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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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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于是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叩谢杜中书,管待酒馔,拜辞而去。</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题主自作一段,总写目无月娘,市井非礼,可笑。】</span>

    那日,乔大户、吴大舅、花大舅、韩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来烧纸。</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男客。】</span>乔大户娘子并吴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轿子来吊丧,祭祀哭泣。</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女客。】</span>月娘等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布孝裙,出来回礼举哀,</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可笑。】</span>让后边待茶摆斋。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更奇,更可笑,方可陪陈敬济作孝子。】</span>余者都是轻孝。那日李桂姐打听得知,坐轿子也来上纸,看见吴银儿在这里,说道:“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会我会儿?好人儿,原来只顾你!”</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照认女时,桂儿认活的不顾人,银儿认死的亦不顾人,俱是热中情事。】</span>吴银儿道:“我也不知道娘没了,早知也来看看了。”月娘后边管待,俱不必细说。

    须臾过了,看看到首七,</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是首七。】</span>又是报恩寺十六众上僧,朗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亲朋伙计无不毕集。那日,玉皇庙吴道官来上纸吊孝,就揽二七经,</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生意兴头。】</span>西门庆留在卷棚内吃斋。忽见小厮来报:“韩先生送半身影来。”众人观看,但见头戴金翠围冠,双凤珠子挑牌、大红妆花袍儿,白馥馥脸儿,俨然如生。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此喜何故。】</span>悬挂材头,众人无不夸奖:“只少口气儿!”一面让卷棚内吃斋,嘱咐:“大影还要加工夫些。”韩先生道:“小人随笔润色,岂敢粗心!”西门庆厚赏而去。

    午间,乔大户来上祭,猪羊祭品、金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共约五十余抬,</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是闹热,不是冷淡,映后西门死。】</span>地吊高撬,锣鼓细乐吹打,缨络喧阗而至。</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奢的可笑。】</span>西门庆与陈敬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乔大户邀了尚举人、朱堂官、吴大舅、刘学官、花千户、段亲家</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六字妙绝,盖云花费千户,断绝亲家也,众亲祭,祭一。】</span>七八位亲朋,各在灵前上香。三献已毕,俱跪听阴阳生读祝文曰: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乔洪等

    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故亲家母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呜呼!孺

    人之性,宽裕温良,治家勤俭,御众慈祥,克全妇道,誉动乡邦。闺阃之

    秀,兰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鸾凰。蓝玉已种,浦珠已光。正期谐琴瑟

    于有永,享弥寿于无疆。胡为一病,梦断黄粱?善人之殁,孰不哀伤?弱

    女襁褓,沐爱姻嫱。不期中道,天不从愿,鸳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

    藏。悠悠情谊,寓此一觞。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

    官客祭毕,回礼毕,让卷棚内桌席管待。然后乔大户娘子、崔亲家母、朱堂官娘子、尚举人娘子、段大姐众堂客女眷祭奠,地吊锣鼓,灵前吊鬼判队舞。吴月娘陪着哭毕,请去后边待茶设席,三汤五割,俱不必细说。</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乔家堂客祭,祭二。】</span>

    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慌慌张张进来禀报:“本府胡爷上纸来了,在门首下轿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一般无耻,如画。】</span>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即使温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左右先捧进香纸,然后胡府尹素服金带进来。许多官吏围随,扶衣

    搊带,到了灵前,春鸿跪着,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两礼。西门庆便道:“老先生请起,多有劳动。”连忙下来回礼。胡府尹道,“令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吊迟,吊迟!”西门庆道:“侧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温秀才在旁作揖毕,请到厅上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温秀才送出大门,上轿而去。</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胡家吊。】</span>上祭人吃至后晌方散。</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找一句。】</span>

    第二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乃第四日。】</span>院中郑爱月儿家来上纸。爱月儿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他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月儿祭,祭三。】</span>连忙讨了一匹整绢孝裙与他。</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月娘势利。】</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妇人家一种似斟酌,似算小,心肠如尽。】</span>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银儿、桂姐祭,祭四、祭五。】</span>告西门庆说。西门庆道:“值甚么,每人都与他一匹整绢就是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总也,却又是为下回寻书童作地。】</span>月娘邀到后边房里,摆茶管待,过夜。

    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是热非冷。】</span>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李铭、吴惠、郑奉、郑春都在这里答应。西门庆在大棚内放十五张桌席,为首的就是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白赉光、常峙节、傅日新、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吴舜臣、两个外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实二十四人。】</span>还有街坊六七位人,</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虚六七人,总为西门死后作照。内会中六人,除吴典恩、云里守做官去,花子虚已死,连西门十位,则此日亦算会中全到。然则九人皆在,独子虚一人死耳。子虚死而瓶儿亦死,重复将会中人一齐提出,见十兄弟生死相聚散如此。与娶瓶儿时总提,一样深意。】</span>都是开桌儿。点起十数枝大烛来,堂客便在灵前围着围屏,垂帘放桌席,往外观戏。当时众人祭奠毕,</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会中祭,祭六。】</span>西门庆与敬济回毕礼,安席上坐。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收住瓶儿,接下玉箫。】</span>《玉环记》。

    不一时吊场,生扮韦皋,唱了一回下去。贴旦扮玉箫,又唱了一回下去。厨役上汤饭割鹅。应伯爵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倒是会看戏文,倒便益了他!”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乔大户道:“这个却不当。他来吊丧,如何叫他递起酒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是礼却不是礼,不是正经丧礼,却是丧礼的正礼。】</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忠厚人语。】</span>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象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着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佞口偏有理。】</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分明歪厮缠,却说出一段情理来,可悟佞口之妙。】</span>

    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走了两步,又回坐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特写伯爵,为子虚一哭。】</span>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才去。”落后又使玳安请了一遍,三个才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着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与瓶儿赴会穿子虚孝一样,妙绝。】</span>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旁边。应伯爵道:“俺每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回酒,设一席坐着。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木,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着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得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插入院本,真是出没不定之笔,如走盘珠也。】</span>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怎喜欢我?”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西门庆道:“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语了。那戏子又做了一回,并下。

    厅内左边吊帘子看戏的,是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外客八位。】</span>并本家月娘姊妹;右边吊帘子看戏的,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都挤着观看。那打茶的郑纪,正拿着一盘果仁泡茶从帘下过,被春梅叫住,问道:“拿茶与谁吃?”郑纪道:“那边六妗子娘每要吃。”这春梅取一盏在手。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字也叫玉箫,</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明点。】</span>便把王箫拉着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帘子外,</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映出。】</span>春梅手里拿着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甚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玉箫却为春梅出色,盖玉箫受约而金梅将散矣。】</span>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见了汉子这等浪。”</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极力写春梅,却又是写玉箫,一笔作两笔用矣。】</span>那西门庆问了一回,乱着席上递酒,就罢了。月娘便走过那边数落小玉:“你出来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这里,屋里有谁?”小玉道:“大姐刚才后边去的,两位师父也在屋里坐着。”月娘道:“教你们贼狗胎在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不快,春梅之语早为申二姐作引。】</span>春梅见月娘过来,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象有风病的,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那月娘数落了一回,仍过那边去了。

    那时,乔大户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与任医官、韩姨夫也要起身,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你也说声儿。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个亲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门,</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不隔门,是不该去,妙。】</span>韩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外。这咱晚三更天气,门也还未开,慌的甚么?</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未开门,又是不该去,又妙。】</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关得门里门外俱起身不得,趣甚。】</span>都来大坐回儿,左右关目还未了哩。”西门庆又令小厮提四坛麻姑酒,放在面前,说:“列位只了此四坛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赏钟放在吴大舅面前,说道:“那位离席破坐说起身者,任大舅举罚。”于是众人又复坐下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两番写,笔力奇横。】</span>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着热闹处唱罢。”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面门庆:“‘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借《玉环记》掩映处,七穿八透,又收转传真。】</span>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断肠听不得,非囗吹出断肠声。】</span>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金莲狠心□情,自家□出。】</span>指与月娘瞧,说道:</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真与瓶儿进门闹花筵时,金莲挑月娘唱“世世夫妻”一照,章法何等整严奇横。】</span>“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盂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掉泪来。”金莲道:“我不信。</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映语。】</span>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些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总是畅语。】</span>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每听罢。”玉楼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那戏子又做了一回,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看收了家伙,留下戏厢:“明日有刘公公、薛公公来祭奠,还做一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藕断丝连。】</span>众戏子答应。管待了酒饭,归下处歇去了。李铭等四个亦归家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是一夜。】</span>正是,得多少──

    红日映窗寒色浅,淡烟笼竹曙光微。

    </span>

    <span class="z">(一)</span>按:前评写于光绪五年(1879)五月十七日。</span><span class="z">

    </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文龙评:</span><span class="z">此书好处,能于用情时写出无情来,并能于非理事写出有理来。此实绝非真情,全非正理,而天下确有此等人,确有此等事,且遍天下皆是此等人,皆是此等事,可胜浩叹哉!

    西门庆之于王六儿,亦与潘六儿等。但惜武大郎不如韩道国有度量,深幸韩道国不似武大郎无计较,否则韩道国亦大郎之续也。若花子虚亦幸而病死耳,否则不为韩道国,即作武大郎矣。

    西门之于潘、王,淫而已矣。乃独于李瓶儿有情,何哉?其身分与境遇与性情,稍有不同耳。王、潘以色,李则色兼财者也。故此番发送瓶儿,直谓瓶儿自己发送自己可也。非有大排场不能充其量,一切举动,全不合理。乃举国则不以为非,且从而附和之。仅于应伯爵口中一点,其腹谱者,自有人焉。杜中书云:“曾生过于,于礼也无碍”。此言必出自中书者,此其所以为中书欤?彼市井人,何足语此。</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

    (二)</span>按:后评写于光绪六年(1880)三月十三日。</span><span class="z">

    </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文</span><span class="z">禹门又云:有人以年老病故者,谓之喜丧,请客演戏,锣鼓终宵。又于出殡之日,装扮许多故事,招引闲人,吾初不解是何原因,今乃知此风,盖自西门庆家始也。余又在山东,’往吊丧家,乃有蟒袍补褂者出迎,讶然诘之,此名知客,所以敬宾也。余日;来吊者尚易素服,丧棚之冉仍可有此?竟有以余言为然而立刻更换者,此风又不知始于何时也。喜礼各处不同,稍有僭越,人亦不之怪也。至丧礼不可不慎,即贤人之所谓当大事,夫子之所谓与其易不如戚。可见此事之不讲,自古已然矣。

    大抵世人以贫富为奢俭,俭之不中礼者少,而奢之不中礼者多。故圣人先言礼而继言丧,此物此志也。试观此一回,西门庆不过死一妾耳,如此铺张,群然和之,不过多有几个银饯,遂荒谬僭妄,一至于此。此非写西门庆之情,正是写西门庆之势,读者勿认作西门庆独情深于瓶儿也。非写西门庆之势之盛,正是写西门庆之势将衰,而诸妾之离.德离心,亦兆于此也。西门庆何足云,有心世道者,可不加之意哉</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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