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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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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少兴坐在凉亭下,一筒接着一筒地抽着烟。他自己不知所以地有点浮躁和烦恼,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在轻轻地不住搔着他的心,不让它安静。

    去年在庭下小坡种下去的果树,经过两个春天已是绿叶披离,仿佛到处挥着一簇簇的鸡毛掸子。望过去,笠山田野毫无遮拦地向他展开全貌,那广平的绿色波浪,和上面碧油油爽朗新鲜的天空,以前总要唤起他的欢欣鼓舞的快乐情绪的。今天却也都走了样儿了。全都是那么灰绿而干枯,单调而呆板,死气沉沉。

    他一筒接着一筒地抽着烟。

    那么,是不是他对自己的事业,对笠山农场失去信心了?不是的!他对农场始终没失去信心。农场的前途也许有些挫折,但他坚信终于会把它按着一定计划开拓出来。他的信念是坚强的,不屈的。而且他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期待着呢?农场的咖啡发育得那么好,第一期的预订面积和株数如期完成,若照这样下去,两年后他便可以设立工厂制粉了。这和当初的计划就没有多少出入。招租方面,虽有赵丙基的亏款潜逃,但是叶阿凤、张永祥两人忠诚可靠,两块小农场整顿得井井有条。最近又有两个人前来接洽承租,农场也打算每人先给十甲山地。一切进行得还算惬意,他有什么不可以高兴的?可是,也不知什么缘故,他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潜在烦恼、焦躁,使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走了样儿。甚至连他周围的人们都变得十分古怪,十分陌生,十分不可爱了。他们在他前后左右莫名其妙地团团转着,忽进忽出,一个一个脱离了他的控制。这里面有他的女人、致平、阿喜嫂、淑华,即连淑贞也不例外。他们在搞什么鬼呢?他可以生他们的气吗?

    一仰脸,恰好淑贞由西厢房的背后转了出来。

    “淑贞,”他把少女唤到面前来,“你淑华姐姐在家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少女回答。

    “当真不知道吗?”

    “嗯!”

    刘少兴猜疑地看了一会儿淑贞,然后转口问她:“致远他妈哪里去了?”

    他总用“致远他妈”称呼他的女人,致远死后这习惯还是没改过来。

    “她到下边的人家去了。”

    “去做什么事?”

    “我不知道。”

    “好!”他一挥手,“你去吧。”

    他又一筒接着一筒地抽着烟。

    他当初买下笠山时,充满了热情和理想。他和刘阿五共过野餐的那一天,在他一生中是少有的最最甜美、最最快乐的一天。现在看来,那天的所有一切————刘阿五、老头儿饶新华和他的秃尾狗,还有河边的野火和猿啼,这一切就都像那摇曳不定的炊烟,成为不可捉摸的一种非现实的东西了。

    几天前,他在村里看见刘阿五,阿五比前更加发福了,两片有血色的嘴唇始终笑嘻嘻地绽开着,表示着内心的欢悦,可见他以后的投机如意了。自那以后,他虽和他聚首过四五次,但都因彼此俗务羁身,匆匆分手;只共过两次野餐,一样带了饶新华,有一次还有因事来山的刘致平参加,但都没有头一次那样的舒畅和快意了。

    然后笠山落进他手里成为笠山农场,至今七年了。但是七年来阻力重重,灾害迭至。第一次的放牧,百来头牛一阵牛瘟就只剩下七八头;种咖啡以后,又有赵丙基的逃欠和福全的受绑,此外还有地方居民的偷窃和敌视,蓄意破坏农场的进行。

    但虽有这些障碍,他的信心和做事业的热忱并没受到丝毫的毀伤和动摇,甚至他用热诚、友善和谦逊,已渐渐地在邻居之间赢得了信誉和声望。

    接着,就是致远的死。这打击相当严重,使他伤心极了,致远虽像一头生犊暴躁易怒,但在事业上却是他最好最得力的左右手。他虽缺乏创意,没有策划谋略的头脑,但假使把计划的蓝图交给他,那么他就是一个无比认真而忠实的执行者。他的死,几乎使农场什么事都无法推行。至于致平,这个热情的年轻人,却总是使刘少兴惴惴不安,不能放心委任他做一件事。他有过多的思想,过多的主张,由他那丰富而又直线的想象力构想出来的东西,往往使人啼笑皆非。并不是说他错误;不!它时常正确而合理,而且极富于机动性,却都是好高骛远,充满着青年们的梦想而不切合实际。在执行方面,他又没有致远的平实谨慎的作风。当然这和年龄及婚姻不无关系。一个光棍小伙子总是在半天里飘摇无定的,必须借老婆这一条绳索来把他拴在大地上,才会变得更现实一点。何况他的日夜东跑跑西撞撞,不十分用心于事业,又正表现着未婚者的不安定性呢。

    因此刘少兴非常关怀他的婚事,希望他及早成婚。但这年轻人却不把它放在心上,一有人来讲亲便用“不到二十五岁不结婚”的话把媒人赶跑,所以婚事一再延宕下来。显然,这只是他的一种遁词,借此敷衍而已,真正的理由,还是他不中意对方。到底他有没有属意的女孩子呢?是哪一个?他好像很喜欢淑华,和她形影相随,十分亲密。不用说淑华是百中择一的女孩子,他自己也爱如己出,如果能给致平娶做媳妇,岂非善美?但是彼此头上同顶着一个字,这就把什么事都搞翻了,天地间就偏有这些煞风景的事!

    刘少兴又装好一筒烟,拿纸捻点着慢慢抽起来。

    忽然,有个人正由庭坎下蹒跚地走进他的视野。那人肩上掮着一把黑布伞,伞端荡着一只包袱;他那摇头摆尾的姿势,在他记忆里马上引起一阵像看见软体动物时的本能的嫌恶。

    哦,这不是冯国干吗?

    在他还在惊疑不定,冯国干已摇进亭下来了,仍旧用那老式的揖手礼向主人连连打拱。

    “少兴哥,”山羊须簌簌动着,“久不见了!”

    “啊,嗯!”

    主人起半身,他让他那隆重的仪礼拜得有点头昏脑涨,话也说不清楚。

    “少兴哥,”客人用布伞把包袱支在椅旁,“上次人多口杂,不便说话,今天特来相访,想和老兄谈个痛快。”

    他摸了摸山羊须;那手瘦而肮脏,有长长的指甲。他坐得逍遥自在,仿佛他可以如此一坐三个月。

    “哦,”主人客气地说,“那倒要听听高见呢。”

    这时有汽车的驰走声自东边山坡下传来。刘少兴抬头朝那里看。只见那条通往寺里去的路上一道尘烟滚滚,一辆汽车带着灰尘一直往里面奔去。

    原来是香客。刘少兴想。

    汽车一直向山寺奔去,里面坐的倒不是什么香客,而是刘汉杰、胡捷云和刘致平三人。刘汉杰风度翩翩,胸襟磊落,一副绅士仪表;胡捷云质朴诚实,精神饱满,善良的脸孔表情,充溢着对人生的纯洁的愿望。只有刘致平独自一人郁郁寡欢,情思悄然,双眉笼着一抹淡淡愁云,有如一个在押解途中的囚徒。

    那天刘老太太回下庄找刘汉杰的目的,原指望后者使用他的影响力打消凝结在致平心中的那可怕的念头————希望和淑华结婚的念头。她让他明白她丈夫刘少兴的为人,刘家的社会地位,和在现阶段下这事所赋有的严重的悲剧的性质。一句话:她要他明白这是一件绝对不可能实现,也不能让它实现的事情。

    当时刘汉杰满口答应,于是她满怀高兴地差了致平去见他。但谁知道致平和汉杰二人见面的结果,却使汉杰的心情完全变了过来。这心境的转变,才使得他携了两个年轻人匆匆到笠山来了。

    原来刘汉杰是一温和的合理主义者,他处理一件事情总要尽量顾到各方面的利益,绝不轻易牺牲某些方面或某些事物来硬性适应形势,即渺小到一个人的感情,也未能例外。

    他非常重视既成的事实,因为无论如何那是不能抹杀的,所以必须予以适当的尊重,当时刘老太太不曾明白告诉他,他们要怎样来处置那腹中的孩子。她似乎把它看得很随便,以为可以由她要怎样就怎样。这态度他不能赞同。第一,他不能同意打胎行为,倒也不是因为它的道德问题,而是他认为实在不值得这样做。当然他也理解老式人那种近乎愚蠢和狂妄的尊重“面子”的心理,在它面前,任何野蛮和残酷的行为都会得到合理的解释。

    此外,他也想到世上还有一种移花接木的办法,但它的缺乏人情味又是不能否认的,世间多少恨事不是如此造成的呢?

    他虽和她约好一定依她的意思做去,但现在他只好对不起她了。让她知道了也许会叫她一下子昏厥过去,现在他所要做的却正是她不希望实现的事情,他要刘少兴让致平携着淑华双双出走————飞到花莲去。他有位亲戚在那面临太平洋的海滨城市里经营渔业和运输业,他预备让他们奔往那里去。

    不过,他也充分认识这事是如何棘手,他不敢断定事情一定会顺利的成功,他多少认识刘少兴的为人,要想象他这样一个人来同意同姓结婚,简直就不敢存多少幻想。过去他常常为人排难解纷,经手的问题大大小小不知凡几,但都凭他卓越的外交手腕一件一件得到适当的解决。这次他希望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再一度完成它的使命,不致让他白跑一趟。

    但是刘汉杰的这种转变,刘老太太连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吧!

    “致平,”刘汉杰半玩笑半责怪地说,“你真做的好事呀!现在你记着:你留在汽车里,待我们去把事情交涉好了就差人来叫你去。那时你得打起勇气来见你父亲。你必须双膝下跪————你懂得吧?就是那老式的跪拜礼。你别当他不够文明,这是人类所能想出的最最有用的一种发明。你得多多磕头,一来赔罪,二来领谢,三来就此拜别。你就是磕一百个头也不过分,你做的事情就值得你磕一百个头,知道吗!”

    致平苦笑。

    “你要知道,”汉杰继续说道,“我只能成全你的愿望,至于这以后,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了。你相信你们会过得很好吗?”他悲观地摇摇头,“你还不明白我们这个社会是怎样的一个社会。依我的看法,假使你父亲不答应,我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

    “我想不出为什么会不答应,”胡捷云很不以为然,便插口说,“难道就只为了同姓,便不能结婚?”

    “正是这样!”

    “笑话!”

    “你当是笑话!哼!可是在你姑丈看来,事情也许就两样。你们涉世太浅,有热烈的心肠,依你们看来,什么事情好像都只有伦理上的问题,可是我们这个社会是更复杂,它有它自己的伦理,你相信吗?至于我个人,如果允许我直白地说,那我宁愿没有这件事。”

    “那么,好像你也不赞成同姓结婚,是不是?”

    “好像?为什么?”刘汉杰为了不被理解而苦恼地笑了笑,“不过这问题得分做两面来说。第一如果单以同姓结婚来说,我没有什么不赞成的,但是如果把它放在我们的社会上,我认为那是非常不智之举。因为这是思想上的问题,而不是生活上的事件。生活所要求的不是理解,是表现。你不能光用脑袋去生活,必须拿身子去对付。在思想,似乎没有行不通的事情,可是你不能照着你所想的那一套应用在行为上,那会把什么事情都搞糟。一种制度,一种习惯,当初也许是想出来的,适合实际需要想通才创制出来的,但以后它就脱离了思想的领域,它给它自己拓开了路子,不等思想来领导了。就如这个问题吧————不过我还要问你。我觉得你好像只由生物学的观点来理解它。在我呢,我倒以为它在这方面的理由很可疑。有一点是很可笑的,社会上关心这问题倒好像正为了这点。可是你先别笑我,我还不至于迂腐到连这点知识都没有。”

    “要知道,”他停顿须臾,然后又说下去,“我们这个社会是身份的社会,在这里面,每个人都赋有了一定而非常清楚的身份。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身份与身份的关系,这身份透过家族而千变万化,身份变,关系又自不同。假使你和一个与你同姓的女人结婚,就像致平和淑华吧,那么你们结婚之后,你们两家之间到底要怎样称呼?怎样关系?岂非一下子就把身份搅乱了?”

    刘汉杰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汽车进入一个小村子,转了几个弯又驶出田野。前面已可以看见笠山支脉了。它旁边的飞山劈面矗立,屹然如飞鱼之势。汽车即朝着那里直直奔去。

    田垄还在插秧之前,那作绿肥用的菁豆之类,一直溢出到路边来,一种农忙期到临前的平静笼盖着田野。

    “那么,”一出山道,胡捷云又开了口,“你也不否认同姓结婚在将来的可能性了,是不是?”

    “无妨这样说。”

    “可见这事并不完全不可能了。”胡捷云振振有词,“那么我再问问你,到底这将来的可能是怎样到来的?是不是它自己一下跳过来?或————”

    “哦,哦,你这鬼东西!”刘汉杰由靠垫上坐起来,“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吗?那么我也要问问你,你是不是打算就让致平来担任这角色?在我看来,他倒不像是一个革命家。”

    “倒不是这意思。我只想我姑丈为人还相当开明,眼光也不狭隘,为什么将来可以做的事,现在就不可以做?这是我想不透的!”

    “你这是二加二的想法!”汉杰摇摇头,“不过你对于你姑丈的看法我大致同意,不然我也不会跑这许多路了。可是开明和眼界宽大只能算是提供了某些有利的条件,并不等于问题解决,我不能对它存过大的希望。你得冷静地想想,这是风俗上的一种革命工作,实行起来能够引起多大的麻烦,你简直无法想象。除非你很天真,否则你就不敢期待一个做父亲的甘冒声名败裂之险来替儿子办理一件婚事。年轻人也许把革命家看成伟大而光荣,但世间做父亲的却不愿自己的儿子去做革命家。它伟大但不一定惬意,光荣但不一定舒适;惬意和舒适只在平凡和庸俗里才会有的,这才是真正为你所熟悉的群体生活,社会固然少不了革命家,但假使人人都变成革命家,社会就会乱了步伐,生活也就无法再过下去了。”

    这时汽车已驶进寺前的草场,司机把车子刹住。三个人鱼贯下车。

    “吓,好吵闹的蝉声!”刘汉杰吃惊地说。

    刘汉杰掏出怀表来看:九时二十分。

    “司机先生,”他说,“请你待一会儿,我们至迟十二时半一定回来。那么,致平,”致平就在他旁边失魂落魄地站着,“你留在这里吧。待一会儿,我差人来叫你去时你得多拜几下你父亲。你懂得怎样拜吧?不过我们此去能不能成功,那就要看你们俩的福气了,你也得至诚祷告上天帮我们的忙!”

    当刘汉杰和胡捷云二人到达刘家时,刘少兴正陪着一位客人在凉亭里谈话。他用最大的欢迎把他们接进去,那动作是殷勤而亲切。

    “你们是坐刚才的汽车到的吧?我还当是香客呢,原来就是你们。”

    他虽是笑颜可亲,但刘汉杰却在他的眉宇之间看出一脉强制抑压下去的怏怏不乐的气色。

    “他的情绪不好呢!”他想。

    他从容地在刘少兴的对面坐了下去,向那位客人迅速投过一瞥。

    客人缄口默坐,用右手五支手指不住捋着山羊须。在他那举止里面有一种不随便把什么东西放在心上的洒脱,但是面孔上却显露着一个人在高谈阔论中猝然受到干扰时那份不高兴不耐烦的神色。那副山羊须,那副穷儒的寒酸和迂腐气,刘汉杰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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