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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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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些炸弹,都是谁给的?”表哥笑着说:“谁也没给。这是手榴弹,都是我们拾来的。中央军撒丫子跑,这一带丢下的武器可多呢!我们一伙人还拾了好些个大枪手枪,都交给吕司令了。咱们凭这些手榴弹,就要打江山!嗨,你瞧着吧。”

    两个人回到村里,已经鸡叫三遍了。双喜正在学堂等他们。学堂在事变以后早就没人了。刘双喜是个织布工人,捎带种着“巴掌大一块地”。这人瘦瘦的,很机灵,独个儿在教室里已经挖好两个坑。三个人悄悄把手榴弹藏好,才回去睡觉。

    四

    只几天工夫,黑老蔡就暗里联络了十来个小伙子,天天晚上在学堂开会,把“抗日自卫队”的牌子也亮出去了。还到处吹风,说:“吕司令给发了好几打‘插锁盒子’(盒子枪名),谁要反对抗日,就把谁拾掇了!”

    牛大水白天干活,晚上跟着表哥闹腾,觉得很“得”。他爹说他:“你撒什么疯呀?”他说:“闹抗日啊!”老爹说:“中央军几十万还抗不住,溜得一根毛毛也没剩,你有多大能耐,就能抗啊?”大水给问住了,就硬着头皮顶他:“不抗怎么着?叫我当亡国奴啊?”这下老爹又给问住了,瞪着眼儿说不出话。大水紧一步说:“你不叫我干,我出外当兵去!”老爹怕他当兵,心就软了,嘴上赌气地说:“看你叫人家穿着鼻子走,反正我管不了你,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大水又兴头头地跑出去了。

    申耀宗见黑老蔡回来,领着一拨人,折腾得挺欢,怕他们闹共产,心里很嘀咕。刚好他手下保卫团的团丁回来了几个,他腰杆子又硬了,就想压一压这些人。可又听说他们有枪,就派乡丁崔骨碌先去探探虚实。

    晚上,崔骨碌悄悄溜到学堂偷听,给自卫队站岗的高屯儿发现了。高屯儿年纪虽轻,个子可长得很高。他藏在暗处,拉开大嗓门吼了一声:“谁?不言声可开枪啦!”崔骨碌以为他真有枪,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跑。高屯儿就把他带到屋里去见黑老蔡。崔骨碌心里害怕,一进门就垂着手儿,作出一副可怜相,说:“蔡师傅,蔡先生!你们可别打枪。我这是给人家当差啊!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黑老蔡好言好语盘问他,他不说实话。黑老蔡生气了,一吓唬他,他才骨碌着眼珠子,把申耀宗吩咐他的话,一句句照实说了。黑老蔡觉得好笑,指着那两个装手榴弹的坐柜说:“盒子枪手榴弹可有的是!你回去告诉申耀宗,叫他老老实实的。咱们欢迎他抗日,要再这么背地里鼓捣,我们就跟他干!”崔骨碌一迭连声地答应着,退出去了。

    黑老蔡他们连夜商量对付的办法。第二天下午,自卫队每人腰里掖满了手榴弹,有的用皮带勒着,有的用褡包缠着。各人还拿一把小笤帚,用布包好,吊在屁股上,用袄盖着,冒充盒子枪。有的把打鸟的火枪背起来。他们排了队,走在街上,唱着《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刀向鬼子们的头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他们一路走着,还很威风地喊口号。牛大水老怕人家看出他屁股后面是假枪,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扭过头看看,生怕那笤帚疙瘩掉出来。这么着转悠了几条街。到了村公所,一拥进去,黑压压地挤了半屋子。

    村长申耀宗穿着蓝袍黑背心,钮扣上挂个表链儿,向来是很神气的。这会儿,瞧见黑老蔡他们许多人拥进来,可把脸儿都吓黄了,忙摘下缎子小帽,点头哈腰地让座,又叫崔骨碌倒茶拿烟。

    黑老蔡在太师椅上一坐,说:“不用客气。现在国共合作了,大伙儿团结抗日,你们怎么着?”申耀宗坐在一边,摸着八字胡回答:“没说的,没说的。如今——国难当头,不抗日也不行啊!兄弟向来就是主张抗日的。”黑老蔡说:“这就好。既然都是抗日的,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的保卫团跟我们的自卫队,可以合并在一块儿,统一起来,干什么也方便。你看怎么样?”申耀宗心里不同意,嘴上说:“这……”他不好说出口,就假装咳嗽,三咳嗽,两咳嗽,把话都咳进去了。黑老蔡问他:“这怎么样?”申耀宗为难地说:“这……好倒好,可就是……兄弟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咱们慢慢儿再商量吧。”

    黑老蔡见他故意推托,刚想说话,有个老乡跑来报告:孙公堤那儿发现一伙劫道的,在打枪呢。申耀宗和他手下的保卫团都面面相觑,不言声儿。黑老蔡站起来说:“咱们瞧瞧去!”可是申耀宗说:“孙公堤打枪,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咱们还是少管闲事吧。”黑老蔡奇怪地说:“不管?那咱们是干什么的呀?不保护老百姓,拿着枪干吗?你们怕死,你们待在家里,我们去!”几句话说得申耀宗脸上下不来,不好意思地说:“要去咱们一块儿去。”黑老蔡就领着自卫队走在头里,村长和保卫团跟在后面,一伙人沿着淀边,直奔孙公堤。

    这当儿,牛大水可慌了,一面摸着笤帚疙瘩,一面想:“坏了!弄这玩艺儿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人的么,真打起来,可打个蛋呀!”他瞧着身上手榴弹倒不少,忙拉拉旁边的高屯儿,小声问:“手榴弹怎么个打法?”高屯儿说:“谁打过呀!”大水着急地想:“这可是作了瘪子啦!”西北风飕飕地刮,大水还一身一身地出汗。看表哥,表哥可满不在乎,挺着腰,跨着大步子,一股劲地往前走。

    到了孙公堤,劫道的不见了。绕了一个圈儿,也没找着。申耀宗高高地站在“土牛”(堤上护堤用的土墩)上面,望了一会儿,消消停停地捻着胡子说:“哈!幸亏没碰上,你们的手榴弹怕不响吧?”黑老蔡眼睛对他一闪,说:“什么?不响?”就拉开线儿,一颗手榴弹飞出去,喊了一声:“瞧吧!”手榴弹轰地炸开了,土冲得很高,惊得野地里鸟儿都乱飞。申耀宗吓得滚下来,趴在“土牛”后面,也不管绸袍儿弄脏了,嘴里埋怨说:“你,你怎么闹这玩艺儿呀!”自卫队都拍手叫好。

    高屯儿这愣小子,挽起袖口,说:“我也来一个!”他照着葫芦画瓢,也摔了一个,也炸响了。申耀宗刚站起来又趴下,慌忙说:“得了,得了!我知道响了就行啦,别伤着人!”刘双喜滑稽地眨了眨眼儿,故意举起手榴弹摇晃着:“不行不行,我还没扔呢。你们小心!”申耀宗刚爬起来,连忙拉着他的胳膊说:“算了算了,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呀!”双喜做了个鬼脸儿,许多人哈哈大笑。高屯儿拍拍牛大水说:“喂,伙计,你的盒子枪可别走火啊!”大水摸着笤帚疙瘩,也忍不住笑起来。天已经黑糊糊的了,一伙人就回村了。

    当天晚上,黑老蔡又派人去请申耀宗,来谈判合编的事儿。申耀宗推托着了凉,打发秘书来说,“合了也可以。”黑老蔡提出:申耀宗还当他的村长,自卫队的队长由这边派;两方面结成统一战线,成立动员会,实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枪出枪。比如:申耀宗私人藏的枪,也应该拿出来抗日。秘书回去一说,申耀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黑老蔡他们又去,申耀宗都应承了。合编中间,保卫团的团丁,有的留下,有的不干了,大枪都重新分配。以前班长带的一支盒子枪,就挎在黑老蔡身上了。

    接着,黑老蔡他们到附近各村,把财主家的枪都动员出来,还捐款买枪。抗日自卫队扩大了,枪也更多了。

    五

    黑老蔡一伙人的活动,给何世雄知道了,就出了个鬼点子,叫郭三麻子和张金龙、李六子带一班人,一个个都挎着盒子枪,突然来到申家庄村公所,要八百斤槽子糕。申耀宗一听就知道是来闹事的,故意去找黑老蔡报告,说:“哪儿去弄这么些槽子糕?这事儿我办不了。蔡队长,你打发他们吧。”黑老蔡听了很生气,就带着高屯儿、牛大水,跟申耀宗到村公所。

    公所里,郭三麻子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穿着国民党的军装,挎着武装带,领子上还别着过去的红领章。站在他身边的张金龙,穿着一身黑的便衣,头发往后梳得贼亮,身上挎着两支枪。旁边站着一溜人,穿什么服装的也有,都拿着枪,一个个贼眉怪眼的。郭三麻子瞧见申耀宗引着个连鬓胡子的黑大汉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土头土脑的壮小伙子,知道那头前一个挎盒子枪的准是黑老蔡,就故意瞧不起地问:“你是蔡铁匠吗?”黑老蔡左手叉腰,右脚踏在板凳上,胳膊弯儿往膝盖上一撑,说:“我就是蔡铁匠,你怎么样?”郭三麻子说:“怎么样?叫你们村里马上准备八百斤槽子糕,送到我们团部去!”

    黑老蔡嘿嘿嘿地冷笑,说:“老百姓连棒子窝窝都吃不上,你们吃槽子糕吗!”李六子得意地说:“我们都上火了,就得吃槽子糕!”高屯儿说:“哼!想得倒不错!”牛大水也壮一壮胆,冒一股子劲说:“嘿,这么个穷村,连个点心铺子也没有,哪来的槽子糕呀?”郭三麻子脸儿一沉,说:“别废话!你们到底送不送?”这时候,刘双喜叫来了自卫队和许多老百姓,都拥在院子里听呢,听到这儿,双喜这瘦个儿气得跳起来,对大伙儿嚷着:“你们说,有槽子糕没有?”大伙儿齐声喊:“没有!”

    里面,郭三麻子涨得麻脸儿通红,威胁地说:“谁在闹?这是我们何团长的命令。你们要不送,跟我们走,有话跟我们团长说去!”说着回头使了个眼色,立时喀嚓嚓一阵响,十来把盒子都顶上了子儿,大小机头张着,提在手里。高屯儿急了,赶忙把手里的大枪也推上了子弹。自卫队都拥在门口,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牛大水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申耀宗偷偷溜出去了。

    忽然,黑老蔡直了身子,举起一只手,怪有意思地着眼睛,说:“好吧!要吃槽子糕的跟我走!”张金龙一条眉毛压下来,狠狠地说:“姓蔡的,你别开玩笑!”黑老蔡扬着脑袋说:“你们有上级,我们也有上级,要吃槽子糕,跟我到吕司令那儿吃去!”高屯儿说:“着!吕司令那儿槽子糕多得很!”门外也都喊起来:“到吕司令那儿去!到吕司令那儿去!”郭三麻子眼睛瞪得跟牛蛋子似的,猛地站起来,对黑老蔡拍着桌子说:“放你娘的屁!我们不认得什么驴司令牛司令!这家伙故意捣乱,把他捆起来!”几个人就冲上来抓黑老蔡。黑老蔡拿着盒子枪,走上一步,大声喝着说:“谁敢捆我!”刘双喜一伙,有的提着枪,有的拿着手榴弹,都拥进屋里来。

    正在这工夫,外面一阵马蹄声,来了三个军人,都穿着灰粗布军装,跳下马,走进院子。头前一个问:“蔡队长在哪儿?”人们说:“在屋里呢。”他跑进屋里,一见黑老蔡,忙握手招呼。黑老蔡高兴地说:“教导员,你们都来啦?”那教导员说:“大队在后面,我们先来跟你接接头。”黑老蔡说:“好好好,咱们过那边谈谈。”就和自卫队招呼他们到西屋去了。这儿,郭三麻子一伙都傻了眼儿。张金龙暗里推推郭三麻子说:“咱们走吧。”郭三麻子就高声说:“今天时候不早了,明儿个再来要吧!”李六子说:“对,槽子糕明天再吃!”这一伙毛蛋蛋子,一个个都溜了。

    来的是吕司令的一部分队伍,住下以后,专门剿土匪,整顿地方武装。他们派人跟何世雄交涉,要他抗日,要他接受领导,遵守纪律。如果不服从,就要缴他们的枪。何世雄没办法,全部接受了。

    六

    腊月初十,黑老蔡打发牛大水到何庄集上买火药。大水买了火药,正在街上走,忽然听见后面枪响,和一阵咪哩嘛啦的声音。赶集的人们纷纷往两边让开,把大水挤到台阶上了。他扭头一看,瞧见李六子端着个三眼枪,在开道冲邪呢。后面跟着六个吹鼓手,吹吹打打,引着一顶蓝轿,和一顶红缎子绣金的花轿。花轿后面跟着好些个挎盒子枪的人们,都很威武地走过去了。

    大水想:“什么人这样耍威风呀?”一打听,才知道是张金龙娶媳妇呢,娶的是大杨庄的。旁边有个抱小孩的妇女说:“不是大杨庄的,大杨庄是她姥姥家。”大水听了,心里一激灵,就问:“这家姓什么呀?”那女人说:“许是姓梁吧。”大水说:“该不是姓杨?”女人笑起来说:“那谁知道!”大水迷迷惑惑地想:“不要是杨小梅吧?”他呆呆地望着,那花轿越走越远了。

    这当儿,小梅正坐在花轿里淌眼泪呢。她早就听说,张金龙是个不正经过日子的嘎小子(嘎是坏的意思)。前两天,小梅就躺在炕上装病,用被子蒙着头,不住地啼哭。可是娘也说,姥姥也劝,临了花轿子抬来,也就由不得她了呀!

    忽然——咚!咚!咚!三声炮响,轿子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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