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三章 大学时代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尽管我对科学的爱好与日俱增,我却时不时地回来读哲学方面的书。我该选择一种职业的问题已迫在眉睫。我急不可待地盼望中学时代的结束,然后我就可以上大学学习了————当然是自然科学。这时,我将会掌握某种实际的知识。我刚刚为自己许下这一诺言,心里的怀疑便随之而来了。我不是更喜欢历史和哲学吗?我不是对埃及和巴比伦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最想成为一名考古学家吗?但是除了巴塞尔之外,我可没钱去别的地方上大学了,但在巴塞尔,却没有教这门课的老师。于是这一计划很快泡了汤。好长一段时间,我下不了决心,总是拖延作决定的时间。父亲对此十分担忧,有一次,他说:“这孩子对能够想到的一切都感兴趣,但却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只好承认,他说得没错。随着大学入学考试的临近,我们只好决定报考哪种专业了,我草率地报了科学,但我的同学却很疑惑,不知道我到底坚决要学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

    这一显然草率的决定也有它的背景。几个星期以前,就在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相互角逐,谁有资格作决定的时候,我做了两个梦。在第一个梦里,我梦见自己身处一大片沿莱茵河生长的阴暗树林中。我走上一座小山丘,在上面的一个坟堆前挖掘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挖到了一些史前动物的骸骨。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但同时我又知道:我一定得了解大自然,了解我们在其中生活的世界,了解我们周围的各种东西。

    接着我又做了第二个梦。这次我又梦见自己来到一处树林里,那里溪流纵横交错,在最幽暗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圆形的池塘,池塘四周灌木丛生。半身浸在水里的是一种最古怪和最奇妙的生物:一个圆溜溜的动物,身上闪烁着乳白色的光泽,它由无数的小细胞,或者说是由形如触手的各种器官所构成。这是一只巨型放射类动物,身宽大约三英尺。这一威严的生物竟躺在那儿,躺在隐秘的地方,躺在这清澈的深水中,不受打扰,这在我看来实在是妙不可言。它在我身上激起了一股强烈的求知欲,结果我醒来后心还在怦怦跳着。这两个梦对我作出喜欢科学的决定起了压倒性的作用,同时也消除了我所有的疑虑。

    我非常清楚,自己生活在一个必须自谋生计的时代和世界里。想要自力更生,一个人就得成为这样那样的人,我所有的同学也都深切地感受到自食其力的必要性,而且并无他求。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自己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有点古怪。我为何下不了决心,让自己致力于某件确定的事情中呢?甚至连我那个毫无情趣、单调乏味的同学D君(德语老师将其奉为勤学自觉的典范)也早已决定要学神学了。我明白了,我必须定下心来,好好想想这件事。比如说,我要是学动物学,那我将来只能当个小学校长,充其量不过是在动物园里当个雇员罢了。这是没有前途的,甚至在要求不高的情形下也是一样————当然了,比起来,我更乐于在动物园工作而不愿经历教师生涯。

    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下,我突然灵机一动:我干吗不去学医呢?奇怪的是,我以前从没想到过这一点,尽管我总是从别人那里听说,自己的曾祖父曾经是个医生。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缘故,我对这一职业向来颇为抵制。“绝不步人后尘”是我的座右铭。但现在我却告诉自己,学医至少与科学性的科目相关。在这方面,我便可以随心所欲了。此外,医学这个范畴十分广泛,因此以后要专攻某个方面,总会有不少机会。我坚定地选择了科学,而唯一剩下的问题便是:怎么去学?我得自己挣生活费,但既然我没有钱,便无法到国外上大学,也就无法获得培训,使我有希望开始科学生涯。充其量,我也只能在科学方面浅尝辄止。既然我又具有一种个性,使许多同学和说话算数的人(就是老师们)都不喜欢我,我也就没有任何希望找到一个支持我追求的资助者了。因此,在我最终选定医学的时候,我的心情反而非常不快,总觉得如此的妥协并不是一件步入生活的好事。不管怎么说,既然我已作出了这不可逆转的决定,便可以彻底解脱了。

    然后,那痛苦的问题出现了:从哪儿去弄这么一笔钱呢?我父亲只能筹集一部分。他替我向巴塞尔大学申请定期生活津贴,这使我觉得很丢脸,但却被批准了。我之所以觉得丢脸,主要不是因为自家的贫困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而是因为我向来暗自相信,所有“上层”人士,所有说话“算数”的人,都对我抱有成见。我从来不指望从他们那里获得任何好处。我显然是由于父亲的名声而得到了照顾,因为他是个良善而又心胸开阔的人。然而我觉得自己跟他却是完全不同的人。实际上,我对自己抱有两种不同的观念。从第一人格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太合群、天资平平却又心比天高的年轻人,具有一种不受约束的气质而且态度动摇,一会儿天真热情,一会儿又孩子气地易于失望,在第一人格最本质的地方居住着一个隐士和蒙昧主义者。另一方面,第二人格把第一人格看作一种既困难,又费力不讨好的道德任务,是一门必须以某种方式通过的课程,这一课程由于如下种种过失而变得复杂起来,比如经常性的懒惰、泄气、沮丧,对无人崇尚的想法和事情饱有不适当的热情、轻信假想的朋友,见识有限、观念偏见、愚蠢(特别是在数学上)、对别人缺乏了解、对待哲学问题含混不清、既不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又不信奉其他东西等。第二人格没有什么明确的特征;他是一种永存的生命,出生、活着、死去,集所有于一身,一种无所不包的生活幻觉。虽然他无情地看穿了自己,却无法通过第一人格那浓重的、阴暗的媒介来表达自己,尽管他渴望这样做。在第二人格处于支配地位时,第一人格便包含并淹没在第二人格中,与第二人格的情况恰恰相反,第一人格把第二人格看作一个内部黑暗的区域。第二人格觉得,关于他的任何可以想象的表达,都像投到世界边缘的一块石头,最后毫无声息地落入无限黑暗当中。不过在他(第二人格)身上,光明处于统治地位,好像位于一座皇宫的宽敞大厅里,高大的窗户全都朝着洒满了金色阳光的风景敞开。在这里是意义和历史的连续,它们与第一人格生活中不连贯的偶然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后者和他所处的环境并没有真实的接触点。另一方面,第二人格暗暗觉得自己与《浮士德》所体现的中世纪相一致,与过去的一种遗产相一致,这一遗产显然使歌德内心深处激动不已。因此,之于歌德,第二人格也是真实的————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安慰。我现在震惊地认识到,《浮士德》对我的意义,远胜于我那可爱的《约翰福音》。《浮士德》中的某些内容能够直接作用在我身上。我觉得圣约翰描述的耶稣有些古怪,但更古怪的还是其他几部福音中所说的救世主。另一方面,《浮士德》是第二人格在现实生活中的等价物,而且我相信,浮士德就是歌德为他那个时代所作出的回答。这种洞见不但对我起到了安慰的作用,还增加了我内心的安全感及一种我属于人类社会的感觉。我不再孤立,也不只是个怪人,不再是一个残酷大自然嘲弄的对象了。我的教父和权威便是伟大的歌德。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既把我吓了一跳,又鼓励了我。梦中我身处黑夜中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我顶着强劲的大风缓慢而痛苦地前行。浓雾四处飘飞。我拱起两只手,护住一盏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小灯。一切都取决于我能否保持灯的光亮。突然之间,我感觉背后有个东西正向我走近。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影跟在我后面。虽然我当时吓坏了,却还清醒地意识到: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危险,我也一定得守护住这盏小灯,以度过这个狂风肆虐的夜晚。当我醒来后,便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影就是“布罗肯峰的鬼魂”,也就是我自己的影子,透过我带来的小灯灯光,投射在飞旋浓雾上形成的。我还知道,这盏小灯就是我的意识,我所拥有的唯一一盏灯。我自己的理解力是我所拥有的唯一财富,而且是最大的财富。虽然与黑暗的威力相比,这盏灯显得无比渺小和脆弱,但它仍是一盏灯,我唯一的灯。

    这个梦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启示。现在我才知道,第一人格就是提灯的人,而第二人格则像个影子那样跟随着他。我的任务是守护着灯,不回头看那永存的生命力,后者显然是一个王国禁地,被不同的灯光照亮。我必须迎着风暴前进,而风暴则竭力把我推回到一个无限黑暗的世界里,在那里,除了背景中各种事物的表象之外,什么也意识不到。在第一人格的角色里,我必须前进————我要学习、赚钱、承担各种责任、承受各种拖累、迷惑、犯错误、忍辱负重、经历失败等。时间,便是把我向后推的风暴,它一刻不停地流向过去,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它发出一种巨大的吸力,贪婪地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吸入身体里;只有费力地前进,才能暂时逃脱它的魔爪。过去是存在着的,真实得叫人可怕,谁要是不能以满意的答案来保住自己的性命,它就把谁抓住。

    我的世界观又一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道路不可扭转地通向外部世界,进入具有三维特征的有限区域和黑暗之中。在我看来,亚当肯定以这种方式离开过伊甸园;伊甸园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个幽灵,而他得大汗淋漓地耕种满是石头的土地,这算是清闲的活儿了。

    我自问道:“这样一个梦到底来自何方呢?”直到那时我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梦是直接由上帝送来的。但现在我却接受了大量认识论的观点,这些观点使我疑虑重重。例如,人们可以说,我的洞见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成熟起来,突然又以梦的形式破茧而出。实际上,它就是那么发生的。但是这种解释却只是一种描述罢了。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会发生这个过程,它为什么以意识的形式破茧而出。我没有刻意做过任何事情,来加速任何一种发展态势;相反,我的同情心却在另一个方面。因此,这些景象之后一定有某种东西在起作用,是某种理智,某种比我更加理智的东西在起作用。在意识之光的照耀下,内心王国的光芒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影子显现了出来,这一离奇的想法确实不是我自发想到的东西。现在,完全是突然之间,我明白了许多在以前难以解释的事情————特别是每当我间接提到,任何能使人们联想起内心王国的事情时,人们脸上便会露出尴尬、疏远、冰冷、阴郁的表情。

    我必须得把第二人格抛到脑后,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无论如何,我都得否认这种想法,并宣判它是无效的。这只会引来自相残杀,只会使我不可能再去解释梦的起源。因为在我心中,第二人格无疑与梦的创造有某种关系,而我可以很容易地认为他具有了必要的更高的智力。但我却感觉自己越来越与第一人格相同,而且后来证明,这种状态只是更加富有理解力的第二人格的一部分;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我觉得自己不再与它相同了。他确实是一个幽灵,一个能与黑暗世界对抗的灵魂。这是我在做这个梦前尚不知道的东西,甚至就在此时————回想起来我非常确信————我只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它,尽管我毫不怀疑自己在情感上是认识他的。

    无论如何,我和第二人格之间产生了分裂,结果,“我”被派给了第一人格,并在相同程度上与第二人格分隔开来,第二人格可以说获得了一种独立的人格。我并不把这与任何一种绝对的、个性的想法联系起来,而这种个性可能为一个幽灵所有;由于我是在乡下长大的,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本不应该显得奇怪。在乡下,人们根据不同的情况,会相信这些事物:其实他们有时候信,有时候也不信。这个灵魂唯一明显的特征就是他的历史性,即他在时间上有延展性,或者说是他的无限性。当然,我不用如此赘述来告诉自己这一点,对他的空间存在也没有形成任何概念。在我那第一人格存在的背景里,他起着重要的作用,从没有清晰的限定,但却又绝对地存在着。

    小孩子对于大人说话的反应,远比不上他们对无法估量的周围环境所作出的反应。小孩潜意识地使自己适应它们,而且他们身上产生了具有补偿性质的种种关联。甚至在我幼童时期便形成了某种特定的“宗教”观念,它是一种自发性的产物,只能理解为我对父母的环境,以及对时代精神所作出的反应。我父亲对宗教的种种怀疑潜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自然地就屈服了。自己的世界以及整个世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变,将其影响慢慢推进;影响的时间越长,我父亲有意识的头脑便会不顾一切地反抗它的权威。父亲的预感使他处于一种坐立不安的状态,之后又将它们转移到我的身上,这一点也不奇怪了。

    我从来没有印象,认为这些影响是来源于我母亲的,因为虽然她以某种方式深深地扎根于看不见的土地,但在我看来,她对基督教的信仰远没有那么坚定。对于我来说,她以某种方式与动物、树木、山脉、草地及流水联系在一起,所有这一切,与她信仰基督教的外表以及她对信仰一贯的维护,形成了最奇妙的对比。这一背景与我自己的态度形成了很好的呼应,因而没有给我造成任何不适;相反,它反而赋予了我一种自信和一种安全感,使我相信,这就是我可以站稳脚跟的坚实地面。我从来不觉得这一基础带有浓重的“异教徒色彩”。我母亲的第二人格在这种冲突中给了我最有力的支持,在那时,这一冲突已经在父亲的传统观念和我奇怪的补偿性产物间展开了。这一产物的产生一直受到我潜意识的刺激。

    回顾过去,我现在终于明白,童年时的发展经历,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已经预示了我未来的事件,也帮助我适应了父亲在宗教信仰上的崩溃,适应了有关这个世界的,令人震惊的启示————今天我们大家都明白的新发现并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它的影响在事先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尽管我们人类拥有自己的个人生活,我们在很大程度上却是一个集体精神(以世纪来计算时间)的代表者、牺牲者和促进者,我们可能终生都在认为,自己向来凭的是真本事,而且可能永远不会发现,在大多数情形下,我们只不过是世界戏剧舞台上的小配角而已。有些因素,虽然并不为我们所知,却影响着我们的生活。这些因素越是潜意识地存在,对我们的影响也就越大。因此,我们的生命至少有一部分是生活在好几个世纪里的————我给这一部分(只供我自己使用)起了个名字叫“第二人格”。它并不是被西方宗教所证实的,一种个人的好奇心。西方的宗教明确地把自己施加到这个内在的人身上,并在为时两千年的时间里,竭力使他了解有关表面意识(带有主观成见)的知识,“不用去外面寻找,真理就隐藏在内在的人身上”。

    在1892-1894年间,我与父亲进行过一些相当热烈的讨论。他曾在哥廷根学习过好几种东方语言,并就阿拉伯版的《所罗门之歌》写了学位论文。随着最后一次考试的结束,他荣耀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此后,他埋没了自己在语言上的才华。作为一个乡村牧师,他陷入了一种感伤的理想主义中,陷入了对大学黄金时代的回忆中,于是他继续用大学时代的长柄烟斗吸烟,他还发现他的婚姻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美满。他做了许多的好事————数不胜数————而结果常常令人气恼。父母两人都竭尽全力,过着虔诚的生活,但结果两人总是怒目以待。这些困境,虽然能够理解,但后来却粉碎了我父亲的信仰。

    那时候,他的愤怒和不满日益增多,而他的状况使我非常担忧。母亲避开所有可能刺激他的事,再不与他进行争执。尽管我觉得这是最明智的做法,我却经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在他大发雷霆时,我总是默不作声,而在他显得比较平和的时候,我便想办法找些话与他交谈,希望了解一点他内心的想法以及他对自己的认知。毫无疑问,某些非常特别的事情正折磨着他,而我怀疑此事必然与他的信仰有关。从他无意中作出的几个暗示中,我可以肯定地说,他正在忍受着由于对宗教的疑惑而产生的痛苦。我想他一定经历过那种必要的体验了。从尝试着与父亲谈话这件事上,我发现事实上,某种必要的体验是缺失了的,因为我所提出的一切问题,他都给以同样的、陈腐的、毫无生气和合乎神学规范的回答,或无奈地耸耸肩,而这却使我产生了一种矛盾的心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在吵架时抓住这些机会,与这些情形妥协。我明白,我那些批判性的问题令他很难过,但尽管这样,我却不想进行一次建设性的谈话,因为在我看来,他竟没有体验过上帝,这可是最显著的体验啊,实在几乎令人难以置信。我对认识论了解不少,因而便意识到,这样一种知识是无法被证明的;而且我也清楚,这确实也没必要被证明,就像落日之美和黑夜之恐怖一样无须证明。毫无疑问,我曾笨拙地设法向他传达这些显而易见的真理,满怀希望,想帮助他承受这一不可避免的灾难。他不得不和别人争吵,于是便与自己和家人吵了起来。但他为什么不跟创造万物的阴暗上帝争吵呢?因为只有他才应该为世上的种种苦难负责。上帝一定会让他做一个奇妙的、深奥的梦,并为他揭晓答案;尽管我没有向他请求,上帝却让我做过这种梦,并让它决定了我的命运。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这样而已。对呀,他甚至让我瞥见他自己的形态。这是一个重大的秘密,我不敢也无法向父亲揭示。要是父亲能理解有关上帝的直接体验,我本可以向他揭示的。但在我与他的交谈中,我却从来没有涉及得如此之远,甚至从来都不曾触碰过这一问题,因为我总是以一种理智的、非心理学的方式来处理它,尽一切可能避免触及感情的方方面面。这种方法每次都像对着公牛的红布那样,导致了我所无法理解的种种愤怒反应。我实在想不通,一场完全理性的争辩,竟引起了如此强烈的感情上的抵制。

    这些毫无结果的讨论激怒了父亲和我,最后我们只好放弃了这些讨论,各自背负起自己独有的自卑感。神学使父亲和我彼此疏远了。尽管我并不觉得孤单,我却感到自己遭受了一个致命的失败。我模糊地预感到,他正无法逃避地屈服于自己的命运。他是孤独的,没有一个朋友可以交谈。至少我知道,在我们的熟人中间,找不到一个令我信赖的人,能说些帮助的话,救救我父亲。有一次,我听见父亲在祈祷。他挣扎着要坚持自己的信仰。我心里为之一震,同时又很愤怒,因为我看出了,他是多么无助地陷入了教会和神学思想,无法自拔。它们阻塞了他本可直接接近上帝的一切通道,然而随后又背信弃义地将他抛弃。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早期体验的深层含意了:上帝已拒绝为神学负责,拒绝为建立在神学之上的教会负责。另一方面,上帝又宽恕了这种神学,就像他宽恕过太多别的东西一样。在我看来,人们应为这些发展负责的设想实在荒谬可笑。人类究竟是什么呢?“他们就像小狗一样,生下来又聋又瞎,”我想道,“并像上帝所造的所有生物一样,只拥有最模糊的光线,这光绝不足以照亮他们在摸索前进时的黑暗。”我同样确信,我所认识的神学家中没有一人曾亲眼目睹过“那照亮黑暗的光明”,因为如果他们确实看到了,他们就不可能去传授“神学宗教”了;这种宗教在我看来有明显的缺陷,因为没有事情与它相关,但人们还要不抱希望地去信奉它。我父亲曾经奋不顾身地尝试过,结果却碰了壁。他甚至无法抵御那荒唐功利的精神病医生的侵犯。这也像神学一样,是某种人们不得不相信的东西,只是在相反的意义上罢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确信,他们二者都缺少了认识论方面的批判及体验。

    我父亲显然受了这种印象的影响,那就是精神病医生已经在人脑中发现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证明了,在本应该有精神的地方,有的却只是物质,而“精神的”东西却什么也没有。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预感到,如果我要学医,我就应该以上天的名义起誓,绝不成为一个唯物主义者。这种警告意味着,我应该什么也不相信,因为我知道,唯物主义者相信的是他们的定义,就跟神学者相信他们的定义一样;我还知道,我那可怜的父亲简直就是跳出油锅又入火坑。我意识到,他这一著名的信仰曾经狠狠地捉弄过他,不但捉弄过他,还捉弄过我所认识的大部分严肃而有教养的人。在我看来,信仰的罪过主要在于它排斥经验。神学家怎会知道,上帝刻意地安排了某些事物的同时,又“允许”另一些事物存在呢,精神病学家又怎么知道,事物也被赋予了人类的某些特质呢?我要是屈服于唯物主义,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我父亲却绝对不可能这么做。显然,有人低声说起了“暗示”,因为我发现,他正在读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有关暗示的那本书,是伯恩海姆翻译的。这是一个崭新而重要的开端,因为除了读读小说,偶尔翻翻游记,父亲从来没有读过其他读物。一切“有智慧的”和有趣的书都在禁忌之列。但是阅读精神病学方面的书根本不能使他变得更加愉快。他沮丧的情绪与日俱增,情况也越来越剧烈,对于他患的臆想症也是如此。一连好几年,他一直在抱怨得了各种各样的肠胃病,然而给他看病的那位医生却一直不能确诊,他到底得了什么病。现在他又抱怨,感觉“腹腔有结石”。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把它当回事儿,但后来连医生也怀疑起来了。这大约是在1895年夏末。

    那年春天,我已经开始进入巴塞尔大学学习。我上高中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那是我人生当中最最无聊的一段时光,而通向“文科大学”与学术自由的金色大门正在向我敞开。现在,我可以听到有关大自然的真理了,至少可以听到关于大自然最本质的真理了。我将会学到前人已经掌握的,有关人体解剖和生理学方面的知识,并掌握有关疾病的知识。除了这一切之外,我还加入了父亲以前所属的一个佩戴彩色徽章的兄弟会。在我还念大一的时候,他赶来参加了兄弟会的一次远足,他们聚集在马克格拉芬县下属的一个酿葡萄酒的村子,他在那里还发表了一场异想天开的演讲。让我高兴的是,他大学时代的那种愉悦精神在他的演说中再次体现了出来。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在他毕业之时,他的生活停滞不前了,一首大学生歌曲的歌词便开始在我的耳际回响:

    他们迈着步子垂头丧气,

    慢慢返回世俗的土地,

    往昔情景一去不回,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这些话重重地压在了我的灵魂之上。从前,他在大学一年级时也是个充满热情的学生,就跟我现在一样;世界的大门向他敞开过,就像现在为我敞开一样;知识的无穷财富展现在他的面前,就像现在展现在我面前一样。后来,一切对他来说却枯萎了,变得辛酸苦楚,这种情形怎会发生呢?我找不到答案,或者说答案太多了。那个夏夜,他喝过葡萄酒后发表的演说是最后一次机会,使他跳出回忆,使他度过一段自己本应该度过的时光。此后不久,他的健康情况恶化了。到了1895年秋末,他倒在床上一卧不起,1896年年初便去世了。

    上完课后我回了趟家,询问了他当时的情况。“唉,还是老样子。他身体很虚弱。”母亲说道。他呢喃地向她说了点什么,她为我作了转述,然后跟我使了个眼色,提醒我他已处于神志昏迷的状态了:“他想知道你通没通过国家级别的考试。”我明白我必须撒个谎:“考过了,考得很不错。”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接着便闭上了眼睛。过了没过久,我又进屋去看了他一次。他独自一人,母亲在隔壁房间收拾东西。他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响声。我知道他已处于濒死的痛苦之中。我在他床边站着,竟然给这种情形迷住了。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死去。突然之间,他停止了呼吸。我等啊等啊,等着他下一次的呼吸,可是却再也没有出现。于是,我想起了母亲,便跑进了另一个房间,看见她正坐在窗前织毛衣。“父亲他快不行了。”我说道。她跟着我来到床边,看见他已经去世了。她仿佛觉得非常奇妙:“一切这么快就过去了。”

    随后的几天笼罩着忧伤和痛苦的氛围,没有多少留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次,母亲用她的“第二个”声音对我,或者说对她周围的空气说道:“他为了你及时地死去了。”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是说:“你们并不理解彼此,而他可能已经变成了妨碍你的东西啦。”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正好符合母亲的第二人格。

    “为你”这个字眼儿给了我可怕、沉重的一击,我感到昨日的一小部分已经永远地结束了。但同时,一种男子汉和自由的感觉开始在我身上觉醒。父亲去世后,我搬进了他的房间并取代了他在家中的地位。比如说,我得每星期把家庭生活用的钱亲手交给母亲,因为她不会计划家庭的经济开销,也不会理财。

    在父亲去世六个星期后,他对我来说显得像一场梦一样。他会突然间站在我面前,说他快要度假回来了。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很不错了,现在正要回家。我觉得,自己搬进了他的房间,他可能会讨厌我。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尽管这样,我的内心还是感到愧疚,因为在我想象中他已经死掉了。两天之后,这个梦又出现了。父亲恢复了健康,正在回家的路上,于是我便再次责备自己,因为我认为他已经死掉了。后来,我一遍遍地自问:“在梦里,父亲回到家中,样子又显得那么逼真,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一次难忘的体验,迫使我第一次思考起死后的生活。

    父亲去世之后,我继续在大学读书便成了一个难题。母亲的一些亲戚认为,我该在商行里当个小职员,以便尽可能快地赚钱养家。母亲的小弟弟提议要资助她,因为她的经济来源几乎无法养活自己。父亲这边的一个叔叔同意资助我。我在完成学业的时候,欠了他三千法郎。我还一边当助教,一边帮老姑妈出售她收集的为数不多的古董,以此赚取剩余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以高价把古董一件件卖出,便可从中抽取价格不菲的提成。

    我绝对忘不了这穷困潦倒的时期,这时,一个人便懂得了珍惜廉价的东西。我仍然记得有一次:有人把一盒雪茄当作礼物送给了我,我真是爱不释手。这盒雪茄我抽了整整一年,因为我只准许自己在星期天的时候才抽上一根。

    在我看来,大学生活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一切都是理智的、充满生机的。大学还是一个结交朋友的时期。在兄弟会的几次会议里,我就神学和心理学方面的问题作了几次讲演。我们还进行了许多热烈的讨论,但并不总是医学方面的问题。我们就叔本华和康德进行辩论,我们对西塞罗文体美了如指掌,我们还对神学和哲学感兴趣。

    在大学期间,在有关宗教的问题上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在家时,我得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与一位神学家谈过一次话,他曾经是我父亲所在教区的大主教。他不但以惊人的胃口闻名————这我是望尘莫及的————而且还博学多识。从他身上,我学到了许多有关教会神父和教规历史方面的东西。他还给我大致地讲了有关新教神学的新知识。里切尔神学在当时非常流行。这种神学的历史相对论使我感到异常兴奋,特别是用铁路火车作的比较。在兄弟会里与我进行多次讨论的神学系学生们,对“基督一生所产生的影响”这一理论似乎全都显得非常满意。但这种看法在我看来不但相当愚蠢,而且丝毫没有生气。我也无法赞同这种倾向,即把基督推到台前,使他在上帝与人的戏剧中充当决定性的角色。在我看来,这无疑掩盖了基督本人的观点:创造他的圣灵,会在他死后取代他在人间的地位。

    在我看来,圣灵是无法想象的上帝的化身。圣灵的活动不但是崇高庄严的,而且还带某种怪异甚至是令人怀疑的特征,而这种特征又是耶和华神的行为所特有的;之于耶和华,我曾天真地把他等同于上帝的基督形象,这是我在坚信礼所接受的教导(这时我还不知道,严格说来,魔鬼是与基督教同时产生的)。我主耶稣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人,因而也是个会犯错的人,或者就是圣灵的喉舌而已。这种极为不正统的看法,跟神学上的看法相去甚远,自然使人觉得完全不能理解。我对此感到的失望,逐渐使我产生了一种麻木不仁的态度,并证实了我的看法:在宗教问题上,只有体验才是最重要的。

    我发现在大学一年级期间,科学虽然打开了通往渊博知识的大门,但却很少能提供真正的洞见。而总的来说,这种洞见具有一种特殊的性质,我从哲学著作的阅读中得知,灵魂的存在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没有灵魂,也就没有了知识和洞见。然而关于灵魂,哲学著作中却只字未提。无论在任何地方,人们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它是理所应当的,因而甚至当有人提及它的时候————例如,C.G.卡鲁斯————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理解灵魂,有的只是神学式的沉思,然而作出这种那种沉思,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对于这种奇怪的言论,我实在无法理解。

 &n...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