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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大扫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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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小梅急得浑身出汗,看见他一面跑,一面脱下衣裳扔开,露出黑不溜一身疙瘩肉,脖子、胳膊上都流着血。两下里二三百鬼子追他,老蔡两支枪,乓乓乓一连打了两梭子。旁的同志都不见了,老蔡也钻进高梁地跑了。鬼子乱纷纷的追过去,枪炮直吼了半天。小梅看得满眼是泪,心里真结记得不行啊!

    四

    小梅在地里碰见秀女儿了。两个人见了面,又是难受又是欢喜,就在一块儿跑。饿了就向人要口饽饽吃。有个伴儿还好一点;可是又遭遇了敌人,两个人又跑散了。

    小梅碰见一个老婆儿在地里剜菜呢。她就跟老婆儿说好话,央告说:“大娘啊!你看我一家子跑散了,没个地方存身,你认我个闺女,带着我吧!”老婆儿看她怪可怜,就把小梅带回家了。

    家里,儿子出外作买卖,有个儿媳和小孙子。过了两天,老婆儿盘问出小梅是个干部,害了怕,就叫她走。小梅眼看着天黑了,又下着雨,就哀求说:“干娘啊!你看黑洞洞的,我又没个投奔处,下着这么大的雨,叫我往哪儿走啊?”老婆儿看着她就害怕得发抖,说:“好同志哩,你你快走吧!隔壁老恒家藏了个八路,前儿个早上连老恒媳妇一齐砍了。老……老恒媳妇奶子都割喽,肠子流了一地……你……你不走,我可背不起这个祸啊!”小梅要求再留一宿,天明就走。老婆儿怕得不行,直着眼睛,推她说:“好闺女,我也是给鬼子逼得没办法!你……你可别说我狠心……”,她一面流眼泪,一面去开大门,小梅万般无奈,只好走出去了。

    小梅淋着雨,眼里转着泪花儿,在黑糊糊的街上走。家家户户都插上门了,也看不见一个人,不知道往哪儿去好。稀里糊涂走到村口,看见一个庙,心里想:“唉!没办法,就到庙里——避避雨吧。”刚走进去,忽然打了个闪,亮烁烁的,看见里边青面獠牙的一个大泥像,咧着大嘴,两只圆圆的眼睛,对她凶狠狠的瞪着,手里举个大纲鞭,就象要打下来似的。吓得小梅头发根儿都立起了,赶忙退出来。

    雨淅浙沥沥下着,好象许多人在哭。

    小梅孤孤单单的坐在庙台上,心里乱麻麻的。想起同志们死的死,散的散,大水、双喜、黑老蔡……也不知道死活。到处都是敌人,剩下自己一个儿,黑间半夜给人推出来了……要是给敌人抓去,死了也没人证明是怎么牺牲的,这可怎么办呢?还能往哪儿走呢?

    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淌。她想起老娘,回家两年就亡故了,临死也没有见一面。又想起小瘦,这可怜的孩子给张金龙抢了去,活活儿糟害死了。想到这儿,又是恨,又是气,又是伤心,又是着急,越哭越恸,恸得肠子都要断了。

    一阵风,吹着她湿透了的衣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抬头一望,西面天空黑沉沉的,远处还在打闪;东面,云可散了,小星星在眨眯眼儿。小梅忽然想起那天全县干部开紧急会议的情景:县委书记黑老蔡号召大家不动摇,不悲观,誓死和人民站在一起,渡过难关,争取胜利。大伙儿望着毛主席的像,庄严的举起胳膊宣誓……她又想起黑老蔡常讲的红军过雪山草地的故事,红军干部战土跟随毛主席,那么苦还坚持,最后终于取得了胜利。那天,黑老蔡他们给几百鬼子围着打,他挂了彩,也还拚命抵抗呢,自己好好儿的,泄什么气呀!哭,哭有什么用!……想来想去还得坚持,还得找同志,找组织。对,找到党,就有了主心骨,就有信心,有办法,劲儿也有处使啦……可是,往哪儿找同志,找组织呢?

    她勉强站起来,感到眼里冒金花,浑身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找个背风的墙角坐下去,脑袋靠着砖墙,累得迷迷糊湖的,一合眼,就睡着了。

    五

    傍明,小梅在瘟神庙门外冻醒过来,湿漉漉的衣裳还贴在身上,凉冰冰的。又怕有敌人,赶快离开村子。在一个园子地边的小屋门口,想不到又碰见秀女儿了;再一瞧,田英和陈大姐也在里面。这可见了亲人啦!你抱抱我,我抱抱你,快活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小梅心疼的说:“瞧!你们模样儿都变啦!”她们说:“你还不是一样!”陈大姐病得很厉害,前天敌人追她,她跳墙逃跑,又把腿摔坏了。田英尽腰痛,痛得都直不起腰来。田英看小梅外面穿的一件蓝褂儿湿了,忙叫她脱下来晾晾。大姐脱下里面的一条裤子给小梅换上。

    秀女儿说:“嗳!可惜我的包袱,要在跟前多好啊!”她拉着小梅告诉:“那天碰上敌人,包袱在洼里丢了,跑了两天两夜,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的又转回去了,包袱还撂在那儿呢。可欢喜吧,抱上包袱又跑,跑跑可又跑丢啦!”大家都笑了。

    大姐说:“你们小声些。天明了,这儿待不住,咱们还得跑!”四个人出了小屋。大姐的腿拐着,小梅和秀女儿扶着她。田英两只手叉在腰里,弯着腰走,一边说:“真是!我这个腰,使劲也直不起来!那天那么多人挤,挤也挤不直。嗳,真是!真是!”秀女儿调皮的学她口音说:“真四!真四!嗳,挤也挤不子!”逗得她们直笑,又不敢笑出声来。不提防庄稼地泥糊糊的,大姐一滑,连扶她的,三个都跌倒了,身上弄了好些泥,手都成了泥爪子;秀女儿的鼻子上也碰了一垛泥,大家又是个笑。田英指着秀女儿说:“你好!你好!跟人学,烂嘴角,眼人走,变黄狗!”秀女儿说:“你别说啦,瞧我的架势!”她背起大姐,小梅忙抬起大姐的脚,三个人晃晃荡荡的跑。大姐说:“哈呀!我这李铁拐驾起云来啦!”她们怕敌人发觉,都钻进麦地里去了。

    一连几天,她们在野地里转,不敢进村去。嘿,什么是那吃的呀!什么是那喝的呀!碰着老乡,要上一个半个窝窝头,四个人你推我让的分着吃。碰不上,什么茴香、小葱、野蒜,胡乱八七的填肚子。直饿得她们两眼发黑,肠子都拧成绳子啦。大家衣裳又单薄,铺着地,盖着天,睡了几天“洼”,肚里又没食儿,陈大姐的病越发重了。

    这天晚上,陈大姐浑身烧得滚烫。急得她们三个搂着她,抱着她,想不出个办法。小梅说:“这么着不行啊!好人都顶不住,病人更吃不住劲儿,咱们得宿到村里去;能喝口热水,也沾点儿光。”大姐咬着牙说:“别那么着!我这个病怕好不了啦!跑又不能跑,颠又不能颠,老累着你们可不行啊!要是到村里去,谁留咱们这一伙子呢?你们还是扔了我,走你们的吧!”那三个说:“大姐,别那么说,咱们要死也死在一块儿!”她们架着她,慢慢儿走。

    到一个村子附近,小梅和秀女儿先去探了探,回来说,敌人傍黑走了;已经跟一家老乡说好,可以去歇歇。就架着大姐,走到村边,进了一个秫秸编的柴门几。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婶子,探出半个身子到门外,四面望了望,回头对她们小声说:“你们悄悄儿,快到屋里去!”

    大婶子随手把门带上,叫她的女孩子在门边听着点。她急忙引她们到里间屋,安顿病人睡在炕上,用被子盖好,吹灭了灯,低声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也是抗属,你们在这儿待着不碍。鬼子来,就钻野地。”小梅说:“大婶子,我们这个同志病得厉害啦!你给她烧口水喝吧。”大婶子说:“行行行!”就出去了。

    她们四个觉得浑身都痛,躺在炕上,说不出多舒服。一下子都睡着了。朦朦胧胧的有人推她们,睁开眼儿一瞧,屋里点着灯,小窗户上蒙着——件破棉袄。大婶子站在炕边,小声说:“同志,你们快吃吧。这点儿东西,我藏了好些天,就怕鬼子翻出来。给你们吃了,我心里就痛快啦!”

    她们看见,炕沿上放着热腾腾的四碗汤,她们端起碗儿来,想不到碗里是擀得细溜溜的白面条。一股香喷喷的油炸葱花的味儿,直钻鼻子。哈呀!这些天,她们尽吃的什么呀?她们笑了!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扑簌簌的掉在碗里了。秀女儿哭着说:“干娘啊!你打发我们两个饽饽就行啦!你给作的白面……白面条儿……”四个人哭得更痛了。大婶子忙安慰她们,眼泪也掉下来了。

    六吃罢饭,她们跟大婶子合计,偷偷儿在麦子地里,跟打老鼠仓似的,挖了一个洞,口儿小,里面大,挖出来的土都运到远处。除了陈大姐病着,她三个连大婶子和她的小闺女一齐动手,直鼓捣一夜才挖成。大婶子又从家里抱来了干柴禾,铺在洞里。她们四个白天黑夜都在洞里钻着。大婶子母女俩假装挑苣菜,一天给她们送两次饭,还报告情况:这几天,鬼子汉奸尽包围村,抓青年、抢东西、搜查八路、找村干部……有一天就来了五次。村里伪政权建立起来了。附近较大的村子,都在修岗楼,有的已经修起了。

    小梅她们在洞里待着,一连好几天不敢出来。洞里又湿、又黑,四个人谁都长了一身脓疙瘩疥,又痒,又痛,怪难受。柴禾堆里多少跳蚤啊,咬得不行。她们腿也伸不直,头都窝着,小梅笑着说:“你们见过卖烧鸡的吗?咱们都成了窝脖子鸡啦!”

    秀女儿忍不住说:“老这么钻着,可把我憋死啦!我真想出去跑跑哟!”田英说:“你老实点吧,别找事儿啦!”陈大姐发愁说:“咱们的人可不知都在哪儿,怎么能跟他们取上联系才好呢。”小梅早就有这个想法,提议说:“这个洞小,两个人待在里面就宽敞了。我和秀女儿出去找关系,留田英照护大姐,我们找着人,再来接你们,好不好?”大家都同意了。

    这天晚上,小梅、秀女儿从洞里爬出来,大婶子送给她们一个破篮儿,里面是饽饽和煮山药,小梅、秀女儿就奔黄花村的方向去了。

    憋了好些天,一走到野地里,这舒服劲儿可真不能提啦。秀女儿不住的使大劲吸气,说是有小喇叭花的香味儿。小梅说,不是花香,是麦子香呢;又说:“青纱帐起来了,咱们又好活动啦!”

    她俩走了一阵,来到一个村子,躲在黑暗里听一听,没什么动静。两个就商量,想进去探一探,打听机关在哪儿。她俩进了村,绕了两个小胡同,可一个人也碰不见。老百姓都插上门了。摸不清情况,也不敢叫门。正迟疑呢,忽然听见戏匣子唱开了洋戏,还有人嘀哩嘟噜的说话。小梅拉着秀女儿低声说:“坏了!咱们跑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啦!”秀女儿还不信,隐在胡同口里,探出头儿向街上一望,街东头果然矗起一个大岗楼,亮亮的射着灯光。秀女儿忙转身说:“真晦气!快跑吧!”

    刚跑,一个小门咿呀的开了,走出一个男人来,看她俩挺惊慌,就叫她们站住,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秀女儿忙说:“要饭的。”那人怀疑的说:“怎么你们黑间半夜还要饭呢?准不是好人!”小梅一下子瞧见他手里提着个手枪,心就抽紧了。那人说:“你们跟我来!”就把她俩带进屋里去。

    一进屋里,那男人就把秀女儿挎的破篮子要去,凑在油灯底下检查。篮里可没什么,只有两块煮山药,几个玉米饽饽。他摇着脑袋说:“不对头!你们撒谎呢。你们既是要饭的,一定这家要一点儿,那家要一点儿,怎么这篮里的饽饽是一个颜色,一样大小呢?明明是——锅出来的么。你们不说实话可不行!”小梅、秀女儿给他说得无言答对,小梅只好说:“我们原本不是要饭的,是串亲戚的,黑夜失迷道儿,走岔路啦!”又指着秀女儿说:“这是我表妹,她年轻,不懂事儿,说错了话,你可别多心。”

    那人穿一身便衣,年纪也就是二十多岁,两只眼睛瞅瞅小梅,瞅瞅秀女儿,来回的打量,瞅得她俩搭拉着脑袋,心里直发毛。那人忽然站起来说:“你们俩准是干部。你们说说,在哪区工作的?”

    秀女儿坚决的说:“我们连干部的边儿也挨不着,我们就是老百姓!”那人盯着她们,突然问:“你们认得程平、黑老蔡不?”她俩心更慌了,一齐摇头说:“我们不认得!”那人又说:“你们不说实话,送你们到岗楼上去!”她俩唰的变了脸儿,年轻人可笑起来了。

    他说:“你们别害怕,咱们都是自己人,县大队在这儿住着呢,我叫个人来跟你们对对面。”说着,他走到对面屋里去了,听得见有人开大门走出去。小梅和秀女儿悄悄商量说:“县大队还能扎在岗楼底下呀?准是故意诈我们的!咱们把口供编好,死也别承认!”她俩就坐在炕沿上唧咕开了。

    刚把口供串好,那男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人,黑不溜、笑迷迷,连鬓胡子毛楂楂的,可正是黑老蔡。小梅和秀女儿乐坏了,忙跳下炕,说:“哈!闹了半天原来是你哟!”秀女儿拉着黑老蔡的大手说:“可把我们俩吓坏了!”老蔡脖子上的伤还没好;他歪着头儿笑着说:“怎么你俩到这儿来装要饭的?咱们的村干部还以为你们是汉奸呢!”秀女儿指着那村干部笑了起来,说:“我们才以为他是汉奸呢!”

    小梅问老蔡:“怎么你们这么大胆儿,偏偏凑在岗楼底下住呢?”老蔡笑着说:“我们慢慢摸出门儿了。越是这样的地方,敌人越不注意;只要咱们掌握住下面的干部和群众,什么问题也没有。”他得意的笑着:“嗨!别说冀中没有山,人山比石山还保险!”

    说了一阵闲话,老蔡就引她们到另一个老乡家里,洗脸、吃饭。小梅、秀女儿就象出门流落了好些年,回家见了自己的亲人,许多话儿说也说不完。真是,找到了组织,办法也有了,信心也高了,情绪也好了,两个人嘻嘻嘻的只是笑。

    老蔡给她们说了许多同志的消息;又说到牛大水给敌人抓去以后,还没有信儿。他一面打发人接陈大姐,一面安顿她俩休息。

    休息了两天,老蔡就对她俩说:“以后别再乱跑了。现在有许多工作要做,已经给区上布置下去,你们赶快到西渔村找双喜他们去吧!”就叫一个村干部送她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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