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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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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迷梦弄昏乱了,起来开亮电灯清醒一会儿吧。但是身躯好像被缚住了,再也坐不起来。想要翻身朝外,也办不到,只把原来靠里床的右腿搁到左腿上,便又云里雾里般想:

    “这一件,我亲眼看见的……那一件,我也亲眼看见的……成立!产生!万岁!决定!这样干!一伙儿!这些声音至今还在耳朵里响,难道是虚幻的不成?不,不,决不虚幻,千真万真。”

    但是他心头仿佛翻过书本的另外一页来:

    “这样变化,据一些显露的端倪来推测,也颇有可能吧。……丢过来的是什么?嗤!是腐烂的心!……咦!污浊的血沾了我的衣裳!……那不是乐山的头颅是什么?”

    他看见乐山的头颅像球场中的皮球一样,跳到这里又窜到那里;眼睛突出着,眉毛斜挂着,切断的地方一抹红,是红丝绒的座垫。既而知道没有看得真。乐山不是肺病第二期么?这是乐山的肺腐烂了涌上来的血。但是随即又大彻大悟地想,哪有这回事,自己一定在做梦了;停住吧,不要做梦吧。这想念倏地消逝,他又看见新年市场中小贩手里的气球似的东西,这边一簇,那边一簇,在空中浮动。定睛细认,眼睛突出着,眉毛斜挂着,原来个个都是乐山的头颅……“军队已经到了龙华!啊,龙华!你们起来呀,这哪里是沉沉春睡的时候!”滞白的晨光封闭着的宿舍里,像九天鸣鹤一般嚎亮地喊出来的,是密司殷的声音。她一夜没睡熟,看见窗上有点儿曙色的时候,便溜到外边去,迎候从望平街过来的报贩。

    一阵洋溢着欢喜、热诚,以及生命的活力的呼声立即涌起来接应:“来了么?啊,我们的军队终于来了!”

    接着便是一阵忽忙而带着飞跃意味的响动;女学生们起来穿衣服,开箱笼,嘴里哼着“起来”的歌儿,每一个字都像在那里鹊落鹊落跳。有几个拉开窗帘,推开窗子仰望;啊!畅好的天气,初升的太阳放射出新鲜的红光。

    焕之就被这一阵响动闹醒,觉得头脑有点儿晕眩。待听清楚女学生们的呼喊时,一阵震动像电流一般通过全身,他就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那兴奋和清醒的程度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表达,除了自身感受,再没别的办法可以领略它的深浅。昨夜的荒唐可笑的幻梦,终于是幻梦罢了;好久好久抛撇不开,也只有昏迷中才会这样;在清醒的此刻,只要脑筋有一丝的精力,就会去想别的切实紧要的题目,哪里肯无端去寻那些无聊的梦思!这样想着,他霍地站起身来,披上一件短棉袄,犹如战士临阵时披上他的铁甲。

    若说这当儿还能够心定神宁,那除非是稿木死灰似的废物;再不然,就是具有大勇的英雄。在两者都不是的焕之,此刻只想往外跑;他知道像钱塘潮一样壮大雄伟的活剧即刻就要开幕,他愿意当一个表演者同时做一个观览者;表演兼观览时的心情,是怎样激动怎样畅快的味道,他没法预料,急于要去亲尝。但是另外一个意念拖住了他:局势已经发展到这样,乡村师范的详细规划不是很急需了么?花费半天的工夫,把它写好了,再到外边去,才是正经呢。

    然而,他又怎能够坐定下来写乡村师范的计划呢?女学生们取出买来了几天的饼干、糖果,以及毛巾、牙刷之类,一份份地分配着,用女性特有的细心这样包,那样扎,预备去慰劳她们所谓“我们的军队”;近乎忘形的笑语声纷然而起,使他的心痒痒的,似乎要大笑,又似乎要哭,结果只好走出房间,参加她们的工作。

    一个女学生说:“一声也不响,拿一份东西授给一个兵士,这有什么意思?我们应该说些话才对。”

    另一个女学生毫不思索地接上说:“可说的话多得很,运货车也装不完呢。‘你们是革命的前锋!’‘你们是解放之神!’‘你们一年多的成绩,永远刻在全国民众的心上!’‘你们的牺牲精神,展开中国新历史的首页!’……”

    “我要这样对他们说:‘兵,中国已经有了几千年;但是为民众的属于民众的兵,你们是破天荒!不为民众的不属于民众的兵,不是奴隶,便是娄罗;惟有你们,都不是!为了这个,我们敬你们,爱你们,赠你们一份聊表微意的东西。’”

    “好!这样说再好不过了;你就作我们全体的代表!”大家齐声喊说,手里的工作格外来得勤奋有劲了。

    “我是一句话也不想说。”

    大家回过脸来看说这句话的密司殷;天真而强毅的表情洋溢在她的眉眼唇吻间,足见她的话比这样那样说含有更深的意义。几个人便问:“为什么一句话也不想说?”

    “不说的说,亲切得多呢。我只想给他们每人亲一个嘴!”

    “哈哈!”大家笑起来了。但是笑声像夏天的雨脚一样随即收住了;她们从她那比恋爱时候更为辉耀的眼光里,比高呼狂喊更为激动的带抖的声音里,体会到她的全部心情,因而受了传染似地,自己的嘴唇也起了与兵士们亲一亲的强烈欲望。

    “唉!真该给他们每人亲一个嘴,”焕之感叹着说,冲破了暂时的静寂;他的感动,是到了若在前几年便会簌簌下泪那样的深度了。

    慰劳品分配完毕是九点多钟。焕之回到房里,重又想那时时在脑里旋转的乡村师范的题目。他想到农民的政治认识,他想到农村的经济压迫,他想到改进农业技术,他想到使用机器;乡村师范,正如一帖期望能收百效的药,哪一方面应该清,哪一方面应该补,必须十分审慎斟酌,才能面面见功。他几次提笔预备写上纸面,但几次都缩住了,以为还没想得充分周妥。旗呀,枪呀,火呀,血呀的一些影子,又时时在他心门口闪现着,引诱着,仿佛还在那样轻轻地呼唤:“出来吧!出来吧!今天此刻,亏你还坐得住!出来吧!出来吧!”

    写成一张纸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了,匆匆吃过午饭,一双脚再也不肯往房里走,他便跑出了学校。电车已经停开,因为电车工人有他们的集会。几个邮差骑着脚踏车飞驰而过,不再带着装载信件的皮包或麻布袋,手里都提一个包扎得很方正的纸包,是预备去亲手赠与的慰劳品。

    他觉得马路间弥漫着异样的空气。很沉静,然而是暴风雨立刻要到来以前那一刹那的沉静;很平安,然而是大地震立刻要爆发以前那一刹那的平安。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狂人一样的光,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神经末梢都被激动了的神色;虽然有的是欢喜,有的是忧愁,有的是兴奋,有的是恐慌,他们的情绪并不一致。昨天乐山说的钱塘潮的比喻倏地浮上心头,他自语道:“他们听着那笼罩宇宙吞吐大气的巨声,一时间都自失在神秘的诧愕里了。啊!伟大的声音!表现‘力’的声音!”

    突然间,一阵连珠一般的爆竹声冲破了沉静平安的空气;马路两旁的人都仰起了头。焕之对准大众视线集注的所在看去,原来是一家广东菜馆,正在挂起那面崭新的旗帜;旗幅张开来,青呀,白呀,尤其是占着大部分的红呀,鲜明地强烈地印人大众的眼,每个人的两手不禁飞跃一般拍起来。

    “中国万岁啊!革命万岁啊!”正像钱塘江的潮头一经冲到,顿时成为无一处不跃动无一处不激荡的天地;沉静和平安从此退位,得不到人家一些儿怜惜或眷恋。涨满这条马路的空间的,是拍掌和欢呼的声音。

    一手按着腰间的手枪的“三道头”以及肩上直挂着短枪的“印捕”眼光光地看着这批类乎疯狂的市民,仿佛要想加以干涉,表示他们的威严;然而他们也聪明,知道如果加以干涉,无非是自讨没趣,故而只作没看见,没听见,依然木偶似地站在路中心。

    焕之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被一种力量举起,升在高空中;同时一颗心化为不知多少颗,藏在那些拍掌欢呼的人们腔子里的全都是。因为升在高空中,他想,从此要飞翔了!因为自家的心就是人们的心,他想,从此会博大了!他不想流泪,他不去体会这一刻的感情应该怎样描写;他只像瞻礼神圣一样,重又虔诚地看一眼那面青呀白呀尤其是占着大部分的红呀的崭新的旗帜。

    他觉得双腿增添了不少活力,便急步往北跑。这家那家的楼头相继伸出那面动人的旗帜来,每一面伸出来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砰!……砰!……砰!”

    “听!火车站的枪声!”

    路人侧着耳听,显出好奇而又不当一回事的神色,有如七月十四日听法国公园里燃放声如放炮的焰火。

    “劳动的朋友们!你们开始使用你们的武装了!在火车站的一部分敌人部队,只供你们新发于删的一试而已。你们还要……”焕之这样想,步子更大更急,直奔火车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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