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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夜半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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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学期眼看是没有希望了!”梅宝坐在一具小风炉的前面,用葵扇扇着炉子里的炭,没精打采地看着炉子上面搁的一个瓦制的药罐,心里暗暗这样想。

    不错,今天已是十月二十日了,衡水县立中学是九月一日开学的,为了秋海棠的病,梅宝已缺课快两个月了。

    十几年来,秋海棠的确已够劳苦了,体力尽管因为不断锻炼的缘故,已比他在舞台上赚几千几万的时候,壮实了许多,但和一般的农民比较,总还差一些;所以每天操作之后,他总比张小狗子显得更疲乏。同时他的曲折而凄凉的身世,又像一块大青石似的终年压紧在他的心头上,使他觉得很少有欢喜的日子。到了晚上,什么都静下来了,而他的思想却再也不能宁静,往往扰得他通夜失眠。再加他为了要省钱,穿的吃的,都非常的苦,慢慢地不觉就把病根伏下了。

    这一年秋天,梅宝想收拾好东西,凑开学以前赶进城去的时候————她现在已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了————秋海棠突然病了。起初只像是疟疾的样子,他照例又固执着不愿请医服药,待到病势加重,再把大夫请来,他的病已变成伤寒了。

    “孩子,不妨事的,你还是念你的书去吧!”他也知道开学的日子已近;不愿妨碍他爱女的学业,便再三催促梅宝进城去。“我有小狗子看顾,何必再把你留着呢?”

    梅宝当然是舍不得走的,便再三不肯,硬生生地又留了几天。秋海棠已病得不省人事了,从此梅宝便日夜在他床前服侍着,不觉就在充满了药气的病室里,度过了四五十天。

    现在秋海棠的生命终算是没有危险了。“唉!我这一场病真把你害苦了!”每当他女儿把煮好的稀粥,或含有补性的汤药,捧给他喝的时候,他总是连连地叹息着。“学堂里的功课耽搁了不算,连你的两条手臂,也瘦得像鸟腿一样子!唉!真想不到我会生起瘟病来!”

    “人怎么能永远不生病呢?”梅宝总是堆着笑,竭力安慰他。“念书的事没有什么关系的,至多迟一年毕业,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爸爸,你好好地养息吧!我只希望你能够早一天起床。”

    “我也是这么想啊!无奈这一身要命的骨头,真像在醋钵里浸了半个月一样,再也硬不起来了。”秋海棠用手捶着床沿,自怨自艾地说。

    因此,他的热度虽已退尽了,但梅宝每天煮药的工作,却还不能停止,大夫说至少还得喝一二十剂咧!

    在秋海棠患病的时期里,梅宝却多交了一个朋友,那是对门开杂货铺的孟掌柜的儿媳。实际上,她们是早就认识了,不过以前见了面,只是点点头笑笑就算了,还不够称得上是朋友。直到秋海棠病了,梅宝天天上他们铺子里去买东西,或是托带什么药品,孟家的小内掌柜才和她谈起来了。这女人的年纪大概至少要比梅宝大七八岁,可是做人非常热心,你不去找她,她往往肯自己会走来给你帮忙。在秋海棠的病势最厉害的几天里,梅宝和小狗子两个,倒的确承她给了不少帮助,因此梅宝跟她两人的友谊,便在很自然的状态下,变得怪亲密了。

    “妹妹,你爸爸今儿怎么样了?晌午吃了些什么东西?”孟掌柜的儿媳,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来,把一条手搭在梅宝的肩上问。

    “啊!嫂子。”梅宝立刻打断了自己所想着的心事,旋过头去陪着笑回答。“多谢您,似乎好些了,今儿倒喝了两碗面汤!”

    孟家的媳妇很伶俐地替她把药罐上的盖子揭开了一些,免得让煮滚了的药汁淌出来。

    “面汤可不大好,其实应该喝一些藕粉,才是大病以后最有益处的东西!”她一面在一张竹椅上坐下去,一面很关切地说。

    “这东西现在怕不很贵吗?”梅宝茫无所知地问。

    “也并不怎样贵。”孟家的媳妇放低了声音说:“妹妹,我说了你可别当我是给咱们家拉买卖,要是想买真藕粉的话,咱们铺子里有的是。大概三毛钱一盒也就够了,这东西对于害过大病的人,好处倒是有的!”

    梅宝放下了手里的葵扇,略略踌躇了一二分钟。

    “咱们先买两盒试试行不行?”她从右边的衣袋里,掏出几个小银元来数着。“劳你驾先把钱带去吧!”

    孟家的媳妇忙着摇手止住。

    “不忙,待我拿了来再算钱吧!”

    “那有什么客气呢?”梅宝硬生生地把六毛钱塞进了对方的手掌里去。“可是,好嫂子,回头您见了我爸爸,可别告诉他这个价钱;他一听三毛钱一盒,准会心痛得不肯再吃的!”

    几十天来,因为时常在吴家出入的缘故,孟家的媳妇对于秋海棠的不舍得为自己多花一个钱的怪脾气,已经也很有些认识了。

    “这个我知道。”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他老人家在钱的上面,何必这样想不透呢?”

    因为年纪一天一天的大起来,梅宝对于他父亲的经济状况,就渐渐地明白了,从前所有的那种观念,以为他父亲的苦吃苦用纯粹是一个傻子,现在她心里可再也不这么想了。

    “嫂子,你们是开着铺子做买卖的,钱出去了还可以回来,咱们家的情形可就不同了。”梅宝低下头,把那蓝布短祆上才沾到的灰土用手指弹去了一些。“一年十二个月,只有两三个月可以卖掉一些麦子豆子,收进很少的一些钱,余下的十个月,简直尽把洋钱钞票送出去。你想哪得叫我爸爸不愁呢?”

    这一下可又合了孟家媳妇儿的口味了;今天,她家里本来没有事,正闲得发慌,特别是那一张最欢喜说话的嘴,教它闭上着不动,真比死还难受;现在经不起梅宝跟她一提家务,她的兴致,便立刻涌起来了。

    “论理,咱们两家是大门对大门的近邻,应该总比别家亲热些;可是说也笑话,咱们当家的跟我公公两个,一天到晚尽忙着在做买卖,因此一直就不曾跟你们爸爸亲近过,大家倒像显得怪生分的。”她那流利清脆的声音,听在梅宝的耳朵里,真像是一头叫得最烦絮的黄莺一样。“难得妹妹你不把我当外人,什么事都跟我说,那么我也要不客气的问问你了,你们家里毕竟种着多少田?你爸爸在外面可还有什么卖买做着没有?这几年田里的收成能不能抵得过一家的吃用?还有,除了这樟树屯以外,别处你们可再有什么亲戚?”

    她问得是这样的仔细,就差不曾教梅宝把家里的零用账捧出来给她看。

    “田么?”梅宝也真想不到她会这样不客气地问到人家的根脚上去,但自己当然是不能对她和盘托出的。“大概只有十亩上下吧?说到做卖买的事,你瞧我爸爸是从来不走出村子的,还有什么卖买可做呢?记得咱们初来这里的时候,箱子里倒还藏着一些现钱,到目前却差不多全花完了。要问咱们的亲戚,那就比什么人家都少,除掉李家庄的叔公之外,我就不曾再见过一个……”

    “那么你的外婆呢?你的舅舅呢?”孟家的儿媳迫不及待地插嘴出来问。

    “统没有。妈很早……很早就死啦!”说这句话的时候,梅宝心里真是万分的不愿意,但几年来已这样说惯了,要是突然再改变过来的话,孟家的媳妇也许第一个就会觉得诧异起来。

    听的人很同情地皱了皱眉头。

    “这样说,你们家的景况也真够苦的了。妹妹,不是我要说你,”说到这一句话,她就把自己坐的竹椅拉得更和梅宝靠近一些,脸上透出了极度机密的神气,似乎底下的话,简直有关这一村人的性命一样。“你爸爸既然没有钱,你为什么还要去念什么书呢?”本来,在她这样的乡村妇女的心里上,念书简直就是玩儿。“譬方说你在家里帮着做一些针线,多少也就可以换几个钱了。又且……”

    不待她的话说完,梅宝已摇头了。

    “这样能赚多少钱呢?好嫂子,你要知道,念了书一样也是可以赚钱的。譬如在咱们这儿的小学堂里当一个先生……”

    “这样能赚多少钱呢?”孟家的媳妇在嘴巴上真是最不肯饶人的。

    “但除开这些,你说咱们女孩子家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呢?”梅宝再想说下去的时候,张小狗子已蹑手蹑脚地跫进来了,脸上透着很尴尬的神气,好像想跟梅宝说话,但一见孟掌柜的儿媳,却又咽住了。

    这些乖巧梅宝当然还是有的,嘴里一路说:“大概是有人找我们来啦!对不起,好嫂子,请你帮我把药汁倒出来了吧!”脚下便一路走,只一眨眼便走到外面堂屋里去了,而小狗子也就凑势跟了出来。

    孟家的媳妇果然依着她的话,很小心地从炉子上捧下那个瓦罐来,把煮滚了的药汁,一起倾在一个小碗里。正当她心里在考虑应该不应该就把药端去给秋海棠喝的时候,梅宝已回进来了,脸上红了一大块,仿佛喝过酒的样子。

    “什么事?”孟掌柜的媳妇随口向她这样问。

    “是县里催粮的。”梅宝爽快老实告诉了她。“本来我们从不曾欠过一个钱,这一次因为爸爸病了,花得很不少,再加着几天前卖掉了三担棒子米,张家一直没有把钱付下来,此刻爸爸睡得正香,我也不愿意为着他去打开箱子拿钱,倒把爸爸惊醒了。这些人就是会吓乡下人,我出去跟他说了几句体面话,他倒笑着去了。”她一面这样说,一面就从桌子横头的一个抽屉里,找出一张白纸来,很熟练地罩到那个药碗上去。

    “你是女学生,说话灵巧,所以人家一听便吓得倒退回去啦!”孟家的小内掌柜站在桌子的横头,半像正经,半像打趣地说。

    “小狗子也实在太没有用了!”梅宝微笑着回答。

    “谁能像你这样聪明呢?”孟家的女人俯出了上半个身子,牢牢地看定着梅宝的脸庞,心上陡然想起了一个主意。“妹妹,你的性格既聪明,人又长得这样俊,光念几本死书,岂不是大材小用吗?”

    梅宝真想不到她还会掉出一句文言来!

    “念书还是大材小用吗?”梅宝忍着笑问。“依你说,像我这么一个人,怎样才不是大材小用呢?难道也像……”她原想说难道也像你们家一样的开一爿杂货铺吗?但终于忍住了,怕孟家的女人听了会不高兴起来。

    “别打混,妹妹,告诉你吧!”孟家的小内掌柜极度兴奋地伸过手来,扳住了梅宝的两个肩膀,好像怕她要逃走似的。“唱戏才是最赚钱的玩意儿呢!”

    她这句话才说出来,梅宝的脸庞便涨得通红了,她真疑心孟家的女人是知道了他父亲过去的历史,而故意这样讥笑她的。

    “啊!毕竟还是个孩子家,才提到唱戏,你瞧连你的耳根也红起来了!”对方却委实没有这种意思,而且她根本并不知道秋海棠的出身,所以还是很热烈地尽往下说,“妹妹,你是念过书的人,难道也把唱戏当做是下贱的事吗?现在是民国世界了,只要用力气挣钱,哪一种行业不是人做的?老实告诉你,要是我在没有出嫁以前就碰到尚家的舅公,我也早去唱戏啦!”

    梅宝瞅着她那一份扫堂眉、狮子鼻的扮相,差一些就笑出来。

    “……说不定现在已挣下十万八千了。谁耐烦再在这小乡庄里待着啊!”孟家的女人又特别找上了几句。

    “唱戏能挣这么许多的钱吗?”梅宝似信非信地问。

    “怎么不能?”孟家的小内掌柜撅着她那两片一寸多厚的血红的嘴唇,毫不犹疑地说,“我还会骗你吗?”其实梅宝也未尝不知道这是真话,虽然她小时候在天津英租界里过的日子,已经很模糊了,但在李家庄上住的几年,她的确记得比此刻快活得多。住的是大瓦房,天天吃水饺,炒面,水果……还有奶妈子,还有王四……简直就像个土财主的气派!现在想起来,这些钱当然都是她爸爸在唱戏时候挣下来的,此刻也就因为他不再唱戏了,大家才苦到这种田地。

    孟家的儿媳瞧她低着头尽出神,便又用力把她两个肩膀摇撼了几下。

    “妹妹,方才我说起的尚家舅公,他就是一个唱戏的人啊!”

    “慢一些,好嫂子,且让我去瞧瞧爸爸,再来和你说话。”梅宝突然打断了她的谈锋,急忙忙地走出厨房去。 但不到两分钟,她又退了出来。

    “好嫂子,我爸爸醒啦!今儿没有功夫跟你说话了,对不起,咱们回头再说吧!”她匆匆地端起药碗来,先把上面盖着的纸揭开了一些,用自己的舌尖伸进去舐了舐。

    “还好,没有凉咧!对不起,好嫂子,我不送你啦!”

    孟家的小内掌柜虽然因为没有把要说的话一起说完,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畅快,可是她委实太欢喜梅宝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恼她,只随口说了一声:“好,明儿见吧!”便怀着一般心急的人所常有的那一种为了没有很快的把一件事情做好而激起的不快的心理,独自走过对街去了。她原来的计划是想明天一早再去找梅宝说话,可是吃完晚餐,她便忍不住借着送藕粉做题目,又到梅宝家的门首来张望了好几次。

    “没有事,爸爸已睡了,小狗子在里面收拾东西,咱们坐下谈谈吧!”最后一次,她是见到梅宝了,梅宝也就不忍拂她的盛意,忙把她留了下来。

    这样就展开了一次几乎超过两小时的长谈,使梅宝的一颗心也突然兴奋起来了,直到躺上了炕去还是睡不熟。

    “反正这个学期是不能再去上学了,一样在家里闲着,倒不是依了她的话,学几个月戏也是好的。”她悄悄地翻了一个身,惟恐惊醒对面铺上的秋海棠。“凭我这一些聪明,几个月怕不就学会了吗?”

    无数幼稚可笑的幻想,霎时全涌上了她的脑神经来。“唱戏的规矩倒是跟学堂里全不同的,学的时候竟不用花钱。孟大嫂说,将来唱得好,才要孝敬师傅。”她这样颠来倒去地想着。“那么唱得不好,或是学会了不唱,师傅大概就算是白辛苦一场吧?”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样说,谁还愿意当师傅呢?”她足足想了十多分钟,才勉强想出一个自以为很满意的解答。“想必他们收徒弟的时候,一定不是那么随便的,所以教出来的总是好的了。”

    对于孟家的小内掌柜所说的尚家舅公肯不肯收她做徒弟的一点,梅宝倒一点不担心,虽然她在自己家里找不到一面镜子,但在邻家,学校里,她至少已把自己的影子照过几百次了。再加从小就有许多村里的人,和学堂里的师友不停的在对她夸奖着,她哪有还会不知道自己长得是俊是丑的?何况她念了八九年的书,年年总是考第一第二,她当然不相信唱戏会比念书更难的。

    “别先告诉爸,待我学了十天半月再来唱给他听,让他吓一大跳!”她很天真地这样想,差一些就在枕上笑出来。

    从第三天起,梅宝便开始学戏了。一个跟她向无关系的中年男子,也因孟大嫂和她公公的介绍,像一支螺旋钉一样的开始钻进她的生命的过程中来,这就是孟家的小内掌柜所说的尚家舅公了。实际上,他就是孟老掌柜的大舅子,一个半路出家,而且始终不曾在舞台上红起来的可怜虫。不错,他也是一个旦角,可是即使全中国唱小嗓子的角儿全死完了,也轮不到他在《宇宙锋》里扮演赵高的女儿;对不起,停一会角色派出来,这位仁兄所派到的还是一个哑奴。他的玩意儿怎么样,于此也就不难想像了!

    然而他的玩意儿无论怎样坏,他的运气无论怎样糟,眼睛总是生的,一二十年来,他在戏园子里出出进进的乱转,不觉就把那些大角儿的起居服食看得太清楚了,因此而激起的那一种羡慕和妒忌的心理,也就与日俱增,如果要用文字去形容它,《康熙字典》上简直还找不出适当的字。

    后来他的年纪渐渐老起来了,《四郎探母》里的八妹九妹,《二进宫》里的徐小姐也眼看去不成了,真要教他掮旗打伞的去充跑龙套,他却不愿,没奈何只得抛弃了这碗饭,跑到乡下来投奔他的老姊丈。可是每逢人家提起唱戏的事,他总忍不住要狂吹一阵,把自己的玩意儿说得几乎比梅兰芳还好,把那些红角儿的生活说得几乎比王公大臣还阔绰,虽然樟树屯里也有几个晓事的人,暗地里都把他当疯子看,但大部分的人却个个相信他,都说孟家的舅公尚老二是梨园界中一个时不利兮骓不逝的老英雄。

    他想收一个天资好的徒弟做下半世的依靠的主意,是从他昔年的一个同行身上想出来的。那个人姓李,也是一个色艺双“绝”的旦角,上了三十年的舞台,最了不起的一次,就是代替别人唱了一回四夫人。后来不知怎样,给他收到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做徒弟,也是他的老运来了,凭他那一份玩意儿,竟没有把那孩子断送,一出台就为长得俊、嗓子响的缘故,突然红了起来,每次拆到的份子,全归师傅,凡有请客的,也总得轮到他;孩子的家属想交涉也不成,因为当初他们还写过一张纸咧!

    这件事给尚老二一知道,他就存下了心啦!无奈找了几年也找不到质地好的孩子,他见了梅宝倒是一看就中意的,无奈人家已在学堂里念书,而且老子又是那么钟爱,使他一直想不出什么方法下手。

    “要是对门吴家的女孩子肯跟我学戏的话,三年以后,梅兰芳就完啦!”在秋海棠患病的时期里,他瞧他外甥媳妇天天上梅宝家去帮忙,知道她们已混得相当的亲热了,便故意一再的夸大着说。

    恰好碰到她的外甥媳妇又是这樟树屯里第一个“好事之徒”,经她几次一撺掇,梅宝便上钩了。

    “别忙,拜师的事过几天再说吧!”尚老二放出了满面的笑容说,“小姑娘,让我先试试你的本钱看。”

    “啊!本钱?”梅宝差一些就要吓得逃出去。

    “不,这话你可不懂了!咱们唱戏的人说本钱。就是嗓子。”尚老二不停地笑,简直和气得不能再和气了。“嗓子也就是喉咙,喉咙喊得响的就是本钱足,喊不响或是喊不出来的,就说没有本钱。哈哈,你这可明白了吗?”

    尚老二的做工搬到舞台上去固然吃不到一句采,但用在年纪还小,涉世未深的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面前,却已绰乎有余了。

    梅宝瞧这位老师那么和气,不由也就欢喜得笑起来了。

    吊嗓子原不是怎样复杂的事,梅宝瞒着秋海棠,溜到孟家来学着喊了三四个早晨,她的本钱便给尚老二看得清清楚楚了。

    “响堂倒是可以响堂的,不过能不能上弦,还得再试几天才知道咧!”尚老二的心里实在是完全满意了,却还故意的这样说。

    于是梅宝便捏着一颗惟恐失败的心,战战兢兢地依着尚老二的指教,跟着胡琴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学起来。

    “真好,舅公,你听,她怎么一下子就学得这样好啊?”孟家的那个儿媳忍不住便这样心直口快地说。

    恨得尚老二差一些就想把她赶出去。

    “梅宝,你要吃这一碗饭指望是有一些了!”他把手里的胡琴放了下去,竭力忍住了心头的欢喜,装得十分郑重地说,“不过咱们唱戏的人要想赚大钱,一大半固然靠天分,但一大半还得靠用心学习。你要是真想跟我学习的话,至少必须磨练两年,那时候才可以一万八千的向人家开口了。”

    两年?梅宝虽然觉得太久了,可是“一万八千”这四个字,却已像一针麻醉剂似的打进了她的血管里去,使她不自觉地把头连连点了几下。

    她想这几年来爸爸真是够苦了,吃不饱,穿不暖,有哪一天看见他笑过?这一次病了几个月,请大夫的钱,配药的钱,以及雇两个伙计帮着小狗子下田去的钱,哪一文不是从他卧榻底下的那口旧皮箱里拿出来的。梅宝每次抽出一张钞票来的时候,便很清楚地看见她父亲脸上的筋在牵动,不用问,就可以知道他心里怎样的难受!后来在他病势沉重,昏迷不醒的几天里,还一再模模糊糊地念着:“一千完了”,“五百完了”,“还有三百不到了”,……这一串可痛的呓语。

    “就是两年以后戏学会了,一时赚不到一万八千,每月只能赚个一千八百,也可以比此刻舒服上几百倍啦!”她垂下了头,一面拈弄着自己的衣角,一面这样想。

    “可是有一点,我得先告诉你,”尚老二不停地搓捏着十个给鸦片烟熏得焦黄的手指说,脸上还是透着很温和的笑容。“学戏的规矩却跟你们学堂里有些不同,学的时候,我是一个钱也不要你的,可是在你把戏学会,出去上台之后,我这个老头子的下半世,就得完全靠你啦!孩子,想一想看,你乐意不乐意?”

    差不多没有等尚老二把话说完,梅宝已抢着回答了。

    “这是什么话!师傅,只要我把戏学成,这还有什么说的?”她根本不懂得梨园的规矩,哪里知道尚老二所说的“靠”,其范围是那样的广啊!舞台上正有许多红角儿,在上场的时候,扎扮得那样富丽,但到了台下,却终年只穿一件蓝布大褂,身边甚至一块钱也掏不出来;都为他们当初也答应了一声让师傅靠老,结果却就成了师傅的摇钱树!

    这种关节,尚老二自己当然是知道得再清楚没有的,但他也未尝不察觉梅宝的聪明,深怕条件讲得太早,这棵摇钱树的种子会马上飞回去。

    “不错,你的良心倒真是好的,这几天来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不过规矩是规矩,再隔几天,好歹要请你爸爸写一张字据,那么彼此也好放心。”他故意不让他那一张给鸦片烟烧得剩了一重皮的脸上,露出丝毫认真的成分来,只装绝不介意的样子。

    当听到这几句话的时候,梅宝的心里也未尝不踌躇了一下。尽管她还不能料到一张所谓“字据”的内容究竟如何,但尚老二既说要她爸爸出面,那么看来这件事就不能不凑早告诉她父亲了。

    这一点却是她所最感困难的。

    “那么,师傅,能不能待他病好了再写呢?”她陪着十二分的小心问。

    尚老二真是最懂得“欲擒故纵”的法门的。

    “不忙,随便什么时候都行!”他还是一路笑,一路轻轻地说,“明天起,咱们先把一出《武家坡》学完了再说。”

    凭梅宝那样的天资,书又念到初中快毕业的程度了,学戏倒真像她自己所理想的一样容易。尚老二嘴里念出来的似通非通的词句,她有本领把它们全记下来,逢到字义不明白的,她还可以自己想出一个同音的字来换进去;而且耳音也好,长过门,短过门,听一遍就记得了。因此她在孟家的堂屋里,跟尚老二接连学了半个月的戏,一切都顺利得像水从高处流往低处去一样。

    但秋海棠的精力却也渐渐复原了,当他起床之后,便察觉到梅宝的行动有些反常。从前她是最不欢喜上邻舍们家里去走动的,而现在,她却天天要上街北孟家去。最初,秋海棠还道是因为自己病着的时候,孟家的小内掌柜不时过来照应,慢慢跟梅宝混熟了,大家谈得投机,所以每天不能不见面了。可是再察看了几天,他便觉得这个猜测有些不对。因为梅宝不仅每天必须跑过去两次,而且去的时候也有一定,第一次在早上,第二次在午后,要是她去得迟一些的话,孟家的小内掌柜便立刻会走过来找她。恰好秋海棠病后不能就上田里去,天天坐在堂屋里拣拣豆子,磨磨麦子,所以每次总看得很清楚。

    “梅宝,对门的孟大嫂天天找你去干什么啊?”这一天早上,他委实不能忍耐了,便在梅宝将要走出门去之前,先向她这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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