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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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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动不动就找你姐夫告状!”说着扇了她一个耳刮子,倒插上房门,娘儿俩把她关在屋里,丢下一大堆活儿逼她做,一天可只给两个窝窝吃。老婆子还说:“申家庄就没个好人。你再去,打折你的腿!”小梅受不住,趁张金龙这一夜没在家睡,天还不亮,就偷偷戳开门,跳墙逃了出来。

    小梅对黑老蔡说:“姐夫,那边我实在待不下去啦。你不常说:打日本不分男女老少吗?我早打定主意,要当个女红军,也去工作。咱不识字、没能耐,哪怕给人家提个水儿,跑个腿儿……干什么也行。反正不待在家里受罪啦!”黑老蔡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说:“那么你去受训好不好?”小梅问:“受训是个什么工作呀?”大水忙说:“呃,受训可好哪!又能提高文化,又能……提高政治,就跟进学堂一个样。”小梅说:“行喽!受训就受训吧,反正不回去了!”黑老蔡给写了介绍信,还有几个受训的,一块儿到县上去。小梅的婆婆家,一时找不着她,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五

    县上的训练班在一所大宅院里。大水他们找到负责人,交了信。那负责人叫程平,三十多岁,穿着灰粗布军装,坐在桌子跟前,先把他们的名字登记了,就很和气地问杨小梅:“你为什么来受训啊?”小梅红着脸儿,答不上来,半天才说:“就是为了受训么!”程平给她解释以后,小梅才明白了,笑着说:“那……受训就是为了……为的是不在家待着,好出来工作!”程平笑了一笑,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问牛大水:“你为什么来受训呢?”牛大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高声地回答:“坚决打日本!”程平回了个礼,笑着问:“要是叫你带一班人,领头打,你敢不敢?”大水冲口说:“敢!”程平点了点头,又去问别人了。

    大水隔着玻璃窗,往外一瞧,见院里男男女女好些人,心里想:“可热闹啦!”程平和他们谈完话,勉励了几句,就把他们编了班。生活上妇女单有一个女生大队,学习可是男女在一块儿的。大水和小梅刚好编在一个学习小组里。编好班,临出来的时候,大水忽然想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转着身子,着急地说:“哎!哎!我这个关系交给谁呀?”程平忙指给他:“找陈大姐!”大水看见里边桌子旁坐着个女同志,在笑着对他招手咧。大水走过去,那陈大姐低低对他说:“你别嚷嚷!这儿还有‘群众’呢。”大水交了党的关系,才放心地走出来。

    大水和小梅乍一入了训练班,都很不习惯。白天上课,晚上开讨论会,起床,睡觉,上操,唱歌……干什么都吹哨子,觉得昏头晕脑的,紧得厉害。吃起饭来,二三百口子,分成摊儿,小米饭,萝卜汤。大家吃得挺快,小梅赶不上,把嘴唇都烫出泡来了。晚上睡觉,男同志全在屋里睡地铺,垫的草,枕的砖。女同志优待点,屋里还有炕。房子很大,炕又是凉炕,天气很冷啦,小梅没带被子,跟一个叫田英的女同志伙着盖,半夜里冻得她腿肚子转筋,尽啼哭,心里有些后悔:“还不抵不来呢!”常想回姐姐家去。

    田英是个中学生,又是个党员,年纪也比她大,常半夜里起来给她转腿肚子,还劝她别回去。有时候把她当小妹妹似的哄着,买烧饼给她吃,说:“你吃一个,我吃一个,好好儿学习,别想家啦。”小梅也觉得,回婆婆家吧,受不了那个罪;住在姐姐家吧,也还是逃不出张金龙的手。既然出来了,一到训练班,把头发也剪了,当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可总得争口气呀。咬咬牙也就过下来了。

    大水夜里着了凉,也闹肚子,可是他最发憷的还是学习。这训练班,各阶层的人都有,程度不齐,服装也各色各样。大伙儿坐在院子里,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听课。大水包着头巾,穿着破棉袄,还束着个褡包,插着个小烟袋儿,坐在前面,抬着头,眼巴巴地听课呢。可是,什么“目前形势”呀,“统一战线”呀,“游击战术”呀……他都听不懂。有个教员是长征老干部,湖南人,还问他:“你听等听不等?”大水瞪着两个眼儿。旁人笑着说:“问你听懂听不懂?”可闹了笑话啦。大水看着有些人哗哗哗地记笔记,心里想:“多会儿熬磨到能记个录,可就好了!”

    开起讨论会来,这个小组里,就是大水和小梅不言声。别人问:“你们怎么不发言呀?”大水说:“咱们一个庄稼脑袋,叫我说个庄稼话行喽,叫我发言,我知道怎么发呀?”小梅给人催急了,臊得她差点哭出来。大伙儿劝他们:“记得几句说几句,慢慢儿就学会啦!”大水好几夜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觉,愁了个半病子。他对小梅说:“咱俩可是高粱地里耩耠子(耠子是高粱的一种),一道苗儿。两个傻蛋,往后受罢训回去,百吗也不懂,可怎么着?”小梅也愁蹙蹙地说:“谁说不是呀!咱们两个笨鸭子上不了架,受了一回子训,就装了一肚子小米饭,回去怎么见人哪?”大水说:“咱不信!人家是人,咱也是个人,咱就学不会?”

    每天,在休息的时间,程平教他们识字。大水晚上躺下,还在肚皮上画字呢。上课的时候,他硬着头皮听,慢慢地也就听出个意思来了。小组会上,大水下决心发言,憋出一身汗,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地说了一泼滩。小梅红着脸儿,也跟着学了几句。大伙儿都说:“好了好了,这两个可有了门儿啦!”

    大水可比谁都勤谨。每天,他起得最早,扫了院子扫屋子,把同志们的洗脸水漱口水都打好,等大家起了床,又把一个个铺盖卷儿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在生活检讨会上,他闹了个模范,许多人都夸他。大水很不好意思,说:“咱们庄稼人,没什么旁的本事,就是会卖点力气。”后来程平同志在全体大会上,还提出牛大水的名字,表扬了一下,大水心里可乐啦。

    大水觉得自己有了进步,生怕小梅落了后,有一次学罢歌子,人散了,他问小梅:“你怎么着?生活过得惯?”小梅剪过的头发齐脖子,晒得黑红的脸儿,一笑就是两个酒窝儿。她可松快多了,活泼多了,两只大眼睛挺精神地瞧着大水,说:“怎么过不惯呀?”她把陈大姐跟她们说的话,照样儿搬了过来,说:“就得吃苦呢。咱们这是‘锻炼’!往后打日本,什么苦都要受得了呢!”大水听了,吃惊地想:“嘿呀,小梅可进步多多啦!”小梅一跳一跳地走去,头发在风里飘,还唱《新中华进行曲》呢:

    我中华英勇的青年

    快快起来,

    起来!

    一齐上前线……

    六

    这天,正上课呢,大水烟荷包里没烟了。熬了半天,怪难受,就偷偷溜出来,在门口糖摊上,买了两根烟卷儿。训练班的纪律很严,不许买烟卷儿抽。他不敢给人知道,就躲在茅厕里,假装大便,吸着烟卷儿过瘾。刚好有个同班的来解手,大水赶忙把烟卷儿戳灭,另一支也丢在脚底下踩碎了。那同学可斜着眼睛看了个准。

    晚上,开了个小组会,那位同学一提出来,大伙儿可把大水批评得真够瞧。这个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听课?”那个说:“你还有没有个纪律呀?”说得大水成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是第一回呀!口袋里可一点儿烟也没有了。你们大家抬抬手,原个谅吧。”话还没有说完,人们就乱嚷开了。这儿也是:“报告主席,我对他有个意见!”那儿也是:“报告主席,我也有个意见……”真是按倒葫芦瓢又起来了,都说牛大水不接受批评,不诚恳。连小梅也跟着嚷嚷:“我也报告主席……”

    大水恼了,心里想:“抽个烟儿,犯了什么罪呀?”一赌气,掏出他的小烟袋说:“妈的,为了这么个事,以后一辈子也不抽这个倒霉烟了!”说着,把那烟袋在膝盖儿上喀嚓一下就撅折了,嘴里还气愤不平地说:“看我改了改不了!一个中国人还没有这一点志气!”说完把两截子烟袋扔在地上就走了。

    大水气得半夜没睡着,差点儿啼哭。第二天起来,他还憋着这口气,谁也不理,连小梅跟他说话,他也不答腔。下午,程平把他叫去了。程平让他先说,大水气呼呼地诉说了一顿。程平笑了笑,很耐心地教育他,说:“大伙儿批评你,说轻说重都是为了你好,不能接受批评,就不能进步。你是个共产党员,更得守纪律,起模范啊。”还说了两个守纪律的故事给他听。大水听了以后,气也平了,心也服了,说:“哈!你这是拿钥匙,把我的心开了窍儿啦。”

    晚上,开了党的会,又开小组会。大水承认了不是,笑呵呵地说:“我是个实葫芦儿,这会儿才豁亮了。往后我有什么缺点儿,你们只管指出来。我牛大水可再不发我的牛脾气啦。”大伙儿都笑开了,说:“有错改错,也就没错了,你可大大地进步啦。”

    大水进步,小梅也很有进步。田英想介绍小梅入党,就问她:“你看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小梅说:“当然共产党好么!”田英说:“你愿意在哪个党?”小梅可说:“哪个党我也不在,我就知道抗日,反正我要当女红军!”以前小梅知道她姐夫黑老蔡是个共产党,给剿得东奔西跑,小梅很害怕。她看那些女红军,倒是很自在,所以决心要当女红军。田英拉着她说:“你真傻!没有共产党,哪里来的红军呀?现在红军的名儿也已经取消了。在了党,常开会,知道的事儿多,进步就快啦。你好好儿寻思寻思吧!”

    小梅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就找牛大水商量。大水着急地说:“嗨,你这个人真糊涂!这是个最秘密的事儿么,你怎么告诉我呢?”他可不知不觉地暴露自己说:“幸亏我在了党,要不,你就‘暴露’给人家啦!”小梅害怕地说:“那怎么办呢?已经给你知道啦!”大水很秘密地说:“你就参加吧。在了党,可就有了主心骨啦。”

    小梅见到田英,就同意参加了。陈大姐和小梅谈了三次话,让她填了表。和小梅一块儿入党的有十几个人,举行了入党仪式,大家对党旗、对毛主席的像宣了誓。以后,就常跟大水他们一块儿上党课。

    七

    一天下午,训练班来了一个人,中等个子,二十七八,穿了一身军装,镶着一颗金牙,夹个包袱,来找负责同志。程平接见以后,他很客气地问:“贵校学员里,有个妇女叫杨小梅的吧?”程平说有。那人介绍自己,说是在何庄抗日自卫团服务,又说:“我们这个团是吕司令领导的。杨小梅同志是我内人,她在这儿受训我是很赞成的。今天我特意来看看她,给她捎点儿东西。”程平说:“可以,你等一等。”就走出去了。

    张金龙一连吸了三支烟,程平才来了,打量着他说:“杨小梅不愿意见你,她说你尽打她。”张金龙笑着说:“两口子吵嘴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我又不是她的仇人,她能一辈子不见我吗?程主任,我也是个抗日军人,你说吧,她这样做合理不合理?”程平说:“我们是主张夫妻和睦的,你要想见她也可以,你可得保证不打她!”张金龙满口答应。程平就去说服了杨小梅,小梅来了。

    张金龙一见小梅,就嘻着个嘴,问长问短,很是亲热。又打开包袱,拿出一件大袄说:“快穿上吧。天这么冷,别冻着了!”小梅从来没见他这么好过呀,心就软了。张金龙说:“缺什么你就说。穿了大袄,咱们到馆子里吃饭去。”小梅穿好大袄,和程平说了一声,就跟他去了。

    天,阴沉沉的。没有风,可是很冷。他俩到了一家饭馆。李六子、小小子先占了一间暖呼呼的房,在等他们呢。张金龙叫了好酒好菜,请小梅。吃饭中间,张金龙说:“小梅,你这回出来,跟家里没有商量。你一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谁不笑话咱!你看我这个脸往哪儿搁呀?”小梅说:“我这是正二八摆的受训,将来出去做抗日工作,有什么丢人的?”张金龙说:“嗨!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工作呀,还不是白受罪!我看你不抵跟我回去,家里有你一碗饭吃!”小梅明白了他的心意,沉下脸儿说:“我不回去!我回去挨打呀?”张金龙说:“我娘打你,我已经说过她了,就是我,也是一时脾气不好……你还能老不回去吗!”

    小梅早就吃不下去了,站起身说:“要回去,也得等我受罢训!这会儿,我出来的工夫大了,我得忙回去。”张金龙一把拉她坐下说:“忙什么!”小梅着急地看他们吃完饭,李六子和小小子走出去了。张金龙付了账,对小梅说:“你今天就跟我回家!咱们走吧!”小梅急得眼泪汪汪地说:“就是走,我也得跟班上说一声啊。”张金龙说:“那边我负责,你不用管!”说着,拉住小梅的胳膊就往外走。

    走到饭馆门口,小梅看见李六子、小小子早拉着一匹马,在等着了。小梅流下了眼泪,两只脚蹬着门坎儿,一只胳膊撑着门框,死赖着不走。张金龙拉着她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驮也把你驮回去,抬也把你抬回去!”饭馆的伙计和街上的闲人都来看。张金龙掏出枪来,喝着说:“你们看什么!这是我的媳妇,我接她回家去,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人们一闪开,李六子和小小子把小梅架上马,拉着就走。张金龙提着枪,跟在后面。

    天更阴了,絮絮地飘着雪花。小梅骑在马上,可急得没法了呀!到了村口,她一骨碌从马上滚下来,跌在地上,嚎开了。张金龙用枪头戳着她,凶狠狠地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打死你!”小梅嚎着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走了!”张金龙解下皮带,正要打她,忽然看见那边好些人呼呼呼地跑过来,头前是个牛大水,分明都是训练班的人。一看势头不对,张金龙咬着牙,指着杨小梅说:“好!你厉害!咱们以后瞧吧!”说完,跳上马,带着李六子、小小子,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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