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陈敬济徼幸得金莲 西门庆糊涂打铁棍

到旁边一个小杌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着梳，还拖着地儿，</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写得花光鬓影，荡人心魄。】</span>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缵上戴着银丝鬏髻，还垫出一丝香云，鬏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露着四髩，打扮的就是活观音。须臾，妇人梳了头，掇过妆台去，向面盘内洗了手，穿上衣裳，唤春梅拿茶来与姐夫吃。那敬济只是笑，不做声。</span><span class="q">【张旁批：眉眼俱动。】【张夹批：白描。】</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眉眼俱有勾挑意，妙甚。】</span>妇人因问：“姐夫，笑甚么？”敬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甚么儿？”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敬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了。”抽身往楼下就走。被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以来旺媳妇引出自己。】</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又插入醋语，觉一日未忘。】</span>因问：“你猜着我不见了甚么物件儿？”这敬济向袖中取出来，提着鞋拽靶儿，笑道：</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二十八。】</span>“你看这个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敬济道：“你怎的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二十九。】</span>敬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不往你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你倒偷了我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三十。】</span>还说我不害羞。”敬济道：“你只好拿爹来唬我罢了。”妇人道：“你好小胆儿，明知道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他，</span><span class="q">【张旁批：频提蕙莲，令人有遗簪坠珥这之想，所为返照文字也。】</span>你几时有些忌惮儿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提蕙莲，见敬济眉眼，人人皆见其不堪。又照应上文也。】</span>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三十一。】</span>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三十二。】</span>你还便宜。自古物见主，必索取。但道半个不字，教你死在我手里。”敬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是倒会的放刁。这里无人，咱们好讲：你既要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三十三。】</span>拿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三十四。】</span>教换甚物事儿与你？”敬济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勾挑软昵处，在西门庆之上。】</span>儿子与了你的鞋罢。”</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三十五。】</span>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敬济道：“我不。</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如闻其声。】</span>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妇人笑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口诺心许矣。】</span>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掠与他。有诗为证：郎君见妾下兰阶，来索纤纤红绣鞋。

    不管露泥藏袖里，只言从此事堪谐。

    这陈敬济连忙接在手里，与他深深的唱个喏。</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妙用。】</span>妇人吩咐：“好生藏着，休教大姐看见，他不是好嘴头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何啻山盟海誓。】</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自逗出私情。】</span>敬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他，</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三十六。】</span>如此这般：“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今早拿着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妇人听了，粉面通红，说道：“你看贼小奴才，把我这鞋弄的恁漆黑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没的说了。鞋三十七。】</span>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敬济道：“你弄杀我！打了他不打紧，敢就赖着我身上，是我说的。千万休要说罢。”</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反衬西门之糊涂也。】</span>妇人道：“我饶了小奴才，除非饶了蝎子。”

    两个正说在热闹处，忽听小厮来安儿来寻：“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妇人连忙撺掇他出去了。下的楼来，教春梅取板子来，要打秋菊。秋菊不肯躺，说道：“寻将娘的鞋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三十八。】</span>娘还要打我！”妇人把陈敬济拿的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三十九。】</span>递与他看，骂道：“贼奴才，你把那个当我的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四十。】</span>将这个放在那里？”秋菊看见，把眼瞪了半日，说道：“可是作怪的勾当，怎生跑出娘三只鞋来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四十一。】</span>妇人道：“好大胆奴才！你拿谁的鞋来搪塞我，</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四十二。】</span>倒说我是三只脚的蟾？”不由分说，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有秋菊抱股而哭，望着春梅道：“都是你开门，教人进来，收了娘的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四十三。】</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分明说得是，只觉其蠢，入人情乎？】</span>这回教娘打我。”</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原是。】</span>春梅骂道：“你倒收拾娘铺盖，不见了娘的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四十四。】</span>娘打了你这几下儿，还敢抱怨人！早是这只旧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四十五。】</span>若是娘头上的簪环不见了，你也推赖个人儿就是了？娘惜情儿，还打的你少。若是我，外边叫个小厮，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这奴才怎么样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为后文打雪娥作引。】</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语虽惫懒，气象却好。】</span>几句骂得秋菊忍气吞声，不言语了。

    且说西门庆叫了敬济到前厅，封尺头礼物，送贺千户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出缺，好令西门做官矣。岂淡淡写此一笔。】</span>本卫亲识，都与他送行在永福寺，不必细说。西门庆差了钺安送去，厅上陪着敬济吃了饭，</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乌得知？】</span>归到金莲房中。这金莲千不合万不合，把小铁棍儿拾鞋之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四十六。】</span>告诉一遍，说道：“都是你这没才料的货平白干的勾当！教贼万杀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四十七。】</span>拿到外头，谁是没瞧见。被我知道，要将过来了。你不打与他两下，到明日惯了他。”西门庆就不问：“谁告你说来。”一冲性子走到前边。那小猴儿不知，正在石台基顽耍，被西门庆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叫起来，方才住了手。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来昭两口子走来扶救，半日苏醒。见小厮鼻口流血，抱他到房里慢慢问他，方知为拾鞋之事惹起事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四十八。】</span>这一丈青气忿忿的走到后边厨下，指东骂西，一顿海骂道：“贼不逢好死的淫妇，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岁，晓的甚么？</span><span class="q">【张旁批：妙语。】</span>知道

    毴也在那块儿？平白地调唆打他恁一顿，打的鼻口中流血。假若死了，淫妇、王八儿也不好！称不了你甚么愿！”厨房里骂了，到前边又骂，整骂了一二日还不定。因金莲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还不知。

    晚夕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妇人脚上穿着两只绿绸子睡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四十九。】</span>大红提根儿，因说道：“啊呀，如何穿这个鞋在脚？</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五十。】</span>怪怪的不好看。”妇人道：“我只一双红睡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五十一。】</span>倒吃小奴才将一只弄油了，那里再讨第二双来？”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到明日做一双儿穿在脚上</span>。你不知，我达达一心欢喜穿红鞋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五十二。】</span>看着心里爱。”妇人道：“怪奴才！可可儿的来想起一件事来，我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五十三。】</span>──“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是谁的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五十四。】</span>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稀罕物件，</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只是家常口头语，说来偏妙。】</span>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又指着秋菊骂道：“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五十五。】</span>，教我打了几下。”吩咐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五十六。】</span>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五十七。】</span>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妇人骂道：“贼奴才，还教甚么毴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这</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五十八。】</span>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五十九。】</span>被妇人又叫回来，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作几截子，掠到茅厕里去！</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又一波。写要强妇人邪心痴妒入骨三分，疑有思神供其笔墨。】</span>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span><span class="q">【张旁批：恨语正是快语。】</span>西门庆笑道：“怪奴才，丢开手罢了。我那里有这个心！”妇人道：“你没这个心，你就赌了誓。淫妇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还留着他的鞋做甚么？</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鞋六十。】</span>早晚有省，好思想他。</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到此方结出大意。】</span>正以俺每和你恁一场，你也没恁个心儿，还要人和你一心一计哩！”

    西门庆笑道：“罢了，怪小淫妇儿，偏有这些儿的！他就在时，也没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礼法。”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了个嘴，两个云雨做一处。正是：动人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软又浓。有诗为证：漫吐芳心说向谁？欲于何处寄想思？

    想思有尽情难尽，一日都来十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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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1">文禹门云：潘金莲者，专于吸人骨髓之妖精也，岂月娘所能防范？西门庆如此饱喂，畅其所欲，尚无履足之意。此等物件，断不可收置于房中，纵有铁笼笼之，亦会偷空向人挤眼，慎勿谓我固能降伏之也。西门庆坦然安置于二门外，假使其往李桂姐处再住数月，恐搜罗门下士，当不止琴童一人也。是岂尽月娘一人之过哉！

    陈经济一清秀少年，又非有家教子弟。取赎诸物，俱在金莲楼上，任其往来，西门庆果何心乎？不过自谓能驾驭之耳。即此托大心肠，已是揖盗入室。经济纵不敢邪视金莲，金莲亦决不肯轻放经济，是知张大户以金莲与武植也。西门庆使金莲见经济，自受其家法也。

    善读书者，见有同金莲一样者，当生畏惧心，不可存狎玩心，庶几免夫！或问：何以知似金莲而避之乎？岂妇之美者皆是乎？对曰：非也。在葡萄架下面不知羞者，即是潘金莲，不必家家皆有葡萄架。苟能触其类而推之，处处皆是葡萄架也。虽然，世有不顾廉耻，不爱性命，昏聩庸俗亦如西门庆者，又不足以语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