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们还是种咖啡。种到河边时,要喝水的喝过以后又爬上坡岸走回自己的岗位上去了。致平一人留在最后,当他也起身要走时只见淑华向他走来。
致平堆笑相迎。
“你要喝水?”他说,“我等你。”
但是她站在他面前只是不动。
致平开始看出她的脸孔焦愁而烦恼,有心绪不宁的表情。
“淑华,怎么了?”他担心地问。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落在地面,然后嗫嚅地说:“那个没有来。”
起初,他不明白她说什么。
“没有来?”他机械地反问。
她不响,把脸孔朝转那面。
致平茫然失措。过了一会儿,他吞吞吐吐地说:“不会是……”
“我不知道!”
两人都沉默下来。
又经过一星期,那事仍无消息,两人开始着慌起来,他们的意思都是要弄掉它,但是淑华没有勇气说出,而致平是未便说出,因为这在道德上责任上都很说不过去,更实际的是:第一,他找不到肯做这种事的医生。他也知道别人遇着这种事时似乎都有办法,医生都肯帮忙。但是临到他时,他却发现自己束手无策,他不晓得别人如何打通到医生的路。第二,假使做来不当,往往有生命的危险,如果真的这样,除去法律问题不算,还要牵连到双方的名誉,那将是身败名裂,为社会所不齿。在报章上,他就时常看到这种事例。
在过了几天后,致平由外面回来时,默默地递给淑华一包东西。她会意,一声不响地接了过去。
转瞬又到第二个月应该来的日子。但是他们仍看不出有什么动静。两人一筹莫展,相对无语,淑华的眼睛,潸然落泪。致平懊丧而悔恨。
弄到后来百思无计时,致平突然来了个天真的想法。他提议:也许可以和母亲商量。他觉得他有把握把母亲说服,然后通过母亲去劝说父亲。假使父亲许可,他们便可以————结婚!如此一切就能迎刃而解,简单极了。
但是淑华摇摇头。她是聪明的、现实的。她以女性的敏感,本能地看出这事的不可能,他的父亲不会答应。假若这样,以后就不堪设想了。
和父亲商量的想法,淑华虽然反对,但致平还没完全放弃,他认为它值得一试。倘使父亲能够允许,而自己却不敢提出来讲,那不但是可惜,简直是愚蠢。他们也许得到一个彻底的失败,但它的反面却是完全的顺利呢!在未经事实证明之前,他不愿妄自决定父亲是一个顽固守旧的人,他们会遭到百分之百的拒绝。
父亲为何拒绝?为何同姓不可以结婚?彼此亲缘相距十万八千里,而仅仅为了头上戴着同样的一个字?
他终于碰上那道墙了!
然而他不能理解,更不能相信!
他父亲虽说不上是一个新派,却也不见得是泥古不化的老式人,他对生命的看法和做法,有时有意想不到的开明的一面。因有此种种,所以致平并不把这事看得十分绝望。
有一日他出街回来,恰好父亲领着工人进山去了,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这是一个机会,他决定把心事付诸实行。在他经过犹豫再犹豫,踌躇再踌躇之后,便带着忐忑不宁的心情把母亲请到屋里。
母亲用疑惑惊讶的目光盯住他的脸上下扫视。
“妈!”致平虽力持镇定,但是声音一出口却有颤抖。话,他是预先想好了的,他用真挚和忏悔的口气说出,他感到两颊一直在烧,实则他的脸孔是异常的苍白,心脏在胸腔里收缩起来。
母亲站在屋子当中听着,当她听到淑华已经怀孕时,不觉微微叹了一口气。再听到让他们结婚的申诉时,她像突然脱了力气似的颓然坐倒在床沿上。
“啊!”母亲叹了一声,“你这孩子!”
致平抬起头来,发觉母亲的眼睛正落在自己的脸孔上,那眼睛是那样的怜惜,又那样的绝望。
顷刻间,他感到幻灭。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非常不智之事。
“你这孩子!”母亲仍是那种绝望的声调,“你怎么做出这种蠢事来?”
“妈,请你原谅!”他一阵难过,“我很后悔!可是现在请你和爸商量。”
“你爸怎么会答应你?”
致平默不作声。
“你应该知道你爸的脾气,”她继续说下去,“你不想想他要是知道这事会怎样吗?啊!”
母亲又叹了一声:“你这孩子!”
母亲伤透脑筋。虽然她从很早以前就看出致平对淑华钟情,但总盼望他顾及头上那个字,适可而止,哪里会想到他竟真如她担心的弄出这种事来,这是最丟人的事了。天呀!那将如何是好?那就会丟尽刘家的面子,将影响到刘家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声望,而这些却正是她丈夫所万万不能接受的。她想最好把这事偷偷地处理,但她也想到也许丈夫终于会知道,因此她不打算对他瞒到底,在适当的时候她就要告诉他。不过致平的意思是绝对不能说出去,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她和刘少兴是几十年的夫妻。她非常清楚丈夫的为人,她亲眼看着丈夫如何由社会的底层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地位,他不能把辛苦得来的声望由自己的手来涂上污泥。她不明白致平如何会有如此可怕的思想。她一定要叫他把这份痴念打消掉。这孩子简直是疯了。
就在那天晚上,她想起了刘汉杰。他是致平的朋友,同时也是致平最景仰的人,他对致平有很大的影响力。只要她让他明白那事对刘家的关系以及刘少兴是怎样的一个人,请他出来劝劝致平,说不定这孩子就会回心转意。她也很清楚这孩子有些死心眼儿,少不得要经过这么一着,然后她就有时间来处置那问题。这是她所想到的办法里认为最满意的了。
第二日她就动身回下庄了。
同天的傍晚,淑华让妹妹淑贞住在农场,自己和大伙回了村子。她没有把回去的事情告诉致平。他的软弱、无能,使她生气,也使她更焦急更懊恼,她没料到致平这样的不中用。她已不能住在农场,这里的一切都使她生厌,她也想回去和母亲说说。一直她就瞒着她,但是如今事情已迫切到不能让她再瞒下去了,虽然这是难于启口的,虽然她还有点不愿意。
她在庭下的小坡上遇见了致平。很明显的,他没有料到她要回去。有几秒间,他又沉静又凄寂地望着她的脸孔。他不愿她回去。但他又不能留她,没有理由留她;他明白她为什么要回去。
“你要回去,淑华?”他的声音一半是哀怨,一半是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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