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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

    第二天。

    老管事把最末的一拨地户送走了,便愉快地立在大门口的大柳树底下。

    乘着过来的凉风,他卸责了似的喘了一口气,想把这几天的积劳稍稍地舒展一下。

    他想,少爷办事真是值得佩服,又稳又狠,滴水不漏。你看他看清了庄稼人,都借着咱们钱,钱压着他,他不种地怎的,他不种上秋拿骨殖还钱。少爷一看到这儿,所以便撑起来了,说你们大家他妈的全推,非推不可!大家起先都没料到还有这一炮,所以都弄得个目瞪口呆……然后一看大山那小子又要动,大家伙也想趁趁好瞧,咬着牙硬挺一挺。少爷这才想把大山那小子扔在圈子外头,然后回过头来给大家一个宽宏大量,海量的包涵。大家伙明情理知道不是香油也得吃……这才叫会办事,让你吃亏还得让你欢喜。唉,没瞧才多大年纪!

    老管事抹了抹额上落下去的凉丝丝的汗意,刚想走回院来,远远地看见穿绿衣的邮差从街西头骑着自行车向这边走来,便立定了,等着问问有信没有。

    等了一会儿,他无意地向南园子一望,看见东南角天上的黑云已经黑压压地涌上来了。他心中不由得一喜,哈哈,可有个盼望了。你才来,你要昨天来,我们也用不着费这么多的心思了。

    “啊,老爷吃饭了,你看这云头许有雨?”邮差骑着车已经到门边了。

    “啊,啊,有信吗?……”

    “一封师长来的。”

    “好,好,我看这云彩来得霸道,一定是一场好雨。”

    “好雨才好,求雨不下,天打嘴巴,你不求,他才下了。”邮差又骑上了车回过头来笑着说。

    老管事看了看信封,便揣在衣袋里向院里走来。

    “有雨呀!这云彩有雨!”看门的也露出一团喜气,踮着脚向东望。

    “唉,有雨怎样?今天都五月二十八了,许能收成!”

    “收得了,你老没经过?那年跑老洋人,那年不是五月廿三下的雨吗?也是九成五的年成呢,你老忘记了?”

    “哎,能行啊,咱们这古榆城地气足!”

    “就是————”

    老管事走到二门里,看着刘老二正坐在一条石礅上发呆。老管事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这小子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于是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想惊动他一下。可是刘老二却还两手托着腮帮子在那儿默想。于是老管事便走上前去两步。

    “刘老二……”

    “啊,啊……”刘老二惶悚地站起来,一看是大管事,心里才平静了许多。

    “让你打听二管事的下落你怎么样了?”

    “啊,啊,那个,那个……”刘老二咽了一口吐沫,“咱们也没跟他们接头,反正,咱们不是一定不赎了吗?那何必还跟他对面干吗呢,前天苏黑子……大爷,苏黑子那小子得提防他,说不定他穷神蒙眼也入伙了呢……那小子鬼鬼祟祟的,跟我藏藏掖掖地乱咧咧一气,他的意思,是他想跑这个合[1]……我都打听出来了,他是输给霍大游杆子百十块钱,霍大游杆子也不因为啥想吃他……那咱们就不知道了。”刘老二诡秘地下贱地笑了一下,才接下去,“反正咱们不想抽了,还管他干吗!”

    “你说些个什么呀,连汤水不落的!”

    “大爷,他是想走这个买卖,跟我抛腔,我没理他,他说过五月三十,再不赎就撕票了!”

    “撕票?”大管事脸上不由得一白,唉,他的同了十年事的老伙伴……撕票!

    “可不,大爷,咱们还得小心哪,他们心总不甘哪,上回我和太太说一回,太太把我着实申斥一顿。说我怕少爷在家管我们碍眼,想把少爷吓走,你看,大爷……我的心……你看,我也不敢跟少爷说……”

    “唔!”老管事沉吟了一刻,“对倒是对呀,他们怎能甘心呢?……你和程喜春都麻利点,咱们大门明个只午未两个时辰开着……”

    刘老二一想这番心如今能有转达的机会,心里便高兴起来,脸上堆起笑容来,又预计着他第二个计划。

    “你好好干,别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

    刘老二露出服从的微笑,看着老管事拐进二门里去,心想我要再把孔老二的闺女大俊网罗到手,真是不枉活这一辈子了……

    丁宁从老管事的手接过信来,打开一看是大哥的亲笔。先是说父亲净赔的那三万余,由他那里和大连富聚公司梅叟去弥补,由从前在该公司拖下的旧股和他的各项股票证券之类里头一凑合,也就差不太多了。其余再卖给梅叟一些玉器做钉头。并以五千的折价把家藏的云龙抵给他。这是一桩情面买卖,非常上算,梅老头子也很欢喜做这个人情。

    又问母亲知道父亲凶耗否,最好缓告诉她。

    又说:“丧事筹措,予亦棘手。现在四乡骚扰之际,未便离防。你可与母亲缓议之。总以庄严简肃为主,勿背先父生平之旨可也。如必欲予回,可速电。”

    丁宁把信打成了一个极小极小的方块,放在手掌上掂了一掂,便塞在苍色的睡衣的左手的兜儿里,在地上来回地踱着。

    什么狗屁的仪式,不办,绝对不办,庄严简肃,什么叫庄严?什么叫简肃?……

    “少爷……”老管事从腰里掏了半天,想掏出来一些什么东西。

    “可是呢————”丁宁看了大管事一眼,便走到小茶几前边坐下,指着一把椅子让大管事也坐。

    “我上次告诉你替换刘掌柜的人你预备妥没有?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丁宁又把放在小桌上他写给小林的计划拿起来看着,一面等着他回话。

    “我想就得把鴜鹭湖粮栈的二掌柜郭志守拨过来为最可靠了。”

    “就是那样,过账时由你和程老先生监督,听见没有,刘掌柜即日解雇。”

    “不过,这论买卖规矩可是有点说不下去,都是年关……”

    “咱们不管年关节关,他不敢怎样,我们也不亏他,给他全年劳金!”

    大管事佩服地点了点头。

    “少爷做事真叫响……”老管事又思思量量地捋了捋胡子,“就拿昨天推地的事来说吧————哪个地户不得跷大拇哥,明明见了输仗,心里还得佩服!少爷你这回辞了刘管事就算有眼,老爷在家时,我说过多少次,老爷只是……唉!”

    老管事又快乐又哀凉地苦笑了一下:“唉,老爷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隆隆————”

    外面一阵雷声,几个像铜钱大的雨点,便打在窗上,窗外小猪倌跑过来披着油布来上风窗子。

    风窗都是太阳牌的新铅铁,磕着东西哗啦哗啦响。丁宁和老管事都停止了谈话,背着手,在没关上风窗的那扇窗户里向外看。

    “好雨呀,你看都下冒烟了!”丁宁把身上的睡衣敞开来,心里非常愉快,好像雨就落在怀里。

    “更大了!”

    小猪倌把最后一扇关完,屋里顿然黑了。

    丁宁走过去,把灯拧开,屋里现出一层柔和的水蜜黄色。

    雨点当当地打在铁窗上,很像管弦的急奏,打出无数的快乐与喜悦。

    丁宁重新咀嚼起方才老管事的对于推地的赞语,心里想着这是真的吗?

    “啊,我几乎忘了……真是老了……也是这几天推地的事闹的……我也没敢对少爷告诉……”老管事很费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赤金的小护心佛!

    “啊,这是二十三婶的,是吗?”

    “是的————唉,二十三奶奶就是刘掌柜来的那天过去的……派人找我,我到跟前……唉,真是凄惨极了!……”老管事把话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怕感情过度地强压过来,不能自持,“她就告诉我呀……她知道现在地户都来推地,老奶家里地户不也是大山鼓吹的吗?少爷心绪太乱,所以便不请少爷过去了,免得使少爷伤心。唉,她神志非常清楚,眼泪直往下掉,我就说,我回去请少爷去吧,她说不行,非不让我来不可……后来,她就把这个护心佛,她不是蒙古人吗?摘下来,放在我手里,还热乎呢……她就说:‘你把这个交给他,他就知道了。’她又冷笑了一下,说东西太少,她本来还有一桩心愿,可是她又不说了,她说,‘你把这个交给他,他就知道了……’她又说,这上有两颗珠子,一颗在头顶心,这是她十岁时候镶上的;一颗在肚脐眼上,这是她二十岁上镶的,还有一颗没镶……她说到这里,嗓子便涌痰了,我一看不好,连忙到东屋去叫人,哪承想还没回来便咽气了。唉……死得多快……唉!想不到这又……”老管事深深地感到悲哀,他把眼皮向下一视,看见自己银白色的胡须,心中有无限的酸楚。

    丁宁冷嘲样地咧一咧嘴,把两手放在手袋里,在地上走了两步,便立定了,用手轻轻地磕了一下。

    “已经发送出去了吗?”

    “可不,死那天老奶奶就说,是少亡,又是痨病,不能多停,当天就得出去。后来经大家再三说,才又停了一天,就马马虎虎地出去了!……你想,她活着时候,本来在老奶奶面前就不得脸,三十三奶奶是明着捧她,暗地里踩她……所以死了就完了,而且,正赶上第二天老奶家的大管事————被地户给害了……所以……更忙乱了,老奶奶哪里有心思还记起了她?……”

    丁宁把赤金的小佛放在茶几上,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冷笑了一下,脸上挂上一层凄惨的虚无的气氛。

    “好!你去吧!”

    丁宁转过身来对大管事斥退地一挥手。

    “可是,少爷,这个新帖你还没见呢吧!”

    “什么新帖?”

    老管事脸上浮出一层诡秘的笑容,向前紧走了两步,从腰褡子里掏出一个小白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来,然后把一张毛头纸帖有斤有两地用手一晃,全身才得意地向上一颠。“少爷你这回真算透亮!”老管事把纸打开铺在桌上,用手指背轻轻地点着,“才二成,真算叫响!老奶奶那儿搭了一条人命,还得免四成,你看,四勾整差两勾————多大一块钱!”

    “什么二成?”

    “呃?————少爷那天不是说免了吗,我怕他们一听心就活了————所以你刚一转身,我就说少爷免你们二成,我寻思拉紧点,将来好留着拉锯的份儿。哪承想,地户们都让少爷给顿住了,弄得嘴歪眼斜。你说什么就算什么啦。所以我当下就请程老先生来代笔把帖做了。让大家都画了押,按户免去二成。大家都同意,这是各个的手押。您看!”

    大管事说完了全身向上颠了一下,脸上的皱纹都豁然地展开了,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好像已经年轻了二十年……

    丁宁向他瞟了一眼,苦恼地掠过一丝笑影,半承认半否认地点了点头:“好的,很好,你办得很好。”

    “少爷,少爷你原来的意思想去几成!”

    丁宁淡淡地一笑,耸一耸肩膀……

    “好了……你休息休息去吧,从今之后也许就没事了……”

    老管事全副精神都贯注在这张新帖上,似乎并没有听清少爷说的什么话,又小心谨慎地把纸揣在兜儿里,匆匆地退出去了。

    雨已经不再下了。

    外面的风把窗子打了开来,人间就如同度过了另一个世界,一阵阵的凉飔,讨人喜欢地吹来,燕子呢喃地狎唤。

    窗外一条铁丝上挂了许多水珠,一个水珠从这边向那边滚过,汇合了别个水珠,到了一定的地方,便落下去了,于是第二个水珠又照样滚过……活的珠络呀,小雨点的微妙的游戏!

    天,已经洗得蓝郁郁,白云轻尘样地荡开,花风如在春朝吹来。

    是半年来从未享受过的被解放了的舒畅,是五月梢玫瑰色的洗礼。

    “亮一亮下一丈啊!”当院里是谁的冲荡着青春的喜悦的叫声。

    丁宁把睡衣披在肩上,在地上沉默地踱着。

    他想,人生真是奇怪呀,一切都像做梦似的,我昨天本来是因为一回不自觉的冲动,几乎做成了一个堂吉诃德式的聂赫留朵夫,可是仅仅通过了一次老管事的谨慎的错觉,便使我做了大地主风范的一个传统的英雄。我将在他们眼目中成为一个优良的魔法的手段者,一个超越的支配者的典型,一个如历来他们所歌颂所赞叹的科尔沁旗草原的英雄地主的独特的作风。受他们不了解的膜拜,受他们幻想中的怨毒。

    人生真是比冷嘲还滑稽呀,人生是梦的戏谑!

    丁宁把一双虚幻的眼脉脉地透视着外边的青空。

    天色转得更蓝了,是一种靛青的蔚蓝,像不可测的海洋之水,摇曳着深湛着,那分明是无数极细的水蒸气的富于含蓄的水点,经过了还不愿意就落下的太阳的折光作用而显出的属于透明色的普鲁士蓝。

    更猛烈的雨就要来了。

    人生也如天空一样谲诡呀,一会儿是蓝的,一会儿又是西洋红!

    我们都是浮沉在大气的水点,自己觉得已经把握住自己,有着凝聚力,互相的吸引不会闪失。结果,山岚突起,际会风云,我们便连被算计都不被算计地卷在里边。做一个有机的————其实是无机的细胞,而随着人家呼吸,循环,消化,排泄……一点不许反抗,一点不容你没耐心,一点不许你有自己的唱歌,有自己的疲劳,有自己的甜蜜的遐想。你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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