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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菠萝园里的生命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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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花雨

    箱根遍地都是温泉,山水又秀气,不去洗一回温泉,是不能算到了日本的。春三月,我偷闲去玩了两天。像庐湖,像白头的富士山投在湖里的倒影,一一都领略过了,便坐悬空缆车下到一条名叫岛堂的谷底,宿到一家旅舍里。这家旅舍造得曲榭回廊,十分精巧,屋里陈设着几色古玩,纯粹是日本风味。我换上一领宽袍大袖的和服,洗了洗温泉,去去满身的风尘,一个名叫君子的姑娘便用托盘端来晚餐。

    君子穿着一身天蓝色的“着物”,文文静静的,眉目挺淳厚。她跪在席子上,替我们添茶添饭,特意劝我尝尝玉色小瓷碗里的几片生鱼,说是才不一会儿,那金枪鱼还是活的呢。我蘸着酱油吃了两片生鱼,味儿很香,实在好吃。

    君子忽然轻轻叹口气说:“你们都是很正经的好人啊。”

    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君子柔声说:“你们不像别人,来了就喝酒,就胡闹。”

    我问道:“你知道我们是从哪儿来的吗?”

    君子含笑说:“知道,所以你们才这样好,也不欺负人。”

    我就问:“还有人欺负你吗?”

    君子低下眼睛说:“我们当下女的,谁都瞧不起,谁愿意欺负就欺负。一见了美国兵更吓死人。”

    “美国兵多不多?”

    “好像不少,连富士山都有美军的射击场呢。我的家在横须贺,本来是美国海军基地,你没见那些美国兵啊,横行霸道,比狼都恶。”

    “那些恶狼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

    这一问,君子迟疑起来。她侧着耳朵听听纸门外边,想说又咽住,最后支支吾吾说:“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我也不大清楚。一见美国兵,吓得你魂儿都飞了,躲都躲不迭,谁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

    我不禁望着她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君子的脸色忽然一变,显得怪凄凉的,半天才像自言自语地说:“死了,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说着她的眼直瞪瞪地望着窗外,默不作声。

    窗外正是一片黄昏景色,对面山坡上的松树林子浮起一层苍苍茫茫的烟雾。起了大风,从山顶压到谷底,四处横冲直撞,震得窗户嘎啷嘎啷响。

    君子勉强一笑,有意改变话题说:“起风了,该下雨了。这儿的风景本来是很美的:春天对山有樱花,秋天满山都是红叶,跟画一样。今年落了场春雪,樱花受了寒,到现在还没开。这一场风雨,只怕樱花开不好了。”

    我便问道:“樱花最盛能开几天?”

    君子说:“也不过几天。有时正在盛开,一夜暴风雨,就谢了。”说着,她的脸上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我听说日本人常常把生命比做樱花,悲叹生命的短促。君子的凄苦神情,也许是惋惜自己零落的青春,也许是不能忘记自己痛苦的身世吧?这个善良的日本姑娘到底有一段怎样伤心的历史,她有点怕,不敢说。不说也想象得出。她的遭遇无非是当前日本人民常常遭遇的,她的痛苦必然也是当前日本人民共同的痛苦。

    我来到日本不久,听的不多,见的不广,但在那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的纷乱生活中,有些事物给我的刺激特别深。一位知心的日本朋友曾经问我对日本的印象,我说日本有四多。哪四多呢?车祸多,广告多,保险公司多,当铺多。每逢我在热闹的通衢大道看见车祸牌子上标明每天大量伤亡的人数,真有点触目惊心。每逢我望见空中的气球广告,夜市上离奇古怪的霓虹灯广告,像东京银座一座大楼的屋顶上蹲着只大猫头鹰,两只眼睛不停地转着,转着转着闭上一只,做出调皮的模样儿,我觉得自己好像掉到一座烂泥塘里,到处是一片混乱。但是,当我看见火灾、生命一类保险公司的广告,特别是在深夜,当我远远望见偏僻小巷里亮起一块写着朱红色“质”字的招牌,就有一股阴惨惨的冷风扑到我脸上,我想象得出日本人民在那畸形的繁华后面,生活命运有多么悲惨。

    我指出这四多,那位日本朋友却说:“还得加上一多:美军基地多————这是日本人民一切灾难的主要根源。”接着他告诉我,根据医生的说法,在病态的日本社会里,有两种病最可怕。一种是许多青春少女遭到美军的奸污,怀了孕,打胎后营养太坏,生活憔悴,因而转成癌症。另一种是许多人受到生活的压迫,时时刻刻精神极度紧张,害怕失业,害怕挨饿,劳累又过度,久而久之,便得了精神癫痫症,一发作,什么样可怕的事都干得出来。

    在这样千疮百孔的社会里,日本人民的命运是不难想象的,又何必深追君子个人的惨史呢。君子的苦难应该是有时代性的,可惜在君子身上,我却看不见日本人民那种大无畏的时代精神。这种精神表现在翻江倒海的反对“日美安全条约”斗争中,也表现在当前的春季斗争中。君子是那样胆怯,那样柔弱,看不见自己的明天,更看不见日本的未来。

    这一宿,我躺在岛堂的温泉旅舍里,从君子想到日本,想的很多,翻来覆去睡不稳。日本人叫温泉是地狱,也许我真睡在地狱边上呢。

    后来我终于睡着,赶一醒,天大亮了,耳边响着一片潇潇洒洒的声音。君子含着微笑,拉开纸门,慢静静地走进屋子,推开挡窗的木板,窗外正落着春雨。我朝对山一望,山脚一带浮着白色,好像是积雪,不觉惊讶地问道:“是下雪还是下雨呀?”

    君子温柔地笑道:“是下雨。你看对山,经过这一夜风雨,樱花都催得咧开嘴了。”

    对山那一片白色,原来是半开的樱花。

    吃完早饭,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坐悬空缆车出谷去。电灯一下子灭了,停电了,缆车挂在半空中,也不能动,急得上头的游客乱叫唤。

    君子忍不住自言自语悄悄说:“敢许是罢工吧?”从她那对柔和的眼睛里,我瞟见有两点火花跳出来。想不到在这个怯生生的心灵里,也隐藏着日本人民火一样的愿望。昨夜是我错看她了。

    我倒不急着出谷,索性站到窗前,望着对山乍开的樱花。风雨能摧残樱花,但是冲风冒雨,樱花不是也能舒开笑脸么?赶明儿,风雨消歇,那霜雪也似的花儿该开得多么美,多么盛啊。如果樱花可以象征日本人民,这风雨中开放的樱花,才真是日本人民的象征。

    野茫茫

    锡兰小说家罗特纳是个灵俏人,开起车来轱辘不沾地似的,沿着碧蓝的印度洋朝南飞跑。扑面是看不尽的热带景色。柳麻长得正旺,腰果树、面包树已经结果,那“沙漠的甘蔗”枝叶这样肥大,扎上个眼,流出的液汁足可以消除一个走在荒漠里的旅人的干渴。最多的还是椰子树,刚开花,一穗一穗挑在树梢上,好像是羊脂玉雕成的。有人正在树上采花,采完一棵,踏着椰子树之间悬空高吊着的椰子绳,灵巧地走到另一棵树上,那颤动的步态,真叫看的人替他捏着把汗。罗特纳告诉我说,采下的花可以酿造一种很醇的酒,叫阿拉克。我喝过,确实是好酒。

    且慢,我还没点清楚,罗特纳正带我去游“国家公园”呢。这去处不是好玩的。就在锡兰岛尽东南角上,好一片莽莽苍苍的大丛林,里头盘踞着各种飞禽走兽。也不知是谁独出心裁,把这一带划作“公园”,不许射猎,只许坐着汽车进去,碰巧了,你会看见千奇百怪的荒野生活。可不能下车,小心野兽会伤害人。有一回,一个摄影师想拍电影,悄悄藏到草丛后面,不想惊动了一头正吃草的大象。那大象直奔过来,一伸鼻子卷起摄影师,摔到脚下,轻轻一踩,人都扁了。尽管这样,还是不断有人抱着好奇心,想来领略一番野兽世界的生活。当天晚上,我们已进入森林地带,宿在荒村野坡的一家客舍里。椰子树梢上挂着一弯月牙,蝙蝠像影子似的从眼前掠来掠去,夜气里漫着好大一股野味。罗特纳说野兽只在夜间出来活动,太阳一高,大都要躲到丛莽深处睡觉去,就不容易碰见。我们想在清早赶进“公园”,天傍亮,就出发了。月色朦胧里,我发觉这一带有古庙,有宝塔,有残柱废墟,有古代遗留下来的人工湖。这哪里是什么荒村野坡?原来是一座深藏在大森林里的古城。

    转眼到了“国家公园”。倒也有个栅栏门,标志着起点。里头便是密得不透缝的丛莽,无边无际,汽车只能钻进丛莽里开辟出来的小路慢慢走,说话都得低低的,怕惊了野兽。车里多了个人,是当地的向导,叫皮雅达萨。年纪五十以上了,装束还保持着老样式:脑后挽着个纂,腰下系着条裙子模样的“纱笼”。只看背影,不看他那嘴花白胡子,也许会误以为他是位老年妇女呢。我猜想:他年轻时候必然好勇斗狠,后脖颈子才留下条类似刀砍的伤疤。

    车子走了半晌,不见飞禽走兽的踪影。我悄声问道:“你想我们能看见野兽么?”

    老皮雅达萨的眼睛搜索着两边的密林,微笑着说:“这要看野兽高不高兴见客了。有时出来很多,有时影儿也不露。”

    罗特纳又急又快地说:“客人老远从中国来,不出来会会,可有点失礼。”刚说到这儿,有什么东西从车轱辘旁边跳出来,飕飕爬进一片浅黄深紫的野花丛里。这是只二尺来长的大蜥蜴,胖得颟里颟顸的,动作却异常敏捷。

    罗特纳压低嗓子喊:“看!报幕的出场了,下边该有新奇的表演吧?”

    也不见什么特别新奇的玩意儿。只是在这野茫茫的大自然里,看看各种禽兽富有性格的神态,倒也别有趣味。

    孔雀一亮相,瞧它昂着脖子,拖着金碧闪闪的长翎子,显得又矜持,又傲气。一只彩色蝴蝶翩翩飞舞着。那孔雀上去就鹐,没鹐着,亮开尾巴叫了几声,还忌妒人家的美呢。最爱吃眼镜蛇的獠想不到会那样神经质,听见一星半点声响,急急惶惶地乱窜。树丛里闪着一对机灵的大眼,又是什么呢?风吹树摇,现出一只漂亮的梅花鹿。这胆怯的小物件紧端量着汽车,丝毫不怕。有什么可怕呢?无非是一只大爬虫,生就一副丑模样,看了好笑。丛林里没有比这大爬虫再老实的了,连小鸟都不怕它。一只叫吉勒勒的鸟儿伏在沙窝里,汽车停在旁边,它站起来,走了几步,歪着头,转着小眼,也不飞。沙窝里平摆着四颗有花纹的小蛋。汽车一开动,吉勒勒又伏到蛋上,尽它做母亲的天职。

    凡有水草的地方,各种野兽都常来。老皮雅达萨引我们来到一处,湖面上浮满雪一般的睡莲花。三三两两的野牛正在岸上悠闲自在地吃草,望都不望我们,那神气仿佛是说:“我不惹你,你可也别惹我。”一只翠鸟站在睡莲叶上饮了几口水,抖抖翅膀飞起来,落在湖边一段烂木头梢上。那木头忽然活了,一下子把翠鸟吞进去。竟是条阴险的鳄鱼,惯会这样趴在太阳地里,张着血盆般的嘴,连续几小时纹丝儿不动,装得像木头一样,可怜的翠鸟竟落到它的嘴里。

    金钱豹也来饮水了,听见汽车响,一纵身跳到岩石上,回头望着汽车龇了龇牙,尾巴一甩不见影了。成群的小野猪惊惊惶惶从树林子里逃出来,逃到母野猪的胯裆下。母野猪耸起脖子上的刚毛,样子蛮得很,准备迎击敌人。敌人却不见。该是那金钱豹吧?也许是蛇。听说大蛇有海碗粗,连母野猪也吞得下去。

    老皮雅达萨领我们东转西转,见的野物就更多。一会是豺狗,一会是嘴大得出奇的鹈鹕,一会又是别的什么,争着现出色相来。我们心里却总不满足,好像缺点什么。是缺点什么。到处只见象粪,却一直没见着那森林之王————大象。

    前面停着另一辆汽车,窗里伸出只手,朝我们紧摆,叫我们停下。我们停下了,手还是摆,叫把汽车的火也灭了,半点声息不许有。就在一百多步远的地方,一片树木乱摇乱晃,接着,一棵树唿喳地倒下去,露出一头大象,扇着耳朵,卷起倒下那树的嫩叶,慢吞吞地咀嚼着。这种树叫“狄柯尔”,类似棕榈,象最爱吃,有时干脆把树拱倒,逍遥自在地饱餐一顿。那象吃得好香,什么都忘了。我看得发呆,也什么都忘了,连自己也忘了,仿佛这正是上古的洪荒时代,人类还不存在,眼前只是一片荒凉原始的大自然。

    大象吃得心满意足,打了个响鼻,慢吞吞地迈进更深的森林里去。我们这才清醒过来,悄悄开动车,三转两转,来到一条阴沉沉的河边。

    皮雅达萨说:“下车玩玩吧。这里下车不要紧,可以松口气。”

    这条河名叫猛尼克,河对岸更荒野,兽类更多,人是绝对不许过去的。河水又浑又急,两岸长满盘根错节的古树,把那条河遮得冷森森的。猴子藏在树叶里怪声大叫,好像故意吓唬人。蓦然间会有一枝冷箭嗖地从你头顶飞过去,却又看不清是从什么地方射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

    皮雅达萨仰起脸说:“这是飞鼠————调皮的小物件。”

    河边的老树身上刻满许多英美人的名字,有的还是上一个世纪的。我就问道:“这地方建立有多少年了?”

    罗特纳眨了眨眼答道:“一百多年了,还是英国占领锡兰后建立的呢。”

    我忍不住说:“哎!殖民主义者真会寻欢作乐,把一片人迹不到的大森林划作‘公园’,亏他们想得出。”

    罗特纳的右眼眉梢轻轻一扬说:“这哪里是什么人迹不到的大森林!古时候,这是我们民族很重要的后方。从古以来,我们常常受外来民族的侵略,抗抵不住,就退到这一带大森林里,集合人马,重新武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反攻,收复自己的国土。历史上已经多次这样了。你今天早晨不是路过一座古城么?那是我们古代‘穆葛麻’王朝首府的遗址,足有两千年的历史,一边面临印度洋,一边是森林,当年敌人是奈何我们不得的。”

    我噢了一声说:“他们把这一带划作‘公园’,当年一定还驻扎着军队,是不是防止你们民族利用这一带重新复兴?”

    罗特纳机敏地一笑说:“他们从来不这样讲。只讲:应该爱护野兽,禁止打猎,给予野兽自由。这是人道主义的表现。野兽有了自由,锡兰人却失去自由。不信你看————”说着他指了指老向导后脖颈子的伤疤,继续说:“他就差一点变成牺牲品。”我问道:“是刀砍的吗?”

    老皮雅达萨摸着脖子说:“不是,是叫野兽咬的。也不是在这里。我到这里来当向导,还是独立以后。早些年,我家里有一小块地,种点庄稼。英国人开辟茶园,硬要收买去。我不依,照样下地播种。他们就放出狼狗,扑到我背上,咬住我的脖子。英国人站在地高头冷笑着问:‘你让不让出地来?不让,咬断你的脖子。’那种暗无天日的年月,又有什么理好讲?地到底叫人夺去,从此我就四处流落……”

    罗特纳冷冷地说:“你听,这就是他们的文明。对野兽,他们讲人道主义;对人,干的却净是兽道主义。”

    太阳移到当空,丛莽里闷热得很。近处有一片草泽地,落下大群的野鹤,有的红头红腿,有的黑头黑腿,一齐用长嘴在水草里乱捣,捣的青蛙或者小鱼腾空跳出水草,正好叫野鹤一口接住吞下去。

    罗特纳看看手表说:“野鹤都吃午餐了,我们也该出去吃饭啦。”大家便坐上车,开出“公园”,别了老向导,奔着那座古城驰去。前后在野兽世界转了五个小时,我的神智弄得有点奇怪,看见耕地的水牛,疑心是野牛,看见农家门口卧着的狗,也当是豺狗————仿佛什么都是野的。对面开来一辆汽车,里头坐着几个军人,放肆地高声谈笑,一听就知道是美国人。奇怪,我也觉得他们都是野兽。

    罗特纳锋利地一笑说:“你这种错觉,对野兽未免不敬。野兽你不惹它,可不一定伤人啊。”

    菠萝园

    莽莽苍苍的西非洲大陆又摆在我的眼前。我觉得这不是大陆,简直是个望不见头脚的巨人,黑凛凛的,横躺在大西洋边上。瞧那肥壮的黑土,不就是巨人浑身疙疙瘩瘩的怪肉?那绿森森的密林丛莽就是浑身的毛发,而那纵横的急流大河正是一些隆起的血管,里面流着掀腾翻滚的热血。谁知道在那漆黑发亮的皮肤下,潜藏着多么旺盛的生命。我已经三到西非,这是第二次到几内亚了。我却不能完全认出几内亚的面目来。非洲巨人正在成长,每时每刻都在往高里拔,往壮里长,改变着自己的形景神态。几内亚自然也在展翅飞腾,长得越发雄健了。可惜我没有那种手笔,能把几内亚整个崭新的面貌勾画出来。勾几笔淡墨侧影也许还可以。现在试试看。

    离科纳克里五十公里左右有座城镇叫高雅,围着城镇多是高大的芒果树,叶子密得不透缝,热风一吹,好像一片翻腾起伏的绿云。芒果正熟,一颗一颗,金黄鲜美,熟透了自落下来,不小心能打伤人。我们到高雅却不是来看芒果,是来看菠萝园的。从高雅横插出去,眼前展开一片荒野无边的棕榈林,间杂着各种叫不出名儿的野树,看样子,还很少有人类的手触动过的痕迹。偶然间也会在棕榈树下露出一个黑蘑菇似的圆顶小草屋,当地苏苏语叫作“塞海邦赫”,是很适合热带气候的房屋,住在里边,多毒的太阳,多大的暴雨,也不怎么觉得。渐渐进入山地,棕榈林忽然间一刀斩断,我们的车子突出森林的重围,来到一片豁朗开阔的盆地,一眼望不到头。这景象,着实使我一愣。

    一辆吉普车刚巧对面开来,一下子煞住,有人扬了扬手高声说:“欢迎啊,中国朋友。”接着跳下车来。

    这是个不满三十岁的人,戴着顶浅褐色丝绒小帽,昂着头,模样儿很精干,也很自信。他叫董卡拉,是菠萝园的主任,特意来迎我们的。

    董卡拉伸手朝前面指着说:“请看看吧,这就是我们的菠萝园,是我们自己用双手开辟出来的。如果两年前你到这里来啊……”

    这里原是险恶荒野的丛莽,不见人烟,盘踞着猴子一类的野兽。一九六〇年七月起,来了一批人,又来了一批人……使用着斧子、镰刀等类简单的工具,动手开辟森林。他们砍倒棕榈,斩断荆棘,烧毁野林,翻掘着黑红色的肥土。荆棘刺破他们的手脚,滴着血水;烈日烧焦他们的皮肉,流着汗水。血汗渗进土里,终于培养出今天来。

    今天啊,请看看吧,一马平川,足有几百公顷新开垦出来的土地,栽满千丛万丛肥壮的菠萝。菠萝丛里,处处闪动着大红大紫的人影,在做什么呢?

    都是工人,多半是男的,也有女的,一律喜欢穿颜色浓艳的衣裳。他们背着中国造的喷雾器,前身系着条粗麻布围裙,穿插在叶子尖得像剑的菠萝棵子里,挨着棵往菠萝心里注进一种灰药水。

    董卡拉解释说:“这是催花。一灌药,花儿开得快,结果也结得早。”

    惭愧得很,我还从来没见过菠萝花呢。很想看看。董卡拉合拢两手比了比,比得有绣球花那么大,说花色是黄的,一会儿指给我看。可是转来转去,始终不见一朵花。我想:刚催花,也许还不到花期。

    其实菠萝并没有十分固定的花期。这边催花,另一处却在收成。我们来到一片棕榈树下,树荫里堆着小山似的鲜菠萝,金煌煌的,好一股喷鼻子的香味。近处田野里飘着彩色的衣衫,闪着月牙般的镰刀,不少人正在收割果实。

    一个穿着火红衬衫的青年削好一个菠萝,硬塞到我手里,笑着说:“好吧,好朋友,你尝尝有多甜。要知道,这是我们头一次的收成啊。”

    那菠萝又大又鲜,咬一口,真甜,浓汁顺着我的嘴角往下淌。我笑,围着我的工人笑得更甜。请想想,前年开辟,去年栽种,经历过多少艰难劳苦,今年终于结了果,还是头一批果实。他们怎能不乐?我吃着菠萝,分享到他们心里的甜味,自然也乐。

    不知怎的,我却觉得这许多青年不是在收成,是在催花,像那些背着喷雾器的人一样在催花。不仅这样。我走到一座小型水库前,许多人正在修坝蓄水,准备干旱时浇灌菠萝。我觉得,他们也是在催花。我又走到正在修建当中的工人城,看着工人砌砖,我又想起那些催花的人。我走得更远,望见另一些人在继续开垦荒地,扩大菠萝田。地里烧着砍倒的棕榈断木,冒着带点辣味的青烟。这烟,好像也在催花。难道不是这样么?这许许多多人,以及几内亚整个人民,他们艰苦奋斗,辛勤劳动,岂不都是催花使者,正在催动自己的祖国开出更艳的花,结出更鲜的果。

    菠萝园四周是山。有一座山峰十分峭拔,跟刀削的一样,叫“钢钢山”。据说很古很古以前,几内亚人民的祖先刚从内地来到大西洋沿岸时,一个叫“钢钢狄”的勇士首先爬上这山的顶峰,因此山便得了名。勇敢的祖先便有勇敢的子孙。今天在几内亚,谁能数得清究竟有多少“钢钢狄”,胸怀壮志,正从四面八方攀登顶峰呢。

    晚潮急

    一场热带的豪雨刚过,汹汹涌涌的大西洋霎时洒满千万点金星,云破处,却见一轮明月高悬当头。雨季到了尾声,正是非洲十月的夜晚。海风袭来,沿岸的椰子树抖着大叶子,发出一片萧萧瑟瑟的沙声。论风景,这一带美到极点,尤其是眼前那座岛屿,半遮半掩在波光月影里,周身披满羽毛也似的杂树,翠盈盈的,蒙着层怪神秘的色彩。

    靠岸不远泊着一条远洋轮船,船上的灯火亮堂堂的,断断续续飘来狂热的摇摆舞曲。这使我想起梅里美的小说《塔曼戈》,没准儿这条船就是“希望号”呢,新驶进几内亚湾,前来贩运奴隶。我恍恍惚惚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的眼前幻出一长串赤身露体的黑人,戴着镣铐,被人强把他们跟自己的家庭骨肉撕开,赶往不可知的命运里去。

    一阵敲门声把我从幻梦里惊醒。来的是葛伯勒先生,是我今晚上专程等候的客人。葛伯勒是个很矜持的人,留着一部连鬓胡须,两只沉思的大眼显得十分诚恳。他性情比较沉静,可是一握手,一笑,特别是那闪耀的眼神,处处透露出他内心里那股烈焰腾腾的热情。我跟他相识已经好几年。他身上有时湿透非洲的热雨,有时挂着寒带的霜雪,有时又满披亚洲的风尘,四处奔波,从来不见他露出一丝半点疲倦的神色。他有祖国,却不能明着回到他的祖国去。他的祖国是所谓葡属几内亚。他竭尽精力,奔走呼号,在国内发动起生死的斗争。他就是这斗争的首领之一。

    葛伯勒见我屋里暗沉沉的,问道:“灯坏了吗?”

    我说:“没坏。一开灯,我怕把先来的客人赶走了。你看满屋的月色多好,把它赶走岂不可惜?”

    葛伯勒动手把椅子搬到露台的月色里,坐下,一边含笑说:“你倒有诗人的气质,也许你正沉到诗境里去了吧?”

    我笑笑说:“不是诗境,是沉到一篇小说的境界里去,我正想象着早年非洲的痛苦。”

    葛伯勒说:“你眼前还摆着另一部小说,知不知道?你该看过英国斯蒂文森的小说《金银岛》吧,那金银岛不在别处,就是那儿。”说着他指了指眼前那烟月笼罩着的岛子。

    这倒是件新鲜事儿。想不到那绝美的岛子,竟是斯蒂文森描写的西方恶棍凶汉争财夺命的地方。这也可见当年殖民主义者怎样把大好非洲,整个浸到血污里去。幸好今天的金银岛,再不容西方海盗们横行霸道了。

    葛伯勒含有深意地说:“不幸的是西方海盗横行霸道的日子,并没完全过去。我们祖国的人民,今天不是照样戴着奴隶的镣铐吗?”

    这提醒我想到昨天在他家里碰见的事情。昨天下午我去看他。他的住处藏在一片可可树的浓荫里,满清静的。几个青年人正坐在廊下,聚精会神地编写什么宣传品。廊角里堆着几捆印刷品,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油墨味。

    葛伯勒恰好在屋里跟人谈话,见我来了,忙着招呼我,却不给我介绍那位朋友。这是一个生得俊美的青年,长着一头好看的鬈发,上身穿着件火红色衬衫,不知几度湿透了汗,衬衫上处处是一圈一圈的汗渍。他歪着身子半躺在一张藤椅里,绷着脸,神情显得有点紧张。我觉察出他们正在讨论什么严重的事情,坐一会儿想要告辞。

    葛伯勒按住我说:“慌什么,多谈谈嘛。今年夏天我们有位同志参加过和平与裁军大会,回来还谈起你呢。”

    我又问道:“也谈起会议吧?”

    葛伯勒沉吟着,慢慢说:“谈是谈起过。说实话,谁不想望和平啊,我也想望。请想想,我们离乡背井,流亡在异国他乡,会不渴望着和平生活么?我有时夜间做梦,梦见回到自己的家乡,见到自己的亲人,欢喜得心都发颤。赶一醒,是个梦,难受得透不出气。唉!唉!几时我才能回到祖国,回到亲人的怀里,尝到一点和平的滋味呢?————但是我们要的和平绝不是帝国主义手指缝里掉下来的和平,更不是奴隶的和平!”

    红衣青年听到这里,从一旁冷冷地说:“别谈这些了。”

    葛伯勒就说:“应该谈什么呢,你该告诉中国同志。”

    红衣青年并不开口,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血气旺得很,浑身带得股非洲的泥土气息。我暗暗猜测着他的出身来历。

    终于还是葛伯勒开口说:“我们这位同志昨天晚间刚从国内赶来,过分激动,你别见怪。近些日子,葡萄牙殖民军又在我们家乡进行大逮捕了,见到可疑的人就开枪,死伤不少。我们一位同志不幸被包围在屋里。他跟殖民军整整打了一天,子弹快完了,就把最后一颗子弹送进自己的心脏里去。敌人砍掉他的头,挖出他的心,把他的尸体丢到十字路口,不许埋。隔不两天,烈士的兄弟收到一块带字的破布,这是烈士临死前蘸着血写的。他写的是:‘命你拿去,自由的灵魂却是我的!’是谁把烈士的绝笔转给他兄弟,不知道。但在殖民军里,显然有我们的朋友。这就是我们人民的志气:我们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宁肯为独立而牺牲,也不肯贪图一时的和平而苟且偷安。没有独立,谈得上什么和平!”

    葛伯勒的话好像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到此一下子煞住。屋里一时变得异常闷热,闷得要死。窗外的可可树上飞来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张开喉咙唱起来,唱得那么婉转,那么娇滴滴的,简直唱出一片清平气象。

    红衣青年两手叉着腰,面向着窗外,忽然大声说:“葡萄牙人拿着美国武器,天天向我们射击,不起来斗争,我们能有什么活路?我们决不肯俯首帖耳,乖乖地当绵羊……”

    我不禁说:“你们不是羊,你们是非洲狮子。”就从皮包里拿出一幅中国织锦,上面绣着一头雄狮,立在山峰上,背后衬着一轮红日。我接着又说:“只是这幅小画,不能充分表示出中国人民对你们敬爱的心。”

    红衣青年几步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说:“谢谢你。我哥哥常告诉我,东方有一个伟大的国家,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可惜他从来还没见过一个中国人。”

    我便说:“那就烦你把这幅雄狮转送给你哥哥吧。”

    红衣青年的手微微一颤说:“好,我一定把这幅画,跟他的血书保存在一起。”

    我一听,禁不住一把搂住红衣青年,久久不放。

    我极想多知道些葡属几内亚人民斗争的事迹,便和葛伯勒约好,第二天晚间他来看我,长谈一番。

    现在葛伯勒紧挨我坐着,黑亮的脸色映着月光,显得分外刚毅。他面对的生活是残酷的,却有兴趣谈诗,谈文学,胸襟阔朗得很。有这样胸襟的人,敌人是无法扼杀他的思想灵魂的。大西洋正涨夜潮,潮水滚滚而来,卷起一片震撼天地的吼声。葛伯勒点起支烟,缓缓地谈起他祖国的历史,他祖国的命运,他祖国人民风起云涌的斗争。……他的话音落进汹涌的潮声里,一时辨不清是葛伯勒在说话,还是晚潮在吼……

    生命泉

    这次阅历不算新奇,却也另有风趣。那时我正在坦噶尼喀的山城莫希参加一次盛会,可巧另有些人在当地开别的会,一打听,叫个什么野兽生活会。参加会的大半是欧洲绅士,他们的皮鞋后跟好像特别硬,走起路来,踏得旅馆的地板咯噔咯噔响,好威风。有人说,他们的会是讨论保护野兽的方法;也有人说,他们都是对欧洲现实社会痛心疾首的有心人,到此要研究一番大自然界原始纯真的野生活,想作为借鉴,也许能使欧洲的社会返璞归真,不至于霉烂透顶。究竟讨论什么,说实话,也实在不值得多去操心。

    这些绅士却引起我们几个朋友对野兽的兴趣。有一天早餐桌上,一位阿拉伯朋友想出个主意,要去逛逛当地著名的民族公园。在非洲莽莽苍苍的山林地带,野兽数不清数。好事者划出些地区,禁止打猎,只准坐了车去玩,这去处就叫民族公园。我在亚洲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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