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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河之水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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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之水天上来

    唐朝诗人李白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意思是说事物一旦消逝,历史就不会再重复。但还是让我们稍稍回忆一下历史吧。千万年来,黄河波浪滔滔,孕育着中国的文化,灌溉着中国的历史,好像是母亲的奶汁。可是黄河并不驯服,从古到今,动不动便溢出河道,泛滥得一片汪洋。我们的祖先在历史的黎明期便幻想出一个神话式的人物,叫大禹。说是当年洪水泛滥,大禹本着忘我的精神,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治好水患。河南和山西交界处有座三门峡,在这个极险的山峡中间,河水从三条峡口奔腾而出,真像千军万马似的,吼出一片杀声。传说这座三门峡就是大禹用鬼斧神工开凿的。

    其实大禹并没能治好黄河,而像大禹那种神话式的人物却真正出现在今天的中国历史上了。不妨到三门峡去看看,在那本来荒荒凉凉的黄河两岸,甚而在那有名的“中流砥柱”的岩石上面,你处处可以看见工人、技术员、工程师,正在十分紧张地建设着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这是个伟大的征服黄河的计划,从一九五七年四月间便正式动工,将来水库修成,不但黄河下游可以避免洪水的灾害,还能大量发电,灌溉几千万亩庄稼,并且使黄河下游变成一条现代化的航运河流。工程是极其艰巨的,然而我们有人民。人民的力量集合一起,就能发挥出比大禹还强百倍的神力,最终征服黄河。

    我们不是已经胜利地征服了长江吗?长江是中国最大最长的一条河流,横贯在中国的腹部,把中国切断成南北两半,素来号称不可逾越的“天堑”。好几年前,有一回我到武汉,赶上秋雨新晴,天上出现一道彩虹。我陪着一位外国诗人爬到长江南岸的黄鹤楼旧址上,望着蒙蒙的长江,那位诗人忽然笑着说:“如果天上的彩虹落到江面上,我们就可以踏着彩虹过江去了。”

    今天,我多么盼望着那位外国诗人能到长江看看啊。彩虹果然落到江面上来了,这就是新近刚刚架起来的长江大桥。这座桥有一千六百多公尺长,上下两层:上层是公路桥面,可以容纳六辆汽车并排通过;下层是铺设双轨的复线铁道,铁道两侧还有人行道。从大桥的艰巨性和复杂性而论,在全世界也是数得上的。有了这座桥,从此大江南北,一线贯穿,再也不存在所谓长江天堑了。你如果登上离江面三十五公尺多高的公路桥面,纵目一望,滚滚长江,尽收眼底。

    我国的江河,大小千百条,却有一个规律,都往东流,最终流入大海里去————这叫作“万水朝宗”。我望着长江,想到黄河,一时间眼底涌现出更多的河流,翻腾澎湃,正像万河朝宗似的齐奔着一个方向流去————那就是我们正在建设的像大海一样深广的社会主义事业。在祖国西北部的戈壁滩上,就有无数条石油的河流。这些河流不在地面,却在地下。只要你把耳朵贴到油管子上,就能听到石油掀起的波浪声。采油工人走进荒无人烟的祁连山深处,只有黄羊野马做伴,整年累月钻井采油。他们曾经笑着对我说:“我们要把戈壁滩打透,祁连山打通,让石油像河一样流。”石油果然就像河一样,从遥远的西北流向全国。

    我也曾多次看见过钢铁的洪流。在那一刻,当炼钢炉打开,钢水喷出来时,我觉得自己的心都燃烧起来。这简直不是钢,而是火。那股火的洪流闪亮闪亮,映得每个炼钢手浑身上下红彤彤的。这时有个青年炼钢手立在我的身边,眼睛注视着火红的钢水,嘴里不知咕哝什么。我笑着问道:“同志,你叽咕什么?”那青年叫我问得不好意思起来,笑着扭过脸去。对面一个老工人说:“哎,快别问啦,人家是对自己心爱的人说情话,怎么叫你偷听了去?”接着又说:“这孩子,简直着迷啦,说梦话也是钢呀钢的,只想缩短炼钢的时间。”我懂得这些炼钢手的心情。他们爱钢,更爱我们的事业。他们知道每炉钢水炼出来,会变成什么。会变成钢锭,会变成电镐,会变成各式各样的机器……还会变成汽车。

    看吧,那不是长春汽车制造厂新出的解放牌卡车?汽车正织成另一条河流,满载着五光十色的内地物资,滔滔不绝地跑在近年来刚修成的康藏公路上。凉秋九月,康藏高原上西风飒飒,寒意十足。司机们开着车子,望着秋草中间雪白的羊群,望着羊群中间飘动着彩色长袍的藏族姑娘,不禁要想起汽车头一回开到高原的情形。以往几千年,这一带山岭阻塞,十分荒寒。人民解放军冒着千辛万苦,开山辟路,最后修成这条号称“金桥”的公路。汽车来了,当地的藏族居民几时见过这种轰隆轰隆叫着的怪物?汽车半路停下,他们先是远远望着,慢慢围到跟前,前后左右摸起来。一个老牧人端量着汽车头,装作满内行的样子说:“哎!哎!这物件,一天得吃多少草啊。”可是今天,他们对汽车早看熟了。就连羊群也司空见惯,听凭汽车呜呜叫着从旁边驶过去,照样埋着头吃草。

    年轻人总是想望幸福的。一瞟见草原上飘舞着的藏族牧女的彩衣,汽车司机小李的心头难免要飘起另一件花衫子。天高气爽,在他的家乡北京,正该是秋收的季节。小李恍惚看见在一片黄茏茏的谷子地里,自己心爱的姑娘正在农民中间,飞快地割着谷子。割累了,那姑娘直起腰,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笑嘻嘻地望着远方……其实小李完全想错了。再过两天就是国庆节,他心爱的姑娘正跟几个女伴坐在院里,剪纸着色,别出心裁地扎着奇巧的花朵,准备进城去参加游行。

    在国庆节那天,她擎着花朵到北京来了,许许多多人也都来了。从长江来的,从黄河来的,从全国各个角落来的,应有尽有。这数不尽的人群汇合成一条急流,真像黄河之水天上来,浩浩荡荡涌向天安门去。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跟传说中的神话人物大禹媲美。

    《铁流》的故事

    直到如今,我的旧“家当”里还藏着个皮背包,底差不多快要磨透,用是不能再用了,可总舍不得丢。细算一算,这个背包跟我足有十六年了。想当年在那风雨茫茫的战争年月里,我曾经用它装过介绍信、粮票、菜金、笔记本……还装过一本苏联小说《铁流》。提起《铁流》,当中还有些周折。远在二十多年前,当时日寇还侵占着我们东北的国土,我在哈尔滨度过了一段黑暗的日子。最难忘的是失去自由后第一个严酷的冬天。我的住处紧临着一条比较热闹的大街,一到黑夜,时间却像倒退到几万万年前的洪荒时代,四下里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只听见风卷着大雪,呜呜地哭嚎着,一阵又一阵扑到楼窗上。时常睡到半夜,忽然惊醒,耳边上轰隆轰隆响着敌人过路的坦克。我睁大眼,瞪着漫漫无边的黑夜,觉得坦克好像从我胸口碾过去,把我的心都碾碎了。

    就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我无意中从一家外国书店得到一册英译本的《铁流》。早就渴望着读读这本小说了,一旦到手,自然喜欢,便像一只蠹鱼似的,一头钻进书里去。又不敢大张旗鼓地读,只能在夜晚,反锁上门,拥着被看,常常直看到深更半夜,还舍不得放下。从小说里,我看见苏联人民在人类历史上那场翻天覆地的革命中,曾经走过多么艰苦的道路,经历过多么激烈的战斗。他们离我那么远,却又那么近。我仿佛感觉得到他们的呼吸,摸得到他们跳动的心脏。要想象出苏联该是个什么样子,在我当时是不容易的。可是一想到这个国家在地球上的存在,想到苏联人替人类所开辟出来的道路,我的眼前便闪着亮光。夜黑得像墨,窗外正飘着大雪。一时间,我却觉得不再有风雪,不再是冬天,好像窗外满地正照耀着暖洋洋的太阳光,漫天正飞着软绵绵的柳絮————春天透进我的精神里了。

    我在旧背包里曾经装过的《铁流》,并不是那册英译本,而是抗日战争期间,在河北敌后游击根据地一个干部家里得来的。书搓弄得像是烙煳的千层饼,边边角角都卷着。可是,久别的老朋友啊,有你在战争的年月里贴在身边,就是个鼓舞。我爱惜这本书,每每在游击战争的空隙里,夜晚挑亮小菜油灯,歪在农家的土炕上随意读几段。不想一天出了乱子。

    当时跟我一起工作的有个饲养员,姓刘,叫老三。老三是四十以上的人了,生得矮矮的,脸上有几颗浅麻子。人极其忠实,又能吃苦耐劳,可就有一宗,最怕学习。平时喂完牲口,总爱蹲在墙根晒太阳。嘴里咬着小旱烟袋,跟农民家长里短地谈些庄稼话。再就是爱跟马大声小气地说话。有一次,我听见他吆吆喝喝的,不知生了多大的气。去一看,原来他正替马梳啊,刮呀,还替马顺着脖子打了一溜光滑的小辫子,实在耐烦。

    不记得确定的时间了,反正有那么一个白天,我有点空,从背包里抽出《铁流》,打算看几页,忽然听见老三在院里喊,跑出去一看:马卧在栏里,起不来了。得的是“瞽眼”症,最急,救得稍微一慢,会糟蹋牲口的。幸亏老三是内行,会治。我把《铁流》搁到牲口槽边上,急忙去借剪刀一类家伙。老三剪了马耳朵梢,又刺马的前胸,给马放血。血是黑的,流得到处都是。老三一转身抓到一团烂纸,替马擦着前胸,又擦自己的手。忙乱一阵,马算是不要紧了。我回头去拿书,却见书上沾着好大一片血,生生撕掉十来多页。

    我急得说:“老三,你怎么把书撕啦?”

    老三漫不经意地说:“等纸用嘛!撕几页有什么关系?”

    我说:“怎么没关系?你撕了,我看什么?”

    老三见我生了气,咧开嘴笑着,搭讪着躲到一边去,悄悄对房东老大娘叽咕说:“一本破书,值个什么?饿了不能当饭吃,烧水还烧不开半壶水!牲口没出漏子,比什么都好。”

    我也不耐烦再理他,弯着腰拾起那一团一团擦马血的书页,几乎都烂了,只剩三五页还能勉强认出字来。这晚间,我从房东那儿找到点糨糊,动手把那三五页再贴到书上去。老三盘着腿坐在炕头上,闭着一只眼引上针,借着灯亮缝马褙子。忽然嗤的一声笑着问:“你那到底是本什么书?走到哪里背到哪里,也不嫌沉。”

    我说:“哈,别看它破,又不能当饭吃,可敌得住十万支枪,能打击敌人。”

    老三眨巴着眼睛问:“是真的吗?你念一段咱听听好不好?”

    我担心照着字句念,他未必能接受,便翻着书,简单扼要地从头讲起《铁流》的故事。起初,老三一面缝马褙子,一面听,听到后来,不觉抬起头,停下针线,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完全叫故事迷住了。我有心逗他,讲着讲着,不讲了。老三急得催我,我说:“还讲什么?这有好几页都叫你撕啦。”

    老三一听,懊悔地咕哝着:“真倒霉!前面不撕,后面不撕,偏在热闹的节骨眼上,撕啦!”不要紧,撕了我也记得。打这天起,我算叫老三黏上了。本来老三最怕上文化、政治课,一上课头就晕乎乎的,不知怎的却对《铁流》那么着迷。无论白天黑夜,见我一空,准在我身边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就揉搓着耳朵笑啦:“再来一小段好不好?”

    我就陆陆续续接着讲。不料这时,河北平原上的军民对日寇展开一次反“扫荡”。部队的行动更飘忽,战斗更频繁了。凡是多余的东西,都要“坚壁”起来,免得累赘。我收拾起一些笔记日记,连同那本《铁流》,还有点衣服,托一家可靠的老乡就地埋起来。不久,反“扫荡”胜利结束,部队重新转到先前那个村,一问老乡,谁知我埋的东西叫日伪军掘个精光。别的倒不要紧,唯独那本《铁流》,老三一听说丢了,你瞧他那个抱怨我吧,怪我为什么不把书交给他保管。要是交给他,他说命丢了,也有法儿叫书不丢。

    我说:“别的都可惜,《铁流》丢了,倒好。”老三紧眨巴着眼望着我,我便破解说:“你不懂吗?这本书如果落到伪军手里,比宣传弹都厉害,岂不正好?”

    老三听了,噢噢地点着头笑,可总掩不住那种失望的神情。我摸得准他的心事,便根据自己记得的,终于把《铁流》的故事给他讲完。我也曾问过老三,为什么那样爱听。老三揉搓着耳朵,嘴里咝咝地笑着说:“谁知道呢。反正一听,就觉得特别够味,好像喝了四两白干,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你叫我跳到火里去打鬼子,我也敢去。”

    这就是《铁流》给我们战士的力量。

    说到老三,这个勤劳朴素的饲养员,早在抗日战争末期便复员回家了。我只记得他是河北顺德人,家里还有个老哥哥。到底是顺德什么地方人,可惜记不清了。分别以后,十多年来,常想打听到他的消息。可是人海茫茫,又从哪儿打听得到呢。算起来,他现在也该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如果我能知道你在哪个农业合作社里当老饲养员或是干别的什么营生,我一定买一本新出的《铁流》,亲自去送给你。

    蓬莱仙境

    夜里落过一场小雨,一大早,我带着凉爽的清气,坐车往一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蓬莱去。许多人往往把蓬莱称作仙境。本来难怪,古书上记载的所谓海上三神山不就是蓬莱、方丈、瀛洲?民间流传极广的八仙过海的神话,据白胡子老人家说,也出在这一带。二十多年来,我有时怀念起故乡,却不是为的什么仙乡,而是为的那儿深埋着我童年的幻梦。这种怀念有时会带点苦味儿。记得那还是朝鲜战争的年月,一个深秋的傍晚,敌机空袭刚过去,我到野地去透透气。四野漫着野菊花的药香味,还有带水气的蓼花味儿。河堤旁边,有两个面黄肌瘦的朝鲜放牛小孩把洋芋埋在沙里,下面掏个洞,正用干树枝烧着吃。看见这种情景,我不觉想起自己的童年。我想起儿时家乡的雪夜,五更天,街头上远远传来的那种孤独的更梆子声;也想起深秋破晓,西北风呜呜扑着纸窗,城头上吹起的那种惨烈的军号声音。最难忘记的是我一位叫婀娜的表姐,年岁比我大得多,自小无父无母,常到我家来玩,领着我跳绳、扑蝴蝶,有时也到海沿上去捡贝壳。沙滩上有些小眼,婀娜姐姐会捏一根草棍插进去,顺着草棍扒沙子。扒着扒着,一只小螃蟹露出来,两眼机灵灵地直竖着,跟火柴棍一样,忽然飞也似的横跑起来,惹得我们笑着追赶。后来不知怎的,婀娜姐姐不到我们家来了。我常盼着她,终于有一天盼来了,她却羞答答地坐在炕沿上,看见我,只是冷淡淡地一笑。

    我心里很纳闷,背后悄悄问母亲道:“婀娜姐姐怎么不跟我玩啦?”

    母亲说:“你婀娜姐姐定了亲事,过不几个月就该出阁啦,得学点规矩,还能老疯疯癫癫的,跟你们一起闹。”

    婀娜姐姐出嫁时,我正上学,没能去。听说她嫁的丈夫是个商店的学徒,相貌性情都不错,就是婆婆厉害,常给她气受。又过了几年,有一回我到外祖母家去,看见炕上坐着个青年妇女,穿着一身白,衣服边是毛的,显然正带着热孝。她脸色焦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吃奶的男孩子。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先前爱笑爱闹的婀娜姐姐。外祖母眼圈红红的,告诉我说婀娜姐姐的丈夫给商店记账,整年整月伏在桌子上,累的吐血,不能做事,被老板辞掉。他的病原本不轻,这一急,就死了。婀娜姐姐把脸埋在孩子的头发里,呜呜咽咽只是哭。外祖母擦着老泪说:“都是命啊!往后可怎么过呢!”

    再往后,我离开家乡,一连多少年烽火遍地,又接不到家乡的音信,不知道婀娜姐姐的命运究竟怎样了。

    这许多带点苦味的旧事,不知怎的,一看见那两个受着战争折磨的朝鲜小孩,忽然一齐涌到我的脑子里来。我想:故乡早已解放,婀娜姐姐的孩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的生活该过得挺不错吧?可是在朝鲜,在世界别的角落,还有多少人生活在眼泪里啊!等到何时,我们才能消灭战争,我可以回到祖国,回到故乡,怀着完全舒畅的心情,重新看看家乡那像朝鲜一样亲切可爱的山水人物呢?一时间,我是那样的想念家乡,想念得心都有点发痛。

    而在一九五九年六月,石榴花开时,我终于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车子沿着海山飞奔,一路上,我闻见一股极熟悉的海腥气,听见路两边飞进车来的那种极亲切的乡音,我的心激荡得好像要融化似的,又软又热。路两旁的山海田野,处处都觉得十分熟悉,却又陌生。瞧那一片海滩,滩上堆起一道沙城,仿佛是我小时候常去洗澡的地方。可又不像。原先那沙城应该是一道荒岗子,现在上面分明盖满绿葱葱的树木。再瞧那一个去处,仿佛是清朝时候的“校场”,我小时候常去踢足球玩。可又不像。原先的“校场”根本不见了,那儿分明立着一座规模很大的炼铁厂。车子东拐西拐,拐进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面有开阔平坦的街道,亮堂堂的店铺,人烟十分热闹。我正猜疑这是什么地方,同行的旅伴说:“到了。”

    想不到这就是我的故乡。在我的记忆当中,蓬莱是个古老的小城,街道狭窄,市面冷落,现在竟这样繁华,我怎能认识它呢?它也根本不认识我。我走在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是谁。本来嘛,一去二十多年,当年的旧人老了,死了,年轻的一代长起来,哪里会认识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只剩一个出嫁的老姐姐,应该去看看她。一路走去,人们都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心情有点发怯:只怕老姐姐不在,又不知道她的命运究竟怎样。老姐姐竟不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迎出屋来,紧端量我,又盘问我是谁,最后才噢噢两声说:“原来是二舅啊。俺妈到街上买菜去啦,我去找她。”

    等了好一阵,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走进屋来,轻轻放下篮子,挺温柔地盯着我说:“你是二兄弟吗?我才在街上看见你啦。我看了半天,心想:‘这可是个外来人’,就走过去了————想不到是你。”

    刚才我也没能认出她来。她的眼窝塌下去,头发有点花白,一点不像年轻时候的模样。性情却没变,还是那么厚道,说话慢言慢语的。她告诉我自己有三个闺女,两个大的在人民公社里参加农业劳动,刚拔完麦子,正忙着在地里种豆子,栽花生;刚才那个是最小的,在民办中学念书,暑假空闲,就在家里给烟台手工艺合作社绣花。我们谈着些家常话,到末尾,老姐姐知道我住在县委机关里,便叫我第二天到她家吃晚饭。我怕她粮食不富裕,不想来。她说:“来嘛!怕什么?”便指一指大笸箩里晾的麦子笑着说:“你看,这都是新分的,还不够你吃的?去年的收成,就不错,今年小麦的收成比往年更强,你还能吃穷我?”

    我只得答应。原以为是一顿家常便饭,不想第二天一去,这位老姐姐竟拿我当什么贵客,摆出家乡最讲究的四个盘儿:一盘子红烧加级鱼,一盘子炒鸡蛋,一盘子炒土豆丝,一盘子凉拌粉皮。最后吃面,卤子里还有新晒的大虾干。

    我不禁说:“你们的生活不错啊。”

    老姐姐漫不经心地一笑说:“是不错嘛,你要什么有什么。”

    我们一面吃着饭菜,喝着梨酒,一面谈着这些年别后的情况,也谈着旧日的亲戚朋友,谁死了,谁还活着。我忽然想起婀娜姐姐,就问道:“可是啊,咱们那个表姐还好吧?”

    老姐姐问道:“哪个表姐?”

    我说:“婀娜姐姐呀。年轻轻的就守寡,拉着个孩子,孩子早该长大成人啦。”

    老姐姐说:“你问的是她呀。你没见她那孩子,后来长的可壮啦,几棒子也打不倒。那孩子也真孝顺,长到十几岁就去当学徒的,挣钱养活他妈妈。都说:‘这回婀娜姐姐可熬出来了!’

    ————不曾想她孩子又死了。”

    我睁大眼问:“怎么又死了?”

    老姐姐轻轻叹口气说:“哎!还用问,反正不会是好死。听说是打日本那时候,汉奸队抓兵,追的那孩子没处跑,叫汉奸队开枪打死,尸首扔到大海里去了。”

    我急着问道:“后来婀娜姐姐怎么样啦?”

    老姐姐说:“她呀,孩子一死,丢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像痴子似的,一个人坐在大海边上,哭了一天一夜,哭到最后说:‘儿啊,你慢走一步,等着你娘!’就拿袄襟一蒙脸,一头碰到大海里了。”

    我听了,心里好惨,半天说不出话。

    老姐姐又轻轻叹口气说:“哎!她从小命苦,一辈子受折磨,死的实在可怜。”

    这时候,我那最小的外甥女瞟我一眼说:“妈!你怎么老认命?我才不信呢。要是婀娜表姨能活到今天,你看她会不会落得这样惨?”

    说得对,好姑娘。命运并非有什么神灵在冥冥中主宰着,注定难移,命运是可以战胜的。命运如果不是捏在各色各样吃人妖精的手心里,拿着人民当泥团搓弄,而是掌握在人民自己的手里,人民便能够创造新的生活,新的历史,新的命运。且看看故乡人民是怎样在催动着千军万马,创造自己金光闪闪的事业吧。

    他们能在一片荒沙的海滩上到处开辟出碧绿无边的大果园,种着千万棵葡萄和苹果。葡萄当中有玫瑰香,苹果里边有青香蕉、红香蕉,都是极珍贵的品种。杂果也不少:紫樱桃、水蜜桃、大白海棠等,色色俱全。海上风硬,冬天北风一吹,果树苗会冻死半截,到春天又发芽,再一经冬,又会死半截。人民便绕着果园外边的界线造起防风林,栽上最耐寒的片松、黑松和马尾松,以及生长最泼辣的刺槐和紫穗槐,差不多一直把树栽到海里去。于是公社的社员便叫先前的荒滩是金沙滩,每棵果木树都叫摇钱树……

    他们还能把先前荒山秃岭的穷山沟变成林木苍翠的花果山。蓬莱城西南莱山脚下的七甲公社便是这样的奇迹之一。原先农民都嫌这里没出息:要山山不好,要地地不好,要道道不好————有什么指望?水又缺,种庄稼也会瘦死。莱山下有个村庄叫郭家村,多年流传着四句歌谣:

    有姑娘不给郭家村

    抬水抬到莱山根

    去时穿着绣花鞋

    回来露着脚后跟

    可见吃水有多难。不过这都是旧事了。目前你要去看看,满坡满岭都是柿子、核桃、山楂、杜梨一类山果木。风一摇,绿云一样的树叶翻起来,叶底下露出娇黄新鲜的大水杏,正在大熟。顺着山势,高高低低修了好多座小水库,储存山水,留着浇地,你一定得去看看郭家村,浇地的水渠正穿过那个村庄,家家门前都是流水。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盘着腿坐在蒲垫子上,就着门前流水洗衣裳,身旁边跑着个小孙女,拿着一棵青蒿子捕蜻蜓。说不定为吃水,这位老大娘当年曾经磨破过自己出嫁的绣花鞋呢。我拿着一朵红石榴花要给那小女孩。老大娘望着小孙女笑着说:“花!花!”自己却伸手接过去,歪着头斜插到后鬓上,还对水影照了照。也许她又照见自己当年那俊俏的脸庞了吧。

    最振奋人心的要算去年动工修筑的王屋水库,蓄水量比十三陵水库还要大,却由一个县的力量单独负担着。山地历来缺雨,十年九旱,有一年旱的河床子赤身露体,河两岸的青草都干了。人民便选好离县城西南七十多里一个叫王屋的地方,开凿山岚,拦住来自栖霞县境蚕山的黄水河,造成了一片茫茫荡荡的大湖。我去参观时,千千万万农民正在挖溢洪道。水库李政委是个热情能干的军人,领我立在高坡上,左手叉腰,右手指点着远山近水,告诉我将来哪儿修发电站,哪儿开稻田;哪儿栽菱角荷花,哪儿喂鸡子养鱼。说到热烈处,他的话好像流水,滔滔不绝。最后说:“再住几年你回家来,就可以吃到湖边上栽的苹果,湖里养的鱼和水鸭子蛋,还可以在水库发电站发出的电灯光下写写你的故乡呢————不过顶好是在那湖心的小岛子上写,那时候准有疗养所。”

    说着,李政委便指着远处一块翠绿色的高地给我看。原是个村儿,于今围在湖水当中。我问起村名,李政委又像喷泉一样说:“叫常伦庄,为的是纪念抗日战争时期一个英雄。那英雄叫任常伦,就出在那个村儿。任常伦对党对人民,真是赤胆忠心,毫无保留。后来在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扫荡’胶东抗日根据地,任常伦抱着挺机枪,事先埋伏在栖霞一个山头上堵住敌人,打死许多鬼子,最后跟鬼子拼了刺刀,自己也牺牲了。人民怀念他的忠烈,还在当地替他铸了座铜像呢。”

    我听着这些话,远远望着那山围水绕的常伦庄,心里说不出的激荡。这个人,以及前前后后许多像他同样的人,为着掀掉压在人民头上的险恶大山,实现一个远大的理想,曾经付出多么高贵的代价,战斗到死。他们死了,他们的理想却活着。请看,任常伦家乡的人民不是正抱着跟他同样的信念,大胆创造着自己理想的生活?

    而今天,在这个温暖的黄昏里,我和老姐姐经过二十多年的乱离阔别,又能欢欢喜喜聚在一起,难道是容易的吗?婀娜姐姐死而有知,也会羡慕老姐姐的生活命运的。那小外甥女吃完饭,借着天黑前的一点暗亮,又去埋着头绣花。我一时觉得,故乡的人民在不同的劳动建设中,仿佛正在抽针引线,共同绣着一幅五彩斑斓的图画。不对。其实是全中国人民正用祖国的大地当素绢,精心密意,共同绣着一幅伟大的杰作。绣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人民千百年梦想着的“蓬莱仙境”。

    海市

    我的故乡蓬莱是个偎山抱海的古城,城不大,风景却别致。特别是城北丹崖山峭壁上那座凌空欲飞的蓬莱阁,更有气势。你倚在阁上,一望那海天茫茫、空明澄碧的景色,真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海上偶然间出现的幻景,叫海市。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一回。记得是春季,雾蒙天,我正在蓬莱阁后拾一种被潮水冲得溜光滚圆的珠玑,听见有人喊:“出海市了”。只见海天相连处,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满山都是古松古柏;松柏稀疏的地方,隐隐露出一带渔村。山峦时时变化着,一会儿山头上幻出一座宝塔,一会儿山洼里又现出一座城市,市上游动着许多黑点,影影绰绰的,极像是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又过一会儿,山峦城市慢慢消下去,越来越淡,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又在海上重现出来。

    这种奇景,古时候的文人墨客看到了,往往忍不住要高声咏叹。且看蓬莱阁上那许多前人刻石的诗词,多半都是题的海市蜃楼,认为那就是古神话里流传的海上仙山。最著名的莫过于苏东坡的《海市》诗,开首几句写着:“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摇荡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可见海市是怎样的迷人了。

    只可惜这种幻景轻易看不见。我在故乡长到十几岁,也只见过那么一回。故乡一别,雨雪风霜,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今年夏天重新踏上那块滚烫烫的热土,爬到蓬莱阁上,真盼望海上能再出现那种缥缥缈缈的奇景。偏我来得不是时候。一般得春景天,雨后,刮东风,才有海市。于今正当盛夏,岂不是空想。可是啊,海市不出来,难道我们不能到海市经常出现的地方去寻寻看吗?也许能寻得见呢。

    于是我便坐上船,一直往海天深处开去。好一片镜儿海。海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人心醉,我真想变成条鱼,钻进波浪里去,鱼也确实惬意。瞧那海面上露出一条大鱼的脊梁,像座小山,那鱼该有十几丈长吧?我正看得出神,眼前哧溜一声,水里飞出另一条鱼,展开翅膀,贴着水面飞出去老远,又落下去。

    我又惊又喜问道:“鱼还会飞吗?”

    船上掌舵的说:“燕儿鱼呢,你看像不像燕子?烟雾天,有时会飞到船上来。”那人长得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个航海的老手,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问我道:“是到海上去看捕鱼的吗?”

    我说:“不是,是去寻海市。”

    那舵手瞟我一眼说:“海市还能寻得见吗?”

    我笑着说:“寻得见————你瞧,前面那不就是?”就朝远处一指,那儿透过淡淡的云雾,隐隐约约现出一带岛屿。

    那舵手稳稳重重一笑说:“可真是海市,你该上去逛逛才是呢。”

    赶到船一靠近岛屿,我便跨上岸,走进海市里去。

    果然不愧是“海上仙山”。这一带岛屿烟笼雾绕,一个衔着一个,简直是条锁链子,横在渤海湾里。渤海湾素来号称北京的门户,有这条长链子挂在门上,门就锁得又紧又牢。别以为海岛总是冷落荒凉的,这儿山上山下,高坡低洼,满眼葱绿苍翠,遍是柞树、槐树、杨树、松树,还有无数冬青、葡萄以及桃、杏、梨、苹果等多种果木花树。树叶透缝的地方,时常露出一带渔村,青堂瓦舍,就和我小时候在海市里望见的一模一样。先前海市里的景物只能远望,不能接近,现在你却可以走进渔民家去,跟渔民谈谈心。岛子上四通八达,到处是浓荫夹道的大路。顺着路慢慢走,你可以望见海一般碧绿的庄稼地里闪动着鲜艳的衣角。那是喜欢穿红挂绿的渔家妇女正在锄草。有一个青年妇女却不动手,鬓角上插着枝野花,立在槐树荫凉里,倚着锄,在做什么呢?哦!原来是在听公社扩音器里播出的全国麦收的消息。说起野花,也是海岛上的特色。春天有野迎春;夏天太阳一西斜,漫山漫坡是一片黄花,散发着一股清爽的香味。黄花丛里,有时会挺起一枝火焰般的野百合花。凉风一起,蟋蟀叫了,你就该闻见野菊花那股极浓极浓的药香。到冬天,草黄了,花也完了,天上却散下花来,于是满山就铺上一层耀眼的雪花。

    立冬小雪,正是渔民拉干贝的季节。渔船都扬起白帆,往来拉网,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干贝、鲍鱼、海参一类东西,本来是极珍贵的海味。你到渔业生产队去,人家留你吃饭,除了鲐鱼子、燕儿鱼丸子而外,如果端出雪白鲜嫩的新干贝,或者是刚出海的鲍鱼,你一点不用大惊小怪,以为是大摆筵席,其实平常。

    捕捞这些海产却是很费力气的。哪儿有悬崖陡壁,海水又深,哪儿才盛产干贝鲍鱼等。我去参观过一次“碰”鲍鱼的。干这行的渔民都是中年人,水性好,经验多,每人带一把小铲,一个葫芦,葫芦下面系着一张小网。趁落潮的时候,水比较浅,渔民戴好水镜,先在水里四处游着,透过水镜望着海底。一发现鲍鱼,便丢下葫芦钻进水底下去。鲍鱼也是个怪玩意儿,只有半面壳,附在礁石上,要是你一铲子铲不下来,砸烂它的壳,再也休想拿得下来。渔民拿到鲍鱼,便浮上水面,把鲍鱼丢进网里,扶着葫芦喘几口气,又钻下去。他们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嬉笑欢闹,往我们艇子上扔壳里闪着珍珠色的鲍鱼,扔一尺左右长的活海参,扔贝壳像蒲扇一样的干贝,还扔一种叫“刺锅”的怪东西,学名叫海胆,圆圆的,周身满是挺长的黑刺,跟刺猬差不多,还会爬呢。

    最旺的渔季自然是春三月。岛子上有一处好景致,叫花沟,遍地桃树,年年桃花开时,就像那千万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桃花时节,也是万物繁生的时节。雪团也似的海鸥会坐在岩石上自己的窝里,一心一意孵卵,调皮的孩子爬上岩石,伸手去取鸥蛋,那母鸥也只转转眼珠,动都懒得动。黄花鱼起了群,都从海底浮到海面上,大鲨鱼追着吃,追的黄花鱼嗷嗷叫。听见鱼叫,渔民就知道是大鱼群来了,一网最多的能捕二十多万条,倒在舱里,一跳一尺多高。俗话说得好:“过了谷雨,百鱼上岸。”大对虾也像一阵乌云似的涌到近海,密密层层。你挤我撞,挤的在海面上乱蹦乱跳。这叫桃花虾,肚子里满是子儿,最肥。渔民便用一种网上绑着镡子做浮标的“镡子网”拉虾,一网一网往船上倒,一网一网往海滩上运,海滩上的虾便堆成垛,垛成山。渔民不叫它是虾山,却叫作金山银山。这是最旺的渔季,也是最热闹的海市。

    现在不妨让我们走进海市的人家里去看看。老宋是个结实精干的壮年人,眉毛漆黑,眼睛好像瞌睡无神,人却是像当地人说的:机灵得像海马一样。半辈子在山风海浪里滚,斗船主,闹革命,现在是一个生产大队的总支书记。他领我去串了几家门子,家家都是石墙瓦房,十分整洁。屋里那个摆设,更考究:炕上铺的是又软又厚的褥子毯子;地上立的是金漆桌子、大衣柜;迎面墙上挂着穿衣镜;桌子上摆着座钟、盖碗、大花瓶一类陈设。起初我还以为是谁家新婚的洞房,其实家家如此,毫不足奇。

    我不禁赞叹着说:“你们的生活真像神仙啊,富足得很。”

    老宋含着笑,也不回答,指着远处一带山坡问:“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一片坟墓,高高低低,坟头上长满了蒿草。

    老宋说:“那不是真坟,是假坟。坟里埋的是一堆衣服,一块砖,砖上刻着死人的名字。死人呢,早埋到汪洋大海里去了。渔民常说:情愿南山当驴,不愿下海捕鱼————你想这捕鱼的人,一年到头漂在海上,说声变天,大风大浪,有一百个命也得送进去。顶可怕的是龙卷风,打着旋儿转,能把人都卷上天去。一刮大风,妇女孩子都上了山头,烧香磕头,各人都望着自己亲人的船,哭啊叫的,凄惨极啦————别说还有船主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刀逼在你的后脖颈子上。”

    说到这儿,老宋低着瞌睡眼,显然在回想旧事,一面继续讲:“都知道蝎子毒,不知道船主比蝎子更毒。我家里穷,十二岁就给船主做零活。三月,开桃花,小脚冻的赤红,淋着雨给船主从舱里往外舀潮水,舀的一慢,船主就拿铅鱼浮子往你头上磕。赶我长得大一点,抗日战争爆发了,蓬莱一带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需要往大连买钢,大约是做武器用。当时船主常到大连去装棒子面,来往做生意,我在船上替人家做饭。大连有个姓鲍的,先把钢从日本厂子里偷出来,藏到一家商店里。船主只是为财,想做这趟买卖,叫我去把钢拿回船来。你想日本特务满街转,一抓住你,还用想活命么?仗着我小,又有个小妹妹,当时住在大连我姐姐家里,我们兄妹俩拐进那家商店,妹妹把钢绑到腿上,我用手提着,上头包着点心纸,一路往回走,总觉得背后有狗腿子跟着,吓得提心吊胆。赶装回蓬莱,交给游击队,人家给两船麦子当酬劳。不想船主把麦子都扣下,一粒也不分给我。我家里净吃苦橡子面,等着粮食下锅,父亲气得去找船主,船主倒提着嗓门骂起来:‘麦子是俺花钱买的,你想讹诈不成。你儿子吃饭不干活,还欠我们的呢,不找你算账就算便宜你。’这一口气,我窝着多年没法出,直到日本投降,共产党来了,我当上民兵排长,斗船主,闹减租减息,轰轰烈烈干起来啦。我母亲胆小,劝我说:‘儿啊,人家腿上的肉,割下来好使么?闹不好?怕不连命都赔上。’到后来,果真差一点赔上命去。”

    我插嘴问:“恐怕那是解放战争的事吧?”

    老宋说:“可不是!解放战争一打响,我转移出去,经常在海上给解放军运粮食、木料和硫黄。我是小组长。船总是黑夜跑。有一天傍亮,我照料一宿船,有点累,进舱才打个盹儿,一位同志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喊:快起来看看吧,怎么今天的渔船特别多?’我揉着眼跑出舱去,一看,围着我们里里外外全是小渔船。忽然间,小渔船一齐都张起篷来。渔船怎么会这样齐心呢?我觉得不妙,叫船赶紧靠岸。晚了,四面的船早靠上来,打了几枪,一个大麻子脸一步跨上我们的船,两手攥着两支枪,堵住我的胸口。原来这是个国民党大队长。他先把我绑起来,吊到后舱就打,一面打一面审问。吊打了半天,看看问不出什么口供,只得又解开我的绑,用匣子枪点着我的后脑袋,丢进舱里去。舱里还关着别的同志。过了一会,只听见上面有条哑嗓子悄悄说:‘记着,可千万别承认是解放军啊。’这分明是来套我们,谁上你的圈套?舱上蒙着帆,压着些杠子,蒙的漆黑,一点不透气。我听见站岗的还是那个哑嗓子的人,仰着脸说:‘你能不能露点缝,让我们透口气?’那个人一听见我的话,就蹑手蹑脚地挪挪舱板,露出个大口子。想不到是个朋友。我往外一望,天黑了;辨一辨星星,知道船是往天津开。我不觉起了死的念头。既然被捕,逃是逃不出去的,不如死了好。一死,我是负责人,同志们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什么也别承认,兴许能保住性命。说死容易,当真去死,可实在不容易啊。我想起党,想起战友,想起家里的老人,也想起孤苦伶仃的妻子儿女,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吧嗒吧嗒直往下滴。我思前想后的一阵,又再三嘱咐同志们几句话,然后忍着泪小声说:‘同志们啊,我想出去解个手。’一位同志说:‘你解在舱里吧。’我说:‘不行,我打的满身是火,也想出去凉快凉快。’就从舱缝里探出头去,四下望了望,轻轻爬上来,一头钻进海里去,耳朵边上还听见船上的敌人说:‘大鱼跳呢。’

    “那时候已经秋凉,海水冷得刺骨头,我身上又有伤,海水一泡,火辣辣地痛。拼死命挣扎着游了半夜,力气完了,人也昏了,随着涨潮的大流漂流下去。不知漂了多长时候,忽然间醒过来,一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条大船上,眼前围着一群穿黄军装的人,还有机关枪。以为是又落到敌人网里了!问我话,只说是打鱼翻了船。船上给熬好米汤,一个兵扶着我的后脖颈子,亲自喂我米汤,我这才看清他戴的是八一帽徽,心里一阵酸,就像见到最亲最亲的父母,一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就这样得了救,船上的同志果然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挨了阵打,死不招认,敌人也只得放了他们。这件事直到许久才探听清楚:原来就是那船主怀恨在心,不知怎么摸到了我们活动的航线,向敌人告了密,才把我们半路截住。你看可恶不可恶!”

    讲到末尾,老宋才含着笑,回答我最初的话说:“你不是说我们的生活像神仙么?你看这哪点像神仙?要不闹革命,就是真正神仙住的地方,也会变成活地狱。”

    我问道:“一闹革命呢?”

    老宋说:“一闹革命,就是活地狱也能变成像我们岛子一样的海上仙山。”

    我不禁连连点着头笑道:“对,对。只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们现在革了船主的命,可不能革大海的命。大海一变脸,岂不是照样兴风作浪,伤害人命吗?”

    老宋又是微微一笑,笑得十分自信。他说:“明天你最好亲自到渔船上去看看。现在渔船都组织起来,有指导船,随时随地广播渔情风情。大船都有收音机,一般的船也有无线报话机,不等风来,消息先来了,船能及时避到渔港里去,大海还能逞什么威风?————不过有时意料不到,也会出事。有一回好险,几乎出了大事。那回气象预报没有风,渔民早起看看太阳,通红通红的,云彩丝儿不见,也不像有风的样子,就有几只渔船出了海。不想过午忽然刮起一种阵风,浪头卷起来比小山都高,急得渔民把桅杆横绑在船上,压着风浪。这又有什么用?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打到船上来,船帮子都打坏了,眼看着要翻。正在危急的时刻,前边忽然出现一只军舰。你知道,这里离南朝鲜不太远,不巧会碰上敌人的船。渔民发了慌。那条军舰一步一步逼上来,逼到跟前,有些人脱巴脱巴衣裳跳下海,冲着渔船游过来。渔民一看,乐得喊:是来救我们的呀!不一会儿,渔民都救上军舰,渔船也拖回去。渔民都说:‘要不是毛主席派大兵舰来,这回完了。’”

    原来这是守卫着京都门户的人民海军专门赶来援救的。

    看到这里,有人也许会变得不耐烦:你这算什么海市?海市原本是虚幻的,正像清朝一个无名诗人的诗句所说的:“欲从海上觅仙迹,令人可望不可攀。”你怎么倒能走进海市里去?岂不是笑话!原谅我,朋友,我现在记录的并不是那渺渺茫茫的海市,而是一种真实的海市。如果你到我的故乡蓬莱去看海市蜃楼,时令不巧,看不见也不必失望,我倒劝你去看看这真实的海市,比起那缥缈的幻景还要新奇,还要有意思得多呢。

    这真实的海市并非别处,就是长山列岛。

    泰山极顶

    泰山极顶看日出历来被描绘成十分壮观的奇景。有人说:登泰山而看不到日出,就像一出大戏没有戏眼,味儿终究有点寡淡。

    我去爬山那天,正赶上个难得的好天,万里长空,云彩丝儿都不见,素常烟雾腾腾的山头,显得眉目分明。同伴们都高兴地说:“明儿早晨准可以看见日出了。”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爬上山去。

    一路从山脚往上爬,细看山景,我觉得展现在眼前的不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却像一幅规模惊人的青绿山水画,从下面倒展开来。最先露出在画卷的是山根底那座明朝建筑岱宗坊,慢慢地便现出王母池、斗母宫、经石峪。……山是一层比一层深,一叠比一叠奇,层层叠叠,不知还会有多深多奇。万山丛中,时而点染着极其工细的人物。王母池旁边吕祖殿里有不少尊明塑,塑着吕洞宾等一些人,姿态神情是那样有生气,你看了,不禁会脱口赞叹说:“活啦。”画卷继续展开,绿荫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便来到对松山。两面奇峰对峙着,满山峰都是奇形怪状的老松,年纪怕不有个千儿八百年,颜色竟那么浓,浓得好像要流下来似的。来到这儿,你不妨权当一次画里的写意人物,坐在路旁的对松亭里,看看山色,听听流水和松涛。也许你会同意乾隆题的“岱宗最佳处”的句子。且慢,不如继续往上看的为是……

    一时间,我又觉得自己不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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