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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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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克斯比尔伯爵夫人单独与雅各坐在餐桌上首。至少两个世纪以来(如果算上母系社会则有四个世纪),伯爵夫人露西因为有了香槟和香料的滋养,显得气色颇佳。她那擅长辨别香气的鼻子总是伸得老长,似乎在追寻着不同的气味;她的下唇有一条细窄的红色隆起;她长着一双小眼睛,两簇浅棕色的眉毛,以及结实的下巴。在她身后(窗户正对格罗斯夫纳广场),莫尔 ·普拉特站在人行道上兜售紫罗兰;希尔达 ·托马斯太太提起裙边,准备过马路。一人来自沃尔沃思,另一人来自普特尼。两个人都穿着黑色长筒袜,但托马斯太太裹着毛皮披肩。这样的对比则衬出了罗克斯比尔夫人的优势。莫尔更加幽默,但太过热情也很愚蠢。希尔达 ·托马斯则油嘴滑舌,她所有银质画框都没摆正;将盛蛋杯放在画室里;窗户则遮掩起来。无论罗克斯比尔夫人的外貌存在多少缺陷,她也算是个骑马纵犬的打猎好手。她游刃有余地用完餐刀,亲手撕开鸡骨头,并请雅各原谅她的失礼。

    “是谁驾车过去了?”她问管家博克瑟尔。

    “回夫人,是菲特米尔夫人的马车。”她这才想起要寄一张卡片去问候一下伯爵的近况。一位失礼的老妇人,雅各暗想。红酒风味极好。她自称是“老太婆”,“赏脸与一个老太婆共进午餐”————这话他听了很高兴。她谈起约瑟夫 ·张伯伦,此人她曾有所耳闻。她说雅各一定要来见见————我们的名流之一。艾丽丝小姐牵着三条狗进来了,还带着杰基,他一进门就忙跑去亲吻他的祖母,此时博克瑟尔送来一份电报,有人递给雅各一支高档雪茄。

    马在腾跳前会先减速、侧身、铆足劲,然后巨浪般一跃而起,向远处俯冲过去。篱笆和天空划着半圆急转直下。之后,你的身体仿佛与马的身体合二为一,你的双腿与它正在弹跳的前腿长在一处,你从空气中奔驰而过,地面富有弹性,两具肢体合为一团肌肉,而你也在控制着局势,挺直腰杆一动不动,双眼精准地审时度势。然后弧线到头了,变成了直上直下的捶打地面,而这可不平稳;你把马拉停时晃了一下;你往后坐了一点儿,神采奕奕、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气喘吁吁:“啊!嗬!哈!”马群挤在设有路标的那个十字路口,身上热气腾腾,而系着围裙的女人站在那里,凝视着门口。男人也从白菜地里站起来,望向门口。

    雅各策马驰过埃塞克斯原野,却扑通一声摔进泥里,脱离了打猎队伍,只好一个人骑着马吃三明治,他边咒骂自己的晦气,边盯着篱笆看,发现上面的颜料似乎刚被刮了。

    他在小酒馆里吃了茶;大家伙儿都在那拍手、跺脚,说着“您先请”,干脆利落而不失风趣,个个脸红得像火鸡的肉髯。他们无话不谈,一直到盘了发髻的霍斯菲尔德太太和她的朋友杜丁小姐提着裙边出现在门口。之后汤姆·杜丁用鞭子叩了叩窗户。一辆汽车突突地驶进院子。先生们一边摸火柴,一边往外走,雅各和布兰迪 ·琼斯则走进酒吧,和乡下人一起抽烟。独眼龙老杰文斯也在那儿,穿着一身土色的衣裳,背着包,心思扎在地底那些紫罗兰根和荨麻根之间;玛丽 ·桑德斯拿着她的木盒子;教堂司事的傻儿子汤姆打发人去要啤酒————凡此种种,都发生在伦敦方圆三十英里之内。

    科文特广场恩德尔街的帕普沃思太太为新广场的林肯律师学院的博纳米先生干活,正当她在碗碟间里洗刷晚餐餐具时,她听见那位青年绅士在隔壁说话。桑德斯先生又来了,她指的是佛兰德斯。当一个好管闲事的老太婆连名字都记错时,她还怎么如实地转达一场争论呢?在她拿着盘子在水下冲,然后把它们摞到嘶嘶作响的煤气灶下面时,她仍在听着,听着“桑德斯”用盛气凌人的大嗓门说道,“很好,”他说,然后就是诸如“千真万确”“公正”“惩罚”和“多数人意愿”的字眼。然后,她的主人扯着嗓子喊起来。她支持她的主人反驳“桑德斯”。然而“桑德斯”是位一表人才的青年(此时所有的残渣都在洗涤槽里打着旋儿,接着就被她那发紫的、几乎没有指甲的手给清理干净了)。“女人哪。”她想,琢磨着“桑德斯”和她的主人为什么要闹成那样,她沉思的时候,一只眼皮明显地耷拉下去,因为她是九个孩子的母亲————三个死产儿和一个天生的聋哑儿。把盘子搁到架子上去时,她又听见“桑德斯”说话(“博纳米都没法插嘴”,她想)。“客观事物”,博纳米说;还有什么“共同基础”之类的————全都是很长的词儿,她注意到。“书念多了就是这样”,她自忖着,当她把胳膊塞进外套里时,听见什么东西掉了————可能是火炉旁的小桌子;然后就是一通跺脚声————仿佛他们扭打在了一起————从房间四面八方传来,震得盘子跳起舞来。

    “明————天的早饭,先生, ”她推开房门说道;房间里,“桑德斯”和博纳米就像两头巴珊公牛一样推来搡去、大吵大闹,椅子倒得横七竖八。他们一直没注意到她。她突然觉得他们就像自己的两个调皮的儿子。“您的早餐,先生。”当他们靠近了些,她便说道。头发蓬乱、领带乱飞的博纳米先生停住了,然后一把将“桑德斯”推到扶手椅里,解释说“桑德斯先生”打破了咖啡壶,他正在给“桑德斯”一些教训————

    果不其然,咖啡壶的碎片就散落在炉边地毯上。

    “这周除了周四都行。”佩里小姐写道,而这绝不是她第一次发出邀请。难道佩里小姐一周只有星期四没空,难道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见见她那位旧友的儿子?时间像一匹匹洁白的长缎带,被送往未出阁的富家小姐们的住处,她们将带子绕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其间伴着她们的无非就是五个女仆、一个管家、一只漂亮的墨西哥鹦鹉、一日三餐、穆迪图书馆,还有不时来访的朋友。雅各没来,这已经令她有些伤心了。

    “你的母亲,”她说,“是我结识最久的朋友之一。 ”

    罗塞特小姐坐在炉火旁,用《旁观者》周刊挡在脸和火焰之间,她本来拒绝用防火栅,但最终还是用了。大家先讨论了一会儿天气,因为顾及帕克斯还在摆开那些小桌子,要事就推后再谈。罗塞特小姐将雅各的注意力引到了橱柜的美观上。

    “你可真擅长收拾东西。”她说。那个橱柜是佩里小姐在约克郡找到的。之后大家讨论了一会儿英格兰北部地区。当雅各说话时,她们都在很认真地听。佩里小姐正想说点男人比较热衷的话题时,门开了,说是本森先生来了。现在房间里坐了四个人:六十六岁的佩里小姐、四十二岁的罗塞特小姐、三十八岁的本森先生和二十五岁的雅各。

    “我的老朋友看上去还是那么精神。”本森先生边说,边敲着鹦鹉笼上的栅栏;罗塞特小姐正对茶赞不绝口;雅各递错了盘子;佩里小姐示意想和雅各坐近一些。“你的兄弟。”她开始含糊其辞。

    “阿彻和约翰。”雅各补了句。接着,她很高兴自己回想起了丽贝卡的名字,以及“当你们还是小不点儿,在客厅里玩耍————”的那天。

    “可佩里小姐还拿着锅把的套子呢。”罗塞特小姐说,而佩里小姐确实正把它紧紧攥在胸前。(她当时,可否爱过雅各的父亲?)

    “妙极了”————“不及平常”————“我认为这极不公平,”本森先生和罗塞特小姐议论着周六的《威斯敏斯特报》。他们难道没有经常竞争奖金吗?本森先生不是赢了三次一个几尼,罗塞特小姐则一次赢了十六个便士?埃弗拉德 ·本森的意志固然薄弱,但也能赢个奖,纪念一下鹦鹉,拍佩里小姐的马屁,奚落罗塞特小姐,在他的住所举办茶会(房子是按惠斯勒的风格装潢的,桌上得摆着漂亮的书籍)。凡此种种,都让雅各觉得他是一个卑劣的蠢货,即使雅各对他并不了解。至于罗塞特小姐,她患过癌症,而最近在画水彩画。

    “这么快就走了?”佩里小姐含糊地说,“我每天下午都在家,如果你没什么要紧事儿的话————不过周四除外。”

    “据我所知,你从未抛弃过你的那些老小姐们。”罗塞特小姐说话时,本森先生正躬下身子去看笼子里的鹦鹉,而佩里小姐朝钟走去��……

    两座淡绿色的大理石柱间,火燃得分外明艳,壁炉上摆着一座绿钟,由倚戟而立的不列颠尼娅守护着。至于画上所描绘的————头戴宽帽的少女从花园门上方向一位 18世纪装束的绅士递了一束玫瑰。一只马士提夫犬伸展开四肢,靠着一扇破门卧着。窗户底部的玻璃是磨砂材质,长毛绒窗帘也是绿色的,被精准地用环箍住。

    劳蕾特和雅各并排坐在两把套着绿色长绒套子的大椅子里,脚趾伸进壁炉的栅栏内。劳蕾特的裙子很短,她双腿修长,穿着透明丝袜。她用手指摩挲着脚踝。

    “其实我不是不理解他们,”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必须再试一次。”

    “你什么时候到那儿?”雅各问。

    她耸了耸肩。

    “明————天?”

    不,不是明天。

    “这样的天气,让我想去乡下走走。 ”她边说边扭过头,透过窗户望着一幢幢高楼的背面。

    “我希望周六你能和我一起。”雅各说。

    “我以前常去骑马。”她说。她优雅从容地站了起来。雅各也起了身。她冲他笑了笑。她关门时,他把一大笔先令放到壁炉上。

    总而言之,这场谈话再通情达理不过:一个极其体面的房间;一位聪明伶俐的少女。只有当夫人目送雅各离开时,她身上才显现出那种妖媚的斜视、那种淫荡的气质、那种全身的战栗(多半能从眼神中看出来),大有将好不容易收拢的一袋粪土泼到人行道上之势。简单来说,情势不妙。

    不久之前,工匠们给麦考利勋爵的名字的最后一笔镀上了金,许多姓名排成连贯的一列,盘绕在大英博物馆的穹顶上。在离天花板很远的下方,成百上千的人坐在排列得像一个车轮的辐条的座位里,将印刷本上的内容誊抄到手写本上;他们偶尔起身查查目录;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座位上,时而会有一个默不作声的人过来替补他们的位置。

    这时起了一个微小的变故。马奇门特小姐的一摞书倒了,掉到了雅各那边。这种事竟会发生在马奇门特小姐身上。身着旧绒裙、头顶暗红色假发、穿戴珠宝、长着冻疮的她,在成千上万张书页之间寻找着什么?有时是一件事,有时则是另一件事,来证实她那颜色即是声音的理念————或许,这大概又与音乐有关。她从来没法说清楚,但她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她没法请你去她的住所一叙,因为那里“恐怕不是很干净”,所以她只得在走廊内叫住你,或在海德公园找一把椅子坐下来解释她的观点。灵魂的韵律取决于此————(“那些男孩真没礼貌!”她会说),以及阿斯奎斯先生的爱尔兰政策,莎士比亚走进来,“亚历山德拉女王有一次极其亲切地承领了我的小册子。”她会一边讲,一边把那些小男孩赶得远远的。但她需要资金出书,因为“出版商是资本家————都是胆小鬼。”如此想着,她的胳膊肘儿便插进了那摞书里,将它弄倒了。

    雅各纹丝不动地坐着。

    而另一边反感长毛绒的无神论者弗雷泽,不止一次地走上前给别人发传单,又愤懑地走开。他对隐晦的事物深恶痛绝————比如基督教,和老帕克主教的公告。帕克主教写了书,弗雷泽便用理性的力量将其彻底否决,也不让他的孩子受洗————他的妻子曾偷偷地在洗衣盆里给孩子施洗————但弗雷泽没有管她,而是接着支持渎神者们、派发传单、在大英博物馆里组织起人来了解他的那套理论,他总是穿着同一件格子西装,打着火红的领带,但他面色苍白、身上沾着污渍、脾气暴躁。诚然,这是怎样的事业啊————摧毁宗教!

    雅各将马洛的戏文整整抄了一段。

    女权主义者朱莉娅·黑吉小姐正等着她的书。它们还没送来。她给笔蘸了蘸墨。她环顾四周。她的目光凝聚在了麦考利爵士名字的最后几个字母上。她把穹顶上的几圈名字都看了一遍————那些警醒我们的伟人的姓名————“真是不像话,”朱莉娅 ·黑吉小姐叹道,“他们怎么没给某个艾略特或勃朗特留一席之地呢?”

    不幸的朱莉娅!就这样带着怨气给她的笔吸墨,鞋带松开了也没系。书送到后,她就投入繁重的工作中去,但透过她此时烧着怒火的某根敏感的神经,她察觉到那些男性评阅者在工作时是那么镇静、淡然且专注。就拿那个年轻人为例。他除了抄诗还有什么要做呢?而她就得统计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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