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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路上 | 李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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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了好半天工夫,出了一身热汗,才算是掘好了土坑,把棚捍埋上了。王老头累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阵子,骨痛腰酸,身上怪不好受的。

    “是老了。”

    自言自语的他感到自己的体力已衰弱了,想一想三十多年前做长工下庄稼地时,背四斗的袋子上仓下仓,走十多级梯子,像玩着似的,那时力气的充足,比起现在,前后当真是两个人!是的,那时他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人家叫他王老大,现在是六十多岁的王老头了。

    天气太热了,一个老头儿是不容许劳动的,顶好坐在树阴下扇着扇子打瞌睡;然而他没有那种福分,为了生活,他是顾不得寒冷与酷热的。

    到井台上打了一桶水,他就把腰里的面巾解下来,放在水里浸着,过一会儿,又拿出来,不停手地在脸上擦了一阵,然后擦胳膊,身子,擦下了一身汗垢。

    精神就像增旺了一些,使得他有余暇在放下水桶之后,顺便把目光溜在左近一带的地方,浏览着,端详着。

    这里是一个地势不恶的地方。北面,绵延着一条矮岭,像一幅屏障似的。西南边窜出一条小河,弯曲地奔流到东边去,河的两岸密生着低矮的林木。河水和矮岭之间的平地,是一片广大的田场,土地肥沃,每年都产出不少的粮食,只是没有王老头一点的份儿。随后,他的目光落到他的家屋上————二十多年久历风霜,抵御过雨淋雪压的两间茅草房。现在是有些倾斜了,要不是四边支着木柱,也许早已坍塌了。房上的茅草,有新的也有旧的,是儿子在春天增补的。房前边,这时候新添出来他埋好的棚杆,过些时那白棚就会搭上了。棚前面是一条驿路,沿着河的北岸,东西展长着,展长到远处的天边去。

    每天总有些过路的人,背着包袱或是空着手走过他的门前,人人都被天气热得懒洋洋的,走得那样慢,仿佛两条腿有千斤重似的。

    几年来,一年不如一年,他们的日子陷在穷困中,总是挣扎不出。凭他们想过了多少法子,希冀在生活上得到一些儿满足,到后总像浮云似的飘过生活的记忆去。一直到最近,老两口子才想出这条救济生活的办法来,要开一个小小的茶棚,兜揽来往行人的生意。

    “一定可以赚钱的。”

    起初,王老头就斩钉截铁地下着这样的断语,似乎他从历年的生活里面,已经得到一个正确的结论了。做生意,总是可以赚钱的。尤其是他们老两口子来看顾一个茶棚,可以说再合适没有的。别的笨重的工作,他们是没有气力担当的了。

    老伴本来不赞成他的意见,但是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来,过后还是依从了他,把她从娘家带来的一副银镯子拿到镇上变卖了几块钱来作资本。

    “就只有这点东西了。”

    卖过镯子,她还硬着心肠说过这样的伤心话。这些年,她的首饰都弄净了,还亏得这样,总算换些钱来过日子,不然的话,在这两年兵荒马乱的年成,就把首饰留在家里,也难保要落在日本兵,或是当地土匪的手里去的。他们如今换钱作资本的这副银镯子,要不是她经心经意地埋在炕洞子里,也决不会保全到现在。可是只要这一回做买卖能有个小小的前途,那她是不会为这最后的财富惋惜悲叹的。她倒愿意从这上面获到一点利钱,可以补偿她这些年的损失。

    开茶棚做了好些日子的生意,却少有顾客来光顾。在墙壁上贴了些红条子,写了些勾引旅客的字儿,也终是没有什么效果。

    “七月的大热天,谁高兴到屋子里来坐呢?谁高兴喝滚热的茶水呢?”

    有一天,王老头居然猜透了生意清淡的原因,后来就计划搭这个布棚,决定不卖水。热天走路的人都是愿意吃些凉东西的。他们就要改卖甜瓜、小米稀饭、麻花蜜果一类的零食了。王老头心里想,如果这样来生意还没有起色,那就只能说是天命使然了。

    这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子工夫,王老头的身上就悄悄地冒出汗珠来。老公鸡恰在这时一连叫了好几声,突破了沉热的空气。时候到了正午,王老头想起来,他该到茅屋里看看老伴把棚布缝到什么样子,就忘去了身上的沉热,顺便把面巾盖在脑袋上遮着太阳,大步走回茅屋里。

    屋子里和他岁数差不多的老伴,这时候已经把白棚布缝好了,看他走进屋子里,就开口说:“搭罢,布缝好了。”

    她的脸上、皱纹中藏着粒粒的汗珠;她也是累了,可是她一声怨言都没有说,倒是赔着笑脸反说道:“搭上棚,这回该有买卖了。”

    说着,才伸手把脸上的汗抹了一抹。

    屋子里虽然并没有透进多少阳光,但比外面还要热得多,幸亏南北窗是对着的,都敞开在那里,过窗风有时吹进一阵两阵,闷热的空气,才觉着好受些。

    把棚布拿到手里,王老头横算竖量,打量着套上去能不能合适————这一大块白布,又费去了他们两块多钱。

    过些时,他们的儿子就要回家了,他是给人家雇去铲地做大工的。两块钱的布钱,正是他从东家那里透支来的。等他回家,还好有几块工钱带来,好预备买些甜瓜,因为现在只缺甜瓜,其余的东西都已备齐了。

    “那就快搭罢。”

    说着话,望一望老伴的脸,王老头征求着她的意见,也可以说是下着命令。然后又说:“搭完就完事了,趁天早还不兜几个客人。”

    这时候,她像记起了一件事情,便突然问道:“那么你把棚杆都安插好了没有?”

    “就等你了。”

    “呵————”

    呵那么一下,老伴也不再说什么,就往屋外走去,于是两口子又在太阳底下开始消耗老力了。

    天真是热,仿佛特意向他们两个老年人示威似的,尽管放散着灼灼的热气,热的两口子出了几身大汗,连短裤褂都湿得粘在肉皮子上,呼呼的气喘了大半天,才把棚布搭上一半。

    “歇歇罢。”

    实在累得不能支持了,王老头觉得再也不能继续工作,才有这个提议。

    老伴却是一肚子的刚强。依她的性子,恨不得一口气上完了棚布才好。不过终究支持不住了,到后仍不得不听从他的话,歇下了手脚。

    “歇歇就歇歇罢。”

    答应着王老头的话,然后又像不信任似的说:“老了,不行了;怎么老了不能做事了呢?”

    王老头没有答言,懒懒地走到井台那里去打水,再用面巾沾着井水擦那满脸满身的汗水,然后,把湿过的面巾又带回给他的老伴用了。

    “怎么就这样热呢?年头一年比一年荒乱,天气也像一年比一年热,咱年轻时哪是这样!”

    她一边擦着汗,一边不胜今昔地说着愤慨话。

    “别提从前了,从前咱们还没有这样穷呢,从前还没有胡子呢,从前也没有日本兵呀!”

    他这么说完,就陪着老伴一齐坐在搭好的半面棚布下乘着荫,躲避着天上火热的太阳,人显得又懒散又疲倦。

    没有风吹来,河边的树林倒垂着枝叶一动不动。狗闭着眼睛在打盹,鸭子也只知道长时间把身子浸在河水里,懒得叫上一叫,闷热,沉静,占有了这附近一带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气,不知止住了多少行路人的腿。路人们,不知是天热或是还有别的缘故,让王老头来比较比较,的确一年比一年少下去了。那应该埋怨火车,火车道没有修成的时候,这条大驿路哪一天也不缺乏车辆与过客;现在的大驿路,变成冷清的僻路了,比以前不知差了多少倍。要不然就是荒乱年头住了行人的腿,就以他开的这个买卖来论,今天是开着,营业着,但说到明天能否再继续营业,那就没有人敢下断言了;胡子,日本兵,脚步一踏上地面,什么都会变了样,两间小茅草房,只要这些人里面有人乐意擦亮一根火柴,一会儿子工夫房子就化成一片烟灰。

    这时候,老两口子擦着火柴点起烟袋,抽起了旱烟。这在他们还算得上是一件可人的事情。烟可以解闷,可以解忧,还可以混过去冗长难忍的时间。可以说,在抽烟时,人可以忘记周遭的一切困苦与快乐。

    从那袅袅的烟雾中,人们还可以进入一个新鲜的境界,获得意想的但又是属于空虚的暂时满足。同时,它也还可以引人沉入旧日的纷乱回忆里。

    太阳歪了头,眼睛躲过棚布斜到王老头两口子坐着的地方,热气跟着就奔了过来。不耐烦的王老头把身子往旁边移动移动,后来索性就站起身子催促着老伴说:“行了,把那半面搭完罢,歇着也还是免不了热。”

    两个人收好了烟袋,老伴先他站起身子,紧跟着一个冒汗的搭棚工作又开始了。

    人老了,手脚有时就不能像年轻时那样如意地运用。王老头在这事件上,总抱怨老伴手脚眼色的钝拙和不济事,因此,有时就发着一个老头子的脾气,但又并不显得怎样严厉,他会说:“怎么,那块地方没有搭好你看不见么?”

    或是这么说:“你真是不中用。”

    老伴的好脾气,见过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在年轻时,他有时因为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向她发泄凶焰打她嘴巴的时候,她除了逃避之外,回骂一句的事情都没有过,自然更谈不到抵抗发作了。到现在人老了,性子更好了,他尽管发些零碎的脾气,总是激不起她的气愤。她不理会他,还是不停手地做着。

    可有一宗,丈夫虐待她,她可以容忍,不说一句反抗的话,生活的困迫却使她大大地发过脾气。这几年,日子一年不如一年,惹得她有一次曾经愤愤地说过这样的话:“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穷人老该受穷么?就不能翻翻身么?就过不到好日子了?”

    还有一回她曾经暗暗地哭了半夜,生气命运为什么不肯帮他们的忙把日子过得像样一点。

    不论天气怎样热,棚布终于在他们两个人的手中搭好了,歇下手时,不约而同地全叹了一口气,这里面,含有无限的容忍、激愤和悲伤的成分。好在这总算做完了一件工作,内心就像放下了一副重担,觉着松了不少。

    太阳斜过棚顶的西边去了,老两口子坐在棚子下躲着太阳,不住用手抹着脸上的汗珠。面对面的两个人注视了好一会子,仿佛有什么话该说出口,但是谁都不肯轻易开口。闷着,休息着。

    这大幅棚顶布,是活动的,靠着两支活动的棚杆,可以展开布面,又可以收缩在一堆,早上,晚上,只消把两枝棚杆挪动挪动,棚顶就可以搭出或是卸除了。现在,棚顶既然搭好,就只缺少棚下的桌凳一类的东西了。

    头顶上有棚布遮着火热的太阳,棚的四外都敞着,等着凉风从各方面吹进来,再吹出去,坐在棚下吃瓜的人,那是再凉爽再享福没有的了。比一比棚后面的茅草房子,相差的真是两个天地。旅客一经看到这白色的棚,从远处就会打定主意歇歇腿,既经坐在凳子上,歇腿之外还可以吹到一点凉风,透透胸中的热气,先就有三分喜气添上来,那他会不自主地就要吃上一些东西的。

    “搬桌子去罢。”

    胡乱想了一阵子,再看一看天还早得很,王老头决意做一会儿买卖,就这样跟老伴说,老伴听从他意思,跟在他的身后,走回茅草房子里去。

    堂屋里放着的长条桌,就是他们要搬的桌子,可是这东西又大又长,自然有相当的重量的,所以是两个人一人搬着一端,使了半天的力气,谁也没有搬离开地面一点点的位置。汗珠子倒像一阵小雨似的又湿遍了全身了。

    搬不动呢。

    “这笨东西!”

    王老头上了火气,索性就把两手松开了,再跟老伴说:“先拿板凳罢。”

    看来这只长条桌只有等儿子回来才能搬出去;儿子原说晌午就可以回来,这多时候连影子都看不到,王老头一面往外搬着板凳走着,一面就恨起年轻人办起事来太少把握,做的事情和说的话难能是一致的。年轻人把些宝贵的工夫随随便便就耽误了。但随后他倒怜惜起他的儿子,他想到儿子在大热的天头下铲地,奔走,那比他苦多了。

    等他们两个人把凳子搬完之后,就一同把身子坐在凳子上休息着,他们要吹吹凉风,好出一出胸中闷气和身上的热汗。另外,还为的要望一望将要回来的儿子。

    河里面藏身的鸭子们,乱叫一阵以后,就歪歪斜斜地走上河岸,羽毛浸得怪新鲜的,懒懒的它们之中有的半闭着眼睛,走这段路像是不大情愿似的,走到两个主人的面前,它们“家家”地叫了一阵。

    “喂喂去罢。”

    嘱咐过老伴,眼看着鸭群跟她进院去了,王老头忽然间想起来,若是实在没有钱买货物的时候,卖去这几只鸭子,不是也能卖几个钱么。想是这么想,事实上,镇上的人,没有人在大热天来买鸭子吃,何况他还不忍心卖掉这几只动物呢。再说,这些时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有闲钱肯买鸭子的。

    这是他们一家中唯一的家畜了。去年、前年还有些鸡、猪来的,后来打了仗,义勇军,日本兵来回地追着,打着,大道旁的牲畜都被宰净了。好的吃食,像白面,粳米一点都找不到。两年来,年年夏天都是这么打着,宣统作了皇帝,还是不能使天下太平,反倒多出来遍地的日本兵。算一算,日本兵占过来之后,日子确实比从前更不好过了。

    西边高粱地边上,露出来一个戴草帽担担的人,“不会是一个客人?”想到这里,王老头就着急他的搬不出来的长条桌,不然,不是可以让这个过客坐坐么。

    可是,他随即想到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想到多余的凳子暂时可以当作桌子放些东西,因此,心里也就不着急了,一面在预备兜揽客人的话。一开头,应该先说:“歇歇罢老客。”

    然后再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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