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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不可排解的季候的情怀,来如她所期地啃啮一个人的心,可是意外的风琴却吹走了她方才所散布的有点要求兴奋又有点迷惘的气氛了。这在她是不允许的,她低低地向自己骂了一声————

    “哎,丁宁,你不是会跳舞吗?”三十三婶高兴得像一只小鸟似的跳到丁宁的跟前,拉着他的手便嬲着他跳,一对眼睛像一汪水似的充满了希望和迫逼的光。

    “那不行,要是和三奶跳还行。”

    “————你三奶这一辈子也不会那摩登了。”依姑懒懒地说又好像是哀怨自己。

    “三奶不摩登,有这样摩登的孙子就行了。”三十三婶很怕低落了情绪的发展。

    丁宁对于这种拙笨的献词,感到奇异的好笑,他又勾起了方才三十三婶所给予他的丑恶的印象,他想我真的就能容这样的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吗?分明地,三年前,那更丑恶的一幕,使他更感到恚愤的一幕,又在他的眼前一闪。他向她明确地凝视了一眼,好像是用解剖刀来解剖开她,看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构成了这么一个奇异的可恶的构图呢!他极度地憎恶,为了要制止这种不合于他的戏谑的开展,便用一种冷峻的含有十分压迫性的口吻————

    “可是的,三十三婶,三奶说向你通融!”

    “什么事呀,向我通融!”

    小凤正吹着箫,扑哧地笑了,但是她刚笑完了,她又自悔……

    丁宁憎恶地向三十三婶注视着,想要撕碎她!

    “啊,我知道了。”三十三婶妩媚地向他看了一眼,意思里是:你看你,何苦就这样脸急,唉,你倒听我说呀。“我今年连压箱底的钱都拿出去了,你十三叔打着骂着向我要,说什么人家的人都是老丈人的一句话就当了东边道,我这个连运动官,都豁不出来拿钱。”

    丁宁轻轻地冷笑了一下:“我不问他东边道西边道,我问的是钱。”丁宁说到“钱”字,自己就有点刺耳。为了他对于钱的极端鄙夷,就连那种“钱”的发音的方法,他都觉得有无限的浅薄,无限的难听。而这次,偏竟为了它,他要向一个素所鄙夷的人来启齿来通融,这在他真是太感于难以忍受。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和我侄子诉诉苦,我向谁去诉去。”

    苍蝇,蚊子,臭虫,丁宁在肚子里向她的无耻,掷尽了严刻的恶骂。啊,真是出奇的无耻呀。

    小凤停住了箫,便跑出去了。分明地,好像在这屋里有一种奇异的气息在压迫着她了,在处处地使她窒息,使她一时一刻都喘不出气来,所以她只有跑了————一会儿,依姑和其余的也渐渐地装作很自然地退出。

    三十三婶向着小凤的背影露骨地 了一眼,便连忙地改了口风:“行的,只要我能,不过……唉,丁宁,我的心是怎样的乱……啊,等我想想啊。”

    “马上————两万!”丁宁完全出于压迫。

    三十三婶向他嗔怨地瞅了一眼。

    “马上。”丁宁又重复着,“你说准,要借就借,要不借就不借。”

    三十三婶又恨恨地盯着他,眼睛里膨胀了一种祈求的越轨的焦切的颜色。

    “得,丁宁————”

    “两万————就拿来!”丁宁的口吻愈加严刻了。

    “两万,就拿?哎呀,先生,天上不下钱,地上不长钱,我————腰里没钱,您先生马上两万块钱,唉,钱钱钱,让我到哪儿去弄钱!”三十三婶的目光,透出来无限的娇艳,她款款地站起,立在丁宁的前边,好像是准备些什么。

    “反正我也不打莲花落,两万块,明天见。”丁宁说着就往西屋走,想去看二十三婶去。

    “不行,丁宁。”三十三婶的眸子兴奋地燃烧起来,叉在门槛上拦住他。她那微微有点颤动的小嘴,吃力地在想透露出一句久想要说的,但是依然又被她吞咽了的话,只是用一双火热的秀媚的眼睛在丁宁的脸上打转。

    终于她又用一种委婉近于低诉的那种声音,趴在丁宁的脸上,喁喁地说:“你打那么容易的呀,说两万就是两万,也得跟人家说小话[4]去呀……”

    “你也别跟着人家说小话去了,我也尝过说小话的滋味了,愿意就即刻拿来!”丁宁说着就向外走。

    “丁宁,丁宁————”三十三婶竭力地扯住了他的手。

    她的被激荡的热情震动得像两朵鲜花似的眼睛,恼恨地嗔怪地望着他。

    “你干脆说吧,明天,两万。”丁宁生气地一甩手。

    三十三婶的睫毛掩住了两滴水的眼睛,目光含羞地向脚下望着,两只瘦小的脚,在地上很不好意思地忸怩着。眼光又脉脉地从睫毛的帘子里钻出来,在丁宁的脸上只一溜,便有意味地笑了。

    丁宁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便向西屋走去。

    二十三婶正躺在炕上抽烟呢,脸庞的桃色,因为烟的燃烧而更加娇红。

    一杆烟枪,一架肺病的残骸,这个已经足够说明她给予丁宁的印象。

    她把眼皮很温和地向丁宁看了一眼,便又抽烟。

    好像她有兴致把烟多抽一点似的。

    领儿没怎样结,露出她颔下的一部分,身上的花毡很马虎地搭着。

    回想起他对于这广大的草原的慈悲的哀悯,于是在他的心底便唤起了深厚的同情,他觉得他应该随时随地去同情那些被损害了的,被压迫了的。

    但是,当着他看见她的已经被火给烧焦了的拇指和食指,他引起了一种只是对着涂满了棕色的画布的终日的欣赏一样的乏味的与不可爱。但是终于他觉得这一颗被病害了的善良的灵魂,是比那三十三婶那样健康的人,是富有着人的意义的呀,于是他很无嫌恶地点点头。

    看着她的吃力地捻着烟泡,丁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倚下来给她烧烟。

    “哎呀,你看你儿子给你烧烟哪!”

    是三十三婶抽冷子走进来,看见了丁宁正在给她烧烟,起初好像很惊讶地一瞥,但随即就很安详地也倚在炕上来闲搭搭。

    二十三婶很满足地笑了一笑,很淡然地说:“不放心哪————”很显然地,这几个字是故意说出来的,但是因为不愿意太露骨了,于是又用一些温软的调子,轻轻地抹去了原来句子的真正的立意。“————怕你二侄子烧了手指头吧?”可是当腰偏要留着一个闲裕的时间,足够人去捻酸的缝儿。

    “只要是丁宁,才不会烧了手呢。”三十三婶不甘正面接受,轻轻地矜持地滑了过去。

    “可是呢,姐姐!”三十三婶也和丁宁一般地趴在炕沿边上,像小孩似的和二十三婶黏舌,“我已经给你吊好了一身紫貂仁的外衣了,前天侯大叔到哈尔滨捎去的。”

    “蒙着夏天就做冬衣呀。”

    三十三婶像害羞似的把手蒙在脸上伏着身子咯咯地笑:“姐姐,我望事都是望个长啊。”

    “唉,我是望不了长了,我是有了早晨没后晌……”也没对谁说,只是把眼睛痴痴地望着空落。

    “姐姐,你不知道我小心眼,夏天天长,手工钱又贱,而且又是俄国人的手艺,比奉天的是样儿。”

    “唉,就算我穿了,好,做上了也好,做好了压箱底。”

    “姐姐别净说那话。可是呢,王三奶奶后天办寿,我想把我的那幅金红帐子送给她。”

    “行啊,你就去了吧,别问我,我不知道。”

    “还有小兰过礼,咱们送点啥,也好遮遮眼。”三十三婶极力地搜索几个具体的题目,好来证明此来的目的。

    “那都好办哪,你随便掂对掂对就成了,只是七姑娘那里挑肥拣瘦的————你把我那副包金镯洗个澡,也就算顺过大流去了。”

    “可不是吗,这年头儿赶的,谁的手都不阔绰,让妈随,妈又不随。人家看不见是官中手紧,都说我们年轻不懂事,把个老礼都错过去了。你才一愣神,他那儿就说出话来了,其实哪几门子人情是正经的,还不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三年不作揖的姥姥,一辈子就等着你这份人情来发财呢,哼,什么叫人情排场……哼,丁宁,你又笑我,这是实情。”

    “好姐姐,也可怜见分派分派我,我这个落伍的心眼就调不开这个栓。”

    “去吧,别尽黏蛇似的揉搓人,不知道人家一夜一夜地没眨眼,够多难受呢。”

    “姐姐,好意思,就让我栽个子,好姐姐,你要不出个主意,我就没个主腔骨。”

    “看你也不怕你二侄子笑话。”

    “我才就不怕他来笑话!”

    这时,等在旁边的陈妈,便趁着缝儿回:“奶奶,小爷醒啦!”

    “啐,这个坠脚星!”三十三婶便忙着出去了,可是又伸进头来,搜索什么东西似的扫了一眼,便含着笑说,“丁宁,你不去看看你的————小弟弟。”

    陈妈这才又给二爷请安,退出去了。

    沉寂统治了全屋。

    二十三婶又抽了一口烟,似乎在烟的精力里已经生长出自己的精力似的,便很有神志地,但是也很幽抑地迟迟地说:“自从那大的死了,尸首一直到现在还流落在北京呢,我每一想起来就伤心,姊妹们混和了一场……唉,如今,我也就是旦夕的事了。”

    “是的,只有这样的一片健康的大草原,个个的女人,才都得是痨病……”丁宁喃喃地自语着。

    “那有啥奇怪呢,从小就锁在家里,低着头绣花做活,长大了嫁给人家,穷的呢,是一头马,富的呢,是一朵花,看着人家的眼皮动嘴唇,她还有不病的……”

    “唉,你不病也不行啊,你叹口气吧,他说你想心事,你刚松一松眉头吧,他说你有外找想。咸言淡语便塞满了你一耳朵,你不听,放在你耳朵里你不听?不用说别的,就说我吧,我是一不争斤二不驳两,我的心是死定了的,谁愿意怎的就怎的。可是老太太不喜欢我,说我是活烟筒,就会鼓捣烟。小三表面上把我捧到天上去,背地里把我踩到泥里去。我可也好,我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你十三叔是水和泥做的,我过门,和他也没顺过一口气。偏是老天爷瞎眼,还让我趁个好稀罕的哥哥,在蒙藏委员会里给人家当幌子,你十三叔巴不得立刻也变成了蒙古人,也姓吉,这样,又想起我来了。哼,我呀,待我好也罢,待我坏也罢,要没有真心的呀,只是花言巧语地哄着我,我呀,哼……”

    她又把烟放在烟盘子里,烤热了,蘸着烟盘子上的渣子,然后使劲地把渣子压碎了,显然地她是说得太累了,有点微微地发喘。

    “既然这样呢,你就更应该把他完全丢开了,何苦还因为他而忧伤呢?”

    “唉,你想想,我活着到底有啥奔头……”

    陈妈又蹑手蹑脚地赔着笑面:“老太奶吩咐怕少爷嫌炕热,请少爷在这屋里间屋睡。”

    “啊,知道了————你去吧。”

    “姨奶奶说盖她的铺盖,小姐也吩咐用那边的,听奶奶的吩咐————”

    “谁的都不用,盖这屋的————不,你去吧,盖依姑的,先褥好了,再往这屋里拖。”

    二十三婶又出了一口长气。

    “唉,我有什么奔头,从前哪,我只指望着把你过继过来,你十三叔也愿意,可是呢,你父亲哪里舍得,我费了多少思量,说过了几次。结果呢,也只落得一片痴心……如今呢,小三有了一脉骨血,看在你的分上,我也有了念想。可是,你那十三叔,那瞎眼的,就真不知道,就和我变了心。但是哪个我也不在乎,我本来就有一片痴想,就想啊,哪怕不真过呢,只把你当作亲生的看,咱们到北京去。你们老丁家的家业我一点也不要,我和我哥哥打官司,要他分给我几万块钱,他不敢不依,太爷死了有话。那时咱们在北京好好地一住,我这一辈子也算见了太阳,就哪怕是一天呢,一点钟,也就行了……唉,就哪怕我喘不出这口气来呢————唉,这也不过是一片痴想罢了,又哪能做得到呢,唉……”她很大方地笑了一笑,“你想哪能成功吗?……笑话!”

    丁宁非常悲伤,他知道她,他知道她的永劫不复的哀伤,他苦楚地点了一下头。

    眼前是一个无告的软弱的人哪,她永远是腼腆的驯顺的,绝不想在别人身上取得什么,她觉着她是要在妨害着别人的利益了,她就羞怯了,自叹了。她觉得做了一桩极大的罪恶,她连忙善良地躲开,善良地让别人在她的身上任意做取偿。她绝无希望,对于一切以不真实来做动机而投向她身上来的,她都无视,讴歌她也好,唾弃她也好,她都无欢喜,也都无憎恶。她只有一个希望,她只希望能有一个真能体贴她的人,能够用真心来看视她,来抚爱她,即使他是天天地在骂詈她也好,天天在笞杖她也好,但是,只要是真心,她便准备把自己的一切都虔诚地大胆地贡献在他的面前,她也不要求他的回报,也不要条件地对他限制,她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个人能够用真心来对她了,她就满足了。就是她在睡梦中哭醒了之后,她也会立刻地感到静心,立刻地感到那个人已经很诚挚地立在她的身边,在用着手抚摩她的胸口,给她以热力,给她以信心,她就觉着自己有生活的价值了。丁宁想着,他感动地低了头。

    二十三婶依然沉溺地沉思着。

    丁宁看了她一眼,又把眼光移住,好像在看着眼前的自己。

    如今她竟以我来做对象了,这必然的,因为她的清洁癖和一种传统的伦理观,而转化成她的长久的蕴蓄着母爱的尽情地倾泻了,丁宁感到他自己地位的过于沉重,他觉得很难做到好处。

    一阵过长的潜蛰的沉思和急苦,使得二十三婶的情绪,纷扰得太厉害了。脸蛋上烧得火一般的焦红,喉咙里呼噜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吐出来。但是她却用力忍着,她的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额角上涔涔地冒着黏汗。丁宁知道这个征兆,会带来不祥————这是她的生命的渣滓的最后的泛起哟。丁宁长出了一口气,决定想给这个垂死的人一点观念上的满意,他不忍得看见这个被社会制度所捆缚的女人就这样孤独地死去。她是太孤独了,世界上一切的人都是和她陌生的,而她更幻想着用母爱来维系住一个住在不同世界上的青年,她该是多么可怜哪。丁宁想到自己方才想虚伪地给她一点安慰,便微微地有点抱歉了,他心里一难受,便把手很亲挚地抚在她的头上,用嘴唇感动地凑到她的耳朵边:“妈妈————”

    一种悲痛的快乐通过了她的全身,似乎有一阵暴雨似的排山倒海的力量向她力扑,她吃力地把头歪到一旁————

    “水!”她刚一张口,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便吐出口来,她连忙用手巾揩了,塞在枕头底下怕丁宁看见。

    丁宁也循着她的意思,装着不看见,无言地把水端来,侍候她漱口,又轻轻地用手给她捶背。

    唉,这不只是一个无法寄递的爱情的浪费呀,这不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饥渴者的最后的哀号哇,这里还有着一个被人类摈弃摧毁的人的最真诚自献哟。

    但是这是无用的愚蠢哪,想以丁宁这样的人来去寄托她的狭隘的德行,那是不可能的了。这个是可以使他感动的,也同样可以使他认识的,但是绝不是接受。还有许多更伟大更热烈的事业在等着他,虽然对于那些事业现在他只是憧憬着预感着,而不是把握着。但是他知道在狭隘与伟大之间,他是永远属于那伟大的,绝无例外。而今天也依然是,他绝不容一个和他完全不能调和,不能共鸣的灵魂,贴俯在他的身上。对于她的丰富同情,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他了,对于这种事业的坚决的处置,恐怕也再没有一个人更能残酷于他了————丁宁坚决地摇着头。

    于是继续地,还是无言的沉默。

    丁宁为了要使自己的思想更能集中更能宁静,他便无言地躺在后窗前一只躺椅里。

    后园子是两个人的说话声。

    “你这时颠猴似的忙什么,就告诉大山说,少爷的话,明儿个才回去,不就结了。”

    “那要是家有急事呢,大老爷的脾气,可不是玩的。”

    “扯你娘的臊,别甜嘴蜜舌地浑安排,还不是生怕你那情哥哥,大山,今儿个拿不回去回话,不好交差,巴不得让二少爷即刻回来,才称你的心。唉,看不出你里外琉璃灯的人儿,偏会打不开这个算盘。少爷此刻要不去,少不得大山一会儿还得来接,那你不又多飞一次眼儿!”

    “我可告诉你,你可别倚老卖老,别等我说出话来,大家脸上无光,咱们也不用说上的,下的,老的,少的,哼,要叫我看哪,哼!……”

    “我怎的,我是一步俩脚窝,一步不歪。”

    “哎,正是————这叫作步步歪!”

    “你这个杀千刀的小活狐狸,你必是跟阎王爷睡觉来着,托生出你个出花的舌头!”

    “……”

    似乎那个女的赌气走了,于是声音凭空地就寂下来。

    丁宁知道大山来接,便决定回去,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他看见桌上没帽子,知道还在东屋,他想不戴帽子回去。

    他用手摸摸那发烧的额角,便预备和她告辞。

    “丁宁,你睡我的香草垫子吧,好受些。”二十三婶从迷乱的沉思里转过来,便带着热烈的眼光罩定他。

    “啊,啊……”丁宁感到极端难过,在他这不过是个连考虑都无须考虑的措置,而在对方却是一个碎心的虐待了。

    面前是一个被溺的人哪,用着最后的精力在把他当作一枝可救拔的芦苇去把握了……丁宁冷冷地一笑,即使是并非真诚地对她也是好的,于是他向窗外的夜色看了一眼,便静静地坐了下来。

    二十三婶幸福地把眼皮轻轻地合了一下。

    柝声在外面散文诗似的响着。

    夜是静的,但是丁宁的周身却不宁静,一觉还没睡醒,醉酒的昏眩便侵入了睡意。

    他狂乱地翻身,口里无限地干渴。

    偏是三奶拼命地劝酒,结果,毒液的机械的反应,使心干得像裂材,每个毛孔都暴躁。翻个身,听见外间屋还是格棱格棱地唠嗑,丁宁便试探着招呼。

    “有人吗?”

    “哎呀,丁宁,在叫妈呀,妈没睡!”是三十三婶的滴滴滴的低笑声。

    “有水吗!”

    “啊,你等一等,啊,我就给你斟,我知道你晚上要喝水。”

    三十三婶的低笑声,拖鞋的趿拉声,茶杯的磕碰声。可是没有斟水声,好像什么水浆的都早已预备好了似的。

    朦胧里来了三十三婶的影子,只穿着二十三婶的一件夏夜里也离不开身的银狐出风的小坎肩。

    “发烧吗?”三十三婶的手伸进被里。

    丁宁就着手喝着,手好像有意地往里灌似的,丁宁皱了一下眉头,便止住了不喝。

    “甜!”丁宁带着点疑惑的口吻。

    “井水呣不甜。”

    ……

    “你要再喝,再叫我,这是果子露。”

    影儿在暗中失去了,丁宁又丢失了自己似的朦胧过去,浑身只是发烧。血的热度,像寒暑表的直线似的一直往上涨,真是意志薄弱,偏喝这混蛋酒!混蛋!……

    ……

    怎的方才的水,又好像是哥罗芳?

    全身却飘忽,每个神经都膨胀着,苦恼着,好像有一种未被满足的要求在血液里流动。

    悠忽!

    全个的身子都向上浮。

    每个关节都失去了联系,一丝一丝地飞到一个茫然的沃野里去。直到身边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又添了一条天鹅绒似的柔滑的三十七摄氏度的肌肉的毡子,他还昏沉地毫无感觉。

    只隔了一道书画集锦的隔扇哪,偏是今天的二十三婶就更不能眨一眨眼了。

    她任着一个发狂的口,暴雨似的打在她的脸上,他又发狂地咬着她的耳朵,喃喃地对着她说了一大篇的疯话。狂乱地邪速地毫无顾忌地在她的身上揉搓着,在她的耳边聒絮着。像水母似的肉体,满载着吸盘似的压迫着她,扭扯着她,拧掐着她。色情狂地无耻地弄着丝质的被服窸窣窸窣地响,最后,就像春汛期的银鱼似的,一哧噜便不见了。

    一点也没间隔,紧接着,就是一片谑浪的笑声,一种无耻的淫荡的哎哟声,更狂浪的呻吟声,急促的动作声,只隔一道纸壁,雷震似的挑拨了二十三婶的耳朵。她歇斯底里地把全身的被子,都拼命地缠在脑袋上,紧紧地缠,像要死心上吊那样地狠命地在头上缠。脖子都已经没法出气了,她还是不松一松。但是一口又腥又甜的滋味却泛溢在她的喉咙了,她很费力地从枕头底下取出了手帕,随便地在嘴角上一揩,便把脑袋歪在一旁,从枕头上掉落下去,任着金星和银星在她的眼前旋旋地转了。

    如今,谑浪的声音是听不见了,只是一片打雷的轰隆声,轰隆,轰隆,她的整个的神经都在震动,于是她只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完全地摊放在平板的炕上,向上一口一口地捯气。

    [1] 送案:即送到衙门打官司。

    [2] 姓张的一老一小:指张作霖和张学良。

    [3] 减则:指清丈土地时好地报成坏地,以少缴捐税。

    [4] 小话:即好听的话,恳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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