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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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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秋娥

    山西有一座书院,不知道名字叫什么,是官吏们建造用来教授学子的地方。县学生员朱燮,只有二十左右,在书院学习,为人淳厚,一心只想着学业,主持这座书院的人,全都对他另眼相看。

    丁巳年冬末,大家准备回家过年,书院里的生员都在整理书籍,朱燮也一样在整理未读完的书卷。忽然见到一幅诗笺,和手掌差不多大,字体娟秀如簪花体。朱燮诵读诗句:“莲房留莲子,莲子不肯住。一旦入金盘,空房泣秋露。”诗句非常伤感艳丽,很像是一首古乐府。朱燮反复把玩体味,爱不释手。到了家里,他把诗笺贴在墙上,一有时间就吟诵,并不知道诗是闺中女子写的。

    当时正好赶上除夕,酬应很频繁。到了人日(即正月初七)之后,才逐渐有时间约朋友出游。山西、河南这一带的人一直都很勤劳节俭,妇人女子,有时身着粗布便服外出,谈不上美女如云如荼。朱燮随着众人游玩,偶尔经过一条小巷,忽然看见一座平屋上面,有一位女子用面巾裹住头部,迈着小步向前移动,看上去两脚像钩子一样,非常纤细,忍不住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走近一看,那位妇人虽然是粗裙布衣,但都非常整洁,穿着白袜红鞋,更加显得楚楚动人。但没能看清她的面容,朱燮感到非常遗憾。当时冰雪融化,那妇人走路不稳,走到大家面前时,竟然像一片云从屋顶飞坠下来。众人都惊呼起来,妇人正好落在朱燮的怀里,朱燮急忙用双手将她抱住,幸好没有碰伤。而坠落的时候,妇人头上的面巾自动掀开,众人一看,只见她发如蝉翼,貌似美玉,天生丽质,美丽娇艳极了,原来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女子显得很害羞,幸好这里离家不远,就像垂着翅膀的青鸾一样逃开了。众人看得正入迷,来不及注意周围,只有朱燮看见有一幅红色的诗笺掉在地上,知道是女子遗留下来的,急忙拾起来放入袖中。朋友们又都不知道这事,他们看见女子远远地离开了,互相开玩笑,因为朱燮还没有结婚成家,都争相戏弄他。朱燮只是微笑,并不回答,心里也十分的得意扬扬。

    等到同朋友们分开,还没有回到家里,朱燮就迫不及待地从衣袖里取出诗笺,打开一看,墨迹还很新,原来就是那首咏莲房的诗。朱燮非常惊讶。回到自己房间后,把这幅诗笺和墙上的那幅一比较,发觉笔迹也是完全一样,更加惊骇了。由此他心中顿时产生无限的痴情,回想起女子的神态,竟然彻夜未眠。

    早晨起来,朱燮偷偷前往女子的住地,想要了解女子情况。女子姓杨,生于八月,父母因此给她取名秋娃。她舅舅是山东一位精通儒学的学者,觉得“娃”字虽接近古味,但在目前看起来有些俗气,所以换了个“娥”字。长大之后,秋娥容貌美丽动人,天性又很聪慧,跟着她舅舅学习,擅长书法,很会作诗,所写的作品有晋唐的风味,舅舅有时为此停笔不写。但是因为她出生在清贫的家里,加上很少露面,所以没有人知道,芳龄十七,待字闺中。前年因为读古诗有些感触,秋娥模仿着写了这首绝句,这天正要去向她舅舅请教,因为失足跌落只好回来,惭愧极了。一开始并不知道诗稿遗失了,更不知道十几天前,诗稿为什么失落在朱燮的手中。然而朱燮也仅仅知道女子的姓名,而且又是从乡邻口中了解到的,丝毫不了解女子的才学,只是被她的美色所打动,思念不已,怅然若失。

    上元节过后,朱燮即将进书院学习,而他如痴如醉,口中一直吟诵着女子的那首诗,时而又摇头跺脚,说道:“到底是不是呢?果然是她写的吗?”他的同窗学友听了全都觉得惊讶,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朱燮坚持不肯说。过了几天,书院的老师开始授课,众人都听得很认真,只有朱燮好像听不到似的,不时地像是在和谁窃窃私语。老师觉得奇怪,就问他,朱燮闭口不谈,只是呆呆地站着。稍过片刻,又和刚才的行为一样了。那天和他一同出游的一位学友,和老师说了事情的经过,老师叹息着说:“这人大概痴狂错乱了。快把他扶回家去,请医生治病,否则会发疯的。”于是老师停止授课,叫人送朱燮回家,和他父母亲详细说了发生的事情,父母亲都低头哭泣。朱燮却摇着头劝他们说:“儿没有病,只是媒人约我替父母娶来这位美貌的媳妇。”说完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似的,整夜鼾声大作,全家更加心神不定。

    谁知道朱燮自从进入书院之后,就祷告道:“谁送诗笺给我,就应该充当起月下老人,为什么害得我如此相思成疾,自己却无动于衷呢?”原来书院一直有灵狐出没,朱燮曾经听说这事,于是怀疑诗笺是狐给他的,所以才这样祷告。但祷告完并没有动静,朱燮就心有所动,口中念念有词,看上去像一个痴呆,实际上他心里很明白。当时在讲席的一侧,有一个人戴着高帽,穿着盛装,年纪大约五十多岁,向朱燮作揖,并对他说:“前些日子效仿唐人于祜从御宫河道中拾到题诗红叶的故事,事先将诗笺送给你,的确有这样的心思。美好的姻缘就在眼前,你应该自己谋算,怎么能埋怨我呢?”朱燮知道对方是狐,满心欢喜,急忙问诗笺从哪里得到的,如何才能把美人娶到手,说个没完。那时别人并没有见到狐影,只觉得朱燮口中念念有词,又没有听清楚说些什么,所以既怀疑又惊骇。那狐对朱燮说:“那女子虽然生长在杨家,而她的前生实际上和我是同一族类。她的母亲还在,为什么不用女婿的身份去行礼拜访,这样就很有希望结成良缘。”这时朱燮心里早已经没了主张,满心高兴地答应了。等到朱燮回到家,狐又跟随在他身后,在他家门外等候。到了这时,朱燮感到自己身轻如叶,悄悄地出了家门,和狐一同在市上行走。

    一会儿工夫,来到一个大户人家,里面灯烛闪亮,穿着华丽服装而守门的人,不止一两个。他们一看到狐就说:“丁员外来了,杨家阿姐的事应该是办好了。”狐朝他们点点头。有人进去禀报,一会儿出来带着客人进去,朱燮跟着狐一同进门。厅堂有五根柱子,显得极为高峻宽敞。中间摆着一道白玉屏风,上面雕刻着牡丹花,生动逼真。下面放置一张胡床,红色的垫毯足足有几寸厚。旁边有四只绣枕,光彩夺目。环视房内,各种用金玉制成的器具,应有尽有,互相映衬,全是朱燮很少见到过的。他心想:能做这户人家的女婿,可享尽荣华富贵了。

    客人进了门,而主人还没有出来,接待客人的侍从对狐说:“太孺人因为年老多病,走不快,担心怠慢客人,请你们坐下等候。”说完就走开了。狐拉过朱燮对他耳语道:“这位老妇生性固执,不轻易答应别人,凭借你这样的才能,我很担心还不能中她的意。我这里藏有写好的文稿,你抄录一下,成为老妇家的女婿就不难了。”说着给了朱燮一张文稿,朱燮喜出望外。

    不一会儿,袭来一股奇异的香气,四只纱笼在前面,引着一位凤冠霞帔打扮的老妇走了出来,身边有十几个婢女,各个都娇艳无比。朱燮在狐的引导下,向老妇行女婿的礼节,老妇制止他,连声说:“不,不。婚嫁不是小事,不敢草率从事。”说着在中间坐下,一点儿也不客套谦让。狐和朱燮面朝北坐下。朱燮看重的是秋娥的美色,所以也没有把礼节放在心上。老妇对狐说:“今年你太忙碌了吧,也没来看我一次!”狐起身表示歉意。老妇又问朱燮的姓氏和做些什么事,朱燮一一恭敬地作了回答。老妇对狐说:“学官自然是培育人才的地方,跻身仕途,都是以此作为基础的。郎君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将来一定前途无量。”狐也在一旁对朱燮赞不绝口,说和朱燮相邻,他的读书声从来没有断绝过,所以把他介绍过来。老妇似乎很高兴,过后又说:“老妇老态龙钟,和以前相比,耳朵和眼睛都很不好使了。儿女婚姻大事,不敢自作主张,等小丫头来了再说。她和郎君彼此相当,她中意的话,我也会中意的。”狐于是问老妇:“姐姐在哪儿?”老妇说:“已经让婢女去叫了,想来随后就到。”又叫婢女上茶,朱燮一呷,味道非常清香。

    没过多久,婢女来通报说:“阿姑来了。”朱燮和狐都离开座位,远远地站在屏风的后面。又见纱笼前导,一位女子身着盛服,翩翩向他走来,见了老妇,恭敬行礼。朱燮斜眼一看,那女子装饰虽然与以前不同,但姿态却是一样的,原来她就是秋娥。老妇握住她的手,让她一起坐在床上,又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儿近来很想念母亲吗?”秋娥回答说:“谁说不想?只是我们两人分开已经很久了,要不是母亲在梦中告诉我,儿怎能知道呢?”老妇又说:“既然想念我,那么我的主意,也就是你父母的主意。母亲担心儿家境很贫困,要是轻易嫁给一个三心二意的人,会耽误儿的终身。今天丁员外来到这里,帮朱公子作媒,朱公子一表人才,你答应他吗?”秋娥听了老妇这番话,低着头不说话,脸上虽然露出害羞的神色,但又显得忧心忡忡。老妇笑着说:“母亲不勉强你,所以叫你自己来看一看,好坏由你自己决定,你总相信自己的眼睛吧,为什么这样犹豫呢?”秋娥脸色好看了一些,但仍是不说话。老妇又催促她,秋娥还是一声不吭。老妇于是对狐说:“丫头特别害羞,这样吧,诗题由我老妇出,诗怎么做,朱公子自便。”狐随即就用怂恿的口吻说:“好的。”老媪指指屏风上的雕花,让朱公子写一首七言律诗,又说:“画有孔雀用来挑选女婿的屏风,比不上画有花卉的屏风那样艳丽。”

    于是众婢女在柱子一旁摆好桌几,拿来水晶砚,铺上浣花笺。朱燮因为身上藏有文稿,所以就安然自若地坐下来,把狐给的稿子放在纸下面,挥毫作诗。片刻工夫,诗写好了,请婢女转交给老妇。老妇叫秋娥读给她听,诗写道:“国艳依稀落笔端,玉山添媚彩云团。图成信有千金价,张去还宜百宝栏。云母开颜堆绣被,花王笑日倚琅玕。蒹葭果入黄荃画,也许当筵学凤鸾。”老妇听了,先点头赞许。秋娥也微微皱了皱眉头说:“意思有了。”随即起身走进屏风后面。老妇把朱燮叫到他原来就坐的地方,说:“郎君的确是天才,和我家秋娥可称得上才学相当。回去赶快找个媒人来求婚,好事就可以办成了。”狐又起身说:“没有老夫人定夺,这件婚事根本不可能办成,但是又怎么能让别人一定接受呢?我有一个主意,选择一个黄道吉日,立刻召朱郎入赘,婚后再告诉别人,或许不会引起抵触。老夫人觉得这样是否妥当?”老妇歪着头沉思了一下,说:“原本不应强硬做事,只是要想得到称心如意的女婿,老妇也顾不得别人说三道四了。”于是回头对婢女说:“快去拿十丈红布来,先给媒人送礼,以后再设宴酬劳。”狐叫朱燮起身道谢,老妇笑着接受了。狐随即披着红布和朱燮出来,一直把朱燮送回家里,就和朱燮告别,说:“等到定下吉利的好日子,再来告知你。”

    朱燮一进家门,觉得自己躺在了床上,父母还守候在他的身边。朱燮说了事情的经过,全家人都以为他在说疯话,小心翼翼地给他喝了药汤。第二天朱燮一起床,和过去一样精神焕发,而且还去书院向老师道谢,依然听授讲习,因他的事情老师和同学都不乐意知晓,也就没有提起。

    过了十多天,朱燮忽然失踪了,书院的老师和朱燮的家人都惊慌失措,到处寻找,却毫无结果。而杨家在那一天连门窗都没开,掌上明珠秋娥的踪影却也消失不见了,全县的人当作怪事纷纷传说。一年多之后,朱燮有一位堂叔,在京师经商,家境豪富,写信过来,里面附着朱燮的家信,才得知朱燮捐纳了资财,进了国子监,又考中举人。

    原来朱燮在书院的那几天,狐又赶来告知说:“老妇家已派了车来,我怕书院中人多,就叫他们停在我家,新郎可以动身了。”朱燮想回家告诉父母,但考虑到前事之鉴,害怕他们不相信,会娶不到秋娥,就关上门跟随狐一起上路。到了狐家,看到门庭清净,没有一点儿灰尘,外面果然停着车。狐请朱燮进去,朱燮于是感谢他成人之美的恩德。狐笑着说:“你不是别的,前生也是位女子,因为遭到我的纠缠最终身死,拳拳之情,即使你忘了,我不会忘。所以千方百计撮合成你这门亲事,也姑且作为报答,用不着谢我。”朱燮一听领悟过来。狐又拿出衣服给朱燮穿上,华美极了,朱燮虽然没有美男子潘安的相貌,但这样一打扮,也显得神采飞扬,不同寻常。登车启程,天已昏黑,一路鼓乐喧天,邻里竟然好像都没听见。到了那里,傧相随从,蜂拥而入。大堂前肃立着好几位贵宾,穿戴不同于时下,相貌都显得特别,气宇轩昂。老妇也走出来,拄着拐杖等候。朱燮一下车,司仪顿时开始赞唱,婢女一起簇拥着秋娥出来,只见她打扮得仿佛仙女一样,用头巾遮盖住娇艳的面容。朱燮忽然怀疑对方不是杨家的女儿,等到夫妻对拜之后,掀开头巾,真的是花容玉貌,原来就是秋娥。朱燮非常高兴。等到就寝,已经结成夫妻,更是如鱼得水,快乐极了。卿卿我我之余,朱燮又怀疑自己身处梦境,而且杨家的美人,婚嫁之事为何由老妇作主,便细细询问秋娥。

    秋娥开头因羞愧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生来聪慧,还在婴孩的时候,就能明察前世的事情。但害怕惑乱别人,所以不敢胡言乱语。长大以后,也逐渐对前因知晓得一清二楚。去年忽然在梦中见到老夫人,自称是我前生之母。我因为母亲患病,出去寻找仙芝,结果被猎狗咬死。原来我是一条狐。因为母亲对我思念深切,碰巧父亲来到山西,就带着母亲来到这里,才千辛万苦找到我。她常暗地里把珍奇的吃穿物品送来。我在睡梦之中,她也天天来探望。今年春天,她对我说:‘你父母和你舅舅要把你许配给刘家的儿子,此人文名的确很响,但福运不长,我当替你另找一位称心如意的女婿。’前些天从丁员外那里读了你的佳作,母亲和我心里已同意。再一看你的福禄簿,又是仕宦中的人,所以让我嫁给你。”朱燮说:“那么你到现在还是身处梦境吗?而且我两次都没有见到岳父,他到底是什么头衔,而夫人被称为太孺人?”秋娥说:“这些我也不知道。前些时候前生之母让我嫁给你,我心里很犹豫,觉得没有请示过今生父母,而且再生的说法,也没有什么根据,所以婉言拒绝。前生的母亲很不高兴。昨晚我在闺房,忽然进来两位婢女,夹持着我就走,像是腾云驾雾。到了这个地方,母亲才告诉我,而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去。又听说我前世有兄长,都在京师供职,做了什么官,仆人婢女所以这样尊称我的母亲。至于父亲,也去了京师,好久没有回来。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具体的我真的不知道。”朱燮听了秋娥这番话,豁然开朗,也说了得到两幅诗笺的怪事还有和秋娥邂逅相遇而害了相思病的经过。于是他和秋娥开玩笑说:“你就是从屋上掉下来的那位,没有我,你即使没有玉碎,也恐怕难以瓦全了。”秋娥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笑着说:“我看到你时,总觉得好像似曾相识,原来就是我失足时见过一面的。”说完,两人抱在一起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起来,两人谢过老妇,老妇忽然说:“女婿和女儿毕竟不是我们道上的人,不能久住在这里。”就派了一辆有帷幕的坐车,几匹骏马,两个婢女,三个仆人,送秋娥和朱燮一同北上。临走前,给了他们一千两银子,说:“女婿自然会飞黄腾达,给大笔的资费反而会误事,更何况秋娥的父亲和兄长都在京师,资费不用愁。”朱燮和秋娥流着眼泪拜倒在老妇的膝下,依依不舍地上了路。途中秋娥要和朱燮作诗唱和,朱燮面有愧色,说自己不行。秋娥感到奇怪,朱燮就实话对她说了。秋娥叹息着说:“丁公因为自己所喜欢的人而坏了别人家的闺女,怎么能说是没有罪过?”随后看了朱燮所作的文章,才脸带笑意,说:“我虽然对文章不通,但诗和文道理是一样的,英武锐利的气势,自然应该早早抒发出来,可惜你的文章未能反复推敲而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朱燮非常佩服她的说法。

    到了京师,婢女和仆人都告辞离开,朱燮就出钱找别人来代替。过了几天,岳父来了,谈吐渊博,极像一位资深的儒者。朱燮于是手执经书拜岳父为师,学业上大有长进。只是秋娥的两位兄长推说有公事要忙,从来没有见上一面,却送给他们的妹妹好些东西,表现得情深谊切。朱燮又拜见了堂叔,堂叔见到他惊骇极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朱燮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他堂叔也半信半疑,于是劝他采用捐纳资财的办法进入国子监学习。碰巧赶上举行乡试,朱燮靠着他这位狐岳父授给他的诀窍,考中了举人。明年春天,朱燮没有考中进士,准备回去,秋娥刚好临产,生下一个儿子。满月后才启程回家。朱燮带着妻子和儿子拜见父母,讲了事情的经过。朱燮的父母见儿子转眼间娶了媳妇,还有了孙子,十分高兴。秋娥也回去探望父母。只有她的舅舅怀疑她和别人私奔,玷污了闺教,和秋娥断绝往来。秋娥因为这件事感到万分羞愧,生了几个月的病。幸好赶上她的狐父出游回来,和老妇一起到朱家来探望她,一时间车马喧嚣,挤满了里巷。全邑的人都目睹了这番情形,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顿时平息下来了。秋娥的舅舅也消除了怀疑,恢复了和她的联系,秋娥的病随即好了。但从此以后,这对狐夫妇再也没来看过他们。朱燮和秋娥都像是做了一场梦,也不知道狐夫妇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只是经常把手放在额头上,参拜感恩。

    韩城皮景休曾经在书院遇见过朱燮,他对我说起了这件事。这段秀才和美女的故事还在人们口中流传,人们都对此感到艳羡。

    外史氏说:老妇的慈祥,秋娥的孝顺,丁员外的多情多义,都值得传扬。只是老妇强行主持婚姻,竟然不征求亲生女儿的意见;丁员外替人作媒,而向他同类行骗;朱燮因一线姻缘,背井离乡,竟然对他的父母无所牵挂,这一切似乎并不值得效仿。秋娥的舅舅既然是一位精通儒学的学究,自称文才过人,显然会把秋娥许配给刘家而不是朱燮,如果不是老妇出大力,丁员外从中周旋,以及朱燮非同寻常的钟情,这件事怎么可能会改变呢?只可惜秋娥前生父母没有同夫妇俩一齐还乡,使得朱燮和秋娥沾上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私奔的嫌疑,没有人能替他们消除,真是有些冤枉啊!

    笑案

    福建、广东出了两件人命案,说来都让人感到好笑。

    一件是强奸致死案,一查案情,死者不是女性而是男性,凶手却不是男性而是女性。原来广东东部地处苗疆,有一个叫燕六的人,是按察司中的一名差役,长得白皙俊美,年纪只有二十二三岁。一天奉命催促某县的案卷,路途苦热,在树底下小憩,解开衣服躺下,等凉快后再赶路。碰巧遇上苗家妇女,姑嫂妯娌共三人,挑着菜走来。她们看到燕六肤色雪白,都很喜欢他。这地方苗人和汉人经常交往,可通情语,燕六作为一名差役,过去也曾与苗女调情。他用言语进行挑逗,在绿荫深处和苗女野合。妯娌争先恐后,小姑子因为自己是姑娘而落在后面,但目睹淫荡的场面,早已无法自持。燕六自恃是色中卞庄,能刺杀三虎,无奈精力衰竭,到了同姑娘交合的时侯,竟然萎靡不振。那姑娘十分急迫,百般抚摸,但燕六终究难以振作,更加狼狈不堪。姑娘一时气愤极了,认为燕六看不起她,就用割菜的镰刀,狠狠地割燕六的阳具,手起刀落,阳具顿时落在地上。妯娌都猝不及防,燕六立刻昏死过去。两位妇人万分惊恐,正要拉着姑娘逃跑,有行人经过,看到了血渍,问清了情况,将姑娘抓进了官府。燕六后来虽然神志清醒了一些,但过了一天就一命呜呼。官府局判处姑娘戏杀的罪名,把她惩之以法。

    至于福建的一件案子,令人好笑的同时,更让人感到奇异。某县的知县检验一具尸体,发现颈下胸前,有好几处致命伤,这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事,只是下身的肛门被刀剜去,空空荡荡没有一点肉。知县感到十分惊愕,审问之后,凶手供认不讳,竟然毫不含糊地说:“用刀割掉了!”又问割下的东西在哪儿,凶手又明确回答:“煮了吃掉了!”知县又惊骇又好笑,问道:“这东西怎么能吃呢,不是在骗人吧?”回答说:“不敢说谎。死者十四岁时,我爱他美色,用利引诱,便勾搭成奸。从此吃穿都从我那里开支,我还提心吊胆,生怕不合对方的心意,因此使得家境衰败。父母骂我,妻子和孩子怨我,亲戚鄙视我,都是因为死者的缘故。现在他不到二十岁,想抛弃我;我要和他交欢,他开始的时候还想办法躲避,渐渐地当面拒绝。我强迫交欢,他就对我施加拳脚。我实在不甘心,就找个借口骗他一起出游,趁着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把他刺死了。转眼一想都是因为他,我全家败落,而他这么快就和我断绝关系,如此绝情,就割下他的肛门扔进锅里,煮了下酒,才出了这口气。现在我认罪伏法。”凶手招供完,公堂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感到好笑。反复审问,口供不变。知县因为案情非常猥亵,删去没有记录下来,只以奸杀罪定案,并且责令死者亲属掩埋尸骸。

    直到现在,福建、广东两地做幕僚的人见面说道这件事,还把它当作笑柄。

    外史氏说:审案是重要的工作,奸杀属于奇毒的惨案,没有什么值得好笑的。而这两件案子叫人捧腹大笑,实在是因为怀春处女,竟然变成奸杀的凶手;喜好男色的人,忽然成了尝粪之人。弱男子三鼓气竭,难以抵当跃跃欲试的女子,小官人一旦绝情,突然遭剜割肉体的苦楚。情关未过,已经一命呜呼了;孽海难清,早已割肉入口。而且两位妇人和那位姑娘情急贪婪,和轮奸有什么区别?那好男色的人既然已经同女性交媾,为什么又要鸡奸男性,同一般的斗殴杀人情况不同。审案至此,虽然是有同情心的君子,也会情不自禁地付之一笑,更何况是局外人呢?

    又听说某县的一位知县,上任不久,有位平民控告儿子与他不和。他儿子剃发谋生,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剃头匠。知县把他的儿子抓来审问,对方说,因生意清淡,还要养活全家,而父亲好赌,没有办法得到很多的钱财,所以来控告自己。口供说得头头是道。知县发怒,放了平民儿子,而要杖责他的父亲。有一个幕友觉得他这样做不对,连忙请知县借口以别的事而退堂,对他说:“刑律建立在伦理纲常基础上,没有因儿子的缘故而惩罚父亲的。”知县恍然如梦中醒来,贸然地说:“那么杖责儿子可以吗?”幕友说:“可以。”知县就在官署的斋舍坐好,不上公堂,只是说:“把剃头匠叫来。”侍从以为他要剃发,就去招呼平常理发的一位剃头匠。那人拿着剃发工具来了,知县也不问清楚他到底是谁,喝令跪下,又叫差役动刑。打满二十大板,剃头匠站起来问自己为何要受刑,知县说:“你不孝顺父亲,按刑律该受杖责。”剃头匠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笑着说:“大人搞错了,小民年幼时已失去了双亲,难道是鬼控告我不孝顺父亲吗?”知县于是睁大眼睛打量他好久才说:“前几天涉及案情的剃头匠不是你吗?”那人回答说:“不是我。”知县这时像是从梦中醒来,笑笑说:“的确搞错了,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给了那人一千钱让他回去,县里的人于是都把这事传为笑话。这位知县的糊涂,和前面案子一比较,真叫人笑死了。

    戏言

    京师某公的住所有狐出没,可以取走家里的东西,某公没怎么察觉到,他的家人都知道家里出现的异常情况,碰上东西遗失了就祝告,有时第二天东西会归还到原处,渐渐地习以为常。只有一位心计很深的仆人不太相信这回事,并开玩笑说:“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狐拿走的东西,都供我享受,你们再祝告也是白费心思,没用的。”后来,某仆人的妻子丢失了首饰,那人又开玩笑地说:“阿嫂器量要大度一些,狐知道我没成家,所以借你几件小小的首饰替我娶妻用,新娘一过门,我会替狐把东西还给你。”他老是开诸如此类的玩笑。众人刚开始也以为他在开玩笑,不当回事。但从此之后,一丢失东西,即使祝告,再也没有还回来。于是众人心里很厌恶他的那种玩笑,渐渐地当面指责他这种举动,但那人开的玩笑更让人分不出真假。他总是说:“狐把我带到它那里,给我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美酒,和一般人一样同床共寝,情浓意切。”还一一描述了具体的情状,听的人几乎快要捂住自己的耳朵,而狐感到寒心也可想而知。

    有一天,秋雨刚停,那人和另一位仆人在一起闲聊,又开起了玩笑,忽然胡言乱语说:“幸亏狐情谊深厚,能让我和刚过门的嫂嫂欢好取乐。只是可惜天有点冷,我两腿冰冷,想来嫂嫂的部位一时也热不过来。”说完就大笑起来。原来这位仆人新婚不久,那人正好看见他的妻子坐在石头上捣衣,和女伴一直聊天,所以这样戏谑。哪里知道这位仆人有疑神疑鬼的毛病,一听这话,找借口起身,准备回房,那人还笑着对他说:“假如查明嫂嫂腰部以下并没有像浇了冷水一样,就当我在说谎,把唾沫吐在我脸上好了。”仆人一听就更加怀疑。他进了房,看到妻子已回到屋中,问也不问一声,就将手伸进她的裤里。妻子害羞回避,丈夫疑心更深,强行一摸,果真像那人所说的一片冰凉。丈夫于是深信不疑,二话不说就打妻子耳光,要她说出与人勾搭的奸情。妻子丝毫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有口难辩。而那位颇有心计的仆人刚刚分开,就奉主人的命令出差,第二天回来,这位仆人的妻子早已经悬梁自尽了。某公问明情况,也知道是由玩笑引起的,不得不让他们一起去官府对质。众位仆人顿时又想起那位心计很深的人以前说过的话,私下打开他的箱子,里面鼓鼓囊囊,都是些家里所丢失的东西,其中也有某公的用品。大家都吃了一惊,向主人报告,主人恼火极了,又给官署递了状子。那位仆人尽管狡猾,但一时说不清,最后按律判了诬陷好人、盗窃财物的罪名,还不够死罪,发配到黑龙江。没过几天,就发签让押差起解。

    走了不到两天的路程,有一位妇人浓抹艳妆等候在路旁,说:“结婚这么久,你如何能忍心将我远远抛弃?为什么不让妻子跟你一起发配,叫我如何是好?”押差正怀疑犯人有妻室,而那位仆人早已经知道妇人是狐,也笑着答道:“多亏了你的照顾,让我被囚禁起来,又遭发配,如今更是依依不舍。但你要随我发配,我实在没办法养活你。如果你能下窑子当摇钱树,那么倒是可以有一条生路,要不然还是请回去吧。”狐一听,顿时脸涨得通红,吐了一口唾沫说:“你小子爱耍嘴皮子,竟然到死都不知道悔改!”说着一个箭步上去,用手抓撕仆人的嘴唇,血流如注。一看狐,已经无影无踪了。两位押差慌里慌张地四处观望,又连忙回头看仆人。只看到他嘴唇上下撕开了一条约半寸长的裂口,看上去很像一个十字,又是惊骇,又是好笑。他们押着他继续向东走。回来后对某公家人述说此事,家人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都是狐对仆人戏言的报复。

    过了几年,仆人因大赦放了回来,依旧在某公家当差,但再也不敢提起狐。而某公家里的狐,早不知去向。

    外史氏说:仆人和狐可以称作对手,仆人不闭口,狐也不肯罢休。但是仆人没有刚正之气足够让狐屈服,只不过凭着一张浮躁刻薄的嘴巴,信口胡言乱语,难怪狐要来报复他。只是最后他说的那番话虽然说很接近恶毒诋毁,但到底没有因为狐而屈服,虽然他被抓伤了嘴唇,但是还是不能小看他啊!

    销魂狱

    宜阳董生,六十岁,在冥府担任阴阳两界传报通话的差使,完事后再回到阳间。他常对人说:“凡是少年多情,必定身陷销魂狱中,痛苦不堪。销魂狱就在人间。”话说得有板有眼,好像和真的一样。同乡的周生,听了他的这番话大笑起来,曾经当面加以反驳。董生听了微微一笑,不和他争辩,只是说:“你的名字正在这座监狱中,为什么取笑老夫?不出三年,我的话就会应验。”周生更是斥责他胡说八道。原来周生家境豪富,身边有很多年轻美貌的女子,又多次狎妓取乐,寻花问柳,周生把这些看成家常便饭,又大言不惭地说,人生只要担心没有富足的钱财,根本不用发愁弄不到佳丽。所以连妻子过世,他也无动于衷。他曾写了一首绝句诗:“花落何尝减却春,东君岁岁驻红尘。多情自有忘情处,慢把销魂说向人。”讥讽董生所说是一派胡言。

    一年多之后,周生因为有事要到三吴游历,身边还带了两个小妾。朋友们为他饯行,董生也在座,私下叮嘱周生说:“你此行离销魂狱不远,千万小心!”周生听了捧腹大笑,又让两位小妾梳妆整齐出来见客,众人见了都赞不绝口,只有董生严肃地说:“这种愚蠢的婢子,不仅痛苦时不能用来销魂,即使是快乐的时候也不足以销魂。我所说的销魂,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一趟出门,过三年后回来,不拜我为师,我一定做你的学生。”大家一听都觉得惊讶,周生更加不相信,就扬帆而去。

    才过了几天,周生在船上梦见有一人拿着文书给他看,说:“周某该落到销魂狱中,速速把他捉拿过来。”周生一觉醒来,心中觉得十分不祥,郁郁不欢。忽然零陵知县发来请柬邀请周生,因为他文名很响,所到之处,有很多朋友,这位知县更是他的莫逆之交。周生前去赴约,知县在园亭摆下酒席,很是幽雅。隔壁就是某巨商的住所,也有台池,可以供游玩休憩。周生和知县坐在席间畅饮。酒没喝到一半,周生一时内急,知县叫仆人领着他在墙角小便。忽然周生看到墙头伸出的竹丛上飘挂着一条红巾。周生平时就喜爱风流,就拿东西将红巾挑了下来,打开一看,上面题着一阕《如梦令》的词。词这样写道:“憎煞碧桃墙外,更有柳绵无赖。镇日惹人愁,填尽一春诗债。眉黛,眉黛,都被风花愁坏。”周生得到红巾,喜出望外,品味了好久红巾上的词。刚好知县叫仆人来看客人,周生连忙将红巾放入衣袖,也无心吃完酒席,借口肚子痛就回来了。到了船上,挑灯吟诵,直到深更半夜也不停止。周生这时已迈入销魂狱的门槛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周生准备前去拜访,只是不知道作词的人和商人是什么关系,不敢贸然前往。在进城向知县道谢的时候,遇见了一位熟人,一问,得知那位商人有一个女儿,十分喜爱舞文弄墨,除此之外没有人会作词。周生听了后越发心驰神往。一见到知县,他就借口说妾患了疾病,不能立刻上路,求知县向商人致意,想借他的地方暂时安顿一下。知县正想挽留他,一听他提出要暂时留下,非常高兴,立刻答应下来。周生又向商人投了名帖,商人一直仰慕他的文名,高兴地接待了他。知县又从中关照,最后周生得以暂时借住园中。

    周生于是离开船登上岸,不再往前行进。一进园中,看到那地方极其宽敞,修竹娟秀,落花缤纷,和尘世环境完全不同;亭台掩映,布局非常漂亮,又显出高雅之人深长的意趣。周生住下之后,感到十分惬意,但一直在担心那位商人的女儿到底长得如何。虽然说听别人讲起,这个女子很漂亮而又未出嫁,但没法亲眼一见。那女子听说周生是有名的文士,心里爱才的念头很急切,就劝说她母亲去打听一下周生身边两位小妾的情况,心有所图。哪里想到周生早已经预料到,每每借口外出,而实际上躲藏在房里。没过多久,那女子跟着母亲来了,周生偷偷看着,见她肥瘦适中,不施脂粉,天生丽质,不仅和房内两位美人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即使是周生生平所碰见的美人,都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而且她姗姗而来,亭亭玉立,进入房内就香气袭人,坐在席子上就珠玉生辉,让人不得不为之心醉,又双眼含情脉脉,容光焕发。她母亲问起两位小妾的年龄,一位回答说十九岁,女子笑着说:“九十春光,倒过来读,变成光而春了。”原来这位美人微微有点秃发。另一位体态十分肥胖,回答说是十七岁,女子又笑着说:“十五月圆,到了十七还没有消瘦吗?”周生听了,暗中不禁绝倒,但心里又因为这事感到羞耻,又听到女子的母亲在和两位小妾唠叨些家常,女子似乎在桌上翻阅,看到有周生的诗集,就用鸟语般的娇声细细吟咏起来。读到《红梅》一诗,不由得曼声长吟道:“谁点罗浮靥,浓脂次第匀。娇红疑皂酒,腻绿讶含颦。月浸丹应熟,霞侵雪倍春。不妨邻玉照,共媚陇头人。”读到这里,就用纤足敲地,说:“原以为这位处士只是有些虚名,读了这诗倒真是名不虚传!”心里非常欣赏。两位小妾拿出诗笺求诗,女子也不推辞,一转眼写成一首绝句:“乍见怜卿玉不如,丽华欣与太真俱。只愁鬓畔花羞落,十琲由来话尽虚。”两位小妾也不了解诗意,高高兴兴地拜受了。女子随后就起身,笑着和母亲离席,朝房内四周打量着,好一会儿才出门,好像十分不舍似的。周生见此情形更是神魂颠倒。从此把两位小妾看作是尘羹土饭,再也感受不到满足,一连几天不愿同床共寝,而眼中心里,都恍恍惚惚有一位美人的身影。于是也不避什么嫌,自己作媒,贸然跟知县说了这事。知县知道他妻子死后还没有续娶,而有关婚姻的文书又很难从官署发出,于是派人向商人讲了这番意思。商人很爱他的女儿,不想让她嫁给外乡人,而且周生的年纪又有些大,商人不愿把美丽的女儿嫁给他,这件事便没有谈成。

    过了三个月,周生相思成病,而商人又久久不答应婚事,周生已经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知县规劝他,准备整理行装启程。忽然女子的表哥从北边来,他和周生是亲密的朋友,一见周生这副模样,大吃一惊说:“兄向来豪放,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周生就把原因直截了当地说了,这人听了笑着说:“这是大好事,为什么还要如此犹豫?”随后进见商人夫妇,说周生的才华人品在三楚是首屈一指的,日后荣华富贵,妹妹也能沾光,不能和这样的好女婿失之交臂。商人听了这才答应下来。那位表兄又反复开导,众亲戚也不再有什么反对意见。于是就让这位表兄充当月老,在十来天内,周生备下丰厚的聘礼,向女方求婚,商人一家都十分高兴。

    又过了一个多月,商人就选择了花园作为女婿的居处,选定了吉日举行婚礼。新婚之夜,女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周生没有见到过的,而枕席间的娇羞和温柔,即使和美女西施、毛嫱相比也没有什么不同。那令人销魂的快乐境界,的确就像董生所说的那样。女子既因为自己有才而喜欢才华横溢的人,又庆幸可以和才子相遇,逐渐熟悉了之后,不再腼腆,两人有时依偎在一起填词联句,其中的风流情致无法说尽。而白天夫唱妇随、夜里情意缠绕的情调就更不用多说了。女子生平喜欢写一些华词丽句,即使是写一小令,也艳丽动人;还有那些出自口中的伶语俐言,常常很耐人寻味。她曾对周生说:“夫妻恩恩爱爱,哪有不喜欢你唱我和的?”又说:“管夫人写的小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就是这样分拆不开。”周生喜欢她说的这些话,抄录之后贴在墙上,日夜观赏。而女子的《南乡子》词,是吟诵自己定情的苦乐,词写道:“未惯雨云乡,小鹿心头忒煞忙。饶是才郎多软款,汪洋。鹃血啼残妆枕旁。几度怯蜂狂,又觉贪欢别有肠。玉软花慵晨始起,郎当。小步艰难倚象床。”周生从此和女子情浓意切,难分难舍,也已安心置身于销魂狱中。

    没过几个月,周生前妻的叔叔,一条恶棍,因为侄女过世,周生不去通报,心里非常恨他。正巧道员某公上任,查察属邑中隐瞒未发的事,周生前妻的叔叔就递上状子,控告周生有杀妻的罪名,又说周生家境富厚,本县官吏将会为他庇护,请求道员亲自审查。道员竟然批准,得知周生现在身处零陵,便发文书到该县,要将周生逮捕审讯。周生虽然自己知道并没有那回事,但好几百里的路程,自然是无法避免,脸上颇有别离的痛苦表情。当时邑人纷纷传说这件事,以为周生的事情是真的,商人夫妇俩悔恨交加,就对女婿冷眼相看。就连女子听到风声,也感到十分恐惧,以为丈夫说不定一去不复返,心里很痛苦。临别前,在闺房设酒席为周生饯行,说:“郎君要走了!莫须有的罪名,我猜想很难加在无辜者的头上,但人多口杂,三人成虎,误假成真,容易叫人怀疑,你务必小心。如今你上路之日,就是我凝望之时,望穿双眼,别愁离绪又像一团乱麻。我本来体弱多病,现在又添这许多愁绪,担心你回帆南来,我会等不及侍候你了。怎能不令人伤心?”说着,泪流满面。周生也不禁神色黯然,勉强安慰了几句。女子以一阕《踏莎行》词作为赠别,悲愁痛苦之中,两人都记不得词到底说了些什么。周生于是动身,知县非常厚道,为周生准备好了船只,又写信托付道员,尽了东道主的情分。只是周生并没有把案事放在心里,只是满怀离愁。一路上江草萋萋,时常吟出伤感的诗句;山云瑟瑟,很难忘记和女子分离的痛苦。面对路途中的山山水水,更增添了心头的愁绪。

    到了那里,道员正巧因公外出,等了一个多月,才对质公堂。口供中又涉及许多人,来回传唤取证,浪费了很多时间。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案子才了结,控告者虽然得了重罪,但周生也费尽心神。一场官司还能水落石出,唯有儿女之间的感情纠葛,很难摆脱。而且周生多次接到女子的来信,说已经是卧病在床,更是心急如焚。等到定了案,船只早已停候在江边,就赶紧启程。几天之后抵达零陵,周生直奔岳父家,幸好妻子没出什么事,但已是憔悴孱弱,就好像一朵即将枯萎的鲜花。两人一见面就握住手,流着泪面对面,非常凄怆。原来女子自从周生走后,才过了两个月,就因为忧伤而病魔缠身。如今听说周生回来,病才稍见好转,于是硬撑着从床上起来,拖着病体迎接,但实际上积病在身,难以恢复,病魔并没有完全消退。悲伤退去,心生欢喜,女子精神也一下子好了许多,这才诉说她思念的痛苦和得病的原因。周生被女子的深情所感动,更加爱怜她。夫妻团圆之后,认为往后用不着担心什么了。

    不到两天,女子因一件事情对婢女发火,要亲手打她。那位婢女原本就愚笨凶悍,用手将女子推倒在地,女子胸口憋住了气,说不出话来。周生碰巧外出,身边两位小妾和众位婢女看到这种情形都大吃一惊,围在一起抢救女子。商人夫妇听说后勃然大怒,把婢女痛打了一顿,转卖给别人。女子虽说已经醒了过来,但精神萎靡,旧病又复发了,病情加重,一连十多天,竟然不能出闺房一步。尽管她身有重病,每天清晨却必定挣扎着起床,刻意妆饰打扮,让人看上去不觉得她有病。只是形体日见消瘦,病态之中反倒增添了几分妩媚。每当黄昏黑夜时分,言语中每每都在嘱咐身后丧事,而情爱眷恋,口中说着舍不得周生,长吁短叹,感慨自身薄命。这时枕边相伴的人,怎么可能不为之销魂欲死呢?周生于是四处奔走,寻医求药,想要救女子一命,又终日求神拜佛,一刻也不停止。甚至于才进闺房,常常眼泪直流;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全然没有笑容。女子越是爱怜周生,周生越是不忍心女子受折磨,两情百般缠绵悱恻,难以形容。

    一天晚上,女子从梦中惊醒,流着眼泪对周生说:“我不能再侍候你了。刚才梦见你折了一束花,花瓣纷纷落下,我问你,你看着我笑笑。这是不祥之兆。”周生这时已经卜过吉凶,知道女子不行了,姑且勉强安慰一会儿,女子一整夜都郁郁不乐。第二天起来,叫婢女取来绢布,对着镜子画自己的像。她叹息着对周生说:“女为悦己者容,你真的喜欢我的话,请欣赏一下我死后的容貌!”说着,两人都哭了起来。女子画好像,呼吸急促起来,竟然还来不及放下笔就咽了气。周生悲痛欲绝,连站都站不住了,幸好身边有两位小妾,将他扶住坐下。周生失声痛哭,到了中午还哭个不停。两位小妾办理丧事,商人夫妇早已经号啕大哭,走了进来。一时间满目悲惨的景象,令人伤心,觉得鹤唳猿啼,都难以形容当时悲痛的号哭声。

    女子入殓下葬之后,周生呆呆地坐着,不说不笑,只是吟诵《诗经》中“莫说我话难作数”两句诗。这时知县还在任上,知道周生很伤心,劝商人赶紧让女婿回去。商人千方百计地劝慰,周生才答应,载着女子的灵柩回去。商人夫妇送周生到岸边,呜咽着握着手,悲痛万分,经过三个时辰才分开。周生在船中举目无欢,吃饭睡觉都在灵柩之旁,感叹死者无法回生,又恨梦中不能相见。两位小妾虽然在身边侍候,但周生早已把她们看作令人厌恶的粪土。眼下痛苦之余,看小妾稍不顺心,就大打出手,丝毫没有爱怜之意。

    到了本邑,周生把女子灵柩置放在庙中,拜见先灵,然后葬在祖坟的旁边。周生到了女子的墓穴旁竟昏死过去,很久才苏醒过来。回到家里,他把女子的遗像供在一个房间里,对着遗像痛哭流涕,从早到晚,不肯离去。亲戚都来说理劝他,周生只是回答说:“佳人难再得!”这时周生已经显得瘦骨嶙峋,只剩一口气了,家人担忧极了。

    忽然有一天董生寄来了信,打开一看,没有一点寒暄客套的话,只是写着“销魂狱”三个大字。周生猛然醒悟,像是听到晨钟敲响一样,连忙传命驾车,前去拜访董生。一见面,周生就拜倒在地,表示愿意做董生的门下弟子。董生大笑着扶他起来坐下,说:“你本是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如此谦恭?”周生于是一五一十地说出事情的经过,并对他指点迷津的恩德表示感谢。董生叹息着说:“这就是所谓的销魂狱。你既然侥幸地逃脱出来了,为何又想再进去呢?”周生渐渐明白过来。董生和他喝了一整天的酒,又说又笑。回到家后,周生就撤去女子的遗像,把妾室所生的两个儿子托付给他的堂兄,又把众妾全数打发走,自己去某寺出家当了和尚,大彻大悟。别人问他,他就回答说:“剩此残魂,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后来董生年届七十,一一告别邻里,说是冥王知道他年迈体衰,叫他在冥府负责处理文书,于是无病而死。又过了十年,周生也去世了。销魂狱之名,至今还被当作告诫的鉴戒,但女子所作的诗词,好事者将它们刻印了出来,又干起销魂的事。

    外史氏说:人一生中不可能不发生一点儿事,所以也就不可能不发生感情上的纠葛,这是之所以设置销魂狱的原因。因此不仅仅是娇媚的女子出现在身边,容易使人神魂颠倒,心猿意马。为南浦之花断肠,为北邙之柳悲伤,像周生这样的,处处都是。联系其他方面的事来看,《北山》诗写成,则孝子魂销;西河丧明,则慈父魂销;东征三年,则兄弟魂销;南枝一寄,则朋友魂销。至于巫峡啼猿,衡阳归雁,也足够使仕宦之魂消散;山风拂面,海月惊心,足以销行旅之魂。又哪里只是《阳关》三叠,《河满》一声,而叫人惊心动魄呢?然而如果得到文中女子这样的人作为妻子,即使为之销魂,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只是董生饶舌多嘴,周生误听,竟使鸳鸯冢、连理树不能重现天日了呢!

    讼疫

    富平刘某,一直都很善于打官司,倚仗着写作文书的杰出才能,多次和知府、县令打交道,都没人能驳倒他。有一年关中发生严重的瘟疫,死了无数的人,刘某的父亲和叔父也被夺走了性命。刘某万分恼火,向城隍神递了文书,竭力斥责疫鬼的暴行,共有数百言,语词激烈恳切。

    一天,刘某梦见城隍神将他召去,当庭责问,似乎一脸怒气,说:“天灾流行,其实也是人为因素造成的,你为什么一直这样喋喋不休?况且瘟疫是由神灵控制的,大权操纵在上帝手中,我尚且无法从中周旋,你一介草莽小民,竟然敢说些胡言乱语,发泄怨恨?”刘某义正辞严地回答说:“是的。争辩的人的确有罪,但人的生死是由天命决定的,难道对于瘟疫就没有天命的说法吗?假如有天命在,为什么死者都夭折而死,而且又偏偏遇上瘟疫呢?如果说没有天命存在,又为什么有造生造死的说法?难道是先造出瘟疫,然后再造命吗?或许说不必造命,而只造瘟疫吗?这些叫人无法理解,所以递上状子控告,向神请教。”城隍神似乎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些话都是强词夺理,我不屑和你争辩,把你拿下去见疫神,让神来惩治你胡言乱语的罪责。”刘某一点儿也不畏惧。有个鬼卒将一条很长的绢带套住他的脖子,刘某毅然跟着走去。隐约听到城隍叹息着说:“真是一条倔强的汉子!”还没有走出祠庙,忽然看到愁云惨雾中有一位穿青衣的童子,相貌十分丑陋,拿着文书从天空下来,对刘某说:“疫神认为你的辩说似乎有些道理。部下众鬼,只知道散布瘟疫,对于传染的对象,有些失了轻重,致使殃及无辜,疫神已经下令叫瘟疫大使重新进行核查。”说完,将文书拿给城隍神看,叫鬼解开刘某脖子上的绢带,放他回家。

    刘某心想事情已办妥,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可是分辨不清来时走的是哪条路。正漫无目标地行走的时候,邻里好几个人结伴而来,满脸喜色,向刘某作揖表示谢意:“多亏你一番话,我们都可以不要进地狱了,将怎么谢你呢?”原来这些人都是一两天中染病身亡者。刘某告诉他们迷了路,众人于是领着他一起回去。

    才走了大约半里路,突然遇见三四个恶鬼,面目狰狞,又吼又叫,像是猫头鹰嚎叫。一见刘某,都对他气势汹汹,争着用巨爪来抓他,众人顿时逃之夭夭。只有刘某镇静地向鬼作揖说:“你们就是疫鬼吧?我父亲死于瘟疫,我叔叔也死于瘟疫,连我将是第三个了!我之所以死也要和你们争个明白,是因为我认为老天爱护生命,神灵正直无私。你们为非作歹,罪责难逃,我即使死了,也不会向你们屈服!”鬼听了这番话,面面相觑,顿时收敛起淫威。刘某只说:“你们来回奔波也很辛苦,而且时时惹人讨厌,不能受享祭祀。如果放了我,祭祀一事,也容易办到。该死的固然无法回生,该活的任由他们祷告,不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鬼听了非常欢喜,再三向刘某表示歉意,反而和他订好协约而后告辞离去。

    刘某回到里门,顿时从梦中醒了过来,叫人去探望某人,而某人已经入殓,忽然又活了过来。刘某于是觉得这事很神。他每当来到患上瘟疫病的人家,总是事先和鬼商量,凡是命中不该死的,就叫人杀牲祭祀,病果然痊愈;命中注定无法回生的,也事先告诉别人。人们因此深信无疑,不敢违背。

    过了五年,春天又流行起瘟疫,刘某倒是没事。忽然看到鬼来告知他说:“你的名字已经被列入有关疫情的文书中,蒙你厚爱,所以前来告知,可以准备起后事。你死后,和我们结伴,也不怕什么寂寞。”刘某依照鬼所说的去做了,十来天后果然发病,但只是头部和眼睛感到发热。家人硬是给他用药,最后医治无效死去了。刘某死后,乡里人把他奉为疫仙,至今还不停地向他祈求祷告。

    外史氏说:锋言利语可以让人生畏,这话并不虚假。既能在神灵面前以理抗争,又以利益来诱惑鬼魅,瘟疫显然在其控制之中了。尽管如此,当流行灾病的时候,的确也有因为气血衰薄导致死亡,不完全是由灾病引起的。所以上面发生的事似乎有点荒诞不羁,但所说的话还是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的。况且稗官野史记载着疫鬼入瓮的故事,这就可以知道散布瘟疫的大权掌握在神灵手中,而具体由鬼来行动。这些还是可以拿来作证的。

    秦吉了

    剑南有一个大户人家,家里有一位貌美如花且很有心计的婢女,主人对她很是宠爱,还不让她和众婢混在一起。当时有一位知府即将辞官,便将一只伶俐聪明,能讲人话的秦吉了送给主人。于是主人叫这位婢女来喂养它,不用干其他的事。

    一天,婢女正在喂鸟,鸟忽然开口说:“姐姐喂养我,以后一定能得到一位好姐夫。”婢女听后很害羞,用扇子扑打,鸟也不觉得惊怕。从此,鸟有所言语,婢女有时以开玩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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