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他走将来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地把恁一场儿。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往往反覆播弄。】</span>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他者，春梅也。</span><span class="q">】</span>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流，放声大哭。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因问小玉：“厨房里乱些甚么？”小玉回道：“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被爹听见了，踢了姑娘几脚，哭起来。”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里丫头怎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月娘偏爱</span><span class="q">金莲处。</span><span class="q">】</span>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忙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往庙上去，不题。</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层渲染春梅得宠，月娘错爱处。以下再起一波。</span><span class="q">】</span>

    这雪娥气愤不过，正走到月娘房里告诉此事。不妨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直对撒泼一回，以刺后文月娘自致尾大不掉之患也。</span><span class="q">】</span>见雪娥在房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还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虽仇口，却句句是金莲实录。】</span>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从雪娥口中补出偷娶后之金莲也。妙绝，妙绝。</span><span class="q">】</span>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span><span class="q">月娘偏爱，口角如画。】</span>孙雪娥道：“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反衬春梅今日也。</span><span class="q">】</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此失时语。】</span>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到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了。”正说着，</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接下，妙极渡法。</span><span class="q">】</span>只见小玉走到，说：“五娘在外边。”</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小玉又先说一声，偏在忙中摇摆。】</span>少倾，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如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开口绝无一蔓，又突又冷。】</span>省得我霸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将自己说完。</span><span class="q">】</span>论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奉承月娘。恶极。</span><span class="q">】</span>省得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此句难说。】</span>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刁难西门。恶极。</span><span class="q">】</span>月娘道：“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总是偏爱口角。</span><span class="q">】</span>孙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呆人没得说，往往以此二字语扯白。】</span>随问谁也辩他不过。</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为后文激发相照。</span><span class="q">】</span>明在汉子根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偏爱。</span><span class="q">】</span>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妙，有金莲骂“奴才”声在内。</span><span class="q">】</span>险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妇人惯用此技。】</span>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

    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金莲两层文字，都是春梅文字。下文方是为“私仆”文字作引。</span><span class="q">】</span>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时，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二字恶。】</span>拿短棍打了几下。</span>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说道：“没得</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二字公道。】</span>大家省些事儿罢了！</span>好交你主子惹气！”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正是：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他。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以上又一顿。</span><span class="q">】</span>

    话休饶舌，一日正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上文几回文字，几令十兄弟冷极。故此处映出。</span><span class="q">】</span>这花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一点睛。</span><span class="q">】</span>内官家摆酒，甚是丰盛。众兄弟都到了。因西门庆有事，约午后才来，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顷，西门庆来到，然后叙礼让坐，东家安西门庆居首席。两个妓女，琵琶筝

    ［竹秦］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本谓桂姐，又照管瓶儿，且随手陪出银姐。文字有七穿枚达之妙。</span><span class="q">】</span>但见：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

    宛转，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

    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轻重疾徐依格调，

    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拍红牙字字新。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两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飐般来磕头。西门庆呼玳安书袋内取两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道：“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东家未及答应，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认的了？这弹筝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栏后巷吴银儿。这弹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说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接入无痕。</span><span class="q">】</span>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见放着他的亲姑娘。如何推不认的？”</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点娇儿。总为桂姐逼入。</span><span class="q">】</span>西门庆笑道：“元来就是他，我六年不见，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便有意。】</span>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妈与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来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好不辛苦！时常也想着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几时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也好。”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老到。】</span>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西门庆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先说一声，作个预备。”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骡马同送桂姐，迳进勾栏往李家去。</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路写桂姐，又是一种圈套。妙绝。</span><span class="q">】</span>正是：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

    排列。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

    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都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得你到这里？”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虔婆又向应、谢二人说道：“二位怎的也不来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闲，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西门爹送回来。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夹写虔婆。</span><span class="q">】</span>一面点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顷，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磨剑以出矣。</span><span class="q">】</span>旁边陪坐，</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细。】</span>免不得姐妹两个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正是：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span>幙围

    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映

    娇娥语，不到刘伶坟上去。

    当下姊妹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请歌一词，奉劝二位一杯儿酒！”应伯爵道：“我又不当起动，借大官人余光，洗耳愿听佳音。”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晌不动身。</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是一种圈套。</span><span class="q">】</span>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见识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span><span class="q">上套了。文字总是情理。】</span>，放在桌上，说道：“这些不当甚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桂姐连忙起身谢了。</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与坐着句相应。】</span>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来唱。这桂姐虽年纪不多，却色艺过人，当下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想宋时北妓如此。】</span>袖口边搭剌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span><span class="q">【张旁批：偏有此等点缀处。</span><span class="q">】</span>歌唱道：《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span><span class="q">【张旁批：所以起月儿之妒。</span><span class="q">】</span>

    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

    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梦中。

    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紧着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的侄女儿，</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映带。】</span>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各人心事皆到。</span><span class="q">】</span>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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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门云：西门庆直以粉头视金、玉二人。金莲或名称其实，彼玉楼其何以堪？离心离德，原不必俟西门庆之死，早知风流云散，有断断然者。

    羡慕西门庆而思则效之者，果何肺肠乎？凡人遇事，每欲前知。独至自己身旁，此等显而易见之事，大可前知，而又不知，果何故乎？或曰；当局者迷。西门庆一畜类耳，原不足语日后情事，即法语、巽言，亦冥思罔览，是不足怪。独怪夫看书之人，所谓旁观者清，不能咀嚼世情之滋味，但贪图片刻之欢娱，其愚且顽，不几与西门庆相等哉！苟能离身题外，设想局中，旁人之是非，即可证我身之得失，目前之言动，即可定日后之吉凶。

    谁谓闲书不可看乎？修身齐家之道，教人处世之方，咸在于此矣。不此之思，而徒（谓）《金瓶梅》是淫书不是淫书，不亦慎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