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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慈父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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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他这么一喊,秋海棠才开始觉得自己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

    “好的,好的,多谢你关照!”他陪着笑,重复走进了走廊下去,只是没有勇气再站到窗前去张望了,他担心梅宝的那些同学,一直还在议论自己的丑相咧!

    丑相,这在秋海棠的心理上,委实是比没有钱花,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更惹人可笑的事,他甚至一度向梅宝这样说过:

    “孩子,你别告诉他们我是你的爸爸,只说是家里的一个伙计,那么他们就不会笑你了。

    梅宝当然是不能答应的。

    “爸爸,真亏你会说出这种话来!”她紧紧地攀住了秋海棠的肩头说,“你是我的亲爸爸,好爸爸,我怎么不能向人家说呢?你说你长得丑,这是你自己犯的疑心病?我看街上走过的人,个个都比你丑,他们为什么不怕别人好笑呢?我说我爸爸长得最俊,从前像一个美女,现在像一个戏里的英雄。不信你问张小狗子!”

    说得张小狗子和秋海棠全笑起来了。

    关于下半年梅宝进初中的事,秋海棠从去年起,已在心里盘算着了;虽然樟树屯并没有什么中学,最近也得上衡水县去,但这一点是不足以摇动他的决心的,他只愁梅宝一个人寄宿在学堂里,准会吃不惯那种苦。

    “你想城里要租一间屋子容易不容易?”有一天,他曾经这样问过小狗子;为了女儿的读书,他简直准备再搬一次家。

    “可是这几亩田谁种呢!”张小狗子的答复倒也干净得很。

    于是秋海棠只能放弃搬家的计划了,田没有人种,甚至荒掉都没有问题,只是一家三口的粮食,又打何处来呢?花钱去买吧,要花钱的地方太多,而他所有的钱太少了!

    他把身子靠在廊下的一条木柱上,脸朝着天空,不觉想得出了神。

    后来还是散课的钟声把他惊醒了。

    “爸爸,下这样大的雨,你还要自己来,你瞧,身子上全部打湿了!”梅宝张开着两条纤长的手臂,像燕子掠水一样地扑过来,抱住了秋海棠的腰,透着怪娇痴的神气说,“下回再是这样,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秋海棠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话,便一手搀着她,急急忙忙的向走廊尽头走去,他见了梅宝的老师和同学,心里总是很害怕,只要躲得过去,他就绝对不希望跟他们照面。

    将到走廊尽头,他便蹲下了身子,想把梅宝驮起来。

    “这样不好,爸爸!”梅宝却执意不肯。

    秋海棠一面很尴尬地把身子站起来,一面旋过头去,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他女儿一眼。

    “不,爸爸,我已经长得这么大啦!再驮在你身上,人家是要笑的。而且我上次称过,不是已经有五六十斤了吗?你驮着我走回家去是一定很辛苦的。”梅宝透着满脸 可爱的笑容,层次井然地说,那种温和的态度,伶俐的口齿,真和当年的罗湘绮一点没有分别。

    秋海棠昂起头来,望着天空,一面慢慢地打开手里的雨伞。

    “爸爸,怎么啦?”

    “没有什么。”

    “你又哭啦?”梅宝竭力压低着声音问,同时还踮起了足尖,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凑到他的耳朵边去。

    “没有,脸上溅的雨水。”他把一条衣袖胡乱在脸上拂拭了一下。“那么咱们怎样回去呢?”

    “你搀着我就行啦!”

    当他们父女俩紧紧地偎依着走出校门时,好几十双小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在这公立第七小学里,吴梅影跟她的爸爸是早已成为大家所最注意的要人了。您想:小的是长得那么美丽,念书又聪明,而老的却是那样的丑陋,偏又钟爱得他女儿像明珠一样,每天亲自送她来上学,下午又亲自赶来把她接回去,这样那得教人不注意呢?

    风势倒渐渐小了,雨却还是很大。

    “爸爸,你把伞撑过去一些,尽盖着我,你自己身上全打湿了!”因为秋海棠尽把撑的伞侧向右边去,遮盖梅宝,几乎使自己的半个身子完全淋在雨里,梅宝看见了,便立刻这样抗议着。

    “不,这是方才打湿的,现在我也遮得到。”他还想强辩。

    梅宝一赌气便把脚步收住了。

    “爸爸,你当我不生眸子吗?”

    梅宝越是这样娇嗔假恼,秋海棠便越是爱她,不等她再说什么话,他已把那空着的左手,突然把她抱起来了。

    “孩子,你当然是不生眼睛的!”他一面说,一面就不住的吻着梅宝的小脸。“你没有瞧见这项伞有多么大吗?咱们并着肩同走,遮了你,那里还能遮到我,要大家不淋湿,只有让我抱着你。”

    梅宝原想挣脱他的手,依旧跳到地上来,但听他这么一说,便只能让他抱着了。

    “算你说得不错,好爸爸!”她爽快把两条手臂勾住了她父亲的头颈,“……啊!爸爸,你身上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为了我,你这样的吃苦,明天起我再也不来念书了 ……回头你再害起病来,……”

    十数年来父女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即使梅宝是一个天性极凉薄的孩子,也不能对她父亲没有一些感情,何况她的个性原是最仁厚不过的,当她的手指才摸到秋海棠的湿透了的衣服时,便禁不住失声大喊了。

    “仅仅淋湿了一些,孩子,急什么呢?”

    但梅宝已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喂!痴孩子,哭什么啊?你瞧快要进市梢了,教人家看见了不怕羞吗?”秋海棠笑着说,一面还在她颊上用力吻了两下。

    梅宝却委实没法止住自己的哭。

    秋海棠抱着她走了一大段路,手里也真觉得有些累了,便凑势收住脚步,很小心地把伞换到左手里,再把女儿换到右手里。

    “梅宝乖一些吧!你不是说爸爸的衣服全给雨水打湿了吗?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让你的眼泪也掉在我的肩头上呢?”他故意这样打趣地说。

    梅宝果然给他逗得破涕为笑了。

    “爸爸,我是为了担心你又要害病才哭起来的。”说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一条干净的小手帕塞进秋海棠的衣领里去,给他衬在脊梁上,打算多少给他挡掉一些寒气。“你想前年你害了病,躺在床上,多么难受?连我到了学堂里去,也念不成书。你自己偏又不肯花钱,小狗子跟我几次要去请大夫,你都拦着不许,好容易有一次给他偷偷地请了来,你还是不肯花钱配药,把小狗子骂了一顿。”

    这倒都是真话,秋海棠委实没法和她顶嘴。

    “好了,孩子,这一回要是再害病,一定教你去请大夫!”他只能这样哄着她。

    “只怕到那时候你又不许了!”

    “无非为了钱啊!”秋海棠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孩子,我们穷人只能熬一些苦,不然往后怎么还能活下去呢?”

    梅宝伏在他肩头上默默地思索了一会。

    “你是穷人,我自然也是穷人了。”她把双手捧住了秋海棠的长满着短髭的脸庞,视线集中在他那两个永远显着很忧郁的神气的眸子上。“那么为什么我要穿得这般齐整,你却穿得那样破烂呢?为什么我可以常常吃许多好的东西,而你却天天跟小狗子啃棒子面做的窝窝头呢?为什么我害了病,马上就请大夫吃药,你却只是躺在床上哼呢?……爸爸,为什么啊,我一定要知道!”

    话还没有说完,泪珠已打她的眼眶里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了。

    秋海棠竭力把视线避开去,嘴角上发出了淡淡的一笑。

    “你是孩子家,不能吃苦,我呢,年纪这么大了,再苦一些也熬得住。这倒用不到你担心的。”

    “不,这种话我不相信,人家从来不是这样的!”梅宝很倔强地说。

    “孩子,乖一些吧,你只要听我的话就是啦!”秋海棠还是照例用这一套话来回答她。“反正是我自己要这样疼你的。该吃些什么,穿些什么,你又从来不曾和我吵过。孩子,相信我吧!我自己愿意熬一些苦,完全不是为了你!”

    “别说下去了,爸爸,又是这么一套老曲子。”梅宝努起着一张小嘴说。

    现在,他们已快走进屯口了。梅宝偶然望后面一看,只见住在他家左边的十岁的小朋友梅如春,正赤着一双泥腿,在大雨里狂奔着,混身淋得像一头落汤鸡一样。

    “爸爸,你待我太好了!”她瞧着自己身上完全干燥的衣服,情感极度冲动地说。

    “不,孩子,我是应该待你这样好的。你在别处一定会比这里快活得多咧!”秋海棠差一些就要把心头所蕴藏着的秘密对他女儿倾吐出来,但终于竭力忍住了。不幸梅宝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虽然只听到这么很含糊的一句话,心上便立刻涌起了一团疑云。

    “在别处?爸爸,我不跟你在一块儿,再能上什么地方去呢?你的话真奇怪!”她睁圆了一双眼睛,牢牢地看定着秋海棠的高低不平的脸庞,仿佛要从那两道创痕里面,看出她父亲的秘密来。

    “你本来是可以上你妈那儿去的。”秋海棠望了一望天空里的雨势,不很经心地说。

    不料这句话一说出来,真像在他自己面前掷下了一颗炸弹。

    “爸爸!”凑他一个冷不防,梅宝竟竭力挣脱了他的手臂,像一条泥鳅似的溜到了地上去。

    待他低下头去看时,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子的脸上,已出乎意外地堆起了一重浓霜了;一股又痛苦,又悲愤的情绪,从她两个眸子里发射出来,一直透进秋海棠的心里去,使他老大吃了一惊,险些把那一顶雨伞也摔掉。梅宝的身子一半还留在伞的遮蔽之下,一半已淋在雨水里了。

    “怎么?孩子,你这双鞋明天就要不能穿啦!”秋海棠还想俯下身去把她抱起来。

    “爸爸,慢一些!”梅宝却倔强得像一头小牛一样。

    “趁小狗子不在这儿,你得听我说几句话!待我们把话说完,再回去也不迟咧!”

    秋海棠随便怎样聪明,也想不透他女儿要跟他办什么交涉。当然,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把她看得太小了,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他对于她那超特的天资太忽略了,不然他是应该早就准备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现在他是只能看着她发呆了。

    “爸爸,你不要当我还是个孩子,其实我什么事都懂得,什么事都记得。”她昂起着一张小脸,一些不气馁地说,简直比去年她在学堂里开游艺会时在台上的表演还老练得多。

    “去年夏天,不是有一个姓赵的伯父来过吗?他在我们家里住了一夜,尽和你说着关于妈的话。他说妈曾经好几次派人上我们先前住的李家庄去找过我们,还在什么报上登过两封信,教我们去找她。赵伯伯也说,我们应该赶快去找妈,大家住进城里去,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可是你不听,一直对他摇头叹气,后来爽快还逼着他不许把我们住的地名告诉她。你说妈一来,你就逃走。第二天,我跟你一说,你就要我一个人跟赵伯父去找妈,把你和小狗子丢在乡下,这样做别说赵伯父不赞成,我也怎么能依呢?”

    梅宝精神抖擞地说了这一大篇话,倒把秋海棠说得垂着头,一声不发的像晕过去一样了。

    “爸爸,我真不懂,你说你和妈为着一件事大大地吵了一次架,所以分手了,那么你为什么又要时常惦记着她,还一个人偷偷地流泪呢?再听那个赵伯父说,妈也天天在想我们。这样说,你们原不曾吵过什么架啊!爸爸,对不对?”她一面说,一面用力摇撼着她父亲的身体,恨不得教他立刻答复出来。

    但秋海棠却还像木鸡似的呆立着,从他伞上掉下去的水滴,打在梅宝头上,他也没有觉察。

    “既然不曾吵过架,妈回来你为什么要逃走啊?爸爸,你为什么不许啊?爸爸,你说啊!你快说啊!”她差不多要把秋海棠推倒了。

    她的声音已经喊得很响了,但秋海棠却完全像不听得一样。

    “爸爸,你怎么不说啊?”梅宝爽快嚎啕大哭起来了。“你……你别的……待我都好……,只是……只是你……不……不……肯把妈……找……找回来……,我们还有什么快活……活呢?”

    直到梅宝伏在他半腰里哭了好一会,他的知觉似乎才回复了。

    “梅宝,你是不懂得的!”他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轻轻地说,完全像说梦话一样。“我们要是真把她找了回来,你果然是快活了,我或许也可以比现在更高兴一些,但她自己却再没有一些乐趣了!”

    他忘记了天空里还在不断落下来的大雨,突然把雨伞丢到了路旁去,腾出双手来,紧紧搂着他女儿;用不到他们父女俩闭上眼睛,罗湘绮的幻影,已在雨丝里再沉再浮的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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