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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的孩子在说有趣的谎话。

    灵子在北边倒扎的隔扇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两顿哪————五斤生肉煮出来才多点哪!”

    “我顶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吃肉用牙咬着吃。”大山又像看见了花和尚揣着狗肉上山的景况。

    “好的,我也顶喜欢花和尚,是正义感的最纯粹的代表,是真正的中国草莽英雄的典型。我常想,我觉得施耐庵写出一百单八将的时候,一定是把他看成一个最完全典型而写的。他的心目中的英雄,绝不是宋江,甚或是李逵,一定就是花和尚。所以到后来他给花和尚以一种特殊的意义,使他成了正果,与别的英雄不同,是的,这一定是施耐庵有意如此,他一定是把自己的一个最高的憧憬,一个最完全的意义放在花和尚的身上……”

    大山睁大了两只黑绒镶边的眼睛,贯注地看他,想在他的话里,吸收一些什么,可是听了半天,他还不能十分尽懂,于是他又直率地说:“李逵我不喜欢,因为李逵太鲁莽。”

    灵子在隔扇里懒懒地玩纸牌,手里正拿着一个长着黑髯、拿着板斧的英雄————五万————她用手羞人似的一点,点在那络腮胡子的额角上。“你呀,你呀,我看你就是一张五万。”于是她又好像要笑又好像不好意思似的伏下身来,用手把牌都扑落乱了,趴着半天不起来。

    “是的,他的最完全的理想,绝不是李逵。”丁宁点了点头,更肯定了他的理想,于是他又想说,“是的,就在《红楼梦》上也是如此的,曹雪芹所描写的宝玉或是黛玉,都不是健全的性格,都是被批判的性格,当然,曹雪芹他自己,并没有表现出他自己批判的见地和批判的能力。但是他也补写出一个完全的性格来,来做他们的补充,在男人里就是柳湘莲,在女人里就是尤二姐,在这两个人的身上,他也放置了他所加于宝玉或黛玉身上的所有的性格,但是在这里所不同的就是斩钢削铁的男性的果断,和……”

    哗啦一声,丁宁连忙把思绪截断。

    大山很奇怪地看着跌碎在地上的一个白瓷碟,又用手摸摸空拿在手里的茶碗底:“哈哈,原来还是黏的,我说今天怎么茶碗会粘起了茶碟了呢。”

    “啊,必是刚才喝牛奶的杯子,来,你换用一个。”

    灵子在隔扇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又坐下来倚着,她本来想很俏皮地自己对自己说一句:“你看哪,李逵在屋里!”可是她看见了那栗色的野马的健康和有趣,意外地给予她一种强固的吸力与慑服,她眼里只觉得有无限坚挺的弹条在向半天空里弹跃。

    丁宁本来想再整理一下脑子里的见解,继续地注释了大山的有意义的见地,可是一想这么许多的问题,怎么能是大山所能懂的呢,这不是自己的可笑的善行吗,于是便决定不说了,改换了题目。

    “大山哥,咱们这回是十来天没去小金汤了,一半天咱们就去,这回不骑马了,骑马你到狼窝里打狼去了,还得我照顾它。使我多增了一层精神上的妨碍……下回咱们走着去。”

    “啊,我还得劈柈子去。”大山站起来就走,“姑夫什么时候回来?来电了吗?”

    “前天又来两份电,说又赚了……”丁宁摇摇头,“他又干起来了,这对他没好处。”丁宁阴郁地自语着。

    大山一跳似的就走出去了。

    灵子含着笑悄悄地走出,轻轻地走到茶几跟前,一片一片地拾着跌在地上的瓷碟。

    不期地,大山又闯进来,灵子不愿意他看见自己蹲着的姿势,暗暗地把眼皮一抹搭。

    “可是,听说这几天平车站有土匪,里边就有二管事抽白面的儿子。”

    “他儿子不和他脱离关系了吗?”

    “他儿子恨他极了,他在咱这里干了十年,月钱一个子儿未使,笔下存有千数来元,他儿子天天挤他要,他怎能给他那不成用的呢。所以结下仇了,他现在打听出他儿子给他们插边[1],他心里着急,托我替他告诉咱们小心。”

    “那就辞了二管事的得了。”

    “二管事也是咱家效力的人,哪能辞,而且他儿子是和他早就不沾边不挂拐了,现在他眼里只咱们家了。他儿子也没他父亲,就是想着他的钱。”

    “他儿子是谁?”

    “是霍大游杆子,他在伙里插边,打个眼,瞭个风,完了他分了钱,就在站头上混。”

    “好的,你告诉二管事,小心探听他在哪里,把他顿住,然后……”

    “对了。”大山向蹲在地上的灵子有力地看了一眼,才向外走。

    灵子好像被一个高压的电流吃重地一打,全身如同接触了一种硬性的东西,她自持地闭了一下眼,又摆出讨厌似的噘了噘嘴。

    丁宁慢慢地走到炕前,看着那本《复活》,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落在地上,丁宁并不拾它,到炕上翻起被来便躺下。

    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张地户,二管事的,二十三婶,无论你是谁,即使你是牛顿的三大定律,黑格尔的哲学系统,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这个纷繁的事务里也得失色,你刚想安安心,来修理修理你的思想的体系,这许多无知的事实,便向你打扰,人类的可宝贵的珍珠,不容你去淘,便被这些无目的的流沙给刷走了。

    丁宁一气又躺下。

    渐渐地他好像和自己的思想又走近了,他已蒙眬地睡去。

    直到灵子叫他吃晚饭了,他才醒来。

    晚饭后,他一个人悄悄地到后园子散步。

    他看了看墙角上小胡仙堂前的一簇一簇的白的黄的粉的蜡梅,都已经不再开了,只有绿叶的富于生气的蓬勃。

    他轻轻地走到园中间的一丛芍药前面,他用手慢慢地拂着一个水绿黄的大朵,一个偷藏在花心的白蝴蝶儿,从他手底下飞起来,袅袅地向上飞着,飞到五尺多高,又向左边的草丛里隐下去了。

    串地莲在地上作成不平衡的图案画,空气是很清新的。

    他看着落在手上的一片花瓣,他把它捻了一捻,放在嘴唇上。

    一个穿着水白衣袂的人影,模糊地在东边的山葡萄架底下一闪,便又不见了,落入眼中的,只是一株孪生的低垂了丫枝的香水梨树。

    想起家里传说的三仙姑的哀感顽艳的聊斋式的故事,空气里都有一种飘逸的情感。

    一只夜鸣鸟,噍噍地在半空里划过,只有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它的存在。

    丁宁向上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看,便一直地向葡萄架底下走去。

    丁宁立在香水梨树的网络里,向着山葡萄架里面窥着,是春兄,在一座杏木墩上默坐着,两手捧着头。

    丁宁用手轻轻地动了一下山萝。

    春兄并不向这边看,慢慢地有两颗大的晶莹的泪珠,在她的长睫毛的眼睛上向下流着,一点一点地移下,她也不揩,一动不动地坐着。

    时间在沉寂里并不流去,可是暝色却更浓了。

    春兄全身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她忽然像怕人窥视似的凄迷地向茫然的暝色一瞥,她的微微有点斜的眼梢,闪起黑色的强光,她的鼻孔翕翕地动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丁宁把手里的山萝又试探地拽了一下,轻声地唤。

    “春兄。”

    抬起了眼,向山萝痴痴地望着。

    丁宁静默地旋过来,眼睛看着她。

    她还是用手捧着头,眼睛痛苦地闭上。

    “……我可以帮助你吗?……”

    春兄并不回答,她痴望了一会儿,把肩向下一落,疲倦地松出了一口气来。

    “我是很愿意帮助你的,我能使你变好吗?……”

    春兄向这边移了一点,让他坐下。

    她心里很乱,她不知道怎样开头。

    “是的,我正想你的帮忙……”她又叹了一口气。

    “不过,唉,也许是我想得太远了,我,不过,我就是做不到呢。我也只有死,我……”

    丁宁细心地猜度着。

    “我想念书去!”她把头向上使劲一仰,好像等候着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

    丁宁愉快地搓着手,很怕她失望:“啊,好的,我一猜度……是的,好的,很好,我一定帮助你,一定使你成功。”

    春兄无力地把头落在双手里,把脸掩起。

    “用你的聪明,再补习一点,加上你的根基,一定不成问题……”

    忽然,一阵急促的喷涌的哭泣,在春兄的双手里爆散出来,她的双肩震动地抽搐着。

    丁宁把食指抵在上牙缝里,沉思着。

    “唉……我不想去了……我就是走到那里,我的命运也不会好的……”

    “不能的,那不能,只要我们活着。我们要好好地活着,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春兄……”丁宁的眸子闪着火光,他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他想我一定能把她拯救了的,我一定使她达到了她的理想,我在这大草原里,我悲叹的人物太多了,我感伤的景色太多了,但我却什么事都没做,我一定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我的魄力,我的责任————丁宁常常以救度别人为他的责任的————我使这个聪明的人真能直立起来的时候,这也是我的获得。

    丁宁并不感觉着他自己的感情的夸张,因为他的每一个思想的新箨,都仿佛是从他的灵魂的深处生出来,燃烧着自信的火焰。

    “你的见解是很好的,你的勇气很够。我很高兴……你的命运一定不会寂寞。”丁宁紧紧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热力与自信从这边传到她的手上。

    她止住了哭,抬起了含泪的眼,向他望着。

    “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能做,我只是要去做……”

    “好的,你这‘要去做’的精神便拯救了你,待几天父亲回来,我跟他说一声就行了,然后我们一同去,我把你介绍给新人社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我想你一定会得着极热烈的友情与欢迎的,因为只有你才配称作新人!”

    “唉……”春兄又似愉快又似哀怨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走吧。”

    丁宁同着她走着,一直到母亲的门口。

    “你不要想了,一切由我替你做好了。”

    “你不看看依姑来了吗?”春兄非常光明平静。

    “我不进去了,我到前院走走,几天没到那边去了。”

    丁宁把手一扬,忧郁地低下了头,向二门走去。

    院里都十分安静,偶尔有一声女人的倩笑声,寂了之后,什么又都无声。

    转出了二门,这才是地道的科尔沁旗大财主的代表景色。

    马棚里马咴咴地打着响,伙房里的伙计们闹得热闹哄煎的,毛头纸刚涂上明油的风窗里,一片熙熙攘攘的灯光。

    转过去柴栏子里,正站着一堆人。在那里乱讲着,一个豆油碗点着个新捻的白棉花捻儿突突地燃着。

    “啊,你这个时候,走什么,黑灯瞎火的。”

    “行了,你看少爷来了,看收不收————一定收,你别……少爷。”大管事一只手把一个诚朴的老头儿推出来,老头儿忸怩地害怕似的不敢出来。

    丁宁走过来,用眼光询问似的问老管事,他是谁?

    “这就是劈李才的十天地的那个张地户,他去年的亩捐还欠咱们的,他想拿口猪向咱们还,前天特意从家赶口猪来,唉,说起来,也可笑也可怜,他赶个猪走到铁道边子上,让日本兵看见了,喝着令子要他站住,他一看不好,撒丫子就跑,跑出好几里地来,才敢喘出一口气来,可是回头一看,赶的猪,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寻思,这回完了,正在走投无路,哭唧溺溲地找到咱们家门上,刚想一叫门,一看自己的猪,正的那儿拱门槛呢,他趴在地上就磕起头来,偏巧让刘老二看见了,捉住就给他一个大嘴巴,问他探头探脑地扒门缝瞭的哪一路的水,后来,捉过来一问,才知道是他,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看他怪可怜的,本来那个瘦喀郎也不值几块钱,咱们的猪好几十口,哪就缺他这一口,可是好意思看他赶回去,就回了太太给他留下了,哪承想刚给他好说歹说说妥了,现在他忽然又想着赶回去了,怎劝也不听,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你看这黑灯瞎火半夜三更地赶一口猪过铁道,那要碰见了小鬼,还有个好……”

    “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吧,那好算,多算点也行……”丁宁以为他吃了亏。

    “少爷,你不知道哇。”老头儿慌急地赶过来,又偷声问大管事,“这是大少爷?”

    “是二少爷。”

    “啊,啊,二少爷,您不知道哇,你老是明鉴人,我的大儿子还病着呢,我欠了人家的药账,还得,还得还哪……”老头儿浑身有点抖索。

    “啊,你想用这口猪,先还药账啊,也行啊,你赶回去吧……”丁宁询问地看着大管事。

    “他赶回去倒行啊,只是这黑天半夜的,哪能走过铁道呢!我是看他老实笨脚的怕他白送了命啊。”大管事说完看着旁人。

    李跑道和二管事都说:“昨天道沿子上不还磕死一个人呢吗,我俩刚在那边过,人还没断气呢。”

    “唉……”老头儿浑身一震,脸色全白了。他知道他也很难在黑间从铁道横偷过去,来时的恐惧还未在他的脑里消逝,但是似乎有一个更大的恐怖比这个还更足以恐吓他,似乎他的考虑以为那被日本兵打死,那还是或然的,而那要不使他立刻就走,那个恐惧来临却是必然的,绝无逃避的,所以他就决定速走。

    丁宁安慰他说:“随你便吧,你愿把猪留在这儿呢,你就留在这儿,你要把猪赶走呢,你就赶走,你要自己走呢,留下猪也行……你要留下猪呢,自己走也行。”

    听了最后一句话,大家都笑了。

    “你看少爷给你说得多清楚,你还走吗……”大管事也笑着说。

    “走哇,我还得走哇,我赶着它走。”他失措地向马棚旁边的一间空屋子走,回过头来,对丁宁闪烁地说,“少爷,我不是呀,实在是……我大儿子,啊啊,病啦……唉!”老人的最后的叹息,如同要哭了似的,似乎有无限的难言之隐在他的心头蕴藏着不能说出。

    丁宁考察地看定他的背影。

    大山浑身是汗,一手拿着一柄大斧,栗子色的肉,蒸散出琥珀的热气,看着老头儿深深地摇了一下头。

    “唉……还是让他走吧。”

    丁宁才看他。

    “他不是儿子病了,他一定还……”

    他向大山的钢铁似的躯干,惊异地看了一眼:“你在劈木头吗?”

    大山走近了灯火,把斧柄高高地举起,斧头本来已经咬着一块松木墩,啪嚓!脆生生向上一撂,便分为两半。

    丁宁惊羡地喊道:“看我的!”他想起了林肯的劈木头。

    大山把斧柄交给他,他也拿起了一块木头,高高地举起,向地上猛力一摔,手上震得有点痛,丁宁并不作声,皱了一下眉头,希望那木头一定开,可是木头并不开。

    “你落地不能那样使劲。”大山用脚向丁宁方才劈的那块木头轻轻一踢,木墩便分开。

    丁宁感到十分的胜利:“怎样?”

    “行!”

    “我说的呢,他怎一定死也要走呢?”大管事走过来笑着说,“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就说呣,这里一定是有个原因,我到空屋里去一检查,果然的,原来你猜怎么的,他的猪,把老爷的尿盆给拱打了……哈哈!”

    大山也不由得大笑起来,但是还没笑完,就倏地噎住了。他又淡淡地一笑:“唉……那也值得一走。”

    “唉,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哪里知道是尿盆哪,他看打碎了,便慌慌张张地问小半拉子,小半拉子一看他的神气就想吓吓他一场,说:‘这了得,这是老爷的古董,古瓷的花盆,老爷前天找出来的,吩咐让他拿到空屋来筛细土,好填花盆。现在打了,老爷一旦要知道了那还了得,老爷的脾气,你可是知道的,先小心小心你的脑袋。’他一听见,这还了得,所以连忙央告小半拉子不要告诉别人说是猪拱的,他连夜跑了,明儿个他好落得个不认账……哈哈……”

    “那小猪倌怎不告诉他呢?”

    “小猪倌给太太抓药去了呢。”

    “唉,他一个人哪,黑更半夜地过铁道哇,保不定……”

    三个人意外地都沉默了。

    [1] 插边:土匪黑话,就是合了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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