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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爸爸,卖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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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海棠受伤以后第一个到他所住的小客寓来探望他的人,倒真不是他自己所能料想到的。

    “爸爸,班子里有一位张先生瞧你来啦!”正当秋海棠合上眼皮,不住地躺在榻上呻吟的时候,梅宝轻轻地走近前去,揭开了半边的帐子,向他这样通报着。

    隔了好半晌,秋海棠才勉强抬起眼皮来,向梅宝的身后看去。

    “啊!……”一看可把他慌坏了,想不到来的竟是张银财。

    张银财在红舞台虽然只是个武行头,可是天所给予他的好勇斗狠的禀赋却特别的厚,差不多像一头螳螂一样:对于他,打架闯祸,简直比吐痰放屁还平常。几年来,凭着他自己的两个拳头和他手下几个没脑子的小徒弟,已在那一带树下很深的基础了,红舞台的几个巨头,从后台经理起,到文武管事,谁都不在他眼里,因此秋海棠一瞧见他,真觉得比后台经理的光临还来得突兀,不觉万分惶恐起来。

    “老吴,别忙,你还是躺着养息吧!”秋海棠几乎就想挣扎起来,却给张银财伸过一条大手来用力按住了。

    “那么,……梅宝,……快把……把那柄椅子拉过来……快斟茶……”平日秋海棠对于这一位顶头上司的威风实在领教得太够了,渐渐地养成了一种恐惧心,今天他的颜色尽管特别温和,说话尽管特别亲切,可是秋海棠的心里,总觉得像见了一个瘟神一样的害怕,便来不及地催促梅宝看坐献茶。

    梅宝是不知道内中的底细的,倒始终很镇静,一面走去斟茶,一面还说:“张先生,这儿地方太小,就请你在那张方凳上坐一下吧!”

    张银财瞧她这样活泼伶俐,竟一点不恼,反咧开了一张大嘴,笑着向秋海棠说:

    “老吴,这是你女儿吗?真好福气!”

    秋海棠也不得不忍着痛,向他苦笑了一笑。

    “昨晚我就把你摔坏的事告诉了后台的周先生,他答应给你告半个月的假。”张银财一路说,一路又打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只又胖又大,跟他自己的身子成正比例的皮夹来。“我瞧你血吐得很多,所以忙着给你送这一包药来,赶快吞下去吧!咱们每次打坏人,凡有见红的,就吃这个药,保管马上止住!”

    这个人的脾气倒真是又急又躁,话说到这里,便立刻站起身来,托着梅宝递给他的一杯茶,马上解开那包伤药,就要亲自给秋海棠灌下去;亏得梅宝灵巧,忙抢上来接了过去,同时陪着满脸的笑说:

    “是伤药吗?张先生,吞伤药是要用酒的,不然怕没有功效吧?”

    “啊!不错,我倒是昏啦!”张银财的半截石像似的身躯,这才重复缩了回来。“那么停一会让这位姑娘侍候你服下去吧!”

    这一来,秋海棠的一颗心才又略略安定了些。

    “老吴,这儿我有二十块钱,不算什么,只当给你买一些下饭吃,好让你的身子容易复原起来!”说着,他就把四张很敝旧的钞票,往秋海棠的枕角里塞了进去。

    “啊!张老板,————不能让你……花钱……”

    “这有什么能不能呢?我姓张的随便怎样不讲理,将来也决不向你讨还半个子,你放心收着吧!”他随手取起那杯茶来喝了一大口,便打方凳上站了起来,做出马上要走的样子。

    “梅宝,快向张老……板磕……一个……头吧!”秋海棠竭力提高了声音说。

    梅宝便深深地向张银财鞠了一个躬,又着实向他称谢了几句。

    “别太客气了!”张银财也笑着向梅宝抱了一抱拳,他脸上那一对金鱼眼,今天似乎也不像往常那样的可怕了。“老吴,你安心歇息吧!我这个人就是性子躁,说话粗,心里却也懂得好坏,你是个好人,现在更是非常可怜,只要有什么事可以给你帮忙的,我决不推托,连这样跟我客气也是多余的!”

    秋海棠听他这么一说,不由连带想到了几个月前,自己才进红舞台时,张银财那一副盛气相向的情形,禁不住就在枕上好笑起来。

    “可是,老吴,你这是内伤,武行饭千万不能再吃,过一天快托人向小老板提一提吧!”当他低下了头,快将跨出门去的时候,又特别找上了几句。

    这几句话在张银财原是好意,但秋海棠听了,却老大不快;他知道张银财今儿这么一来,自己向梅宝编的一篇谎话便全部拆穿了。

    他这一料当然没有料错,但梅宝的聪明却不仅能够从这几句话里,断定秋海棠向日所说唱扫边老生的话是假的,实际上是在哪里充武行,而且她还明白她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诓她的理由,主要的一条,当然就是为了生活。所以她在张银财走后,并没有就向秋海棠揭破,只当不曾听见一样。

    可是从这一天起,梅宝心里的苦闷,便越发加深了,一方面她要尽心竭力地侍候她父亲,希望他早日复原,一方面她还得不露声色地作种种布置,预先设法解决未来的生活,免得她父亲病好以后,再回红舞台去充打英雄。

    钱若默是来过一次了,梅宝还在一路送他出去的时候,切实向他请求过,希望他能想出一条好的计较来,替她父女俩解决一个大问题。

    “照你父亲近来的体格看,要吃戏饭是不成的了!”钱若默先把半截雪茄烟很熟练地移到了左边的嘴角上去,然后回头来很沉着地向梅宝说,“你这样年轻,又有相当学识,在平时,要找一个位置本来很容易;但现在,你是知道的,咱们的军队已经撤退了,租界里的情形也非常混乱,报馆都有结束的消息,我又怎么能把你胡乱介绍出去呢?”

    “这样的局势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梅宝仰望着这位大编辑的脸,愁眉不展地问。

    钱若默足足踌躇了四五分钟才回答。

    “这是很难说的。”他吐出了一口浓烟,侧着头,往阴霾笼罩的天空看了一看,“在太平以前,大家只能忍痛吃一些苦了!”

    上海这几天的情形,梅宝原也有些明白,但究竟严重到怎样地步,却直到此刻见了钱若默的颜色才知道。

    不幸得很,这种情形竟一天比一天严重了,及至秋海棠病愈起床,上海已成了另外一个世界。钱若默是走了,临动身前,给他们送来了五十块钱,和一张短短的字条,说明自己因职务关系,离沪入川,希望梅宝父女俩也能慢慢地设法上西南去。

    张银财也来过几次,还告诉秋海棠说,他已转入新开的荣舞台充武管事,只要秋海棠的嗓子够得上,他可以替他帮忙弄一个里子老生干干。

    但这一次,梅宝却不愿再放他父亲出去耍老骨头了。

    “爸爸,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女儿的话,这一行生意请你千万不要再干了!”她用极坚决的态度表示反对。“不吃这一行饭,咱们难道专喝西北风吗?”秋海棠拢着双手,显得一无办法地问。

    “那也不至于,”梅宝放下了手里正在缀补着的一件青布大褂,透出很正经的神气说,“我总算也是念过七八年书的人,多少还有几分混饭的本领,随便怎样,也不致于眼睁睁地瞧着咱们爷儿俩饿死。”

    秋海棠低着头,坐在炕沿上,听了他女儿这几句干脆利落的话,真觉得万分的难受。至多不过十五六年前,罗湘绮也常用这种口吻,和他商量家事,而现在是一些音讯也没有了!

    “上两三个月,为了咱们爷儿俩的生活,已把你老人家累到这种地步了,我再不懂事也不能尽让你一个人出去辛苦了!”梅宝紧皱着双眉,十分沉痛地说。

    “可是上海这地方太可怕了!让你这么一个女孩子出去厮混,我心里委实放不下。”秋海棠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看着梅宝,愁眉苦脸地说。

    电灯光照在他脸上,只见一张薄薄的枯黄的皮。

    “我也知道你的心事的,”梅宝点点头,显得很能了解她父亲的苦衷的神气,“本来,咱们在这儿是人地生疏,当小学教员原是最好的事,但没有人给我介绍;而且上次听钱先生说,上海的学堂已经差不多全关门了,这条路根本已走不通!别的事呢,不用说,爸爸,你放心不下,就是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危险。这几天,我简直日夜在打算,主意倒已有了一个,只不知道爸爸你的意思怎么样?”

    “有什么好的主意呢?”秋海棠显得很困惑地问。

    钱若默是走了,刘玉华的堕落的消息也已一再由张银财等证实了……;除此以外,上海虽大,秋海棠简直想不起再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他的。不料自己的女儿梅宝居然会想出什么主意来,这如何能使他不感觉困惑呢?

    梅宝因为听他在说话的时候,又连续的咳嗽了几次,便不忙着回答他的问话,先自站起身来,把煮就的红枣汤斟了一碗出来,端给她父亲喝。

    “爸爸,我不是还能唱戏吗?”

    “不行!”她才说了两句,秋海棠便已截断了她,“我现在还不能让你去出台,这件事不用提!”

    “那么,爸爸,咱们还是卖唱去吧!”梅宝透着一丝微笑,挨在她父亲身旁,轻轻地说。

    “卖唱,什么叫卖唱?去卖给谁啊?”秋海棠张大着两个失神的眸子,极度怀疑地问。

    “这是我几天前才想起来的,只有这一行生意,爸爸,咱们爷儿俩可以一起出去,而且又不必挂什么牌子,咱们不告诉人家,谁也不会知道咱们的来历;再说这也是一行最自由的生意,今天高兴,多唱几次,要是身子觉得累了,便少唱几次,甚至不出去唱也行。”梅宝却不先说明卖唱是怎么一会事,尽把自己所发现的优点逐一讲给她父亲听。

    “那么,毕竟是怎样的卖法呢?”秋海棠听了这三种优点,心里虽也有了几分活动,但在正式表示同意以前,仍觉必须先把“卖”的方式问个明白才好。

    “要给你说明这一点,我先得把楼下十七号里那个山东人家的事告诉你。”她一面说,一面就把秋海棠手里的那个空碗接过去,放回靠门的一张小桌子上,自己仍在原坐的椅子上坐定了。

    “是不是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的那个人家?”秋海棠不很确定地问。梅宝立刻点了点头。

    “正是他家!”她把身子略略移动了一些,聚精会神地说,“他们也是打北方逃来的,一家四口,除了那位老太太和一对中年夫妇以外,也有一个女儿,比我也许还大一岁。到上海大概比我们早,初来时也因人地生疏,生活十分困难。但上个月里,正当你伤得很重的那些日子,我在大门口不时进出,瞧他们身上都穿得齐整了许多,脸上也有了活色,后来我又听见他们房里有唱戏的声音。前几天,这儿的老板娘又跟我聊天,我偶尔问起楼下这家人家的事,她便一古脑儿地告诉了我……”

    秋海棠很出神地倾听着,但同时又若断若续地干咳了一阵。

    “原来他们姓韩,那位姑娘的爸爸向来欢喜听戏,在山东的时候,也时常玩票,慢慢地教得那姑娘也会了。这次逃到上海以后,也像咱们一样地无路可走,后来碰到了一个同乡,教他弄一把胡琴,每天带着他姑娘上酒馆里去卖唱,唱一段规定是一块钱,但也有给两块的,除掉馆子里的茶房多少要分几文以外,逢到好的日子,也能挣上七八块钱。昨夜我也偷偷地听她唱过,实在并不比我好。所以要是咱们也走这一条路的话,说不定比他们还可以挣得多咧!”

    梅宝很兴奋地说完了这一长篇话,便牢牢地瞧定着她父亲,静待他的答复。

    然而秋海棠一时却真不知道应该怎样答复才好。

    对于这一种行业,他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就梅宝嘴里所说的判断起来,已可知道有一个极大的缺点,那就是形式太不雅,很有几分像妓女出局的气派,这是他极不愿意的,但要讲到赚钱的话,这倒不失为是一种最简便,又无需下什么资本的行业。

    “爸爸,要是怕卖唱的时候客人会罗嗦,那个全在我自己!”梅宝也很明白她父亲所以踌躇不语的原故。“这几天晚上,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只要咱们不贪小利,见了人,我自己也知道庄重,那是没有什么可虑的。常言说得好,苍蝇不钻没缝的蛋,咱们怕什么呢?”

    “只是……”秋海棠真不知道下怎么判断才好。

    “何况,爸爸还有你常在一起呢!”梅宝倒又找上一句来了。

    “既然你这样说,咱们眼前又无别法,只得试上一试,可是……”他仰着头,足足想了十数分钟。自己的体力不济,刘玉华的由名角沦为瘪三,钱若默的离开上海,以及张银财的性虽豪迈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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