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麓下长大,对于山,就像老朋友那样地熟识。他们全神贯注在鱼虾上面。刘少兴一下就看出饶新华在这上面有非凡的本领。他那两只手一落水,仿佛就已变成一领渔网,碰到它的鱼儿,一尾也别想逃跑掉。两小时后,他们捕到的鱼虾足供他们三人一顿饱餐还有余呢!
他们到了一个地方便停下来。这地方又深邃,又幽静,河双岸有两巨石巍巍相对,有如一道关门。门又窄又陡,水急如泻。一出关门,河道放宽了,因此水势便缓下来。河里大石纵横错乱,仿佛一群出了栏门的牛,摩肩擦背,秩序紊然。两岸的乔木环拱如盖,下面清风低回。藤长而大,像虬龙般一直垂到河面。
他们随便坐在河石上歇歇,抽着烟。不一会儿,饶新华不知从哪里摘来满口袋深红的野莓。刘少兴开始注意到老头儿有点古怪。后来他发觉这老头儿在他们歇息之间总是来来去去行踪飘忽。
“阿五,你有没有注意到,我觉得这老头儿有点古里古怪?”刘少兴终于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你是说饶新华吗,少兴叔?”刘阿五平静地说,“他从来就是这样子,不能坐下来安静一下。”
“可是在山里有什么可忙的呢?”
“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山精;你简直无法想象他对于山有多么丰富的知识。”
他们边谈着,刘阿五边开始烧饭。
刘少兴把烟蒂扔掉,在大石上仰首躺了下去。头上的树木极为茂密,阳光片影不漏下。躺着看,那树木更高了,藤更长了。他感到无边的舒适。他闭起眼睛,流水在耳边切切细语,像主妇们在闲话家常。这一切,看来就像一个梦境;老头儿,岸边的炊烟、树、藤和水声。这和他那仆仆风尘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同啊!虽然他也是捏土块捏到老的,但是晚年在贸易方面的投机,使得他的生活时刻动荡不宁。他想起他怎样漂洋渡海,想起那起落无常的商情和繁杂的商务关系。他忽然对这些感到了厌烦。现在,这生活和他隔得这样地远,就像一团烟,恍惚而渺茫。他想:是不是可以让它就这么结束了呢?在他的意念里,有一种隐隐的想头在渐渐地滋长。这是每一个血液里有着老庄思想,而又上了年纪的中国人容易有的极为普通的愿望。他好像认为自己是应该退休山林了。
突然,就在他的头上,他听见几声猿啼。他睁开眼睛。在上面高高的树枝间,他发现有一只猴儿。猴儿在树丛间攀援着,有时静静地朝下边窥视一会儿,似乎是想知道下边的人对它有无危险。
刘少兴坐起来,感动地说:“哦,有猴儿呢!”
刘阿五坐在用三方石头砌成的灶边悠闲地抽着烟,两手抱膝,眼睛静视河面,若有所思。
“这地方猴儿很多。”刘阿五朝刘少兴这面转过脸,“有时它们结成一个大移民队。”
他看着刘少兴的脸,沉寂片刻。
“少兴叔,”这位大汉又开了口,“假使你不想一个人买下全部的山,那我可以参加一份;我们两人共买。”
饶新华带着他的狗回来了。
这顿野餐,刘少兴吃得少有的香甜。那饭香喷喷的;鱼汤里面虽然只放了几粒豆豉,味道却是无比的新鲜。
他觉得这是他近年来难得有的最快乐的一天。
不久,这块地就落到刘少兴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