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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从前人家说上头有个狐仙,现在牠还住在那里不?”

    “狐仙早搬走了。牠麻烦够了果园城,现在搬到别处去了。”

    於是她问起魁爷──那个在暗中统治果园城十五年之久的乡绅。这真是一种不幸,魁爷早已倒了,不再每天早上出来巡视果园城的市街,享受居民的招呼,展览他的好相貌了。在他原先的位置上坐着的现在是另外一批人,老狐狸只好冒充自甘寂寞,在他的宝府等待机会了。

    “那麽十二美女呢?她还活着吗?”她接着问。

    自魁爷以下,十二美女是这小城里的第二位大人物。这个老娼妇和刘大妈是死对头,就是前面说过的那个刘大妈,她们同行。她有许多乾儿子,以骂海骂山出名。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无数有关大户人家的秘闻。至於她自己,她毫无秘密,简直敢把全身公开,并且当真用这种方法征服了全城。

    “她还紮实吗?”那位太太接着问。

    “她还紮实着的,太太,人家说她要活成白毛妖的。”

    “你知道她今年有多大岁数?”

    “我想约摸快七十了。”

    “我记得她有个极坏的脾气,她常常骂街。”

    “你说对了,太太。这个坏毛病她永没有改过。”虎头鱼拉着车子在前头跑,一面急促喘气。

    但是说实话,就是“这个坏毛病”十二美女也差多了。她的牙齿落光了,头发只剩下脑勺上几根白毛,年龄终於治服了她,纵然她仍旧有骂遍全城的胆气,她的老腿也不肯再供她驱使了。现在她每天坐在城门口大青石上,依着拐杖,嘴里前言不连後语的咕哝着,自己跟自己在那里说话。偶然有从乡下来的送柴草的车子,她用拐杖拦住路,如同好汉们在山下排开阵势,上去强拽一捆,算是她收的“买路钱”。

    以後那位太太问起药铺的掌柜。原先的掌柜早已死了。现在的掌柜是他的侄儿,就是在许多年前虎头鱼抱住大刘姐亲嘴时,那个站在柜台後面为他们喝采的小郎。

    “还有那个小车夫呢?”她失望的说。“那个大个儿,他老躺在凉阴里,撕开嗓子唱──他叫什麽名字?”

    “你说的是『有为王』。”虎头鱼说,“『有为王』也死了。过够了穷日子唱完好戏,他最後给自己找一条绳,跑到城楼上吊死了。”

    她因此深深叹气──说真的,这在她真值得叹气:人无尽无休地吵着、嚷着、哭着、笑着、满腹机械地计划着,等到他们忽然睁开眼睛,发觉面临着那个铁面无私的时间,他们多麽渺小、空虚、可怜,他们自己多无力呀!

    车子摇摆着进了城,他们没有看见十二美女。在十二美女经常坐的大青石上,这天坐着个结鱼网的老头儿。

    “那麽锡匠,他也死了吗?”最後她胆怯的问。

    虎头鱼一直拉着车子在前面跑。

    “你说的是我师傅,我跟他学过徒弟。”他停一会回答。

    “他怎麽样?他还活着没有?”

    “他还活着的。他的罪还没有受够,阎王爷不肯收他。”

    “他近来运气不怎麽好吗?”

    “比不好还坏,太太。他的双眼瞎了。”

    “他的锡匠店呢?还开着吗?”

    “锡匠店倒了,快十年了。”

    “你说的真奇怪,他怎麽瞎的?”

    “这就是人晦气;因为他不小心,有一天他揉揉眼,中了铅毒。”

    说话间他们到了十字街。

    “你看,”虎头鱼把嘴一呶──“那就是他,太太。那就是锡匠。”

    十字街转角上跪着个要饭的,又老又脏,满身的腻垢,满身的腥臭腐烂气味,面前地上放着一口破钵。这就是他,就是虎头鱼所指的,那个把锡块以及各种无用的旧锡器放到他的锅炉里,熔成汁,倒进一块神奇的铸版,制造成诸色器物,为各处的新房、客厅、神祠增光的锡匠。听见有人走过来,他极响的磕下头去,额颅撞在地上,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悲苦声调哭喊:

    “好心的老爷太太,你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这个苦人,给你的小孙孙积点德吧!”

    虎头鱼有意成全他,不等他号完,便停住车子向他招呼:

    “老师,有个太太在这里问你的。”

    “有个太太?”他突然惊讶的直起身子,两只眼睛──早死去的,没有光彩的,白朦朦像两颗灰玻璃球似的吓人的大眼睛,毫不瞬转的向空中瞅着,接着他笑了。

    “太太,你可怜这个没有眼睛的人吧!”他说。“我记的你;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成天为你的小少爷祷告,保佑他们不生病,保佑他们好好念书,将来陞官发财──我开舖子时候,你常常来照顾我。有一回你亲自来,你定做一对烛台,另外一把小茶壶──你顶小的一位小少爷上学用的,我特意加工,在壶盖上给做一匹狮子……”

    假使有人知道这些谈词全是谎言,他将如何作想?她哀愁的──也许,应是失望的瞅着这个老要饭的,然後转过去打量十字街。可是现在的十字街跟当年的又多麽不同啊!小车夫、驴夫、脚驴、裕链、制钱的时代过去了,和那个时代的各种好声音一同消灭了。在原先的锡匠店地方,现在另外由人开一家弹花店;先前的划拳叫嚣声终日闹成一片的酒楼,苍蝇正结阵飞动,成了个无人闻问的饭铺。没有变动的也许只有那个老药铺,但就是它,看上去就是它也远比先前卑陋。她怅然望着这一切,阳光惨淡的照在墙壁上,弹花机器吵闹的响着,几个本城的居民──一个饭铺的夥计,一个小贩,两个去弹棉花的一男一女,都暂时驻足,呆呆的诧异的瞅她,因为在这小城里,平常极难得看见从远道来的生疏客人,特别是衣饰华贵的女人。

    “太太,”虎头鱼说:“现在朝哪边去?”

    她於是从迷茫中醒来。

    “回去!”她想着,然後一挥手──“回车站去!”

    虎头鱼拉转去顺原路跑了。这是很奇怪的;但是世上充满了怪人,有钱的无聊人,虎头鱼不以为意。他在车站下面放下车子,拉出手巾擦汗。接着他大吃一惊,他发现他的另一只手里塞满了钱,塞满了铜板和毛票;而远远的在车站门口,那位太太红着脸正向他笑。

    这就是她,就是那个衙役寡妇的女儿,曾经在十字街摆摊的大刘姐。火车叫了,从相反方向开来的火车马上要进站了,她一翻身──衣服在她滚圆的脊背上扯动着,耳环闪闪的晃着,镯子沉甸甸压在手腕上,她翻身走进去了。那麽她又急急赶着跑来干什麽呢?在她离开这个小城十年十五年将近二十年之後,她妈刘大妈大概早去世了,她的男人可能在她妈以前死了,她自己也入了中年,这个小城里还有什麽是她忘不了的?没有人肯解释这个哑谜。但是,假使她是有儿女的──容写这篇小文的人说一句──但愿他们将来别学他们妈妈的样子。

    一九四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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