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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稗疏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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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雅

    殷士

    毛《传》曰:“殷士,殷侯也。”郑《笺》曰:“殷之臣。”《集传》遂曰:“商孙子之臣属。”盖以士为大夫士之士,则贱有司尔。今按:祼将大礼,非士得与。“常服黼冔”者,诸侯之服,非士服也。在殷为冔者,在周为冕。黼者,玄冕之服。士弁而祭于公,安得僭服黼冔哉?殷之侯、伯,周降而为子、男。毳冕以助上帝之祭,希冕以助先王之祭,玄冕以助先公之祭。此言衣黼冕以赞祼将,其禘祫而合祭先公与?固当以毛《传》为正。“殷士”犹言殷人也,别于孙子,而为异姓诸侯之词。

    祼将

    毛《传》曰:“祼,灌鬯。”但言灌鬯,初未云灌之于地。自《白虎通》始有灌地降神之说,唐《开元礼》遂举浇酒委地之事。《集传》为后世流俗所惑。而庆源辅氏为之说曰:“先以郁鬯灌地,求神于阴。既奠,然后取血 实之于萧以燔之,以求神于阳。”则谬甚矣。

    《郊特牲》曰:“既灌然后迎牲,致阴气也。萧合黍稷,臭阳达于墙屋。故既奠然后焫萧合膻芗。”曰“既灌”,又曰“既奠”,奠即灌也。皆用郁鬯之谓也。灌与迎牲相接,迎牲在尸入之后。君出迎牲,而大宗亚祼。牲入而后 萧,则 萧以报气,在尸受亚祼之后。而君祼在尸入之初,尸入则有尸可献,固不当灌地以间尸敬。若云尸未入而先灌地,抑与“既奠然后 萧”之文不合。

    奠之为言,置也。《昏礼》,妇执笲、枣、栗,奠于席。《特牲馈食礼》:“祝洗酌奠,奠于铏南。”许慎曰:“奠,置祭也,以酒置于下基。”盖古礼不以亲授为敬,故臣执贽于君,婿将雁于舅,皆谓之奠。奠用郁鬯则谓之灌。后世不知灌义,因不知奠义。然则新妇之枣、栗亦倾之于地乎?岸然植立,取酒浇泼粪壤,等于嘑蹴,既仁人孝子所不忍为,且饮以养阳,浇之于土则失其类。况云降者,自上而下之词。若沃灌于地,则求之地中,升而非降矣。

    原夫倾酒委地,所谓酹音泪 也,起于争战之世,要鬼设誓,倨侮忿戾者之所为。流俗不察,用以事其祖考神祇。不知何一陋儒,循为曲礼,而诬引古礼以徇其鄙媟。试思此浇泼之顷,反之于心,于女安乎?张子曰:“奠,安置也。若言奠贽,奠枕是也。注之于地,非也。”其说韪已。《家礼》既辨,其非倾于地,而复有束茅降神之礼,则抑徇俗而不正。邪说横行,贤智且不能自拔,何不详考之礼文乎?

    按《祭统》曰:“君执圭瓒祼尸,大宗执璋瓒亚祼。”郑《注》曰:“天子之祭礼,先有祼尸之事,乃后迎牲。”其异于《特牲》《少牢》之祭,祝酌奠,君自祼,而不使祝奠,此天子之礼所以别,然其为事尸之初献则一也。《特牲》《少牢》所奠之觯,必待尸入而奠于尸席。尸乃即席坐,答拜,执奠,坐,祭而啐之,告旨而仍奠之,亦不倾之于地,而尸必举焉。况祼为礼之大者,君与大宗之所拜献,而王尸不举,乃以弃之于土壤乎?倘以馈食之觯已倾泼之矣,尸又何所祭而何所啐哉?故《考工记注》曰:“祼,谓始献酌奠也。”言献,则亦九献之一,而献之尸矣。且彼所谓灌地者,将背尸而灌之邪?抑尸已即几筵,而他求之几筵之外,是以祖考为游魂也。若向尸而灌之乎?则尸人也,乃相对而倾酒于地,有是理哉!故《祭统》明言祼尸而不言灌地,如之何其弗察也。

    又《周礼·大宗伯》“以肆献祼享先王”,郑《注》曰:“灌以郁鬯,谓始献尸求神时也。”《小宰》赞王“祼将之事”,郑《注》曰:“将,送也。送祼,谓赞王酌郁鬯以献尸谓之祼。祼之言灌也。明不为饮,主以祭祀。”不为饮者,与《馈食》啐而不饮,其义同尔。故郑氏又曰:“凡郁鬯受祭之啐之奠之。”始献,啐而不饮,别于后献之卒爵,皆以明祼之为始献尸也。又王出迎牲,后乃亚祼。后不与,则大宗亚祼。恐敬尸之有间也,故亚祼举焉。若灌地以降神,则神已依尸,何事此一祼再祼之仆仆乎?

    孔安国《论语注》曰:“灌于太祖以降神。”太祖者,太祖之尸也。禘主太祖,故特献太祖而用祼礼。群庙则自朝践始。降神者,俾神降于尸也。朱子乃改“太祖”二字为地字,唯取《白虎通》之俗学破礼,乃果于窜易古书,有识者不敢徇也。又《礼器》曰:“诸侯相朝,则灌用郁鬯。”《周礼·郁人》:“凡祭祀宾客之祼事。”《大行人》:王礼诸侯公“再祼”,侯、伯、子、男“壹祼”。然则诸侯宾客人也,亦将灌地以降之乎?盖以觯曰奠,以瓒曰祼,用醴齐曰朝践,用盎齐曰酳,而用郁齐则曰灌。灌犹酌也,非灌园、灌注之谓也。《白虎通》误之于前,杜预《左传解》复因郑司农众错训茜与缩通 酒为以菁茅藉茜郁鬯,遂谓束茅而灌以酒,承讹于后,使后世为礼者用末俗设誓酹酒之陋习,行诸淫祀,施及郊庙,为忍心悖理之大慝,波流而不知革。辅氏推其邪妄,因以焫脂为燔,不恤“以肉傅火上曰燔”之明文,抑不知合萧者用 而不用血,乃谓取血 实之于萧燔之。其疏谬不通,惑乱礼制,已不足采。且一曰求阴,一曰求阳,不解《郊特牲》《祭义》之文,横相牵曳。讵复知焫萧之焫于尸侧,而望空焚之,遂使烧香泼酒之夷俗登于典礼。其下流之邪妄,遂有焚楮钱、浇浆饭,以有用之物付之一炬,而委酒食于地,恣狗彘之争食,慢鬼神,毁哀敬。为君子者亦用之不疑。使辛有见之,且不知涕之何从止矣,悲夫!

    挚仲氏任

    任姓者,奚仲之后,为夏后氏车正,封于 俗称薛 。《潜夫论》曰:“奚仲后迁于邳,其嗣仲虺居 ,为汤左相。” ,任姓。此云“挚仲氏任”,《集传》云:“挚,国名。”然挚国不他见。若以为殷之诸侯,至周失国,则文王母族不应废灭。挚、 古音相近通用,挚盖 也。仲虺为商宗臣。其后嗣留仕于殷,食采于畿内,故曰:“自彼殷商。”至周改封,始启土于山东,而国号则仍其旧。 初见于《春秋》,称侯,其后降称伯,盖大国也。亦应以太任故,受元侯之封。不然,则车正之泽,固不能如是其丰也。《唐书·宰相世系表》云:“奚仲为夏车正,更封于 。又十二世孙仲虺为汤左相。太戊时有臣扈,武丁时有祖己,徙国于邳。祖己七世孙成侯又迁于挚,一谓之挚国。”然则挚之为 明矣。《左传》宗人衅夏曰:“周公娶于薛。”薛与周固世为婚姻之国也。若挚虞《思游赋·序》曰:“有轩辕之遗胄,氏仲任之洪裔。”则远托华胄而近遗本支也。

    缵女维莘

    地之以莘名者非一。古有莘氏之国在河北濮东者,晋文公登有莘之墟是也。地在河、汝之间者,《春秋》“荆败蔡师于莘”是也。在河南函谷之外者,神降于虢之莘是也。蔡、虢之莘,邑也。城濮之莘,古诸侯之国也。若此姒姓之莘,在郃阳渭涘,非古有莘国。《唐书·宰相世系表》云“夏后启封支子于莘,夏后故姒姓,今同州郃阳县有故莘城”是已。姒姓之莘当作姺,或作侁。伊尹耕侁于莘野,一曰为有侁氏之媵臣,赵武曰:“商有优邳。”《左传·注》:或音铣或音洗者,皆误 。《竹书》:“河亶甲之世,侁人叛入于班方。彭伯韦伯伐班方,侁人来宾。”则侁当殷世为强国。乃入周而莘国不嗣,姒姓之国为杞为鄫。则侁地入于畿而改封于东国矣。莘、侁、姺古字通用,此莘宜作侁,以别于城濮之有莘。

    其会如林

    会之为义,自外来合之称。《春秋》:会他师则称会;其起本国之兵,称帅不称会。牧野之师,未闻有诸侯助纣者。其云受有亿万人,就天子之六军而言。纣所党恶者,飞廉、恶来之属,皆畿内卿士。奄五十国,初皆伏而未动。而待三监内讧,乘乱始起。考之经传,牧野未有与纣会师之国,安得有如林之众邪?按许慎说“其旝如林”,字作“旝”,谓“建大木置石其上,发以机,以追敌”。盖今之炮也。然《春秋传》云:“旝动而鼓。”未有以发炮而后鼓声始作者。且炮之为用,利在守险。牧野散地,无险可守,檀车四布,炮何从施?

    杜预曰“旝,旃也,通帛为之,盖今大将之麾也,故先动旝而后鼓。”乃杜预所云“大将之麾”,就郑言之尔。通帛之旃,师都所载。二千五百人为师。郑有二军,曼伯将左,祭仲将右,每军二千五百人,故以师都之旃为大将之麾。若牧野之师,纣亲将,自建天子之旌旗,以麾进止。旝其师都之长所建尔。使有十万人,则建四十旝,故曰“如林”,因其旗以知其众。 从 、會,明为旗属而非炮。折中众论,当以杜说为长。

    鹰扬

    毛《传》释“如鹰”之说殊未分晓。《集传》曰:“言其猛也。”太公年已耄而雄心不戢,恃筋力以为勇。身为上将,儇捷以争利于原野,廉颇、李 之所不为,而谓太公为之乎?鹰扬者,阵也。八阵有鸟阵。鹰扬者,鸟阵也。其后郑庄公为鱼丽,郑翩为鹳,其御请为鹅,皆鹰扬之类。

    堇荼如饴

    毛、郑俱以堇荼为菜。以实求之,非也。荼之可食者味本辛香。堇则《尔雅》所谓“啮苦堇”者是。郭《注》云:“今堇葵也,叶似柳,子如米,汋食之,滑。”许慎亦曰:“茎如荠,叶如柳。”马融《广成颂注》云:“堇菜,花紫,叶可食而滑。”故《内则》曰:“堇、荁、枌、榆以滑之。”《本草》谓之石龙芮,采苗食之,味辛甘而滑。谓之苦堇,旧说以为古人语倒,犹甘草之为大苦也。荼以辛胜,堇以滑美,原不取“其甘如饴”。且此诗本咏周原之肥美,宜于禾稼,非论野 。凡地之宜禾者,草必不丰。若茂草之原以植五谷,必瘠而所收者薄。堇虽可食,而原隰之卉,使其茂美,非佳壤矣。

    堇茶者,《内则》之所谓“谨涂”也。堇者,许慎曰:“黏土也。”荼与涂通,泥也。《诗》则通涂为荼,《内则》则通堇为谨。古人文字简,类多互借,又或传写之讹。堇涂,穰草和泥,黏而肥泽,膏液稠洽,如饴之黏,故曰“ ”。周原地后入秦,秦地宜禾,此之谓也。

    以堇荼为二菜之名,既非《经》义。若《集传》谓堇为乌头,则尤沿郭璞之误,而于“如饴”之文尤为背戾。《尔雅》:“芨,堇草。”而郭璞谓是乌头,不知“芨,堇草”者,蒴藋也,一名接骨草,一名陆英。寇宗奭曰:“花白,子初青如绿豆颗,每朵如盏而大,有一二百子。”其非乌头苗也。盖草之名堇者,其类不一也。旱芹,一也,似芹而生于陆,音勤。蒴藋,二也,音近。石龙芮,兰也,音谨。堇,堇菜,四也,一名箭头草,苗生塌地,结荚如箭镞,嫩叶亦可食。乌头苗,五也,一名孩儿菊。和堇,六也,似芹而叶有毛,误食杀人,一名断肠草。诸堇之中,乌头苗及和堇有大毒,入口即死。乌头者,射罔也,无有人敢尝之者,谁从知其“如饴”即令其甘“如饴”,以之杀人愈甚,周原何用有此恶草,而以甘浓为地之美乎?《三十国春秋》载刘殷母王氏盛冬思堇,殷入泽哭,得堇斛余。使为乌头,则殷母何用思之?而殷且以斛余之毒草食母邪?愈知璞说之非矣。然而堇涂非堇菜也,黏土也。

    柞棫

    郑《笺》曰:“柞,栎也。棫,白桵也。”《集传》因之,乃又曰:“柞,枝长叶盛,丛生有刺。”则误矣。按《尔雅》:“栎,其实梂。”《广雅》:“栎之实为橡。”则其为橡子树亡疑。橡有两种,大者树高而叶小,小者树庳而叶大。要其枝不长,叶不盛,生不丛而无刺。其枝长叶盛丛生有刺者,则今俗之所谓柞木,非柞木也。既曰:“柞,栎也。”则不当以今之所谓柞者为柞矣。柞、棫皆小树,故曰“拔矣”,不待斧斤之伐者。若今之所谓柞者,树高一二丈,围数尺,干强叶盛,坚重多瘿,非易拔者也。《尔雅》:“朴,枹者。”郭璞《注》曰:“朴属丛生者为枹,《诗》所谓棫朴枹栎。”今考《棫朴》之诗,毛《传》曰:“朴,枹木也。”《尔雅》又云:“枹,遒木,魁瘣。”则今之所谓柞者,盖枹也,即诗之所谓朴也。其木理坚劲,故曰“遒”;瘿节拥肿磈磊,故曰“魁瘣”。然则朴者今之柞,而柞者今之栎,古今名实淆乱如此类者众矣。李时珍谓今之柞木,其木可为凿柄,故名凿子木,方书误作柞木,皆昧此义,其说是已。

    “棫,白桵”者,《本草》谓之蕤,其仁曰蕤仁。韩保昇曰:“出雍州,树生叶,细似枸杞而狭长,花白,子附茎生,多细刺。”苏颂曰:“木高五七尺,茎间有刺。”此说与郭璞《尔雅注》“桵,小木,丛生有刺,实如耳珰,紫赤可啖”之说相符。桵、蕤音同,故讹为桵。生雍州,则与诗又合,疑即南方所生之胡颓子,俗呼羊奶子,一名牛筋子者是。蕤仁之木,与大叶结橡子之栎,皆庳小,木梗塞道,故以类举。若凿子木,则其生不繁而木高大,非其伦也。

    昆夷 矣

    昆夷在凤翔之西,秦陇之右,西戎也。 狁夹河,在延、绥、河套之间,北狄也。太王居邠,与延庆接壤,有北狄之难,而无西戎之警。既自邠迁岐,则北远狄患,至后乃有西戎之逼。此言昆夷,定为文王时事。“肆不殄厥愠”,肆之为言,故今也。今者指文王,非谓“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时明甚。郑氏谓文王“不绝去其恚恶恶人之心,亦不废其聘问邻国之礼”是也。《孟子》所谓“文王事昆夷”是也。《集传》每混西戎、北狄为一,失之。

    济济辟王,左右奉璋

    其言“辟王”“周王”者,盖周公之追称也。即依毛公,以璋为祼献之器,亦诸侯之大璋耳。天子用圭瓒,诸侯用璋瓒。故《考工记》曰:天子用全,诸侯用瓒。瓒之为言,杂也。柄用大璋,而以黄金为勺则杂,《旱麓》所谓“黄流”者是已。《书·序》:“平王锡晋文侯秬鬯圭瓒。”孔安国曰:“以圭为杓柄谓之圭瓒。”则天子所赐侯、伯者,柄如圭,而实亦璋瓒也。言“奉璋”而不言奉圭,初未尝言文王之用王礼矣。自为《公羊》之学者言周先称王,后伐商,《春秋繁露》因谓奉璋为文王祭天于郊。不知郊之用玉,唯四邸之圭,而无如盘之瓒。若璋瓒,唯禘祀亚献则用之,而祀山川亦用大璋、边璋、中璋,郊祀则器用陶匏,荐用玄酒,大圭不琢以礼神。故《郊特牲》曰:“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贵五味之本也。”“大圭不琢,美其质也。”又曰:“至敬不飨味而贵气臭也。”《周礼·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肆献祼享先王”,而《郁人》《鬯人》《司尊彝》俱无郊祀之文,则郊异于宗庙,无祼鬯之礼,而何用璋瓒为?璋非祭天之器,乃据此“奉璋”之文诬文王之受命而郊,其妄明矣。

    《旱麓》之诗曰“瑟彼玉瓒,黄流在中”者,言“黄流”,则亦璋瓒而非圭。毛公既误以玉瓒为圭瓒,郑氏又误以圭瓒为青金外、黄金勺之璋瓒,乃云王季有功德,受此赐。而于此诗之《笺》,复引宗庙之祭,王祼以圭瓒,亚祼以璋瓒乱之,虽较董仲舒郊祀之文差有典据,而不知诸侯之璋,形如天子之边璋。妄以王礼施于侯度,既使文王有改玉之嫌,而董、班、何休因谓文王行南郊见帝之事,附会其质文三统之邪说,使后世奸雄妄干天步,其害名教,启祸乱,亦惨矣哉!朱子力辟《公羊》之邪学,而《集传》于此又屈从郑氏之说,则亦簸扬之未精也。

    且亚献者后也,其奉璋者世妇外宗也,非髦士所得左右,而亦非辟王之所有事矣。况此诗一未及祭祀之事,而下云“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则此璋者非祭祀之大璋、璋瓒,而起军旅之牙璋也。以牙璋而误为璋瓒,因璋瓒而混为圭瓒,因圭瓒而指为郊祀,辗转失真,遂以诬文王之僭王号而祀南郊,毫厘之差,不但谬以千里矣。扬雄曰:“僭莫大于祭,祭莫大于天。”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若文王未称王而言六师,郑氏谓“殷末之制”是已。文王专征而可有六师,殷之所许。以侯、伯而用圭瓒祭帝于郊,亦殷制乎?文王而郊,用天子之圭瓒,何以称为至德哉?

    榛楛

    榛有二种。其结实似槠实而味香甘,《礼》所谓榛栗枣修也。《说文》作 ,从辛从木。传写作榛者,俗通用。 ,乔木也,非所在恒有之木。而《邶风》与苓并称,此又与楛连举,则非榛栗之榛可知。济济者,丛生之貌。张揖曰:“木丛生曰榛。”丛生于旱麓,故古人动称荆榛塞路,盖即《皇矣》之诗所谓栵也。解详《皇矣》,其栵下。

    楛,《集传》曰:“赤荆也。”赤荆者,茎微紫赤而方,叶圆而柔厚,八月开紫花,弥满山谷,俗谓之布荆。恶木谓之楛。此木茎脆易折,繁生碍路,故谓之楛,往往与栵夹杂而生。以类相连,益知榛之为栵也。

    黄流在中

    《集传》曰:“黄流,郁鬯也。酿秬黍为酒,筑郁金煮而和之。”尽反毛、郑,不知何据。毛《传》云:“黄金所以饰流鬯。”鬯犹通也,谓以金饰其流通之际,即所谓黄金为勺也。流者,酒之所从注也。《博古图》绘爵匜之属皆有流。《士丧礼》:“匜实于盘中南流。”玉瓒以玉为柄而金为之流,故曰黄流。流即勺也。此盖诸侯祼献之边璋,黄金勺,青金外,所谓璋瓒也。其外青金,故黄流在中。青金,银也。黄金,金也。银质而金镶也。《明堂位》记灌尊之勺,“夏后氏以龙勺”,“周以蒲勺”,郑氏谓“合蒲如凫头也”。《广雅》曰:“龙疏,蒲科,杓也。”盖周之祼瓒,其勺为科,合聚如凫头,酒从中流。一曰流,一曰勺,酒所从倾注也。《考工记》注曰:“瓒如槃,其柄用圭,有流。”又曰:“鼻勺,流也。”则黄流之即黄金勺明矣。《白虎通》曰:“玉饰其本,君子之性。金饰其中,君子之道。”故《诗》以兴“岂弟君子”,义取诸此,安得以黄流为郁鬯乎?

    若《集传》所云:“筑郁金煮而和之。”尤为差异。或因误读《白虎通》而意郁鬯为黄色之郁金。《白虎通》曰:“鬯者,以百草之香郁,金合而酿之。”所云“金合”者,以金为合酿之器也。朱子连“金”于“郁”以为句,加“筑”于“秬黍为酒”之下,易“合酿”为“煮和”,遂谓先以秬黍为酒,捣筑郁金为末,置酒中煮之,以变酒色使黄,而谓之黄流。割裂古文,其误甚矣。

    按《说文》,郁,芳草也,十叶为贯,二十贯为筑。筑者,二百叶也,既非以杵臼捣筑之谓;所谓郁者,亦芳草之叶,而非世之所谓郁金者。刘向曰:“鬯者,百草之本也。”许慎又曰:“煮百草之英二百叶以成郁,乃远方郁人所贡,以之酿秬黍为酒以降神。”郁人,今之郁林州。《诗含神雾》曰:“郁二百叶,采以煮之,为鬯郁以酿酒。”大概如今南方草曲之制。郁本众草之英,非世之所谓郁金审矣。且煮郁者,煮百草之英,用以合熟黍而酿酒,其用如曲,非如今人煮药酒之法,煮之于既成酒之后。故孔安国《尚书传》曰:“黑黍曰秬,酿以鬯草。”郑氏《郊特牲注》曰:“秬鬯者,中有煮郁,和以盎齐。”曰“酿”,曰“中有”,则以之酿而酒中固有之,非旋加于酒而煮之也。

    且谓郁金煮酒为黄流,更似不知所谓郁金者。《魏略》云:“郁金生大秦国,二三月花如红蓝,四五月采之,香。”陈藏器《本草》亦云然。《南州异物志》云:“郁金香出罽宾国,色正黄,与芙蓉花裹嫩莲者相似。”《唐书》云:“太宗时,伽毗国献郁金,叶似麦门冬,九月花开似芙蓉,其色紫碧,香闻数十步。”诸说不一。王肯堂《笔麈》谓出西域,一名撒法蓝,一名番红花,状如红蓝花,爇之芬馥清润。其说与《魏略》、陈藏器略同,要为西番之奇卉。左贵嫔《郁金颂》云:“伊有奇草,名曰郁金。越自殊域,厥珍来寻,芳香酷烈,悦目怡心。”《古乐府》云:“中有郁金苏合香。”唐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皆谓此草固非中国所有。《大明一统志》载广西罗城县产此香,亦徒有其说。今所未见。三代,西域未通,无从有此。固非酿鬯之郁。而郁金之名,实唯此番红花为当其实。

    朱子生当南宋,偏安于东南,大秦、罽宾为金、夏所隔,亦不知有此香。而以为煮酒成黄色者,则姜黄之小者,蝉肚鼠尾,破血散气之草根耳。其臭恶,其味苦,染家用以染黄。若以煮酒,令人吐逆,人所不堪,而以献之神乎!以姜黄为郁金,以郁金为郁,既辗转成讹,而以煮酿为煮酒,以二百叶之筑为捣筑,则为意想姜黄之可捣可染酒变色,而因谓酒为流以与儒先传注相背,则误甚矣。义理可以日新,而训诂必依古说。不然,未有不陷于流俗而失实者也。

    憎其式廓

    毛《传》云:“廓,大也。憎其用大位,行大政。”既似歇后语;郑《笺》云“憎其所用为恶者大”,又似隐语。故《集传》疑之,而云未详。《潜夫论》曰:“夏、殷二国之政,用奢夸廓人,其说较通。”“式”,用也,见《尔雅》。“廓”,人以“丰亨豫大”惑其君者。

    其菑其翳

    毛《传》:“自斃者翳。”然则立死者又谁斃之乎?《尔雅》:“木自獘,柛;立死,椔;獘者,翳。”盖统名自死之木为柛,自死而植者为菑,自死而倒者为翳也。故《荀子》曰:“周公之状,身如断菑。”言植立不动也。“自獘”之斃,斃也。“獘者”之獘,倒也。与《周礼》“獘田”、《仪礼》“獘旌”之獘义同。“作”者,作其菑也。作起其根而仆之也。“屏”者,屏其翳也,摒除而去之也。

    栵

    《尔雅》:“栵,栭。”毛《传》亦云。郭璞曰:“树似槲 而庳小,子如细栗,可食。”盖即“狙公赋芧”之芧。杜诗:“园收芧栗未全贫。”俗讹芧为茅,因呼茅栗。《内则》有“芝栭”,栭即此。其树亦谓之榛,丛生小木也。许慎以为栝,非是。栝,佳木也,不当与灌木同其“修”“平”。若《集传》谓为行生之木,木无生而成行者。松杉之成行,人为之也。既种之成行,必不碍于人,何事“修”“平”之乎?“修”“平”者,芟去之,使道路平也。若陆玑《疏》曰:“叶如榆也,坚韧而赤,可为车辕。”尤误。

    串夷载路

    大王之时,既无西戎之患,则此串夷之非昆夷明矣。毛《传》曰:“串,习;夷,常;路,大也。”于“帝迁明德”之义相承,郑《笺》《集传》之释,不如毛说之允。《尔雅》云:“路,大也;串、贯,习也。”郭《注》曰:“串,厌习也。”与毛《传》吻合。“载”,语辞,见于《诗》者不一。“路”之训大,“路车”“路寝”皆大也。如谓“载路”为充满道路,则徒云“载路”,何以见昆夷之满路而去,非满路而来邪?《生民》之诗曰:“厥声载路”,义与此同。“覃”,长;“ ”,大。而复云“载大”者,自言“厥声”,以足上文,不嫌复也。若以为呱声满于道路,则寒冰鸟集之下,原非通衢。且满路者,纵满邪?横满邪?以为横满,则虽九轨之道,凡儿之啼皆可相闻,不必覃 之呱。若以为纵满,则路之延长,不知纪极,将画何地以为所满之区限乎?古人虽无意求工于文,而体物精当,必不为歇后半明半昧之语。倘不言昆夷之遁去,而但云满路,不言后稷之呱令路人闻之,而云充满于道途,此后世稍知修辞者之所不为,而谓《六经》有此乎?自当以《尔雅》毛《传》为安。

    以按徂莒

    “按”者,自上临下,适与相当而压之也。《夏小正》:“汉按户”,当户上也。以手抑而下之曰按,故导引法谓之按摩。侵阮之寇与阮相持,文王之师起而逼抑其垒。关陇之地,西高东下。自岐向阮,乘高而下。文王受专征之命,帅六师以压之。正当其冲,使之欲遂不能,欲退不得,销沮折服,所谓按也。“按”,本安去声。其入声,音与“遏”同,故《孟子》借用“遏”字,实则与“遏”义殊。“按”,压也,“遏”,止也;即读为 , 、遏音近 亦当以压抑为义。

    侵自阮疆

    《春秋左氏例》:有钟鼓曰伐,无钟鼓曰侵。谷梁氏曰:“苞人民,驱牛马,曰侵。斩树木,坏宫室,曰伐。”陆佃曰:“无名行师曰侵。”胡氏折中其义,而曰:“潜师掠境日侵。”然潜师之义亦有未安。潜师者,必孤军潜至,如齐桓帅八国之师,越千里而往,师安能潜邪?《周礼·大司马》九伐之法:“负固不服则侵之。”王师讨有罪者,亦无潜掠之理。唯公羊氏曰:粗者曰侵,精者曰伐。精粗者,自受兵者之害深浅言也。郑氏《礼注》曰:“侵云者,兵加其境而已,用兵浅者。”许慎说:“侵渐进也,从人手执帚,如扫之渐进。”即公羊之所谓粗也。故《泰誓》曰“侵于之疆”,此曰“侵自阮疆”,皆以疆言,抵其境未造其国也。“负固不服则侵之”,掠其疆,夺其险也。知侵为加兵境上之名矣。则此言“侵自阮疆”,而非侵“密”也。使伐密师于阮以救阮,则当言伐、言救、言袭,而不当言侵。侵密必自密境,安得自阮疆而侵之?盖密、阮相攻,两俱不道,由近略远,故先阮以及密。“自”云者,如“汤征自葛载”之“自”,兵之始也。阮地后亦入于周,与密同灭,盖一举而两并之,所谓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也。若阮非与密同膺负固之讨,则密衄而阮安,阮虽永存可也,胡为乎未几而地缊于周也哉?“我冈”“我阿”,则兵之所至,随收其地以入版图矣。

    鲜原

    《逸周书》曰:“王乃出图商,至于鲜原。”孔晁《注》云:“近岐周之地也。”《竹书》:“商纣五十二年,周始伐殷。秋,周师次于鲜原。”《帝王世纪》曰:“岐山,周城,太王所徙,南有鲜原。”鲜原者,岐阳之下有小山,而下属乎原,即所谓周原已。毛公曰:“小山别大山曰鲜。”岐山为大山,而原上别有小山也。郑《笺》云:“鲜,善也。”《集传》因之。未是。

    是类是祃

    毛《传》曰:“于内曰类,于外曰祃。”《尔雅》云:“是类是祃,师祭也。”郑氏因之,要未言所祭者何神也。今按:类之为祭,名同而制不一。《虞书》:“肆类于上帝。”《周礼·太祝》:“宜于社,造于祖,设军社,类上帝。”此则上帝之祀有名为类者,而《集传》因之,然文王是时,以服侍殷而守侯度,必无祭帝之理。其以文王为祭帝者,则公羊氏先受命之说,惑于秦之僭立帝畤而因以诬圣也。然则此之言类者,与《虞书》《周礼》《太祝》之类,名同而实异可知已。

    《周礼》四类,郑司农众曰:“三皇,五帝,九皇,六十四氏。”郑康成曰:“日月星辰,运行无常,以气类为之位。”许慎曰:“以事类祭天神。”天神者,统于天之神,即康成所谓日月星辰,非上帝也。《周礼》以次之四望之下,天神不宜后于地祇,则事兼人鬼。司农以为先代有天下者之祭,亦通。盖礼天神者,必配以人鬼以为之依。则类祭日月星辰,而以三皇、五帝、九皇、六十四氏配焉,礼之所宜。抑告兴师之故于前王,或所伐之国为其苗裔,庶妥之而俾无怨恫也。此之类祭,盖谓此矣。

    上帝之祀,与天神、先代帝王之祭俱谓之类者,类祭之礼,无坛有兆,舜方摄政,不得郊而见帝于圜丘,故降杀而用类礼,兼上帝、天神而合祀之,后世因以为王者师祭之礼,《武成》所谓“底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是也。类之为言,聚也。“以事类”云者,所宜致告之神,聚而合祀,不似凡祭之专有所事,而牲牷币玉之文亦减焉,或兼上帝,或断自天神以下,唯事之所宜,礼从简而与事称也。舜摄巡狩之典,《周礼》《太祝》定于成王之后,故有类上帝之礼。文王终守侯服,则唯祭天神人鬼而不及上帝。要以事类底告,故均可名之曰类。然其隆杀之别,固不可引彼以证此也。再考《周礼·小宗伯》:“凡大灾,类社稷宗庙,则为位。”是社稷宗庙亦有类名,亦但以事故合祭告之,有兆位而不为坛,斯可名曰类。益知类不必定祀上帝矣。

    若祃之异于类者,毛公以“于内”“于野”为分,《尔雅》《说文》俱统言师祭,则祃所祭告之神,即类之所祭告也。师未出,而为兆于国以祭曰类;已出次舍,为表于所次以祭曰祃。故郑康成谓与“田祭表貉音骂 ”之貉同,郭璞亦曰:“祃于所征之地”,盖地异而祝号不殊也。《集传》乃谓祭黄帝及蚩尤,不知何据。且祀主皇帝而并享蚩尤,亡论贞邪殊类,而生为仇敌,死共兆位,亦何异拓跋氏之以尔朱荣侑其祖乎?汉儒之必不可毁者,此类是也。

    灵台

    毛《传》曰:“神之精明者称灵。”郑《笺》云:“天子有灵台,所以观 象,察气之妖祥也。”胡氏《春秋传》亦云“天子有灵台,以候天时”,盖本诸此。以观氛 而谓之灵台,复以何者而为灵囿、灵沼乎?故《孟子》谓民谓之灵,为赞美之辞。灵,善也。《书》曰:“吊由灵。”《说苑·修文》篇曰:“积恩为爱,积爱为仁,积仁为灵。”仁积则物性尽而清明四达,故曰“神之精明者”,言明德之通于神明也。灵台之称,义取诸此。若朱子谓若神灵为之,则与汉武之以“通天”名观,宋徽之以“神运”题石者,又何以异?要此灵台定为游观之所,非为观象而设。汉人习专家之学,遂建灵台令为天文官,殊为附会失实。又以唯天子为有灵台,遂谓文王受命于丰,作灵台,用天子之制。不知文王灭崇,幅员渐广,因水土之便而迁丰,亦犹齐迁临淄、晋迁新田而已,何得诬为受命,以资篡据者之口实?其曰“王”者,盖诗作于革商之后,以追王而王之也。其以文王受命作台者,则唯惑于天子有灵台以观氛 ,而不知灵之训善,而为臣民归美之词也。灵台遗址,在今鄠县。《三辅黄图》谓在长安西北四十里,高二丈,周回百二十步。台崇二丈,抵今尺一丈二尺,固不足以迥出冈阜而观氛 也。

    辟廱

    《王制》:“天子曰辟廱,诸侯曰 宫。”《鲁颂》“思乐泮水”,毛《传》同《王制》之说,郑《笺》云:“辟廱者,筑土雝水之外,圆如璧,四方来观者均也,泮之言半也,半水者,盖东西门以南通水,北无也。天子、诸侯宫异制同形。”然既曰天子、诸侯宫矣,宫则非学也。乃郑氏之注《王制》也,又曰:“尊卑学异名。辟,明也;廱,和也,所以明和天下。 之言班也,所以班政教也。”同出郑氏一人之言,而参差如此。盖惑于《王制》有“受成于学”“释奠于学,以讯馘告”之文,与《鲁颂》“在泮献馘”语迹相蒙,因自纷乱,而无画一之论。

    《王制》一书,杂引而不相通。卢侍中植云:“《王制》,汉文时博士所录”,非周之遗典,盖不足据。然其曰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既有大学,复有辟廱,则《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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