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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训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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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没演完?”

    “就是嘛!”

    “还有啥?”

    “疤瘌四不还没走吗?”

    刚才这一阵,人们的注意力,全叫那些伪军们的丑态吸引住了。如今有人这么一提,全都醒了腔。有的说:

    “对对对!看训疤瘌四的去喽!”

    人们嚷着,跑着,又向茶馆奔去。

    这人群,从茶馆跑到村口,又从村口跑回茶馆,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茶馆里。

    梁永生正和疤瘌四谈着。

    梁永生坐在椅子上。

    疤瘌四隔桌站在对面。

    他见梁永生拔出旱烟袋,正在装烟,就忙不迭地掏出一包“炮台牌”的香烟,抽出一支,用右手拿着,左手擎在旁边,向梁永生毕恭毕敬地递过来,并怯生生地点点头,笑着说:

    “梁队长,请,请抽我一支……”

    梁永生摆摆手,将烟袋点着了。

    疤瘌四哆嗦着,把手抽了回去。

    这时,梁永生抽一口烟,眼里喷射出两股清冷的、严厉的光,盯着疤瘌四那疤瘌脸,说:

    “你干的坏事不少,罪恶是不小的……”

    疤瘌四本来就吓得浑身乱哆嗦,现在听梁永生这么一说,更吓得那煞白的脸色又唰地黄了。忙说:

    “知罪,知罪!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梁永生吸了口烟,又接着说:

    “咱远的先不提。就说关庄那一仗,阙八贵突然包围了我们,那是谁报告的?”

    “这,这……”

    “你‘这这’什么?”永生嘭地拍一下桌子,“那个向石黑报告的就是你!”

    疤瘌四最怕的,主要就是这一章!

    今天,永生没出三句话,又偏偏提起了这一章!

    这一下,把个疤瘌四一下子吓蒙了!

    这时候,正扒着窗口、门口瞧热闹儿的人群,轰地炸了:

    “疤瘌四坏透了!先捅他两个窟窿解解恨!”

    “给他的狗头上钻个眼儿!”

    “把这个老小子种到地里去!”

    永生一逼问,群众又一怒轰,这么两加劲儿,吓得个疤瘌四像触了电似的猛然一抖,接着,又噗噔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

    “梁队长,请你高抬贵手,饶恕我这一回吧!我干着这个差事,不给太君,不,不,日本鬼子做点事,应付不过去呀!……”

    关于疤瘌四向石黑报告的问题,是梁永生和他的战友们根据一些迹象共同分析出来的,并没掌握住十分可靠的证据。现在,疤瘌四认了账,永生不由得心中暗想:“疤瘌四是怎么得到这个情报的呢?这可能与暗藏在村庄中的阶级敌人有关。今天,应借此机会,弄清这一点。”他想到这里,又向疤瘌四说:

    “现在你应当想一想了————今后怎么办?是立功赎罪呢?还是想落个阙八贵那样的下场?这由你自己决定!”

    “立功赎罪!”疤瘌四忙说,“一定立功赎罪,我可以马上签字画押!”

    “我们共产党人,向来是不重空文空话重事实的。我们希望你,不要光会说漂亮话儿,以后要学着做点漂亮事儿!”

    疤瘌四点头道:“是!是!”

    梁永生接着说:

    “今天我要考察考察你————你向石黑报告的情况,是怎么得来的?”

    “这,这……”

    疤瘌四又“这这”开了。永生见疤瘌四不想说实话,没容他“这这”下去,就又拍一下桌子,厉声道:

    “你要老实点儿!”

    “是!”

    “你们的情况,我们全知道。这你明白!”

    “明白,明白!”

    永生又噌地抽出匣枪,用枪口点着疤瘌四的脑门儿说:

    “你要胡说八道,它可不会客气!”

    到这时,疤瘌四已吓掉了真魂,浑身哆嗦着说:

    “我哥……”

    “叫啥?”

    “刘其海!”

    几个月来,梁永生一直很注意地主分子刘其海的活动,并且也发现他一些通敌的嫌疑,只因为证据不足,所以还没除治他。这时,梁永生为了彻底弄清这件事,就又通过各种方法询问了一些情况,直到他觉着这件事大体落实了,这才又转了话题说:

    “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是谁也拉不回来的。我们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当铁心汉奸……”

    “梁队长,我这个人,梁队长你还不完全了解,我不是那铁心……”

    疤瘌四一面说着,一面用眼角儿瞟扫着永生。当他发现永生撇着嘴冷冷一笑时,又忙变换了语气说:

    “当然,我知道,我的心,是不易被人理解的!啥法哩?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吧!”

    “一派胡言!”永生先斥责一句,又以质问的口吻说,“你不是铁心汉奸,有啥凭据?就凭你空口说空话吗?”

    “不!”疤瘌四忙说,“我早就想跟咱这边,不,跟贵方,取个联系。为了这个目的,我还托过人呢!……”

    永生的用意,就是激着疤瘌四提起这件事。现在疤瘌四说到这里,梁永生又佯装惊疑地插嘴道:

    “哦!托过人?托的谁?”

    直到这时,疤瘌四仍然被恐怖控制着。他先向茶馆里环视一眼,然后往前探一探身子,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沈万泉。”

    “沈万泉?”

    “是啊!”

    “他是个干啥的?”

    疤瘌四诧异地说:

    “咦?不是黄家镇据点上那个伙伕吗?他是雒家庄上的人……”

    梁永生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噢!我倒想起这个人来了!……”

    疤瘌四欣然道:

    “这管明白了吧?”

    梁永生哈哈地笑起来。他笑罢,不以为然地说:

    “那沈万泉只不过是个当伙伕的呀!他能办得了这么大的事?”

    “我听说,他跟八路有通识……”

    疤瘌四是怎么听说的呢?梁永生本想进一步追问清楚,可又觉着那么一来,似乎更暴露了沈万泉的身份。于是,他佯装毫不在意的样子,耸耸肩峰,又爽然笑道:

    “你这叫‘舍下灶王拜山神’!”

    “梁队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舍近求远呗!”

    “舍近求远?”

    “就是嘛!”永生随随便便地说,“你们水泊洼据点上,倒是真有人早跟我们有‘通识’……”

    “我们据点上就有?”

    “当然喽!”

    “谁?”

    永生未答。

    疤瘌四张大了渴望的、敏感的眼睛,盯望着梁永生的神色。他只见,永生的脸上,表情凝然不动,一双目光像有千斤重,正朝疤瘌四压过来。因此,疤瘌四忙改嘴说:

    “多嘴!多嘴!”

    稍沉。梁永生指指手中的匣子枪,意味深长地说:

    “它,如今不是已经给你取上联系了吗?你还问谁干啥?”

    “是!是!”

    “不过,你要知道,在你的身边,有通八路的人,对你有好处,没坏处!懂吗?”

    “懂!”

    “懂啥?”

    疤瘌四又“这这”起来。

    永生问他:

    “方才,你不是表示要立功赎罪吗?”

    “是啊!”

    “今后,如果你真做了什么好事,你身边那个‘通八路的人’,就可以替你向我们报告。是不是?”

    “是!”

    “这不是对你有好处吗?”

    “是!”

    “当然喽!你要是阳奉阴违,继续做坏事,那人也是会向我们报告的……”

    “不敢!”

    “敢不敢由你。”永生说,“过去,你做的坏事,你的喽啰们做的坏事,我们不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吗?我们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而今你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

    其实,在水泊洼据点上,并没有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梁永生他们对这个据点上的情况所以了解一些,主要是通过向群众调查了解到的。现在,梁永生所以说得就像那里边有我们的“内线”似的,这是一种对敌斗争的策略。

    可是,这时的疤瘌四,却“拿着棒槌当了针(真)”,心里噗噔起来。他正在暗自琢磨:“谁是八路的‘内线’呢?……”梁永生揣猜着了疤瘌四的心理,又说:

    “咱先把话说明白————真和我们‘有通识’的人也罢,你认为和我们‘有通识’的人也罢,今后,他们哪一个出了事儿,我们也要拿你问罪!”

    “是!”

    “哎,方才,你说的那个伙伕,叫,叫,叫……噢!对了!叫沈万泉。就说他吧,他是个忙饭打食侍候人的人,又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以后,你不要再给人家添是非……”

    疤瘌四又是一顿“是是是”。

    继而,梁永生向疤瘌四讲了一阵共产党的对敌政策,又接着说:

    “我再次提醒你————今后,你要阳奉阴违,两面三刀儿,那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知道,知道!”

    “你知道个啥?”

    “知道没好下场!”

    “哼,知道就好!你再继续做坏事————”梁永生用匣枪指了指疤瘌四的亮脑门儿说,“枪毙你!”

    这一下,吓得个疤瘌四嚎叫一声,他又苦苦哀求道:

    “恳求梁队长宽恕我的过去!从今往后,我一定立功赎罪,为国出力,为民效劳,为八路那面,不,为贵军,做些好事……”

    “你只要说话算话,今天饶你的狗命!”

    “谢谢梁队长!谢谢梁队长!”

    “你要知道,我们是按照共产党的政策办事的。”永生说,“要光凭我和你,今天我是非要枪毙你不行的!”

    “是!感谢共产党,感谢共产党!”

    梁永生又说:

    “今后,我们的人,从你据点附近路过时,你要加以掩护;鬼子有什么动向,你要及时送出情报;我们若有伤员送进你的据点,你要设法保卫,并负责医疗;你还要想些办法,给我们筹集一些子弹……”

    “行行行!”

    “方才我向你的弟兄们讲的那‘约法三章’,你要带头执行!”

    “一定照办!”

    “照办不照办,都由你决定!”永生再次指指匣枪,“可你要记住,它是从来不会客气的!”

    “岂敢岂敢!照办照办!”

    “起来!”

    “谢谢!”

    “走吧!”

    “谢谢!”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疤瘌四,隔桌站在永生对面,又想走,又不想走,又想说,又不敢说。梁永生问他:

    “你还有话说?”

    “我还有个要求————”疤瘌四吞吞吐吐地说,“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

    “等我出了庄,要求梁队长打一阵枪……”

    永生冷冷一笑:

    “你好跟你的上司交代————是不是?”

    疤瘌四也笑了。可是,直到这时,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还像兔子吃菜似的直哆嗦:

    “嘿嘿,是!嘿嘿,是!”

    “好吧!”

    “谢谢!”

    疤瘌四点头哈腰地倒退着步子,出了茶馆。

    街上的群众,人山人海,层层叠叠。疤瘌四一走到街上,就立刻被卷进人海里。这时,许多人指着疤瘌四的脊梁骨议论开了————

    有的说:“这个老小子坏透了!”

    有的说:“真不该叫他囫囵回去!”

    疤瘌四像只丧家犬似的,夹着个尾巴在大街上灰溜溜地走着。他听了群众这些咬牙切齿的怒骂声,脊梁骨上直冒凉气,心窝儿里一阵阵地打抖喽!

    疤瘌四走远了。

    梁永生指着他的背影向锁柱说:

    “等他出了村,你到村头上去打几枪!”

    一个民兵要求说:

    “俺们也去————行不?”

    梁永生笑道:

    “好!你们民兵们也去吧————每人打三枪!拿疤瘌四当个活靶子,也当练习打靶吧!”

    “好哇!”

    “好是好!可别真揍死他呀!”

    民兵们笑了。

    群众也笑了。

    梁永生又向锁柱说:

    “你完成任务后,到学校里去一趟。告诉小房,让他写个讲话稿儿。到晚上,咱们一块儿到水泊洼据点外头去喊话……”

    “是!”

    锁柱刚要走,见永生要向村外走去,就问:

    “队长,你到哪去?”

    “我到村外转转。”

    “村外转啥?”

    “疤瘌四回去了,谁知他怀的啥鬼胎?”

    “我看不会……”

    “也许不会!”永生说,“不过,我们还不能这么信任他!”他笑笑又说,“你办完事,也要离开村子。到晚上,咱到小勇家去碰头儿……”

    永生说罢,出村去了。

    晚上。

    梁永生和小锁柱都回到小勇家来了。

    他们吃过晚饭,一推饭碗,就要往外走。小勇奶奶急忙赶上前去,拦住他们,没好气儿地责备道:

    “瞧你们这些夜游神!刚刚撂下饭碗,顶着一脑袋明晃晃的汗珠子就往外跑,着了风儿怎么办?都老实地给我在屋里呆一会儿!”

    她这硬铮铮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爱护。

    梁永生和小锁柱,眼里含着一股只有孩子对母亲才有的那种期求的神情,盯着这位高大娘嘿嘿地憨笑。尔后,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了老大一阵,谁也没有辙。是啊!他们对高大娘这母亲般的关怀,只能乖乖地服从————又都回到屋里去了。

    高大娘见两个听话的孩子回了屋,她那皱纹累累的脸上闪出欣然的光彩。她那一双慈祥的笑眼,眯得快要没有缝儿了。

    小锁柱回屋后,就跟小勇子混在了一起。

    他们嘀嘀咕咕,嘁嘁喳喳,忽而争吵,忽而倾谈,忽而又爆出一阵神秘的笑声。

    谁知他俩在搞啥名堂?

    爱看书的梁永生,抓紧这个空儿,凑到只有黄豆粒大的灯光下,又聚精会神地看起书来。

    高大娘呢?她就忙着刷锅洗碗,收拾饭桌。

    这位勤劳的老人,一面收拾饭桌,还一面就着热锅熬起硝来。你看她,时而填把火,时而舀瓢水,出去一趟,进来一趟,从里间到外间,又从外间到里间,忙得一直站不住脚。她一面手脚不停地忙活着,还一面不时地瞟瞟永生、锁柱和小勇这些可心的孩子们,心窝儿里甜滋滋的,嘴角上,眼角上,还有那一道道的皱纹里,都荡漾着笑意。

    她忽而问永生:

    “你又看的啥书?”

    永生正看到劲儿上,头也没抬,说:

    “《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

    大娘知道,这是毛主席写的书,永生看过多遍了,现时又在细细地看,所以心里一阵高兴。她怕耽搁永生看书,也没再多说,又去忙她的了。

    她忽而又问锁柱、小勇:

    “你俩嘀咕啥?还这么昧人!”

    他俩光笑不答。

    看来大娘也并不真想知道他们的秘密,所以也没再追问,端着一摞碗又走过去。

    不一会儿,锁柱凑上来,他要帮着大娘忙活忙活。可他刚一贴身儿,就被大娘推到一边去了。大娘说:

    “去你的吧!你手重脚重的,毛毛躁躁的,摔件子家什就更值得多了!俺自己个儿忙得过来,用不着你这愣大哥来瞎掺和,快滚到一边子玩儿去吧!”

    大娘全拾掇完了。

    她凑到梁永生的身边坐下来,向永生说:

    “永生,咱志勇,老大不小的了,你这当爹的,怎么也不走走心哩……”

    “走啥心?”

    “张罗着给他成个家呗!”

    “这号事儿,他娘倒跟他提过……”

    “他说啥?”

    “他说,这宗事,当前还顾不上呀!当前的主要任务,是打鬼子。等这个主要任务完成了……”

    高大娘说:

    “打鬼子就不娶媳妇啦?以后,志勇再来的时候,我得正经八本地说说他……”

    永生没再说啥,只是笑。

    稍一沉,他又另起话题说:

    “大婶,今年春节,村里开展优属运动,不是给你送来二斤肉吗?”

    “是啊!”

    “你为啥高低不要?”

    “傻孩子!我吃了,当个啥?省下来,慰劳子弟兵,叫你们吃得饱饱的,养得壮壮的,长得劲头儿足足的,好去打鬼子呀!”大娘说,“等把鬼子打出去,日子过好了,也许宰上个大肥猪,好好地吃上几顿哩!”

    大娘说着说着笑起来。

    永生也笑了。他说:

    “大婶啊,志勇说的和你说的是一个理儿。”

    大娘不解:

    “啥一个理儿呀?”

    “不论多咱,小事总得服从大事,私事总得服从公事。眼时下,打鬼子是大事,是公事;娶媳妇成家这类事,是小事,是私事,就得服从打鬼子呗!大婶你向来是个明白人,你说是不是呀?”

    高大娘情不自禁地点着头。可是她的嘴里却说:

    “不论啥事儿,叫你一说,总是有理儿,你大婶子可说不过你!可是,永生啊,甭管咋说,男大当娶,女大当嫁,反正你这孩子……”

    大娘说到这里,视线落到梁永生那黑乎乎的胡茬子上,又拍一下巴掌笑着说:

    “你看我!你那胡子都这么多了,我还成天价孩子孩子的呐!”

    “胡子归胡子,孩子归孩子,这是两码事。”永生摸着嘴巴子上的胡茬子笑着说,“在你老人家面前,我的胡子就算长到一丈长,不还是个孩子吗?”

    话罢,永生、大娘都笑起来。

    笑声落下。永生见锁柱头上的汗水已干,就说:

    “锁柱,你到雒家庄去一趟吧!”

    “哎。”锁柱站起身来又问:“干啥去?”

    “疤瘌四他哥刘其海那个小子……”

    永生才说了个半截话儿,小锁柱就说:

    “梁队长,我明白啦!”

    “我还没说呢,你明白个啥?”

    “把他抓来呗!”

    永生笑呵呵地拍一下锁柱的肩膀,说:

    “又叫你揣摸着了!”

    锁柱憨笑着,再没吱声。

    他摸了摸枪和子弹,整了整衣装,然后,立正站好,向永生说:

    “队长,我可以走了吗?”

    永生向锁柱打量一眼,满含笑意地点着头:

    “走吧!要带几个民兵去。”

    “是!”

    锁柱正要走,梁永生又用话止住他:

    “记住:要快去快来;下半夜,咱不是还安排了两个会吗?”

    “记住啦!”

    锁柱敬了个礼,扬长而去。

    永生转向小勇,摸着他的头顶问:

    “勇子,我要到学校里去,你去不去?”

    “当然去了!”

    “嗬!瞧你,怎么还当然呐?”

    “俺老师布置的还有任务哩!”

    “啥任务?”

    “不告诉你!”

    “不告诉就拉倒!”永生说,“那俺可走啦?”

    “梁大爷,你等等我!啊?”

    高小勇说着,跐着桌子爬上柜橱,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永生问:“小勇,找啥?”

    小勇说:“也不告诉你!”

    “好!你啥也不告诉我,我就不等你了!”

    永生说罢,走出屋去。

    小勇已经懂事了。他知道梁大爷是个忙人,所以也没强让永生等他,只是着急地喊道:“大爷!你可要在学堂里等着我呀!”

    “好吧!”

    永生顺口应着,出了院门。

    街上,静悄悄的。

    只有暴烈的夜风呼呼地刮着。远处,时而传来一声两声的犬吠。

    梁永生来到学校里。

    房智明正伏在灯下写什么。

    可能是由于他的精神太集中了吧?你看!梁永生走进屋后,在他的背后站了老大晌了,他却没有发觉。

    小房在写什么呢?永生一瞅,才知道他正在抄写《论持久战》。你看他,恭笔正楷,多认真呀!

    永生心里一阵高兴。

    屋里很静。

    只有小房用钢笔往纸上写字的声音,还有他那由于用力而发出的急促的喘气声。这些声音,在梁永生的耳朵里,就像是一种悦耳的音乐。过了一阵,梁永生干咳了一声,小房这才猛地抬起头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梁队长,你多咱来的呀?”

    永生笑着说:

    “早就来啦!”

    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问:

    “你想抄下来呀?”

    小房放下笔说:

    “我光借着看,怕耽误你学习。想学你的办法————也抄下一本来。”

    “好!”

    “我还想多抄几本————”

    “干啥?”

    “送给别人看呀!”

    “那更好了!”

    这时,永生的心里,当然是很高兴的。因为,过去的房智明,虽有抗日之心,但无抗日之胆,总是悄悄地颓丧地打发着日子;而今的房智明,已开始振作起来,自己想着法儿地干革命工作了,梁永生咋能不高兴?于是,他又就劲儿鼓励房智明说:

    “这是一项重要的革命工作啊!”

    房智明却不好意思起来了:

    “这算了啥?我干不了别的,认几个字……”

    他一面说着,一面收拾抄写的本子。

    梁永生一边抽着烟,一边顺手拿过一个放在桌子上的小本本,随随便便地翻阅着。他翻来翻去,忽然停住了。

    为啥?

    原来这里写了几行诗:

    僵老腐败的历史遗物啊,

    你像座大山似的压在人民头上!

    苟安屈辱的黑暗思想啊,

    你死死地锁闭着人们的心房!

    党的宣传教育工作啊,

    冲锋吧!快冲进……

    永生看到这里,本子被小房夺去了。

    永生笑笑说:

    “不错嘛!为啥不叫看哩?”

    小房摇头道:

    “瞎胡划。见不得人!”

    他虽这样说着,可是眼角上,已隐秘地渗出了几分得意的笑纹。

    梁永生沉默地抽着烟,瞟望着小房的脸相。

    过了一霎儿,永生又另起话题说:

    “小房,前些日子,你们到据点外头喊过几次话?”

    小房扳着指头算了一下说:

    “唔!七次了!”

    他一提起这个上了火,又带上几分怒气说:

    “这七次,那小子们都没好好地听!今天虽然训他们一顿,我看还怕是狗改不了吃屎!”

    “你根据啥这么说哩?”

    “当汉奸的,净些胎里坏!”

    “可不能这么说!”永生说,“伪军里头,也有穷人被抓去后被敌人硬逼着干上的呀,能说他们也是‘胎里坏’?”

    “叫我看,一进了他们这个大染缸,就全变成一路货色了!”

    “原来不是坏人的,一干上伪军,是会染上一些坏毛病的。”永生说,“不过,凡是穷家出身的伪军,只要我们在宣传教育方面肯下功夫,他们当中有些人是会觉悟,会转变的……”

    小房思索着。

    永生又转了话题:

    “哎,小房,这次喊话稿儿弄了吗?”

    “弄了。”

    “这很好!”永生说,“我以为你对喊话有看法,连我布置的讲稿儿也给吹了呢!”

    “哪能哩!”小房说,“看法归看法,指示归指示,因有看法就不执行指示还行?”

    “这话对。你又进步了。”永生说,“稿儿在哪里?”

    “我怕敌人猛地闯进来,藏到墙缝里了。”

    “拿来我看看。”

    “哎。”

    小房从墙缝里抽出一叠纸,递给永生:

    “写得不像样儿!”

    永生一气儿看完了,放在桌子上。

    他还没说啥,小房先问道:

    “是不像个玩意儿吧?”

    永生的脸上挂着笑,眼里含着笑,点点下颏儿说:

    “嗯。是不大行!”

    原先,小房虽是一口八个不像样儿,可是他的心里想的是:“梁队长一看,准会满意的。”没料到,结果与他的估计相反。于是,他又问:

    “梁队长,怎么不行?你跟我说说吧!”

    永生没正面作答,而是反问他道:

    “我在茶馆里讲的那一套,你全抄上了,是不是?”

    “嗯喃。”小房说,“抄得不完全。”

    “咋不抄完全它?”

    “有些地方记不清了!”

    永生扑哧笑了:

    “多亏你没抄完全!”

    “咋?”

    “这些白天讲了,晚上再去重复一遍,有啥意思?”

    小房涨红着脸解释道:

    “除了这些,我再没词儿了!”

    “没词儿就不去喊话呗!”永生说,“咱为啥去喊话?为了宣传。对不?搞宣传,跟搞别的工作一样,要求实效,不要闹形式,凑次数……”

    小房不安地说:

    “今晚上咋办哩?”

    梁永生说:

    “今晚上还是要去的。你没词儿,我就唱主角儿,你唱配角儿……”

    “太好了!”

    他俩正谈着,小勇闯进屋。

    他显然是跑来的。你看他上气不接下气,胖鼓鼓的小脸蛋儿涨得红彤彤的。现在,高小勇已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马上就要出征的战士一样,穿戴得整整齐齐,腰间的皮带紧绷绷的。梁永生和房老师见他腆着胸脯儿,昂着脑袋,走路也变了样子,心里都有些纳闷儿。可是,他们在小勇身上一打量,全不由得放声笑了。

    笑啥呢?

    原来是,小勇的左臂上,挂上一个符号。

    这个符号很简单,就是在一小块横长方形的布上,印着两个大字————八路。

    这是小勇爹高树青同志的遗物。

    今天小勇挂上它以后,好像觉着自己的左臂突然长了些,也重了些。他走起路来,这条胳臂也愣愣地摇摆得厉害了。

    现在永生一见这个符号,心里忽地明白过来:“哦!怪不得方才小勇又翻箱又倒柜的那么个闹法哩,原来是找这个符号呀!”

    在梁永生和高小勇谈话的当儿,又来了几个学生。那些学生们,有的站在小勇背后旁听,有的在那边跟房老师也在谈论着什么。

    一会儿。

    有的学生催促老师:

    “老师,咱还不走吗?”

    房智明掉过脸来跟永生商量:

    “梁队长,咱该走了吧?”

    梁永生向屋中撒打一眼:

    “学生到齐了吗?”

    房智明说:

    “齐啦!”

    梁永生问:

    “就这么几个?”

    小房反问:

    “还少?”

    永生说:

    “少!”

    小房道:

    “我觉着他们没多大用处,多了更是累赘!”

    永生又说:

    “哎!这话错了!”

    小房问:

    “咋错了?”

    永生说:

    “干革命要依靠群众,带队伍不能重将轻兵!”

    梁永生这一点,小房开窍了。他情不自禁地点着头。梁永生又转了话题打趣说:

    “那天晚上,你那盘棋,不就输到小卒上了吗?”

    他说罢哈哈地笑起来。

    小房也笑了一阵。

    少顷,他又向梁永生说:

    “少,好办!别的没有,学生嘛,多着呐!梁队长,你就说数儿吧————再来多少?”

    梁永生用眼睛点了点学生的人数,而后说:

    “再来个十个八个的————怎么样?”

    小房爽朗地说:

    “行!”

    继而又转向学生们:

    “你们分头去叫!”

    “叫谁呀?老师!”

    房老师点出一大溜名字,又给学生具体分配了任务,学生们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屋里静下来。

    小房向永生说:

    “哎,咱抓紧这个空儿下一盘吧?”

    梁永生的棋艺,是从门大爷那里学来的。那时候,门大爷和别人下棋的时候,梁永生短不了的扒扒眼儿,所以对“马走‘日’,象走‘田’,炮打‘隔山’”这一套,倒是都学会了。可是,从来没有成过“棋迷”。今天,小房要和他下棋了,他却说:

    “小房啊,我就是个‘棋迷’,看来,你比我还迷!你等着吧,我早早晚晚要找个机会会会你这把‘选手’的!不过,今天晚上不跟你来!……”

    “为啥?”

    “下棋要服从工作呗!”

    “眼下哪有什么工作呀?”

    “不是准备去喊话吗?”

    “不是全准备好了吗?”

    “民兵们怎么还没来呢?”

    “我没通知他们!”

    “为什么?”

    “我看用不着他们了!”

    “你这是怎么看的?”

    “你刚给敌人训了话,这回又是你亲自去,他们还敢出来捣乱?”

    “噢!他们跟你订下合同了!……”

    “那倒没价!”

    “要是没订下合同,那只能说,咱希望他不敢,咱估计他不敢。对不?也许,他真不敢。可是,人家要是万一敢了呢?”永生稍微停顿一下,笑着,风趣地说,“要是出了那一章,你是说他没信用呢?还是去跟他打官司?”

    小房扑哧笑了。

    可他还是争辩说:

    “我看敌人不敢出来。当然,小心点好。”

    “不!”

    “咋?”

    “这不是小心不小心的问题————”

    “是啥问题?”

    “是如何认识敌人和如何对待敌人的问题。”梁永生说,“小房啊,要记住:狼,总是狼。不能只是在它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时候,你才认为它是狼。当狼装出一副可怜相向你求救的时候,你不要忘了它是狼。当狼摆出一副笑脸向你拜年说好话的时候,你也不要忘了它是狼。就是狼已经被我们打伤了,它躺在地上装死的时候,你还是不要忘了:它是一只吃人的狼。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句话:‘蛇会蜕皮脱壳,但不会改变它的脾性!’……”

    在永生说话的当儿,小房不时地点着头。

    永生稍一停顿,又补充说:

    “方才我那段话,是就敌人的本质来说的。当然,伪军当中的某些人,还是可以分化瓦解的,也是可以教育争取的。不过,在他们真正转变过来之前,我们还不能忘了他们是敌人队伍中的一员,对他们必须保持警惕!……”

    等永生说住了口,小房又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说:

    “我叫民兵去!”

    “好!”

    过了一会儿。

    学生到齐了。

    民兵也到齐了。

    梁永生向人们部署一番,大队人马出发了。

    夜,已近三更。

    北风吹过,带来春夜的寒意。

    月亮被薄云遮住,大地上一片昏沉。

    梁永生领着这伙由民兵和学生组成的队伍,进入一条交通沟,向着水泊洼据点进发。

    离敌人的据点只有半里路了。

    梁永生在一个岔路口上停下来。

    “怎么?”小房问,“前边有情况?”

    “没有。”永生说,“你看!是北风吧?在这面喊话不大行!”他又向北一指,“走!咱转到那边去!”

    他们转了一个大弯儿,来到据点北面,一直挺进到离据点约二百米的地方才站下来。

    他们蹲在一个崖坡下。

    梁永生向民兵们部署道:

    “你们去几个人,到那边的公路两侧去警戒,防备柴胡店的敌人来捣乱;再去几个人,埋伏在据点的大门以外,敌人不出来算他有福,他要是出来,就先给他一顿手榴弹尝尝;再去几个人,分左右两路,到据点的东西大门埋伏,以防狡猾的敌人偷从那里窜出来……”

    梁永生部署着,有的民兵插嘴道:

    “敌人全吓破胆了,甭这么小心!”

    房智明向那民兵说:

    “吓破胆不等于死了。狼只要没死就想伤人!”

    民兵们再没人说啥,都奔赴自己的岗位去了。

    梁永生、房智明和一些学生们,一声不响地蹲在洼坡里,像在等待着什么。一群叫不上名来的小虫儿,在他们的头顶上迷迷蒙蒙地飞来飞去。过了一阵,梁永生估计着民兵们全埋伏好了,就拿起那个用厚纸袼褙做成的喇叭筒,放在嘴上,伸开他那铜钟般的洪亮嗓门儿,冲着水泊洼据点喊道:

    “哎————!伪军士兵们都注意喽!伪军士兵们注意喽!今天夜晚,八路军来给你们上课了,你们鸣枪欢迎吧!”

    据点上的枪声响开了。

    一颗颗的子弹,吱溜吱溜地从高空飞过。

    高小勇高兴地说:

    “嘿!你听,这枪真是朝天打的!”

    另一个学生说:

    “白天,梁叔叔不是在茶馆里给他们讲明白了吗?让他们枪朝天放,他们敢不听话?……”

    房老师将他俩一人捅一把,批评说:

    “我怎么布置的?又忘啦?咋又乱说话?”

    小勇和他的同学都伸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儿,不吱声儿了。

    这一阵,永生一直盯着据点,一言不发。

    又过了一会儿。

    枪声由密渐稀,慢慢停下了。

    永生戳一把房智明,说:

    “哎,开始吧!”

    “好!”

    小房应了一声,又转向学生:

    “来!咱先唱一段歌子给伪军们听听————”他说罢,喊了个“一————二”,学生们便都放开了那清脆的嗓音,齐声歌唱起来————

    伪军士兵们,

    要你们细听真:

    你们卖命流血,

    为的是什么人?

    你们卖命流血,

    为的是什么人?

    …………

    歌声停下了。

    梁永生又拿起喇叭筒放在嘴上,向着据点讲起话来。他讲的题目是:《警告伪军们》————

    “伪军士兵们!为了使你们迷途知返,立功赎罪,重新做人,现在,我们八路军大刀队,特向你们发出警告……”

    永生正讲着,据点的围子门口附近,突然响起一阵手榴弹的爆炸声。梁永生中断了讲话,端起匣枪注视着前方。可是,几声手榴弹的爆炸过后,没听到响枪,又平静下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永生正纳闷儿,跑来一位民兵,向他报告说:

    “有一伙汉奸,悄悄地出了围子门,想窜过来,叫我们一顿手榴弹把他们揳回去了!”

    梁永生说:

    “好!你们干得很漂亮!”

    那民兵说:

    “我们队长要我来向你报告情况,并请求指示!”

    永生并没马上作指示。而是问道:

    “现在敌人怎么样了?”

    那民兵说:

    “他们像个王八探头似的缩回去以后,关上围子门再没动静了!”

    永生命令道:

    “你们仍埋伏在那里,继续监视敌人,直到这次政治课讲完!”

    “是!”

    民兵领上命令走了。

    梁永生接上方才的话头又讲起来,讲到最后,他着重说:“伪军士兵们!你们作为一个中国人,给侵略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当炮灰,是可耻的,是有罪的!要再借着日本鬼子的势力,糟蹋老百姓,杀害八路军,那是罪上加罪!人民群众是不会饶恕你们的!我们八路军也是不会饶恕你们的……”他讲话的声腔、语调仍然很高,很慢,很和气,很清楚。永生的讲话结束后,房智明又领着学生唱起歌子————

    伪军士兵们,

    要你们细听真:

    你们全是中国人,

    为啥投日本?

    你们全是中国人,

    为啥投日本?

    …………

    歌子唱完了。

    学生们又呼起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严惩铁心汉奸!”

    “欢迎伪军改邪归正!”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喊话结束了。

    在各处埋伏的民兵,全都聚拢过来,在梁永生的指挥下,顺着道沟向坊子撤去。房智明一边走一边问永生:

    “敌人想窜出来,你说这是咋的回事儿?”

    永生没答。反问道:

    “你说哩?”

    房智明说:

    “叫我说,八成是疤瘌四搞的笑里藏刀的鬼把戏!他一面装得听话,又一面想来个突然袭击!……”

    梁永生说:

    “这是一种可能。你说,还有什么可能?”

    房智明想了一下说:

    “要不就是他们内部不一致?”

    他缓了口气又说:

    “可不可能是叛徒余山怀那个小子搞的?”

    永生再次追问:

    “还有什么?”

    房智明又想了一阵:

    “我想不出来了。”

    沉默。

    小房又问永生:

    “梁队长,你说呐?”

    “我也说不准。”永生说,“你的分析,比较全面。至于他们究竟是耍的什么把戏,还得要经过调查研究以后,才能搞清楚。在搞清之前,我们先按第一种可能行事……”

    “对。这样稳妥。”小房说,“不管怎么样,这次政治课,收获不小————”

    永生问:

    “啥收获?”

    小房说:

    “你讲的那些道理,又深,又真,又现实,又好懂,对伪军们的教育作用一定很大……”

    “不!不能说‘一定很大’。”

    “咋?”

    “政治喊话能起作用。可是,对敌人的教育实效最大的,还是民兵们那顿手榴弹!”

    “对!”小房说,“这一下,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了!”

    “不光这!”

    “还有啥?”

    “还使他们明白了一些道理。”

    使他们明白了一些什么道理呢?小房走着想着,交通沟里沉静下来。这一阵,也不知小房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今后,咱对疤瘌四怎么办?”

    梁永生坚定不移地说:

    “对疤瘌四,和对别的敌人一样————怎么对打败侵略者有利,就怎么办!这个问题,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就是今后,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也还是这样……”

    他们且说且走,来到了坊子学校的门口。

    梁永生仰脸望了望夜空的星辰,说:

    “喔!天不早啦!”

    接着,他向民兵和学生们说:

    “你们的任务算完成了。快回家齁一觉儿吧!”

    民兵、学生全回村去了。

    梁永生和房智明进了学校。

    他俩进屋不大一会儿,锁柱从雒家庄赶回来了。

    永生见他满头大汗,又是只身一人回来的,就问:

    “没捕着?”

    锁柱气吁吁地说:

    “捕着啦!”

    “人呐?”

    “崩啦!”

    “崩啦?”

    “嗯喃!”

    梁永生本想通过审讯刘其海,了解一些有关的情况。这一崩,使他的想法落空了!再说,在永生看来,在彻底查实之前,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乱崩人,影响也不好!因此,锁柱崩了刘其海,是不符合梁永生原来的计划的。可是,他没为此而发火。因为他了解锁柱的性体儿,锁柱不是毛张飞式的人物,轻易办不出愣头愣脑的事来。他由此而想:“这里边一定有什么情况!”于是问道:

    “为啥要崩他哩?”

    锁柱正用毛巾擦汗。永生一问,他顺口答道:

    “那老小子拒捕!”

    他说着,将毛巾搭在屋中的绳子上,坐在梁永生的对面,汇报起刘其海拒捕的过程来:

    “我去捕他时,没想到,那老小子早有提防。他不光是持刀拒捕,而且猛地闯上来,要跟我拼!那时,多亏我事先已和那村的民兵取上了联系,他们也参加了逮捕刘其海的工作。当那老小子持刀朝我扑来时,民兵队长杨大虎在房顶上开了枪。只一枪,就把刘其海给崩了!……”

    梁永生说:

    “崩得好!”

    锁柱继续汇报:

    “把他崩了以后,民兵们又对他家进行了搜查。结果,搜出了许多罪证……”

    “啥?”

    锁柱从衣袋里掏出两张信纸,将其中的一张递给梁永生说:

    “你看!”

    “国民党的信?”

    “对啦!这信中指示刘其海,要他投降日本,搞‘曲线救国’,破坏八路军抗日……”锁柱说着说着,又将另一张信纸递给永生,他接着说,“这是县城里的日本特务机关给他的信,信中告诉刘其海:他由县里的日本特务机关直接领导。并指令他暂先隐蔽身份,继续在村里当老百姓,负责窥探八路军的情报……”

    梁永生一面听着小锁柱的汇报,一面仔仔细细地把刘其海的罪证看了一遍。心想:“这些罪证很有用处!”于是,他拍着小锁柱的肩膀表扬他说:

    “你干得挺漂亮!”

    小锁柱不好意思地笑了:

    “队长净讽刺俺!”

    梁永生见小锁柱真没理解他的意思,他便解释起来。永生解释问题,当然还是用他习惯的方式,就是他不先向人家讲,让人家听,而是先向人家提出问题,让人家讲,他听:

    “锁柱,咱们白天在茶馆里演的那出戏,该叫个什么戏?你给它起个名字————”

    “叫茶馆训敌呗!”

    “答得好!”梁永生先肯定一句,又引着锁柱的思路走下去,“我和房老师,还有学生们,今儿夜晚演的这一出,又该叫个什么戏?”

    “不是叫城下喊话吗?”

    “还可叫个啥?”

    “也可叫城下训敌!”

    “对!”永生引着锁柱的思路先绕了个圈子,现在终于将话头引上正题,“那么,你今天夜间演的这一出,该叫个什么戏哩?”

    聪明而又机灵的小锁柱,他通过上边这些问答,已经摸准了领导意向的脉络————是让他把当下这各种活动,都和“训敌”联系起来。可是,而今的小锁柱,却觉着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

    梁永生见锁柱光头皮不说话,便笑着说:

    “呀!怎么啦?你这个从来问不短的人,今天叫我问住了?稀罕!……”

    锁柱叫永生一激,一急便说:

    “反正不能叫‘搜捕顽敌’!”

    “为啥不能叫?”

    “那与‘训敌’联系不起来呗!”

    永生禁不住地笑了。他笑啥?他笑锁柱的天真,也笑锁柱的聪明。继而,他又道:

    “那你就叫它‘联系’起来呗!”

    “联系不起来呀!”

    “为啥?”

    “能瞎‘联’、胡‘联’?”锁柱争辩说,“联系不上的不能硬联,根本是两码事嘛!”

    梁永生要引的,就是这个“两码事”,现在终于引出来了。因此,他就着锁柱的话音儿,一语道破地说:

    “不是两码事,是一码事嘛!”

    他瞟一眼锁柱那期待的神情,接下去说:

    “我要你把刘其海捕来,就是想在‘茶馆训敌’、‘城下训敌’之后,再来个‘法庭训敌’……”

    “可已经把他崩了呀!”锁柱说,“正是因为这个,你说我‘干得漂亮’,我才说‘净讽刺俺’!”

    “崩了,就叫‘枪口训敌’呗!怎么能说联不起来呢?”梁永生见锁柱的思想已经入了扣,便将他早已准备好的那些话,全端出来了,“训敌,要根据不同的敌人、不同的需要,确定不同的目的和内容;要根据不同的条件、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形式和方法————像‘茶馆讲课’,那是一种;像‘城下喊话’,那也是一种;像‘法庭审讯’,那又是一种……说到枪崩,也是一种!”

    永生一顿,加重了语气又跟上一句:

    “而且,这还是必不可少的一种!”

    永生又是一顿,继而将语调恢复了正常:

    “锁柱啊,咱们教训敌人,虽然不是光用枪,也还是要用嘴的,不过,我们决不是光用嘴,并且是一定要用枪的!”

    梁永生说到这里,将话尾和话头衔接起来:

    “用枪教训敌人,不仅是对挨‘崩’的敌人是一次最严厉的教训,更重要的是,它对其他的敌人还是一次最实际的教训。因此说,在刘其海持刀拒捕的情况下,你们采取了‘枪口训敌’的办法,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干得挺漂亮!”

    永生费了这么些话,总算是将“为啥说干得挺漂亮”这个问题解释明白了。可是,对小锁柱说来,他觉着明白了的,远不是仅仅这一点,而是很多很多……因此,他满足地点点头,兴奋地笑了。

    听的满足了,说的并未满足。梁永生就着这个话题又引申出去:

    “从这个角度讲,我们整个儿抗日战争的过程,也可以说同时又是‘训敌’的过程;既是‘训’日本鬼子这个敌,也是通过‘训’这个敌,同时‘训’了妄图用武力征服别国的其他帝国主义那些敌……”

    永生讲到这里,锁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的衣袋里,还装着县委的一封信。方才这一阵,锁柱听入了神,把这信给忘了。现在,他急忙掏出信,一边向永生递过来,一边抱歉地说:

    “看!好险呀!”

    永生一边接信一边问:

    “啥?”

    “信。”

    正在伸展信纸的永生,顺口又问:

    “哪里来的信?”

    “县委书记的警卫员唐志清送来的。”

    “唐志清?”

    “对!”

    “他不是在一区区队上工作吗?”

    “现在已经调到县里去了!”锁柱解释说,“我也是这回在路途中碰上他才知道的。他因为还有紧急任务,将信交给我以后,没顾得多说就走了……”

    在锁柱说话的当儿,梁永生只顾凑在灯下看信,一言未发。

    县委这封信上的主要内容是,敌人在城南“扫荡”失败,有可能移兵到这一带来,因而指示大刀队要提前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另外,还指示他们要继续收集碎铜烂铁,陆续送往地下修械所,以支援我们的主力部队……

    梁永生看完了信,将帽子往后推一下,又聚精会神地想了一阵,而后问锁柱道:

    “哎,志清哩?”

    “不是半路上走了吗!”

    “半路上走啦?……”

    永生这些追问,使锁柱感到有些迷惑不解。唐志清,过去是大刀队上的战士,后来调走了。梁永生作为他的老领导,现在有一种愿意和他见个面的心情,故而追问了这么两句,这显然是不难理解的。这时所以使锁柱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在小锁柱头脑中的梁永生,是个器官格外灵敏,精力特别充沛,能够一身多用、同时兼顾的人————他的脚在忙着走路的时候,脑子却可以丝毫不受影响地思考问题;他的眼睛在忙着看东西的时候,耳朵还可以照样忙它的“业务”,做到看、听两不误;甚至,两个人同时说两件事,他也可以使两个耳朵“分工”应付,把两人的话都能听个清清楚楚……因此,锁柱在想:“队长问的这些,我方才都交代清楚了,现在他怎么又问呢?”

    按说,自以为很了解梁永生的锁柱,本是不应当感到“迷惑不解”的。因为,梁永生在对待一般问题上,确乎是像小锁柱了解的那样;可是,惟独在对待党的指示方面,却是与处理其他任何问题都截然不同。比如说,他在读毛主席的书的时候,蚊子咬他他不觉,烟火灭了他还在抽……他在听县委领导人向他作指示的时候,他连窗外的雷声、雨声都听不见了!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方才梁永生的注意力一集中到县委的信上,小锁柱的话就再也进不去梁永生的耳朵了!你想啊,不管方才小锁柱交代得多么明白,永生他怎么能够知道呢?

    小锁柱毕竟是聪明的。他在否定“梁队长是不是一时落神”等念头之后,立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呀!原来我还并未能彻底了解自己的领导人梁永生啊!”他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呢?他自己未说,谁能知道他的思想活动过程?不过,他那双对梁永生更加敬重的目光,还有他那极为认真的重述和志清见面过程的神态,已经十分明显地告诉人们:小锁柱已经知道了方才梁永生没有听见他的话的真正原因。

    在锁柱讲完了有关唐志清的情况之后,梁永生又向锁柱说明了县委信中的指示精神。锁柱问:

    “怎么办?”

    “照县委的指示办!”永生说,“锁柱,你向西,我向东,分头去召集队伍……”

    “哪里集合?”

    “宁安寨!”

    “好!”

    “走!”

    话毕。永生、锁柱告辞了房智明,连夜出发了。

    可是,那早已安排好了的党员会和民兵队长会,还都在等着他们。据此,他们在分手之前,又约定好:在召集队伍的路上,要赶到开会地点,分别将两个会议开下来;并要通过这两个会,将县委这个新的指示精神贯彻到党员和民兵中去。

    房智明送走了梁永生和小锁柱,回到他的屋中,独自坐在灯下,没有半点睡意。这是因为,他这个“旁听生”的心情,这时太兴奋了!他觉着,这一天一夜间,他从梁永生和小锁柱的身上,又学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仿佛自己蓦然聪明了许多!

    “我今天究竟又学到了一些什么?今后又该怎么办?”他默默地想了一阵,又自己跟自己商量了一阵,将日记本儿摊在灯下……

    天,黎明了。

    窗外,传来沙沙的风声和唰唰的雨声。这黎明时分的风雨啊!你将为大地增加多少色泽?你又将把多少正在沉睡中的人们唤醒?

    房智明望望窗户,听听风声雨声,而后伏在桌上写开了:

    “老天爷正用这风风雨雨对大地又扫又洗,为的是让整个世界用一副崭新的面貌来迎接那新的一天!房智明啊房智明!你该怎么办?……”

    他写着想着,想着写着,猛一抬头,仿佛梁永生和小锁柱那令人敬慕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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