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四章 印度情思与金字塔夜月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画山绣水

    自从唐人写了一句“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诗,多有人把它当作品评山水的论断。殊不知原诗只是为了烘衬桂林山水的妙处,并非要褒贬天下山水。本来天下山水各有各的特殊风致,桂林山水那种清奇峭拔的神态,自然是绝世少有的。

    尤其是从桂林到阳朔,一百六十里漓江水路,满眼画山绣水,更是大自然的千古杰作。瞧瞧那漓水,碧绿碧绿的,绿得像最醇的青梅名酒,看一眼也叫人心醉。再瞧瞧那沿江攒聚的怪石奇峰,峰峰都是瘦骨嶙峋的,却又那样玲珑剔透,千奇百怪,有的像大象在江边饮水,有的像天马腾空欲飞,随着你的想象,可以变幻成各种各样神奇的物件。这种奇景,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诗人画师,想要用诗句、用彩笔描绘出来,到底谁又能描绘得出那山水的精髓?凭着我一支钝笔,更无法替山水传神,原谅我不在这方面多费笔墨。有点东西却特别触动我的心灵。我也算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川,从来却没见过一座山,这样凝结着劳动人民的生活感情;没有过一条水,这样泛滥着劳动人民的智慧想象。只有桂林山水。

    如果你不嫌烦,且请闭上眼,随我从桂林到阳朔去神游一番,看个究竟。最好是坐一只竹篷小船,正是顺水,船稳,舱里又明亮,一路山光水色,紧围着你。假使你的眼福好,赶上天气晴朗,水面平得像玻璃,满江就会画着一片一片淡墨色的山影,晕乎乎的,使人恍惚沉进最恬静的梦境里去。

    这种梦境往往要被顽皮的鱼鹰搅破的。江面上不断漂着灵巧的小竹筏子,老渔翁戴着尖顶竹笠,安闲地倚着鱼篓抽烟。竹筏子的梢上停着几只鱼鹰,神气有点迟钝,忽然间会变得异常机灵,抖着翅膀扑进水里去,山影一时都搅碎了。一转眼,鱼鹰又浮出水面,长嘴里咬着条银色细鳞的鲢子鱼,咕嘟地吞下去。这时渔翁站起身伸出竹篙,挑上鱼鹰,一捏它的长脖子,那鱼便吐进竹篓里去。你也许会想:鱼鹰真乖,竟不把鱼吞进肚子里去。不是不吞,是它脖子上套了个环儿,吞不下去。

    可是你千万不能一味贪看这类有趣的事儿,怠慢了眼前的船家。他们才是漓江上生活的宝库。那船家或许是位手脚健壮的壮族妇女,或许是位两鬓花白的老人。不管是谁,心胸里都贮藏着无数迷人的故事,好似地下的一股暗水,只要戳个小洞,就要喷溅出来。你不妨这样问一句:“这一带的山真绝啊,都有个名儿没有?”那船家准会说:“怎么没有?每个名儿还都有来历呢。”

    这以后,横竖是下水船,比较消闲,热心肠的船家必然会指点着江山,一路告诉你那些山的来历:什么象鼻山、斗鸡山、磨米山、螺蛳山……大半是由山的形状得到名字。譬如磨米山头有块岩石,一看就是个勤劳的妇女歪着身子在磨米,十分逼真。有的山不但象形,还流传着色彩极浓的神话故事。

    迎面来了另一座怪山,临江是极陡的悬崖,船家说那叫父子岩。悬崖上不见近似人的形象,为什么叫父子岩,就难懂了。你耐心点,且听船家说吧。

    船家轻轻摇着橹,会告诉你说:古时候有父子二人,姓龙,手艺巧,最会造船,造的船装得多,走起来跟箭一样快。不料叫圩子上一个万员外看中了,死逼着龙家父子连夜替他赶造一条大船,准备把当地粮米都搜括起来,到合浦去换珠子,好献给皇帝买官做。粮米运空了,岂不要闹饥荒,饿死人吗?龙家父子不肯干,藏到这儿的岩洞里,又缺吃的,最后饿死了。父子岩就这样得了名,到如今大家还记得他们的义气……前面再走一段水路,下几个险滩,快到寡婆桥了,也有个故事……

    究竟从哪年哪代传下来这么多故事,谁也说不清。反正都说早年有这样个善心的老婆婆,多年守寡,靠着种地打草鞋,一辈子积攒几个钱。她见来往行人从江边过,山路险,艰难得很,便拿出钱,请人贴着江边修一座桥。修着修着,一发山水,冲垮了,几年也修不成。可巧歌仙刘三姐路过这儿,敬重寡婆婆心地善良,就亲自参加砌桥,一面唱歌,唱得人们忘记疲乏,一鼓气把桥修起来。刘三姐展开歌扇,扇了几扇,那桥一眨眼变成石头的,永久也不坏。……前边那不就是寡婆桥?你看临江拱起一道石岩,下头排着几个岩洞,乍一看,真像桥呢。岩上长满绿盈盈的桉树、杉树、凤尾竹,清风一吹,萧萧飒飒的,想是刘三姐留下的袅袅歌声吧?

    船到这儿,渐渐接近阳朔境界,江上的景色越发奇丽。两岸都是悬崖峭壁,累累垂垂的石乳一直浸到江水里去,像莲花,像海棠叶儿,像一挂一挂的葡萄,也像仙人骑鹤,乐手吹箫……说不定你忘记自己是在漓江上了呢!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一座极珍贵的美术馆,到处陈列着精美无比的石头雕刻。可不是嘛,右首山顶那块石头,简直是个妙手雕成的石人,穿着长袍,正在侧着头往北瞭望。下边有个妇人,背着娃娃,叫作望夫石。不待你问,船家又该对你说了:早年闹灾荒,有一对夫妇带着小孩,背着点米,往桂林逃荒。逃到这里,米完了,孩子饿得哭,哭得夫妇心里像刀绞似的。丈夫便爬上山顶,想瞭望瞭望桂林还有多远,妻子又从下边望着丈夫。刚巧在这一刻,一家人都死了,化成石头。这是个神话,却又是多么痛苦的事实。

    江山再美,谁知道曾经洒过多少劳动人民斑斑点点的血泪。假如你听见船家谈起媳妇娘(新娘)岩的事情,你更能懂得我的意思。媳妇娘岩是阳朔境内风景绝妙的一处,杂乱的岩石当中藏着个洞,黑黝黝的,洞里是一潭深水。

    船家指点着山岩,往往叹息着说:“多可怜的媳妇娘啊!正当好年龄,长得又俊,已经把终身许给自己心爱的情郎了,谁料想一家大财主仗势欺人,强逼着要娶她。那姑娘坐在花轿里,思前想后,赶走到岩石跟前,她叫花轿停下,要到岩石当中去拜神。一去,就跳到岩洞里了。”到这儿,你兴许会说:“这都是以往的旧事了,现在生活变了样儿,山也应该改改名儿,别尽说这类阴惨惨的故事才好。”

    为什么要改名儿呢?就让这极美的江山,永久刻下千百年来我们人民艰难苦恨的生活吧,这是值得引起我们深思的。今后呢,人民在崭新的生活里,一定会随着桂林山水千奇百怪的形态,展开他们丰富的想象,创造出新的神话,新的故事。你等着听吧。

    埃及灯

    我从火一样燃烧着的游行队伍里走出来,浑身发燥,胸口跳得厉害。迎面起了风,一阵落叶扑到我的身上。我仰起头一望:街道两旁的树木都黄了,太阳光一映,显出一片透明的金色————多美啊,北京的初冬。

    刚才在埃及大使馆前的情景还牢牢铸在我的心上。人,怎么说好呢,真像是山,像是海,一眼望不见边。只望见飞舞的纸旗,只听见激昂的喊声。有一处扬起歌声,到处立时腾起慷慨的壮歌,于是人们拥抱着,满脸流着纵横的热泪。我懂得这种眼泪,这是埃及人民英勇地反抗英法侵略的行动所激起的中国人民最高贵的感情。怀着这种感情,我们什么都愿意拿出来,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为的是埃及人民的自由。

    走回家来,累是有点累,我的感情里还是翻腾着狂风暴雨,不知不觉走到玻璃书橱前,目不转睛地望着里面摆的一盏小灯。这盏灯是平平常常的铁皮做的,半尺来高,四面鼓起来,镶着玻璃,玻璃上涂着红绿颜色。灯是灵巧、好看,可是过去也无非像别的小纪念品一样,我爱惜它,但也并不特别爱惜它。看见灯,我的脑子里常常要闪出个人影来。

    事情相隔有好几年了,那时候我到罗马尼亚去参加一个国际性的大会,碰见了许多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宾客,都住在一家大旅馆里。有一天晚饭后,我在客厅里闲坐,望着壁上挂的喀尔巴阡山风景画,一位脸色淡黑的人走到我跟前,拿指头一点我问:“中国?”

    我笑着站起来,没等开口,又有好几位陌生的朋友围上来,当中有位妇女特别惹眼。她约莫三十岁左右,高身段,戴着墨镜,耳朵上摇着两只金色大耳环,怪好看的。

    脸色淡黑的人说:“允许我介绍一下吧,这是我们埃及的代表,非常著名的舞蹈家。”那女舞蹈家握住我的手,忽然说,“你等一等”,一转身上楼去了。去了不久又回来,手里拿着顶像我们维吾尔族戴的那样漂亮的小帽,中指上挂着盏小玻璃灯。她把小帽替我戴到头上,左右端量着说:“简直像我们埃及人一样好看呢。”接着又把那盏灯递给了我。

    我细细看着那盏精巧的小灯,想起《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不觉笑着说:“也许这就是‘神灯’吧?”

    那女舞蹈家挺开朗地笑起来:“这是埃及灯,不是神灯。你插上枝烛,夜晚点着,可以照着亮走遍全埃及,不会迷路。”

    我说:“好,好,有了这盏灯,我该可以照着亮走遍全中国了。”

    女舞蹈家紧摇着大耳环说:“用不着,你们的路已经是亮的了————慢着,你能送我点东西吗?”

    我寻思送她点什么礼物好,女舞蹈家接着又说:“我想要的也只是眼前的东西,最好能给我点中国烟。你们的烟实在香,抽着,能够引人深思,想到很远很远的将来。”

    偏偏我带的烟并不多,好歹搜寻出一小铁盒,想送她,可是不知怎的,一连几天,我在餐厅找她,在客厅等她,总不见她那健美的身影。到后来,大会结束,各方面来的客人开始纷纷走了,那盒烟还白白带在我的身边,送不出去。我有点惆怅:看样子她早离开这里,回到她那古老而迷人的祖国去了。那个国家,当时在我的心目中,仿佛到处是诗,是情爱,是说不完的奇妙的故事。

    那天中午,我从画馆看画回来,看见旅馆门前停着辆汽车,侍者正往车上装行李。一进门,两只金色的大耳环恰巧迎面摇过来。

    我又惊又喜,迎上去说:“啊!你还没走啊。”

    女舞蹈家说:“我这就要走了。这几天,我身体不大舒服,也没向你告别。”

    她的脸色果然有点苍白,说话的声调懒懒的。我问她得的什么病,她淡淡地一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也许是思乡病吧,谁知道呢。”

    我急忙说:“请你等一等”,便跑上楼去,拿下那盒烟送给她。礼物太薄,实在拿不出手去,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那女舞蹈家却露出明亮的喜色,紧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太谢谢你。礼物不在多少,是个情意。我们要永远互相记着。将来有一天,我盼望你能到埃及来。”

    我说:“能来的时候我一定来。”

    她说:“该来的时候你就来吧。来了,别忘记告诉我,我给你讲《天方夜谭》,还要讲埃及的新故事给你听。”

    海角天涯,一别就是好几年,我们彼此再也没有消息。想写信也没法写。说起来遗憾,我竟不知道她的姓名,她呢,也从来没问起我的名姓。可是每逢我站到玻璃橱前,望见那盏灯,我的神思一晃,就会出现个幻影,在那茫茫的埃及原野上,风沙黑夜,一个妇女摇着金色大耳环,提着小玻璃灯,冲着黎明往前走去。

    今天,我凝视着那盏灯,我的眼前又出现那个幻影,但是我看见的那对大耳环不是孤孤零零的,而是夹在奔跑着的人流里边;每人拿的也不是一盏小灯,而是千千万万支闪亮的火把。我仿佛听见那女舞蹈家在对着我喊:“来吧!你该来了!”

    我要去,我实在想去。只要埃及人民需要的话,我一定要作为一名志愿军,到你们那正燃烧着自由的国土上去。我不想去听奇妙的故事,我愿意把我的生命化作一枝小小的蜡烛,插在埃及灯上,只要能发出萤火虫尾巴那么点大的光亮,照亮你们比金子还要可贵的心,就算尽了我应尽的友谊。

    亲爱的朋友,让我们先说一声:埃及见!

    金字塔夜月

    听埃及朋友说,金字塔的夜月,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富有幻想的梦境。我去,却不是为的寻梦,倒想亲自多摸摸这个民族的活生生的历史。

    白天里,游客多,趣味也杂。有人喜欢骑上备着花鞍子的阿拉伯骆驼,绕着金字塔和人面狮身的司芬克斯大石像转一转;也有人愿意花费几个钱,看那矫健的埃及人能不出十分钟嗖嗖爬上爬下四百五十尺高的金字塔。这种种风光,热闹自然热闹,但总不及夜晚的金字塔来得迷人。

    我去的那晚上,乍一到,未免不巧,黑沉沉的,竟不见月亮的消息。金字塔仿佛溶化了似的,溶到又深又浓的夜色里去,临到跟前才能看清轮廓。塔身全是一庹多长的大石头垒起来的。顺着石头爬上几层,远远眺望着灯火点点的开罗夜市,不觉引起我一种茫茫的情思。白天我也曾来过,还钻进塔里,顺着一条石廊往上爬,直钻进半腰的塔心里去,那儿就是当年放埃及王“法老”石棺的所在。空棺犹存,却早已残缺不堪。今夜我攀上金字塔,细细抚摸那沾着古埃及人民汗渍的大石头,不能不从内心发出连连的惊叹。试想想,五千多年前,埃及人民究竟用什么鬼斧神工,创造出这样一座古今奇迹?我一时觉得:金字塔里藏的不是什么“法老”的石棺,却是埃及人民无限惊人的智慧;金字塔也不是什么“法老”的陵墓,却是这个民族精神的化身。

    晚风从沙漠深处吹来,微微有点凉。幸好金字塔前有座幽静的花园,露天摆着些干净座位,卖茶卖水。我约会几位同去的朋友进去叫了几杯土耳其热咖啡,一面喝着,一面谈心。灯影里,照见四处散立着好几尊石像。我凑到一尊跟前细瞅了瞅,古色古香的,猜想是古帝王的刻像,便抚着石像的肩膀笑问道:“你多大年纪啦?”

    那位埃及朋友从一旁笑应道:“三千岁啦。”

    我又抚摸着另一尊石像问:“你呢?”

    埃及朋友说:“我还年轻,才一千岁。”

    我笑起来:“好啊,你们这把年纪,好歹都可以算作埃及历史的见证人了。”

    埃及朋友说:“要论见证人,首先该推司芬克斯先生,五千年了,什么没经历过?”

    旁边传来一阵放浪的笑声。这时我们才留意到在一所玻璃房子里坐着几个白种人,正围着桌子喝酒,张牙舞爪的,都有点醉意。

    埃及朋友故意干咳两声,悄悄对我说:“都是些美国商人。”

    我问道:“做什么买卖的?”

    埃及朋友一瘪嘴说:“左右不过是贩卖原子弹的!”

    于是我问道:“你们说原子弹能不能毁了金字塔?”

    同游的日本朋友吃过原子弹的亏,应道:“怎么不能?一下子什么都完了。”

    话刚说到这儿,有人喊:“月亮上来了。”

    好大的一轮,颜色不红不黄的,可惜缺了点边儿,不知几时从天边爬出来了。我们就去踏月。月亮一露面,满天的星星惊散了。远近几座金字塔都从夜色里透出来,背衬着暗蓝色的天空,显得又庄严,又平静。往远处一望那利比亚沙漠,笼着月色,雾茫茫的,好静啊,听不见一星半点动静,只有三两点夜火,隐隐约约闪着亮光。一恍惚,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埃及远古的历史里去,眼前正是一片世纪前的荒漠。

    而那个凝视着埃及历史的司芬克斯正卧在我的面前。月亮地里,这个一百八十多英尺长的人面狮身大物件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驯熟。都说,它脸上的表情特别神秘,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天荒地老,它究竟藏着什么难言的心事呢?

    背后忽然有人轻轻问:“你看什么啊?”

    我一回头,发现有两个埃及人,不知几时来到我的身边。一个年纪很老了,拖着件花袍子;另一个又黑又胖,两只眼睛闪着绿火,紧端量我。一辨清我的眉目,黑胖子赶紧说:“是周恩来的人吗?看吧,看吧。我们都是看守,怕晚间有人破坏。”

    拖花袍子的老看守也接口轻轻说:“你别多心,是得防备有人破坏啊。这许许多多年,司芬克斯受的磨难,比什么人不深?你不见它的鼻子么?受伤了。当年拿破仑的军队侵占埃及后,说司芬克斯的神色是有意向他们挑战,就开了枪。再后来,也常有外国游客,从它身上砸点石头带走,说是可以有好运道。你不知道,司芬克斯还会哭呢。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也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我父亲从市上回来得晚,忽然发现司芬克斯的眼睛发亮,走近一瞧,原来含着泪呢。也有人说含的是露水。管他呢。反正司芬克斯要是有心,看见埃及人受的苦楚这样深,也应该落泪的。”

    我就问:“你父亲也是看守吗?”

    老看守说:“从我祖父起,就守卫着这物件,前后有一百二十年了。”“你儿子还要守卫下去吧?”

    老看守转过脸去,迎着月光,眼睛好像有点发亮,接着咽口唾沫说:“我儿子不再守卫这个,他守卫祖国去了。”

    旁边一个高坡上影影绰绰走下一群黑影来,又笑又唱。老看守说:“我看看去”,便走了。黑胖子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别再问他这个。他儿子已经在塞得港的战斗里牺牲了,他也知道,可是从来不肯说儿子死了,只当儿子还活着……”

    黑胖子话没说完,一下子停住,又咳嗽一声,提醒我老看守已经回来。

    老看守嘟嘟囔囔说:“不用弄神弄鬼的,你当我猜不到你讲什么?”又望着我说:“古时候,埃及人最相信未来,认为人死后,才是生命的开始,所以有的棺材上画着眼睛,可以从棺材里望着世界。于今谁都不会相信这个。不过有一种人,死得有价值,死后人都记着他,他的死倒是真生。”

    高坡上下来的那群黑影摇摇晃晃的,要往司芬克斯跟前凑。老看守含着怒气说:“这伙美国醉鬼!看着他们,别叫他们破坏什么。”黑胖子便应声走过去。

    我想起什么,故意问道:“你说原子弹能不能破坏埃及的历史?”

    老看守瞪了我一眼,接着笑笑说:“什么?还有东西能破坏历史吗?”

    我便对日本朋友笑着说:“对了。原子弹毁不了埃及的历史,就永远也毁不了金字塔。”老看守也不理会这些,指着司芬克斯对我说:“想看,再细看看吧。一整块大石头刻出来的,了不起呀。”

    我便问道:“都说司芬克斯的脸上含着个谜语,到底是什么谜呢?”

    老看守却像没听见,比手画脚地说:“你再看:他面向东方,五千年了,天天期待着日出。”

    这几句话好像一把帘钩,轻轻挂起遮在我眼前的帘幕。我再望望司芬克斯,那脸上的神情实在一点都不神秘,只是在殷切地期待着什么。它期待的正是东方的日出,这日出是已经照到埃及的历史上了。

    印度情思

    人在旅途上,又是夜航,最容易倦。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觉得耳朵里像灌满水,铮铮发响,知道飞机正在往下落。一睁眼,只见身边的星星,地面的灯火,密密点点的,恍惚是天上地下撒满珍珠,连成一片。飞机打着旋,我只担心:可别撞碎这些珍珠啊。

    穿过这种幻景,我从云头里飘然落到地面上。这就是印度。好一个新奇的去处:到处是诗意,是哲理,是神话,最能引起人的美妙的幻想。

    难道这不新奇么?五冬六夏,老是有开不完的鲜花。花草的名目,有时问当地人,也说不清。最奇的是一种叫“苏葛”的花木,叶子周围是锯齿模样,掐一片叶子埋到土里,嫩芽便绕着叶子从锯齿的凹巢长出来。芒果,菩提,在佛家是圣树,到处可以看见。有一回,我在一棵大菩提树上,发现累累垂垂挂着许多好大的果子。再一细看,竟不是什么果子,而是一群倒挂在树枝上的蝙蝠。到黑夜蝙蝠一亮翅膀,足有面盆大。

    清晨,露水未干,你碰巧能在花荫里看见只孔雀,迎着朝阳展开彩屏,庄严地舞着。舞到得意处,浑身一抖,每根翎子都唰唰乱颤。

    德里西南方有座极其漂亮的古城,叫赭堡,全城都刷成粉红色,因而别名玫瑰城。其实不妨叫它是孔雀之乡。那儿的孔雀多得出奇,有的干脆养在人家里,跟鸡一样。天天黄昏,孔雀出来打食。路边上,野地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好像美人儿拖着翠色的长裙子,四处转悠,根本也不躲避人。赭堡还有象,更通人性。我去看赭堡附近山顶上的琥珀宫时,骑的就是大象。象的全身刺着花绣,耳朵上戴着大铜耳环,环子上系着彩色的绸子飘带。养象的人叫它是“象小姐”,怪不得打扮得这样妖娆。想不到大象还爱音乐呢。爬山的时候,后边有人叮叮当当敲着小钟,象小姐便踏着拍子,迈着又慢又笨的步子,一摇一晃的,颠得人骨头都痛。

    下来以后,养象的人说:“给小姐点钱买糖吃吧。”大象便伸着鼻子到你跟前。我塞一枚印度币到它鼻眼里,瞧它把鼻子往后一甩,钱就递到主人手里去,乖觉得很。

    怪觉得事儿还多着呢。你在大旅馆的餐厅里吃饭,小鸟会叽叽喳喳飞进来,围着你的腿搜寻面包吃。你到清真寺或者是名胜古迹去游玩,小松鼠会追着你跑,你站住,小松鼠便坐起来,用两只前爪拈着胡子,歪着头,还朝你挤眉弄眼呢。你走在野地里,瞧吧,路两旁常常坐着猴子的家庭:老猴子替小猴子从头上捉虱子,更小的猴子抱着母亲的肚子,就是母亲蹦跳、爬树,也不会掉。只要你叫上几声,哎呀呀,四下尼母树的叶子一阵乱响,更多的猴子会猱下来,都围到你跟前。胆大的竟敢一只手抓着你的胳臂,一只手从你掌心里拿香蕉吃。别以为这种种飞禽走兽是养熟的。不是,都是野的,却跟人处得十分融洽,你看有意思没有意思?在这样又古老又新奇的国度里,神话积累得自然特别丰富。象头人身的“甘尼萨”神,恒河,朱木纳河,还有一条据说隐藏在地下的沙罗索蒂河的三河女神,以及睡在毒蛇头下的湿娃天神等等故事,不但刻在石头上,还流传在人民口头上。甚至于直到今天,人民的真实生活里也夹杂着带点神话色彩的东西。

    我到南印度的马德拉斯旅行时,曾经亲自去看过神鸢。有关神鸢的事迹,流传很远,书上都有记载。据说由马德拉斯到孟加拉湾海岸的半路上,有座圣山,每天正午以前,一定有两只白鸢从天外飞来,落到圣山上,吃点食,喝点水,歇息一会儿,然后又飞走————几百年来天天如此。那天我去得早,先在山脚下喝了点鲜椰子汁,尝了尝像嫩豆腐脑一样的鲜椰子肉,接着便按照当地宗教的习俗,脱下鞋,光着脚上了圣山。满山飘着一股香味,不知是野花,还是敬神点的什么香料。和尚们把神牛的粪晒干,弄成灰,往人的前额上抹,给人祝福。我急着要看神鸢,早早便坐到神鸢常落的岩石旁边等着。到十一点钟左右,一个光着膀子的老和尚打着伞,拿着一铜碗粘米饭,又就近舀了一铜碗水,都摆到岩石上。围着看的人悄没声的,全都望着天空。

    忽然有人悄悄说:“来了!”天空里果然出现两只鸟,盘旋几圈,随后有一只翩然落到岩石上。这是一只白鸢,尾巴是黑的,头上的翎毛挺憔悴,老了!一下来便从老和尚手里吃起食来,养的熟得很。只是另一只怎么不见来呢?急得老和尚拿铜碗敲着石头,引它,到底也没引下来————总是先吃饱了。先前那只吃饱后,用嘴悠闲地剔剔翎子,也就飞了。都相信这两只鸢是两个圣僧,几百年来每天从巴那拉斯飞往瑞姆萨罗姆去朝圣,好几千里行程,故而天天中途要在马德拉斯歇脚。

    这类涂上神话色彩的宗教活动倒引起我极其邈远的幻想。我站在山顶上,望着孟加拉湾碧蓝的海水,望着苍苍茫茫的印度旷野,不觉想起玄奘。一千多年前,这个人物孤孤零零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袈裟烂成布缕缕,就是跋涉在这片国土上,说不定还打这儿走过呢。走乏了,看见人家灯火,便去叫开门,双手合十,寻点吃的喝的,歇歇脚,然后又往前走。他不是茫然前进,他追求的是一种理想,一种信仰。

    千万不能忽视印度人民现实生活里的宗教气息。宗教里也会含着人生哲理。

    德里郊外有座“柯特”高塔,是十二世纪的建筑,一色是砂岩造的,塔身上刻着可兰经文,乍一看,形成十分精致的花纹。高塔进口的大门上刻着这样的字句:

    ……为神建筑庙堂的人,神将为他在天上建筑同样的庙堂。

    从这几句铭文里,我领会一个道理,为什么在印度全境有那么多精美的寺院。这些寺院,正表现出印度人民对于美的人生的向往。在现实生活里追求不到这种美的人生,便把理想寄托到虚无缥缈的天上。建造庙堂,正是动手建造他们的理想。

    这种美的理想,你还可以从多方面得到更强烈的感染。残冬将尽,天气正好,不妨且到印度西南方奥兰格巴古城做一次短短的旅行。奥兰格巴城本身美是美,更美的却在别处。翻过一座叫不上名的山岭,车子开进南印度平原,放眼一望,满地的甘蔗正开花,飘着白穗,仿佛是雪白的芦花。转弯抹角,车子又插进一条空谷,停到山脚下。现在我们来到著名的阿旃陀石窟。

    碰巧山根底正有庙会,沿路摆满小摊,有卖各种甜食的,有卖镶着玻璃珠子的手镯的,还有卖色彩浓艳的披巾的。……许多妇女嘴里嚼着豆蔻,围在各种小摊前挑选自己心爱的物件。她们的服装不是大红大紫,就是大绿大黄,都带着强烈的热带...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