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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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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民国二年三年或是四年,我不能十分准确的告诉你是哪一年,你去设想那个时代吧。在生活简单安逸的果园城,就是辛亥革命也不曾惊动它的居民,只一夜间,人家说他们自由了,成了老中国的主人,在他们头上统治数千年的皇帝倒了。那是个城隍爷赶生日要“出巡”的时代;上元节到处唱戏,到处是鳌山、龙灯、高跷,到处放烟火的时代;杀人还用马车载到法场上去的时代;花钱显得出花钱,人为给太太打副首饰,肩上必须扛两捆大青钱的时代。那时候自来火还叫做洋火,用机器织的布还叫做洋布,母亲吓唬孩子还说“洋鬼子来了”。就是那个时代,十字街口,锡匠店对过有个零食摊,卖花生、瓜子、麻糖、梨糕、焦枣、山里红。摆摊的是个女孩子,生的体面,做一手好针工,名字叫大刘姐,也许是大留姐。大刘姐的母亲刘大妈是个衙役的寡妇,一个串百家门的──你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吗?这就是“水浒传”和“金瓶梅”上所说的王婆一流人,凡是大户人家她都跑到,不论违法不违法的事情她都招揽撮合。她以此为生。

    可是我们还得重复一遍:那是个什麽时代呀!十字街上有多少好声音哪!那时候这地方的中心不在只有三两座怪房子的火车站那边,而是在这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城里。酒楼上震耳欲聋,堂倌们奔走袛应,划拳声叫嚣声终日闹成一片;乡下人在街上穿来穿去,肩上背着沉甸甸的搭裢;药铺里药臼鸣唱着,用一种无从形容的快乐而又天真的声调说:“叮叮咚咚,叮当叮咚!”锡匠在对过用木棒敲打锡叶子:梆梆!梆梆!然後裁开,打成茶壶、茶托、花瓶、烛台;较远一点,他的老仇敌铜匠用锤子工作着:嘡嘡,嘡!嘡嘡嘡!将铜叶子展延开;预备送客出城的脚驴不安定的动着,项铃喤啷喤啷响着,它们被拴在一排钉在墙壁上的铁环上;一个等待雇主的小车夫,脸朝天躺在阴凉里,忽然破喉大唱:“有为王坐金殿,用目观看……”让他尽量的看吧,这个每天赚一百大青钱就无忧无虑的皇帝,让他去看天上的云吧。於是一个衙役走过来了,在他面前的是个小地主,大概刚得到传票。“你老开开赏,”衙役巴结的哼唧,等到钱落到他的藏在长袖子里的手里,便欢天喜地高声说包小地主的官司打赢。可是一匹脚驴意外的压倒了他,牠发这麽大兴,几乎把地面都震塌的大叫起来,同时所有拴在路口的驴子都应和着叫起来了。真是说不尽的声音!大刘姐从十二岁起就在这种热闹中替她妈守摊,一面做针工,一面听听车夫跟驴夫们闲聊。周围全是熟人,他们买她的花生,高兴时候就逗她玩。她在这种空气中直长到十七岁。

    十七岁是青春开始透露出消息,人们并以此自骄,自信将成为独立的人的时期。一个傻小子早暗暗看中了她,一个锡匠店的徒弟,名叫虎头鱼的家伙。两个人从小就在一处厮混。她心里当然有数。她坐在对过小摊旁边,虎头鱼总爱做错事,有时候锤子锤到手指上,再不然,把锡叶子锤成破布或弄坏旋车,被他师傅痛骂。

    有一天好虎头鱼的机会到底来了。他师傅不在店里,为接洽生意到一个绅士家去的,虎头鱼决心表示他的说不出的心情,他的爱慕。可是他想出的是什麽坏方法啊,这个该死的东西!事先他向屠户讨了一把猪鬃,剪成约摸两分来长,看准大刘姐在低头做活,他偷偷溜过去,然後,塞进她的领子。他立刻逃走了。大刘姐追上去,从地上拾起卷锡叶子的木棒,一直追进锡匠店。我们不知道她的木棒怎麽没有把虎头鱼打伤,两个人扭起来,互相揪着、骂着、笑着,虎头鱼忽然搂住她亲了个嘴。

    “好美!你他妈好小子,有种再香一个!”一个药铺的小郎在柜台後面喊。堂倌们,车夫们,驴夫们,於是一片邪许。

    大刘姐躁的满面通红,赶紧朝墙角里躲起来了。她认为直当开玩笑,并不十分在意;谁知道这件小事却几乎决定了她的一生。晚上她回到家里,刘大妈劈头就给她一顿臭骂。

    “你仔细为您妈想想,我的小奶奶,我辛辛苦苦把你抚养大,万一你毁到那个野种手上,你可教我靠谁过呀?”看出一切恶言毒咒所起的作用相反,反而惹恼了她的好女儿,衙役的寡妇最後屈服哭起来了。她明白大刘姐,也许,我们也许应该说她明白自己,她深恐她女儿身上流着自己的血。原来她跟衙役并不是本地人,并不曾正式嫁娶,当初只为不肯认命,背着父母双双私奔出来。她自己风流过,但是尝到风流的苦味风流药了。况且自从衙役死後,大刘姐成了她最後的财产,犹如猎人捕捉鸟兽,她张上网专心等待一个老浪子,有钱,好色,肯为她女儿补偿她先前失去的老本。

    大刘姐身上的确流着她妈的血。在先我们说过:她生的体面,做一手好针工,而自古以来,谁又看见过有才有色反倒不高傲没有脾气的人呢?

    “妈,你别说了,”大刘姐脸色苍白,横横把眉毛一拧,──“我一辈子再不出门!”

    大刘姐说话算数,以後她果然不再上十字街摆摊。半年後她嫁了人,满足了她妈的心愿,做了衙门里一位师爷的姨太太。接着他们离开这个小城,县官调动了,她妈和他们一道,打扮得真像老太太似的跟他们走了。没有人想到她当初是否甘心,凡是人家替她安排的她全接受。每逢她打扮的花枝招展出来,到绅士家回拜或去看戏,她的老相识们──那些车夫驴夫堂倌以及小郎们便谈论她跟她妈,在背後奚落她们“有福”。

    时间於是过去了。自从大刘姐走後,果园城发生了变化:照例谁也没留心从哪一天起,这地方的中心渐渐移转到车站那边。原是只有几座怪房子的旷野,现在人家建筑了更多更怪更大的房子,形成横七竖八的街道。根据一种极自然的结果,乡下人不再为了半斤砂糖进城;他们籴粮食到火车站去,买花布到火车站去,开眼界看热闹到火车站去。那里有专门为他们开设的各种商店行庄戏场。

    命运有时候真会捉弄人,虎头鱼原是打算学成个好锡匠的,结果却拉了洋车。锡匠店因为买不到原料关门了。他成了中年人,娶了老婆,老婆给他生下横七竖八一群孩子。为应付全家老小的衣食,他每天从城里到火车站,从火车站到城里,终日马不停蹄的奔跑。至於那个在十字街摆摊的女孩子──他曾经倾心过的少女,他当然早已忘了;况且即使不忘,他也没有闲暇去追念她了。

    有一天他意外的拉到一趟好生意。一位太太从车站走出来,一位早已失去少女的清新气息,甚至可以说,当她羞惭时候也远不是那股味了的太太,满身的肥肉和金子:耳环、手镯,耀眼欲花。虎头鱼红脸膛,短胡碴,有强壮的肩膀和腿,拉起这位贵客就朝前跑。

    “你是到城里去的吧,太太?”为谨慎起见,他跑出车站下面的市街时问。

    他猜的不错,这太太正是到城里去的。

    “你瞧那座塔还没有倒──这还是那座老塔吗?”远远的她就问,喜悦的在车厢里直动。

    “这还是它,太太。”虎头鱼回答说。每个到这小城里来过的人首先便想起“它”,人跟“它”是这样熟识,在谈话中间,往往把“它”模拟成有灵魂的东西,把“它”当成老朋友,甚至把“塔”的名称取消,只简单的,同时也是亲密的称为“它”了。并且“它”是如此重要,据果园城的某诙谐家说,没有“它”人会不认识这个城,到外乡去谋生的人会不认识归路,人家走到这个城的街上还会问果园城在什麽地方的!

    “这个老塔真结实,它有多少年了!”那位太太叹息。

    虎头鱼误会了她的意思,赶急在前面附和:

    “这是个古器,太太,你有空可真该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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