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卷一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了几尺,就发现一只小箱子。命人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藏着一双像红莲一样鲜丽的女鞋,崭新如刚做的一样,没有任何被水腐蚀的朽痕。县令思考后顿时恍然大悟,便把乙唤来,当场告诉他:“你这是前世的冤孽。虽然你没有杀害人家,可人家却因你而死,因为平时的开玩笑,耍贫嘴而引起的争斗活该你们咎由自取。”乙听后后悔连连,跪地认罪,不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最终县令将他斩首抵命。

    父亲生前经常举这件事为例子,向人谆谆告诫:逞嘴上之瘾取乐,不但没有好处,而且还会像甲乙二人那样闯下大祸,应该要谨慎自己的言辞啊!

    外史氏说:法律中有戏杀一条,讲的是由于开玩笑而杀人的律令,而以上这件案子中,凭甲乙的关系,乙一定不会真的想杀甲,可是却因为开玩笑使杀人得以得逞。随便开玩笑确实对人们没有什么好处啊!还记得某州有一位年纪不足二十的妇人,因杀害自己丈夫将被处以死刑。判官审讯她时,她后悔连连,泪流满面,说不出原委,只希望早死去赎罪。判官看此妇人可怜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判罪,便将她带到自己家中,让夫人打探原因,这才得到事情的真相:原来这对年青的夫妻,家中喂养了雌雄两头驴子。一天,丈夫去驴棚,正好遇见雄驴乱跳想要与雌驴交媾,可是雌驴却用后蹄踢踏,不让雄驴靠近。丈夫看到此景觉得好笑便唤来妻子一起观看,两人都哈哈大笑一通。回到房里,丈夫却硬要妻子一起学驴子刚才的样子,妻子羞涩不愿意,丈夫显得很恼怒,到处摔东西,妻子见此只好被迫答应。刚一伸腿,恰好踢中丈夫睾丸,丈夫随即闷声倒在地上,上前一看,丈夫已经口吐白沫而死。这又是一个戏杀可笑的案例,所以一起将它附记在此。

    毒饼

    从前秦、晋时有一个取得贡生之名的人,籍贯地址不明,大家都喊他贡生。年近七十,有儿子数人,很有作为,多在官学读书。他每次出门都骑一头黑驴,旁边跟着小仆人,乡里人看着他神情悠闲,轻松惬意,无不从心里羡慕他的生活。一次他偶然入县城,看见有人在卖农家所需要的砒石,他脑里忽然闪现一个灵光,可是这砒石毒性极大,不能随意出售,他便以自己种的花被虫咬坏为由,并立即请相识的人为他做证,买了一两左右回去。售卖者看他讲得很诚恳,又有熟人做证,所以也没有起疑心,卖时也千叮万嘱不用时要收管好,万万不可让家中小孩碰着。买过砒石,他又买了一些饴糖,切下大约数钱砒石,将它们都研成粉末,与面粉和在一起,做成饼饵,又请邻居一妇人给他蒸熟。蒸熟后,他给了夫人一些钱财酬谢然后将饼饵取走。仆人很好奇他究竟要用这饼干什么。只见贡生随手将饼丢弃在大路两旁,之后便笑嘻嘻地回家去了。

    正巧附近村庄一个新娘子回娘家探亲后,带着年幼的弟弟,牵着驴子又返回夫家,在路上行走。正想着自己娘家太穷回来时没有携带什么礼物,回到婆家时怎么交代,驴子却怎么也牵不动了。打眼看去,看见被丢在路旁裹着食物的布袋,不由得停住脚步,好奇得打开一看,是热气腾腾的饼饵,似乎是刚刚出笼。新娘子不禁满心欢喜,这样回家就不会让婆家嫌弃了。赶紧叫幼弟小心地将饼饵捧着,带回婆家去,并交代不能说从哪弄的。一走进夫家门,新娘子谎称是母亲准备的饼饵让带回献给公婆,希望不要嫌弃。夫家果然露出喜色,打开还冒着热气的包裹看见七只饼,妇人的丈夫有事出门在外,正好与家里人数相符,大家赶紧趁热分着吃了。她婆婆见新娘子的幼弟眼巴巴看人吃饼时的羡慕,不忍心自己吃饼,坚持要让给妇人的弟弟。妇人本就因为此事内疚,急忙大声呵斥弟弟,将他赶开,不让他分享口福。婆婆见小孩胆颤地走开也不好再推托,便自己吃了。可是没过多久,全家人乱作一团,并不知毒性发作,又不知是什么原因引起,无从医治,七个人竟都口吐白沫死去。妇人吓得不知所措只能紧紧地抱着幼弟。等到妇人的丈夫回到家,看到家里面的惨状,问明情况,愤怒地将妻子押送到官府。妇人向丈夫和官府解释可是无人相信她,人人都指责她的歹毒之心,惨遭毒刑拷打,纷纷而下的木棍和旁人的指责让本就瘦弱的身体奄奄一息、不堪其苦。而且她不让自己的弟弟吃饼,此刻即使长着一百张嘴巴也辩解不清,只好被迫认罪。依照律令,她被判死罪且要尝尽千刀万剐之苦,她的弟弟也因知情之罪而被判斩首。不大的地方也因这个案件“热热闹闹”。

    处决的日子快到了,大家都等着这一大快人心的时刻到来。忽然案子有了变化,贡生主动到官府投案,还带着当时剩下的一些干饼,作为证据。狱官将妇人从死牢里提出,进行验证,妇人一看这饼正好和自己捡的一模一样,立即大喊冤枉,声音凄惨无不使人动容。狱官审讯贡生原因,他却说:“我忽然产生了这种想法只是想与人开个玩笑,我也没有料到会致人于死,现在听说妇人蒙受冤枉,心里十分愧疚,所以敢于前来自首。”大家不能理解他做这件事是出于好玩的动机,纷纷指责贡生。狱官也叹息说这或许是前世结冤的一种报应。案子最终定了下来,贡生因误毒死七条人命,按照法律,其罪应该比大辟死刑还要判得重,其子孙也深受牵连,除了还未成年的以外,也都被判处死刑。他一家几乎没有人能够活下来。妇人因此得以出狱,被还清白,乡民们也都议论纷纷说:这人平时很喜欢打官司,以贡生的资格把持官府,以前遭受其害的人有几十个。算命先生讲他会有灭门之祸,想不到在他即将走进棺材的时候,还是得到了应验,果真是因果循环啊。

    外史氏评论说: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不顾后果,便立刻做出这样的事情,冥冥中假如没有鬼神,即便一个人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干出如此坏事。只可惜妇人无辜而遭受冤狱,假如不是贡生出来自首,妇人岂不要被冤枉,惨遭杀害了吗!所以判案断狱的官员一定要谨慎啊!

    翠衣国

    陇西、巴蜀当地人常常将当地的鹦鹉养在笼子里,作为玩赏之物,因为当地鹦鹉很多。有一个成都人名叫蒋十三,家里有一只驯养了好几年的好鹦鹉。

    一天,一只八哥飞停在树枝上,称鹦鹉为“能言公”,与它隔着笼子聊起天来。它问鹦鹉:“你多久没去翠衣国游玩了?”鹦鹉答道:“丙年离开家乡,丁年被人类捕捉,至今又过了三年,前后加起来已经被关在笼中五个春秋了。”八哥又问:“你想不想回到故乡去呢?”答道:“怎么不想回去!可是你并不了解我的情况,我生来并不是鸟类。还记得从前,我在湖湘一带做生意,自己善于言辞,常替别人调解纠纷,在商场赚了许多钱,当时多了不起啊,没人能动得了我。有一年的二月,我与同伴一起打算赚一笔大钱出海经商。船驶到一座岛屿时,只见到处是巍峨的高山与天相争,青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我和几个同船的客人伙伴,被景色吸引,登上岛去观赏景色。越是往前面走,风景越是美丽。走到岛屿的深处我们才发觉已经完全迷失了回去的路途。岛上四处荒无人迹,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鸟多得不计其数,成千上万的同类在上下飞鸣。我们都衰弱得不能起身,又没有捕获的工具,像捕麻雀一样将它们捉住,就这样只能眼睁睁地都饿死在岩石下。其他人的情况我不清楚,我只觉得自己向远处悠悠荡荡飘游,来到一个国家,那里有着豪华的宫殿,富丽的城郭,居民都穿着相同的翡翠毛衣,无论贵贱。我打听这是什么地方,人们告诉我说:‘这是海上第七岛翠衣国。’我便去拜见该国国王,想与他商议如何回家的办法。国王看上去五十来岁,也和人们穿着一样,穿着翠衣,通情达理,通晓阴阳之道。该国的大臣们每个都很有才华,上大夫都会吟诵诗句,中大夫都会唱月儿曲通晓音律,下大夫都善于言辞,以反应敏捷、对答如流作为有才能的标志,没有一个不善于出声。国王很欣赏我的胆识,封我为客卿,后来,又把姿色貌美、擅长歌唱的公主下嫁给我,我们结成夫妻后,生活过得非常欢快融洽。第二年,公主为我做了这一身衣服,穿上以后便能飞翔。此后经常与公主在茂密葱绿的树林翱翔,自由自在、夫唱妇随,生活好不惬意。不料我受了国王近侍的诱骗,想回故乡看看,途中飞到一座山上,下来寻取食物,结果被人捕获,关进笼子,不能返归岛国。每当想起与公主的恩爱日子,便心如刀绞。你今日回去,如能为我捎一个口信,那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这也是我的幸运啊!”八哥说:“我愿做你的信使,虽然路途很远,但我一定替你完成心愿。”鹦鹉于是低声吟咏了一首七绝:“双飞何日向晴皋,每为卿卿惜羽毛,最是舌尖消瘦尽,绕笼犹自语叨叨。”诗吟成后,它低下头,弯起脚爪,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八哥于是展翅飞起,回翔着对笼内感伤的鹦鹉说:“我一定会将你的口信带给公主,你不必过于悲伤。”说完就飞走了。

    当时蒋十三躺在小窗下,院子里没有别人,听过鹦鹉的经历,心下十分感伤,便起身打开鸟笼,将鹦鹉放了。他还嘱咐道:“翠衣国路途遥远,你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再落进人类的手中,遭受灾难。”他刚讲完,鹦鹉嘴里不停地呜叫,向他表示感谢,然后挥着翅膀,轻快地飞入云霄,一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蒋十三将此事讲述给家人听,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反而还怀疑他别有用心放走鹦鹉,看着空荡荡的笼子,蒋十三也无法辩解。

    过了一年,蒋十三患了重病危在旦夕。迷迷糊糊中他看见有个身穿黑衣,长着鸟嘴的人,径直来到自己跟前,说道:“曾被你关在笼中的鹦鹉已经将你的情况告诉了翠衣国国王。国王派我前来恭迎,请你马上启程。”蒋十三正在昏迷中,稀里糊涂地起身,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了。那人举起手臂一招呼,十几个身穿绿衣的人,推出一顶轿子,抬起蒋十三便往前走。一会儿,来到海上,汹涌的波浪冲击着礁石发出阵阵狂吼,像一座座耸立的山峰,蒋十三内心十分害怕惴惴不安。再看自己坐的轿子,轻如一片芭蕉叶,像飞的一样在水中行驶,虽然离开水浪还不到一丈,却一点也未被打湿。

    到了目的地,看到了如鹦鹉所讲的美丽的景色和富丽辉煌的宫殿。已有人在郊外跪伏路旁迎接并高声道谢:“大人体察灵物爱生的善心,放走供自己取乐消遣的玩物,网开三面,恩德如天。使得折断翅膀的飞禽,能返回家园,渴望逃出笼子的鸟儿,还能有幸生还。不仅让夫妻破镜重圆,而且使祖上的神灵有人供祀,实在让人感激涕零。我为未报救命之恩深感惭愧,因此执帚恭迎酬谢你对我的哺养和放生之情。”说完,伏地哀鸣,叫声响透天地,充满着感激之情。蒋十三偷偷从轿中往外窥视,只见很多的随从人马,华丽的官服和车乘。说话的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翠衣穿身的小伙子,心想他大概就是自己以前放走的那只鹦鹉。于是便从轿上下来,向他表示慰问,然后二人一起骑驾而行。

    进入国都,到处都看到穿着碧绿色衣服的人们,讲话全带着鸟音。将到达王宫内殿的正门时,国王也亲自出来迎接,向蒋十三作揖行礼,说道:“寡人实在愚昧,国家的管理疏忽,让爱婿被射手捕捉。多亏先生将他释放回家,小女儿才得以与他团圆。”语气十分谦逊。蒋十三见他神气清爽,服饰华美,有古人之风,听他这一番话后,便连连答道不敢当。国王随即作揖让道,将他请入宫殿,坐在上座。蒋十三看国王想要俯身下拜,赶紧再三辞让,最后二人以宾主之礼相见。

    坐定之后,国王又说:“小辈们听说了你的善举十分仰仗你的恩德,无时无刻不将你铭记在心,可是苦于无法报答。恰好听说你卧病在床.所以派遣剪舌侯前往邀请。今你有幸光临我国,理应让儿女当面叩谢。”便下令传话到后宫,告知公主。随即命令下人铺上了红地毯。过了一会儿,一个貌美如花、姿态轻盈娇羞的美人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从画屏后面走了出来。公主年纪很轻,穿着翠羽的服装,声音清亮得像玉石圆润。夫妇并肩而立,一起朝北面连连下拜。蒋十三推辞再三,无奈盛意难推辞,只好受礼。拜谢完,公主便退了下去。

    国王在望祢亭举行宴会,与蒋十三一起欢饮,并告诉他:“这亭子是我翘首遥望祢衡的地方。古今不同年代而成为知己的,现在除了他,又有先生你了。”于是频频举起酒杯与蒋十三举杯痛饮。朝中各位大夫纷纷上前献技,有的献诗,有的唱曲,好不热闹。蒋十三听过后,也记不得大概。国王知道他身患疾病,命人取来海里的神露,和在酒里让蒋十三一起饮下。喝过,他感到全身上下好像在冰山一样,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病全好了。宴会结束,国王拿上价值几千缗的明珠十颗、紫玉一对向他致谢说:“敝国地小僻远,没有什么土产,这是国人一点小小的贡品,虽然难以酬谢你的大恩,就当你平时玩赏,请你一定要收下。”小宫女又传皇后之命,赠送水心镜一座,一尺多高的珊瑚树一棵,说是来报答蒋十三使钗合镜圆、夫妇团聚的恩德。公主夫妇私下也有馈赠。蒋十三看着琳琅满目的珠宝和珍奇,只觉受之有愧。为了方便带回去,国王又命人将这些赠物寄存在靠近海边的商栈里,然后把票据交给蒋十三,让他自己去换取,仍旧让穿黑衣的人将他送回家中。国王与女婿更是亲自到郊外为他饯行送别。看着这里的一切的美好,蒋十三依恋不舍,也为离去而十分感伤,可是一想到家中的亲人,立即挥手告别,登轿返回。

    蒋十三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全家人正在号啕大哭,正准备将尸体装进棺材,原来他已经死了两天了。蒋十三回到床上的真身推开被子,家人见他坐起身来都惊叫连连。蒋十三慌忙解释自己的经历,这才安抚了惊吓的人们,让全家又都破涕而笑。他从屋里出来,看见院子的树枝上刚停下一只八哥,还没有落稳,这才明白原来一直说的剪舌侯,就是这只鸟。赶紧让人摆些食物给它吃,可是八哥只是闻了几下,就飞走了。蒋十三身体完全康复后,想起手中国王赠送的凭据,便到海边的商栈去取回赠物。家人虽然半信半疑地相信了蒋十三的经历,但也都觉得此事荒唐不可信,不让他去怕又出什么意外,最后没有去成。到现在为止巴蜀一带的人对鹦鹉的称呼“能言公”,就是从那时流传下来的。

    外史氏说:鸟类报恩的事常听说,所以并不是太值得惊讶的事情,此事的神奇在于两鸟对话时所表现出来的口吻,像是乡亲叙旧,又像是知己谈心。特别是鹦鹉吟诗时的一段话语更是让人不禁落泪,引人感叹,这就是为什么蒋十三在偷听后毅然将鹦鹉放回故乡的原因。从前有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听见家中鸟音悲凉凄惨,便对养鸟的弟弟进行劝说,说家里出现这样的声音,大多是不祥之兆。虽然话有点夸张,但细想起来又是合情合理。听说这件事后,也更加相信那位达人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心地善良、有恻隐之心的人,更应当认真地思考这番话和这件事,并引以为戒。

    痴婿

    小时候每当听老婆婆讲到痴女婿的故事,故事中精彩的内容总是让人哈哈大笑。可是故事的内容有点不适宜所以不能成为长久谈论的话题。长大以后,听说某县有一户旺族名门,可是却生下一个痴儿子,时常做出种种令人发笑的举动,一直被大家所谈论取笑。痴儿子长大后娶了媳妇,竟然在他妻子的帮助下,不再痴呆,夫妻反而相处得十分和谐欢洽,与《聊斋志异》中小翠能通过法术改变自己丈夫之事又不相同。

    此事发生在康熙初年。有一户人家生下一个女儿,性情贤慧,容貌可比天仙,从小就能在家人的教导下读书识字。见过的人无不为女子的聪慧和美丽所倾倒。他的父母也都是有雅兴的人,下棋品茶,种药栽花,每日都以风雅之事为娱乐。由于晚年得女儿,自然是十分高兴,对女儿更加珍爱,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不想让她辛苦读书只想让她快乐成长,所以她仅仅粗浅地识了一些字。所以从孩子时代起,一直到长大,女孩都是生活在舒适无压力的环境中。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女孩十三岁时,父母突然双双去世,不得已寄养在她长兄家中。可是她的兄嫂都是世俗小人,早就打算把她当作谋财获利的奇货看待,为自己谋财谋利。县里有一户大姓人家,听闻有这样的好女子便以钱物相诱兄嫂,许诺以百两黄金和财物作为聘礼,而且不要求女方嫁妆。兄嫂听了十分高兴两眼冒金光,不问缘由,满口答应了此事。在女子刚到十五岁时,便把她打发到了男家。这户大姓人家的儿子,原来是一个呆子,生活中经常闹笑话,不但豆子与麦子辨别不清,甚至连男女也辨别不清。女子在家时,也曾经听说了这个人。有人为她的遭遇打抱不平,女子也只是笑笑作为回答,只能把苦藏在心里暗暗思考这件事,心想:只要他能懂得人事就行,他聪明还是愚笨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时间很快到了结婚的这一天,府里上下一片欢闹,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儿。吉时已到,新郎走出来,面孔看起来不脏却又好像脏不可言,没有流口水却又好像口水快要滴下来了,五官四肢,全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他见到新娘子后,吓得赶紧躲开,好像看见可怕的怪物似的。大家纷纷笑话傻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大姓家老夫妻强行使他完成婚礼,痴儿被人按着在堂中下拜后不知起身,跪下后又不知叩头,别人推他才知道往前走,拉他才晓得向后退,木偶的动作,让一时前来祝贺的宾客无不掩口暗笑。新娘也不禁大惊失色,只能自叹命薄,却无可奈何。痴呆的新郎和害羞的新娘让本该热闹的牵红丝线、喝合巹酒等所有的仪式,只好草草了事,众人也只是纷纷掩面取笑。

    等到入洞房时,他嘻嘻傻笑地不明白地问父亲:“那个面孔白白、衣服红红的人,又是第几个阿姨?”原来他的父亲娶了好几房小老婆,年纪只比刚才拜堂的女子略微大一些,所以他以为还是父亲娶亲。父亲又好气又好笑,勉强训斥了他几句。见得不到答案,又嘻嘻傻笑去问母亲。母亲无奈地说:“这是给你新娶的老婆,来陪你的,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呀!”他一听,脸上露出似乎十分高兴的神色,急急跑到一个大盒子里取出木牛土马等自己心爱的玩具,统统往新婚床上一扔,然后他自己戴起面具,手舞足蹈地笑嘻嘻地来到女子跟前,向她招呼道:“你快来和我一起做游戏啊。”女子看见此状真是又羞又恼,把背转过去面朝墙壁,不理他。看到新娘子不理他,他竟然呱呱大哭起来,跑到母亲跟前告状:“那女人不喜欢玩游戏,我娶她有什么用?”满室的女宾客一听,哄然大笑。女子听见后更加感到难堪,只能暗中流泪伤心。很快她又自我安慰道:“幸好他还懂得人话,这么说事情还有希望。”于是不再伤心。她婆婆因为自己儿子是个呆子,就更加对媳妇爱怜,不断地安慰她。到了夜里,新郎虽然被强行安排上床睡觉,却不知道做爱求欢。新娘本就是处女羞涩,两个人只是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新婚之夜无欢可说,这是一定的。

    过了一天,女子在心里考虑:既然已经确立了夫妻名分,假如一直听任他痴愚下去,我怎么谈得上有终身依靠呢?不得已强行克服羞涩之心,不再像姑娘似的忸忸怩怩,羞羞涩涩。她开始剪纸片,裁布块,制作飞鸟、蝴蝶之类玩物,然后叫新郎来看。他看后,连连鼓掌,叫道:“这真好玩,真有趣!好像真的一样。”女子见他开心又取来他的玩具,和他一起戴上假面具,在房间里戆跳嬉闹。两人快乐的笑声引来家里众多的婢女老妪上前围观,这时女子毫不见怪。大姓家老夫妻见了,反为媳妇无忧无愁而感到高兴,也不禁止。这样过了十天,新郎与新娘渐渐混熟了,一步也离不开,好像是一对情深义重的夫妻了。新娘又经常藏一些果物给他吃,新郎竟能整天不出房门。她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可以乘机行事,便每天梳妆打扮,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他拉过来坐在身旁,自己时时拿镜子照看,问他自己长得美不美。贪色本就是人的本性,即使是痴愚的呆子,但是已经长大成人,情窦渐开,所以也笑着点头道:“好看!好看!”女子又问:“那你喜欢吗?”他也拍手回答:“喜欢!喜欢!”女子暗暗高兴。

    从此以后,女子时常与他做游戏,空闲时就拉他与自己并坐一起在床上刺绣,将一只脚搁在他腿上,呆子好奇地看到细如红莲、小巧玲珑的三寸之足,不禁轻轻抚摩。女子见状又问他是否好看,他也像前面一样,傻傻地点头。女子于是暗自选定了一个好日子,完成夫妻之实。这天夜里,她与丈夫一起上床入睡,脱掉了自己内衫衣裤,全身赤裸睡在床上。自从结婚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裸身与他睡过觉。半夜时,她拉着丈夫的手引导他抚摩自己,几乎全身及遍,用手触及,肌骨柔软细腻,像要融化似的。女子又像白天一样问他,他笑而不答,女子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才答道:“真是太好了。”女子把身子悄悄向他亲昵地贴近,新郎果然乖乖地僵身不动,不一会儿,就做成了好事。拂晓时,女子与他约定:“不要讲给别人听,讲出去我要打你的!”新郎点头答应,没有向外人泄露一个字。从此梳妆台旁,全无反目不和的时刻;刺绣筐边,都是捧足抚弄的日子。

    一个多月后,女子突然变得很想吃酸的东西。大姓人家的老夫妻对此感到很奇怪,便让乖巧机灵的婢女在暗中观察。婢女探得实情后,向主人禀报,原来二人的闺房之乐竟然比起不痴不愚的正常人还要欢乐。老夫妻对此都很高兴,更加喜欢媳妇。从此以后,女子与丈夫不再做儿戏之事,除了每天早晨和晚上向父母请安外,其他时候都坐在房间里,或者做古人藏钩、射覆的竞猜游戏,或者下棋饮酒。丈夫不理解为什么不玩以前的游戏了,可是和娘子一起做什么都开心,次数多了,他也能大概了解新游戏了,时间一长,才技竟然与妻子不相上下。妻子又教他读书,他开始也识了一些字,再不是吴下吕蒙,只字不辨。而且自从女子进门后,每天早晨起床,都亲自为他梳洗,整理头巾,着装打扮;每隔几天也督促他从头到脚彻底清洗,刮去污垢,清洁皮肤,沐浴一次。他的相貌本来长得也白净好看,加上梳妆打扮,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帅气临风的少年郎。

    到了第二年,女子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玉润珠圆地包在锦绣美丽的襁褓中,十分可爱漂亮,人们见了都说长得像母亲,不像父亲。然而痴婿现在的痴态已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他早就能驾车驱马,往返周旋,接待宾客。我想假如让他回想自己过去戆头戆脑的痴呆样子,想必也会哑然失笑。

    外史氏评论说:瞎子如果没有找到为他领路的人,那么他瞎摸乱闯又能走到哪里去呢?一个人连男女都不能分辨,真的是太痴愚了。如果没有女子帮助,他又怎么能脱胎换骨,成为仙骨呢?可是转念一想女子能够抛去羞涩,忍受女子的耻辱,强作淫乱之态去引诱夫君,哪一个千金闺秀会这样不要脸皮呢?我在明白了该女子的心情之后,也更加同情她不幸的遭遇。

    犬婿

    我有一个巧舌生花,能把事情讲得惟妙惟肖的朋友邵次彭。一天他对我说:“最近有一个奇闻,我只讲给你听,可是你能不将它当作龌龊之事而拒绝倾听吗?”我怀着好奇的心说:“我愿意听一听奇闻的大概。”邵次彭接着说道:

    我家中有些空房,经常租给别人,我并不计较房租多少。去年二月来了一位年纪大约二十岁的妇人,长得十分美艳,前来租屋。我的家人与她约定,每月五百文钱的房租,本想着会讨价还价,可是她并未开口,就搬来住下了。她家里没有丈夫,只有一条毛发狰狞,拖着一条狮子尾巴的大狗,豺口狼牙,看着都害怕,说它是庞然大物一点都不为过。刚搬来时,人们都害怕不敢接近这条狗,时间长了,大狗并不乱吓人,人们都觉得它很温顺,与别的狗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只要有男子进入妇人的房间时,它便会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张口乱咬,把男子的衣服撕破,肌肤咬伤,样子十分凶狠;可假如家里的婢女、老妇过去,它就会摇着尾巴在那里迎候,还引导来人进屋。我当初以为它就像《诗经·召南·野有死麕》中写到的那条多毛狗,能保护洁身如玉的女子。

    住久了,家中的婢女、老妇与那女子相互都很熟悉,有时暗暗留意,发现她与狗的行迹十分怪异。一般人养狗,不过给它吃一些剩饭,喝几杯残汤而已。可是那女子到了吃饭时,一定要叫唤“饭好了”,随即大狗就会大摇大摆地进入房间。她给狗准备了上座,恭敬地将食物拿到它面前,等到狗吃饱喝足后,自己才开始用餐。偷看的人不禁惊讶:为何要对一只狗如此?好像相敬如宾的夫妻一样。

    一天晚上,一个仆人的老婆因为在主人那里干活,所以回去时已经很晚了,路过妇人的房间进入自己的房间时,听见窗内有狗的声音,寻思这么晚了,妇人怎么还没有睡觉,便偷偷地在窗纸上轻轻戳了一个小洞,朝里偷看。趁着刚过月半,月光明朗,看见妇人裸身仰卧,那狗像人一样俯伏在她身上,极像是在男女交欢。仆妇看见后,十分震惊之后觉得非常好笑,第二天把看到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大家相互之间哄传开来,都把这看作笑柄。我听说之后,觉得这事真的令人难以置信。到了冬天,更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妇人生下一个全身都长着长毛,像猿猴一样的孩子,之后怕别人乱嚼舌根便将他抛弃了。大狗对此好像很恼怒,好几天都没有进屋吃饭。于是知道这事情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开了。

    老婢中有一人与妇人很要好,私下里问她道:“你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不正经地找个人丈夫偏要一个狗丈夫呢?”妇人听后十分羞惭,过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慢慢说来:“这是我的报应啊,前世作下的孽今世来还,我告诉您真相,老妈妈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去。父母在我十五岁时,为我张罗寻找夫家。刚与一人讲得有点眉目时,我突然得了一场怪病,整日胡言乱语,精神错乱,行为像个疯子。家人送上来的食物,我挥手叫人全拿走,只索要人的大便,而父母又坚决不肯给我。有一天,我自言自语地说:‘你让我变成了畜牲,而你自己却想嫁为人妇吗?’父母听到那声音与我完全不相同,感到奇怪,便去问:‘你到底是谁?’那声音接着答道:‘我是某某人。你女儿前世为人妻子时,曾经与我私通。后来,她看我的钱财用尽了,对我的交情从此也疏淡了,于是与她丈夫共同谋算,将我害死。我死后,向阎王府状告自己被人谋害之事,阎王却对我淫人之妻大为恼怒,罚我变为狗,至今已快三世了。你女儿却因为改守贞洁得以转世做人。我深感不平和气愤,又去阎王府告状,阎王看出我的决心,为了免于我的骚扰又下了一道判词,让我生在你家,和你女儿结为真正的夫妻,来体现人世间的因果报应。明天早晨我就要降生在人世,如果你女儿嫁给他人,我一定会把她弄死。’说完,我立刻倒在地上。一会工夫后,我苏醒过来,原来的毛病竟然也全没了。第二天早上,家中的母狗产下五只小狗,其中一只就是现在这条狗。父母为了我的幸福,原本打算把这一窝小狗全部挖坑埋掉,可又想到此事真是荒谬,一下子伤害几条生命,终是于心不忍,便没有将它弄死。事情也在平安无事中过去,家中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迹象,大家也都放下心了。可是就在第二年我十六岁时,有媒人到我家来提亲,已经长大了的狗像疯了一样把人家咬得几乎断气。家人只好用粗绳将它拴住。可谁知半夜里,它挣断绳索,硬闯进到我的房间,爬上床,把盖在我身上的被褥咬碎,但不触及我的肌肤,恶狠狠地看着发抖的我,似乎是在警告什么。父母联想到之前的事情深感害怕,于是再也不敢将我许配给人家。

    “到了秋天,父母都患上了瘟疫,我的老毛病又重新发作了,而且比以前更加的疯疯癫癫,赤裸着身子到处乱奔,别人拉也拉不住。夜里经常睡在土室中,怎么都不愿出来,这条狗一直跟随看着我。不久,父亲病逝,母亲痊愈,我又开始往外乱跑,母亲怕出事跟踪而来,看见狗俯在我身上似男女交欢,母亲深感耻辱为此气结于胸,很快也去世了。家族亲人知道此事后,便再也不将我当作人看待,商议要把我家的财产分掉。可是当这些人一走近我的家门,狗立即疯狂地扑上去到处乱咬,疯狂的行径让家人都不敢靠近,这才保住家产。从此我也不再疯癫,可是在疯癫之中也为自己与狗为伴深感奇耻大辱。等到我的病好后便自己寻思:因为此事,家族亲人现在都不把我当人看待,更何况是别人呢,还有谁愿意娶我为妻呢?于是我决定与狗一起生活下去。我像对待自己的丈夫一样伺候它,为它洗去身上的污垢,给它做好吃的饭菜。到如今已经五年了。我生育过三胎,都不敢把他们养大,怕他们像我以前一样受别人嘲笑。我也将终身默默地忍受自己的命运,还敢有什么别的奢望呢!”妇人说完,止不住泪如雨下。

    这个老妇很喜欢开玩笑,好奇地笑着问道:“狗交的快乐,与人交的快乐一样吗?”妇人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也笑了出来说:“今天碰上你这个老太婆,我也不向你隐瞒实情。我不清楚人交的快乐,自从与狗一起睡觉以来,开始时我是在病中与之欢好,昏昏然全无知觉;等病好了以后,我因感到羞耻,蒙起面孔,接受交合;时间一久,才觉得其中的乐趣。想必年轻力壮的男子也不过如此,因而对它很是爱恋,把它当作真正的丈夫对待。其他则什么也不想。但是,狗的忌妒心十分重,我假如看一眼年幼的男童,它也要咬我,身上要带好几天伤疤。它也从来不另外去寻找雌狗,只进进出出跟我朝夕相守,真的像是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妻一样。老妈妈我以上讲的是不能外传的秘密,请您不要讲给别人听,否则会让我更加羞愧,没法做人。”老妇保证不讲出去便笑着走了。第二天,妇人竟然搬走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听邵次彭讲完,我大笑道:“天下间哪有这奇事,大概又是你这生花之舌胡编出来的。”邵次彭看看我不信的样子,也不做争辩,笑笑走了。过后我又想,或许阴间的报应没有差错,确实有这么一段奇缘。因而便把这件奇异的事记录下来,供后人评判真假。

    外史氏说:古代神话中确有关于一条狗————槃瓠的传说。传说它建立奇勋,最后被嘉奖可以与人世间的佳人结成婚配。此事虽然荒诞却有书籍可以引证,被记载于《史书传记》。如今所说的这条狗,又因为前世结冤而获得了美丽的妇人,似乎不合情合理。但是,妇人能够委屈自己,不是用对待狗的态度去相待,而是完全用服侍丈夫的态度真诚地伺候它,大概没有人能够比妇人更深刻地体会到“嫁狗随狗”的道理吧。呜呼,世上把丈夫当作狗的女子如此之多,是不是还不如这个狗的媳妇呢?

    田凤翘

    韩城有个姓卢的孝廉,某年应试考进士不中,正准备收拾东西返回陕西家乡。和一直服侍自己的仆人骑着两匹健壮的骡子,行走在河北南部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倦鸟知返,但是他们还没有找到歇脚的旅舍。正当他发愁着歇脚的地方时,忽然听见前方一片狗叫的声音,内心十分欢喜,知道离人家已经不远了,便让仆人一起催鞭快行。离狗叫声越来越近了,然而再仔细一听,声音是从树林里传过来的,于是他顺着旁边一条曲折的小道向那里走去。

    走了不到一里地,天色渐渐变得昏黄。等到了地方一看,只见几间低矮的草房,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各处,也有一户面水而居的人家,认真观看,只见这户人家的门前长着枝叶繁茂的大槐树,雪一样的柳絮飘满一地,挂满快要成熟果实的杏树偷偷地越过墙好像在侦察着什么……看过这些不免让人产生思乡之情。拉好手中的马匹正准备敲门便又见家狗门内狂叫了起来。只见一个年纪六十来岁的老翁,迈着蹒跚的步伐地走了出来,问门外人有什么事。孝廉告诉他自己的来意,可是老翁有点耳背直到反复讲了两三遍老翁方才听见,笑道:“女孟尝君自然不会拒绝来客,可是请看这低矮狭小的寒舍,不能够容纳车辆和随从,这该如何是好?”卢孝廉见状再三恳求,他也有点难办地说:“你先等一下,我去问问主人怎么处理。”去了好长时间,才见老翁出来,而此时只见天上高高挂起的明月照耀在院中一片藻荇交横的景色。门前清清的溪水也在孤寂地等着明月的到来。

    卢孝廉跳下骡子,跟随老翁进门进入到一间方位朝东的低矮的屋子。老翁只把孝廉引入房里,仆人和坐骑都留在院子中。老翁向他表示歉意道:“天色已晚,敝舍远离城镇,来不及准备酒菜为客人洗尘,准备得很仓促,还希望客人不要见怪。”说完不等孝廉回答自己便径直走了出去。孝廉尴尬地来到院里,看着仆人正喂骡吃草,孝廉在院中月下徘徊踱步,细细打量,只见密集排列的房间,主人的卧室好像与客人的房间只相隔一层篱笆,互相毗连着,就连从室内传来的欢声笑语也听得一清二楚。

    孝廉站立细听,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说:“田家小妮子,今晚没有来,实在是对客人太待慢了。”听说话人的声音,好像是一位少妇。话音未落,又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好像是一个女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来?”妇人也笑道:“正是说到曹操,曹操便到了。”小女子又说:“路途遥远,陈家阿姨不知还会不会来?”妇人答:“她也是喜欢凑热闹的人,怎么可能会少了她?正巧我家刚好来了一个客人,本想邀请他入席,可又怕你们害羞退避,全都远逃离开啊。”女子笑道:“你自己不害羞,想冠冕堂皇地做假人情。我们都是大家风范,怎么能和乡村小孩子的羞涩扭捏相比?”妇人听后,大笑着说:“小婢子的面皮又硬又厚,真是像用铁皮包起来的,我还真没有想到呢。”女子听后羞愤地脸红得像怒放的花朵。一伙人正打趣说着,忽然隐约传来一阵风声,好像又有老妇少女接踵而来。共有好几个人,互相寒暄慰问,声音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老翁又走出来请客人赶紧赴宴,说道:“家中女主人希望客人能不嫌弃寒舍简陋,想见一见贤人贵宾。请你立刻过去。”卢孝廉刚才聆听了她的谈笑,本就有几分动心,又加上旅途实在无聊,就同他一起走了进去。院子虽然不大但却处处充满着浓郁的花香,皎洁的月光照入院子映着晃动的树影,真是一幅仙境图。格局布置都一一可见。左侧三间房屋,外观华美,不像是普通的民居,他猜想大概是主人的住房。右侧是一间草亭,比较宽敞,里面摆着三张桌席,其中一席还空着。四五个妇人,说说笑笑,兴致正浓。听说孝廉到来,都整衣出亭迎接。一个容貌清丽,身穿白色衣服的人,理了理衣袖,表情恭敬地说:“我因为丈夫去世,才住在这简陋偏僻的乡村。今天君子有幸光临,顿使陋室增辉。正好田氏妹妹备有薄酒,所以借花献佛,还请客人千万不要惊怪。”听语气,孝廉知道她就是这里的主人,于是慌忙作揖答谢:“我还要多谢主人的款待,又怎么会责怪?不怕各位笑话,我就如同唐代下第的刘董一样无能,似战国穷途的苏季一样困窘,考场失利,只得狼狈回家。可是因路途遥远,盘缠有限,又惧怕虎狼强盗,所以才会贸然打扰贵府,能够借住,我十分感激;又应邀参加盛宴,更使我受宠若惊。”说完,另几位女子也上前来与孝廉一一相识。大家将他请进草亭,不顾孝廉推辞,请他坐在首席,见推托不掉才入坐。

    宴席上没有点烛火,借着月光孝廉悄悄观望:左边一桌坐着一个老妇和两个妇人。老妇年近五十,状貌魁梧,身穿多彩鲜艳的衣服,在人群中十分亮眼,大家都称她为阿姨。两个妇人长得姿容美貌,身上也穿着白色的服装,年龄与女主人差不多。右边一桌则除了身穿白衣的女主人外,还有一个红衣少女,姿色长得如同画中的美人,她在座位上不断投来秋波,好像心里有话要说。孝廉被众多美人围绕着,举止十分谨慎,不敢有丝毫放纵。酒刚过一巡,孝廉便觉得有些醉意,不胜惊讶。细细品尝,杯中的酒香味浓郁而色淡,十分醇厚。害怕喝醉失礼,便不敢多饮,只是稍微吃了一些美味的食物,以领主人招待之情。

    酒快要二巡,老妇对大家说:“像鲸吞牛饮似的喝酒,即使饮完八斗,又有什么趣味?为助酒兴,不妨我们来效仿桃李园雅聚的故事,每人都吟诵短诗,客人认为怎么样?”孝廉也觉得此方法甚好,连声答应。于是大家先请老媪吟诵。她神气傲慢,也不推辞,随即口诵一首绝句:“曾兆霸图侔翔凤,更符圣道笑冥鸿。红颜老去风流在,每向南阳化赤虹。”吟罢,众妇人一齐鼓掌道:“好诗啊,只是阿姨不知不觉中顿然将自己的风流本色暴露出来了。”众人哈哈大笑。接着轮到孝廉,他谦让再三,才吟了一首诗:“一园红杏原无我,满眼天桃信是谁?犹作广寒花下客,不须胪唱且舒眉。”妇人听后十分羞涩,都客气地说:“我们怎比得上嫦娥,客人的夸奖真让我们自愧不如啊!”孝廉打趣道:“各位都是貌美如仙的仙子,恐怕是嫦娥也不敢与之相比。”一众妇人更是欣喜客人的夸奖。接着轮到三位妇人,她们都愿以巨杯饮酒受罚来取代吟诗。只有那位红裳女子不急不慢低声吟道:“长夜无灯磷自照,断魂谁伴月为俦。凄凄一树白杨下,埋尽金闺万斛愁。”孝廉觉出诗中有一种阴森森的鬼气,不禁神色顿变,准备起身告别。众妇人都埋怨红衣姑娘道:“婢子太扫人雅兴!”接着便都不欢而散。

    走出院子,孝廉来到外屋,心里仍是回想起刚才的诗作和院子里的一切,更加地惊悸不安。想赶紧离开此处,可是夜色苍茫,不知该往哪去才好;如果住宿下来,这些行踪诡异的妇人又让人深感不安。左思右想,百般无奈,只好和衣睡下。正当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时,突然听见窗外有弹动指头的动静,起身察看,刚打开门就见红衣女子慌慌张张地闪身进来,对他说:“如果不是我那一首拙诗,你现在可就危险啦。此地比虎狼窝还险恶,为何还睡在这里不走?”孝廉大吃一惊,忙问原因。女子赶紧拉他的衣袖,督促他走说:“快走吧,还问什么?不然再晚些时候就走不了了。”孝廉想带上仆人和骡子,女子说:“不要管那些身外之物,只要能够逃命,这些以后慢慢都会再有的。”说完就领着他只身逃了出去。向东狂奔大约一里地,又掉头往西。此时早已吓得汗流浃背的孝廉,没了主见,只能随着女子逃窜。

    一会儿女子指着一棵大树下,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先稍稍休息一下。如果妖怪追来,我自有办法对付。”孝廉喘着粗气,急着想问清楚事情原委。女子说:“我是姓田人家的女儿名叫凤翘。陈姐姐住在岐州,其实是一只野鸡精。另外三人,都是千年的刺猬精,专门伏在地下以吸人脑髓为乐,周围坟墓中的死者,都深受他们的迫害。我由于在世时每天都虔诚地念诵《金刚经》,死后以它为殉葬品,所以妖精不敢走近我的墓地,才得以逃此一劫。见不能迫害我,她们便和我以姐妹相称。虽然我们早晚一起游玩,实际上它们是想盗走我的宝物。昨天晚上,我家里亲人送来酒肴,祭奠我,它们知道以后,便想法用法术取走酒肴,硬让我做东道主来开宴。没想到你也来参加宴席,我不忍心看你死于非命,所以一直多次用眼睛向你示意,但你却不予理会。幸亏有机会吟诗见志,所以特作那首鬼怪诗句,让你听到后警觉起来,否则此时你恐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孝廉听了女子这番话,更加觉得不可思议,刚想细细追问,突然看见数团火光,犹如鹰击长空,狠利无比越过道路。眼看将接近树侧,女子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经,低声念诵起来,那些火光便摇摇晃晃,不再前来,好像有所害怕似的。双方如此相持到鸡叫,那些火光才各自散去。孝廉大气不敢喘,不敢出声,躲匿在草丛中,早已经吓得汗如雨淋,衣服全都湿透了。

    等到天明,火光散去,女子向他说道:“你这条性命总算保住了。你在太阳出来后,可以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看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是阴间异类,不能在白天出现,今晚当你在旅舍睡觉时,我会在梦中与你详细交谈商量要紧的事情,请你一定不要忘记。”说完便不见了身影。孝廉一看周围,荒草寒烟,只见几个新坟,还有一些纸钱压在石块之下。便作揖道谢,然后沿着旧路来到昨晚歇脚借住的地方,哪还有什么房屋,只见像象棋布置的坟墓。自己所带的行装和轻重物品被散弃在荒草野丛中。他急忙寻找仆人,看见仆人躺在荒草群中,脑门上有一个小洞,里面空无一物,想必脑髓已被群妖吸尽。他更加感到惊骇。还好骡子没有发生意外,他骑上后赶紧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近中午时,才来到一个城市,他随即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别人,大家都认为这很诡异,便把他留在旅舍中,同时向衙门报了案。

    到了晚上,孝廉早早上床休息,梦见红衣女子来到自己身边,立即伏地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并且把仆人的死状告诉于她并询问缘由。女子说:“这些妖精盘踞在黄泉之下,阴气森森,不吸人脑髓就不能活命。活人的脑髓,其功效胜过吮吸死者十倍。因为你较有福相,它们不敢突然靠近,所以才借酒色来迷惑你。你如果酣睡不起,它们便可以得手。幸好你随我及时出逃,而你的仆人因为还睡在梦中,便遭遇她们毒手,就是这么回事。”孝廉又问她可有什么驱除妖精的办法。女子答道;“它们已经活了很久,而且具有超常的灵性,能往来数百里,连鬼神都拿它们没办法,更何况人类!”接着,她羞涩地背过身说:“我已经与妖精结为仇敌,不能继续居住在这里。我知道你已丧配偶,情愿随你入秦做你妻室,把宝经留在家中镇妖,同时也好永护自己的残骸,长久留存。不知你肯不肯接受?”孝廉虽然倾慕她的美色,但又害怕她是阴间之鬼,对自己不利,便回复:“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不过,你既然已经救了我的命,现在又让我死去,我心里虽然毫无遗憾,然而这不是沾污了你的美德吗?所以不敢贸然答应。”女子沉思了好一会儿,叹道:“你的话确实有道理,我也不强求。”又说:“这件事情已经惊动了衙门,恐怕你明天到了衙门会遭到人们疑难,到时候只须急呼我的名字,就可以帮助你。”话刚说完,孝廉顿时从梦中醒来。

    等到第二天见官,县令果然怀疑是他杀害了仆人编造了这一切荒诞的事情。孝廉十分气愤,便不停地呼喊凤翘的名字。县令听后十分震惊,赶紧退堂,将孝廉唤到面前,问他:“凤翘是我女儿的名字,已经去世两个月了,你怎么会知道她的乳名?”孝廉便将自己奇异的经历讲了一遍,为让县令相信,还谈起女子身上的服饰和举止。县令听后十分惊喜地说:“果真是我的女儿,你描述的都符合。亡女爱好念诵《金刚经》,她在世时,我曾深感奇怪,想不到她竟然得益于佛经的法力免于遭难,真是一大幸事。如果不是先生今天谈及,我对此丝毫不知。”原来这位县令是福建人,因为家乡路途遥远,不好运送装着尸体的棺材,自己也不忍心与亡女相隔太远,所以就将她安葬在自己就任的地方,也算是古人将任职之地视为自己家乡的一种习惯。于是县令不再怀疑孝廉所述仆人之死的原因,最后以暴死为由向上司汇报了案情,孝廉的官司也宣告结束。孝廉为感谢女子的再次救命之恩,把女子的棺材挖起放入佛寺,怕女子因为得罪了妖精而整日惴惴不安,县令对此也表示赞同。

    于是孝廉安顿好女子的棺材,告别了县令,返回自己故乡。一到家,他母亲正好怀孕在身,快要生育。一天晚上,又梦见女子来到面前,对孝廉说:“我与你到底还是有缘分,虽然不能成为夫妻,却会结为兄妹。”孝廉一醒来就听说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儿,知道她是凤翘转世。于是禀告父母给女孩取名“凤翘”。孝廉极度爱护这个妹妹,妹妹也很尊敬兄长,成了兄长志同道合的朋友。孝廉一直还在考试,可是直到五十岁也还是不中,家境也渐渐由盛转衰。可是他的妹妹先前嫁给了一户大族人家,看到家里衰落,也不忘及时给哥哥提供资助,着实兄妹情深啊!

    外史氏说:世人因为贪财图利所以常常把有害的刺猬视为财星,却不知道它们的祸害最大。就拿这则故事来说,乡村的东道主们热情待客,谈吐文雅,姿色貌美,着实吸引人,甚至危险迫近,她们朝你露出了狰狞的利牙,你也浑然不知。假如不是女子舍身仗义相救,恐怕早已被女孟尝君吞入肚中,这难道不是十分危险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世上贪财图利的人,既然都不怕被欲望的烈火活活烧死,又怎会顾及死后被吸尽脑髓的事情呢?

    刘天锡

    嘉善有个人叫刘嘏,字天锡。他二十岁时,名声就已经盛传一时,人人皆知。每次参加岁考,他都能名列前茅,和他一起学习的人都很羡慕、推重他。在崇德有个出身巨富之家的李氏,对文名远扬的刘嘏特别仰慕,便用重金将他聘至家中,指导子弟读书写作。虽然天锡的年纪不大,但是却懂得循循善诱,恪守师道,着实让主人惊讶和高兴。

    腊月到了,学馆也快要放假了,想着好久没见的母亲和那个贫寒的家,刘天锡准备趁着放假回家看看。收拾好东西向李氏说明原因准备告辞,李氏再三地诚心邀请他明年继续来家执教。天锡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可是当时就是因为自己家境贫寒,所以没有娶妻生子,也不能奉养老母亲。现在自己也有了些许积蓄,想着打算先回家结婚,等家里有了操持家务的人照料,之后再安心出来。所以便寻了一些其他借口,极力推辞主人的邀请。主人看到天锡想说却又无奈的样子,也早已看出他的心思,便态度明确地说:“先生心里是否惦记着家里的事情啊?先生好像尚未成亲,是不是……不过作为一个文人,花烛洞房必须是在金榜题名之后,这才是人生极愉快、极得意的事情。所以先生现在陪伴青灯,孤身苦读,这种生活还是不能轻易抛弃。如果你不放心太夫人孤身在家,无人照料,只要先生不嫌弃寒舍,把太夫人接过来,我一定让家里的丫鬟照顾好老夫人,绝对让先生安心教书。如果老夫人不愿意离家,就请你精心挑选一二人,带回家去供日常使唤,我是不会吝啬的。先生你觉得怎么样?”听过主人如此之说,天锡也动了心,本来自己一直怀有雄心壮志,可是无奈家境贫寒,母亲年事已高,孤身一人无人照料,才产生回家的想法,这本来并不是他的初衷。主人这一番话,无疑让天锡喜出望外,然而心中还不踏实,所以吞吞吐吐,没有马上点头。主人了然于心,便笑道:“先生莫非是担心我向你要钱吗?哈哈,真被你猜对了。”天锡一听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主人拉着天锡的手打趣道:“等你将来成为贵人后再偿还,为时也不迟。所以先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也是真的很倾慕先生的才华,看着孩子们在您的教导下不断地进步,我很放心他们由你来教。”天锡才知主人的用意,点头同意了,考虑到老母亲不适宜长途奔波就向主人要了人去服侍母亲。主人一听马上叫出几十个侍婢,让天锡自己挑选。看着眼前十几个姿容异常艳美、年轻的侍婢,从未接触女色的天锡不敢收纳。经主人再三催促,这才指着最旁边一个穿黑色衣服、绛红色裙子,容貌最不起眼的婢女,对主人说:“请将此人恩赐给我。”主人开玩笑道:“此婢容貌长得不太好,先生怎么会挑选她呢?应当另外再添一个漂亮的。”随即又指着一个下身穿藕丝裙裳,上身穿绿色衣服、姿色美丽的女子,说:“让她们两个一起跟你回家吧。”然后让管家拿出契约,自己亲自把契约交给了天锡,对他说:“这两个侍婢从此就是先生的人了,希望先生不再有后顾之忧。”然后又让二婢女给天锡叩头谢恩,让她们认天锡为主人,恭敬服侍。然而天锡少年持重,见二婢女都长得容貌艳丽,更加注意用名教来约束自己,不敢有半点放纵。待假期开始,天锡一大早便带着两女告别主人启程回家。还另外租了一条船,以载二位美女。一路上,天锡甚至没有与二女轻易谈笑。

    听闻儿子要回家,老太太一大早就站在门口迎接,所以天锡一回到村就看到四处张望的母亲。天锡立即带二女迎上去拜见母亲,赶紧搀扶着老母亲回家。一路上老太太都在询问着天锡的情况,似乎忽略了身边的两女。直到回到家中,看着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老太太才恍然大悟。天锡母亲本是从前官宦世家之女,素来教子有方,推开身边的搀扶,即训斥儿子说:“老妇精力尚健,担水提物还可亲自操持,哪里用得着这种弱不禁风的女子!而且你学业还没有成就,便想效仿寇准因恋爱蒨桃而自损名声吗?”看着气愤的母亲,天锡伏地请罪,向母亲说明了事由。虽然明白儿子的一片孝心,可是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女人,母亲心里总是感到不愉快,给二婢女安排住在另一间屋子。二女也尽心尽力地照顾老太太,希望能获得老太太的认可。天锡看着两女的付出,心里很受感动,第一次和母亲真正快乐地过了一个元宵。天锡无不感激主人的照顾。元宵一过,母亲立即让天锡赶回私塾去教书,不让他在家里多停留一天而耽误公事。私下里还特别交代他:“在诱惑面前不动心,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你恐怕还没有达到这一步。”天锡明白母亲的意思,很惭愧地向母亲保证自己一定会谨记母亲的教诲。交代了两女要好好照顾母亲后,拿着收拾好的行李告别了母亲。

    还未说说这两位婢女呢,穿藕丝衣裳者叫湘瑟,穿黑色衣服者叫琴心。她们都精通音律,而且琴艺高超,为主人所钟爱,其中叫湘瑟的女子尤其聪慧,善解人意。主人器重天锡,心知他不是普通的人物,所以特意将自己钟爱的婢女赠送给他,来助他完成大业。自从家道中落,天锡的母亲便早习惯了以苦为乐,早餐晚饭都是自己动手,所以平时也不随便使唤二婢。她知道二人认得一些字,便亲自教她们读书,向她们讲授《内则》和《女四书》。老太太对功课管得很紧,是一个严格的老师,整天监督她们,让她们叽叽呱呱念书,不过二婢却也十分乐意去学习。

    一天晚上,天锡母亲把二女叫到跟前,对她们说:“你俩也是因为家境贫困,才成了人家婢女,都是苦命的人儿。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也知道聪明伶俐的你们岂是自己甘心为人下之人。既然承贤主人美意,送赠我家,不管你们是否真心乐意,我定然不忍心让你们去做人家的填房。等到稍稍熟悉为妇之道,就为你们找个好人家嫁个好丈夫,也许可以了却你们的终身大事。”聪明的二人也听明白了老夫人的话外之意,始终嫌弃着二人呢。琴心听后,沉默不语,可湘瑟脸色惨变,好似不堪其忧。回到房里,她对琴心说;“我们奉主人之命,被送来服侍郎君,其意思是很清楚的。而且郎君神情风度,纯正厚重,高尚明达,不久一定会有所成,原以为这一辈子有了依靠。可是刚才听太夫人的吩咐,其意思似乎是不能容纳我们在这个家里啊。我的运气怎么那么不好呢?让我舍弃郎君这么优秀的人而去寻一个普通人,姐姐或许可以做到,我却是万万不能!”琴心也哀伤地流下眼泪,说道:“你说的很对。”二人相对叹息,整整一夜愁眉锁脸,十分悲戚。

    不久,心病让二婢都病倒了。刘母看着以前能说会笑的活人现在变得脸色苍白憔悴,赶紧请来医生诊断。医生看后叹息一声,对老太太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啊!”说此病是由忧郁引起的。由于内心感情遭受重创,吃药恰似用水浇石,全无作用。不知心病缘由,二女也不说,老太太以为是不适应新环境,所以每天开导二女,给予她们更多的关心。不到三个月,琴心病情略有好转,可湘瑟终于离开了人世。临死那天,她告诉刘母说:“湘瑟自知卑贱之躯,得以侍候在太夫人身边,既得饮食,又听教诲,我对太夫人是充满感激的。可惜湘瑟命薄福薄,如今不幸要长辞人世了,这也是老天的安排啊!恳求太夫人能体谅湘瑟对郎君的心意,湘瑟死后,如果能安葬在刘家坟墓的旁边,使得我能像停留在骏马尾巴上的一只苍蝇,那么毕生的心愿也就满足了。湘瑟也会感激太夫人对自己的大恩。”又转而对琴心说:“姐姐好自为之,不可像我这样无益而死,辜负了主人的殷切嘱望。”不等太夫人反应过来,湘瑟就闭上了眼睛。琴心哭昏在地,好一会儿才又醒来。刘母也非常悲痛,原来心病是自己造成的,多好的孩子啊,自己可真是年纪大了啊。为湘瑟买来棺材入殓,遵照她的遗嘱,葬在刘家坟园的空地上。办完丧事,本打算请人专程赶往儿子处告丧,又担心分散他读书的精力,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天锡在主人家,收入比从前增加一倍多,没有物质上的嗟叹,就连功课学业也比过去有许多长进。主人也不用担心孩子的教育问题,双方的关系十分融洽,俨然如一家人。时当初秋,一连下了好几天雨。一天晚上,教过学生以后,月色微明,天锡倚窗凝望,随意吟诵杜甫《对月》诗中的二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笑道:“这位老先生雅兴还真不浅。”话音未落,身后有人低声说道:“郎君也可怜这种寒苦的境况吗?”天锡吃了一惊,回身一看,原来是湘瑟皱着双眉立在灯前。天锡大惊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是怀念旧主人的恩情,从家中逃回到此处?”湘瑟走上前去,提起衣襟向天锡行礼,愁态动人。然后退却一步说:“不敢如此。”便将自己和琴心如何生病,自己又如何病死的情况,向天锡讲了一遍。无奈地说道:“现在我虽然身在阴间,却始终未能实现生前对郎君的爱意而遗恨万分,到了地府,湘瑟也是天天以泪洗面,承蒙地府神主同情我的苦衷,使我获得自由,让我随风来到这里,以了却生前没有实现的愿望。”说罢泪如雨下,拜伏在地。天锡更加惊讶,又对她的去世深感悲哀,赶忙扶起她,脸色温和地拒绝道:“听了你这番话,一片真情,实在令人怜悯,致使你早逝,实是我的罪过。不过,我身负家母的重望,而且有责任延续刘氏一脉香火,不敢为了钟情一个女子而置自己于不孝之列。请你原谅我,到别处去投生,我回家以后,一定到你的坟上来凭吊祭奠。”湘瑟听了这话,即严肃地说:“郎君怎么这么无端对我猜疑?我在世时,尚且不敢以贱躯辱没君子,何况今天身在黄泉,已成了阴间幽灵,而敢在心头别存邪念吗?我这次来,也是希望继续当一个丫鬟,能天天侍候你弹琴读书,使心头的遗憾有所减轻。你千万别往其他方面猜疑,你这样着实让我更增羞愧。”天锡见劝不走她,加上被她一片真情深深打动,便将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湘瑟行事十分恭敬,天锡读书,她便烹茶剪烛,静静侍立在一旁等候差遣;天锡吟诗写作,她便先磨墨蘸笔,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等候;天锡与她讲话,她也总是神色端正地回答应对;不与她交谈,湘瑟便含笑不语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自己身旁。自始至终,全然没有一点倦意。将近半夜,看天锡打起了哈欠,湘瑟便拂床铺被,恭敬地侍候他上床休息。天锡睡下后,她又为天锡整理桌上没有合上的书籍,往即将燃尽的香炉中加添香料,等到做完这些事情,她就默坐在对着床的桌前,双手托腮看着入眠的天锡,安静得连轻轻咳嗽的声音都不发出。只要天锡在床上转了个身,她即过来看望,并用纤手为他扶正被子,好像爱护一个婴儿,恐怕他受到夜风侵袭。湘瑟的举动让有时假寐的天锡深受感动,怕她辛苦硬要她到另一张床上去安寝,她答道:“坟墓中的人并不需要睡觉。你只管自己高枕而卧,不必为我牵挂。”天锡也就不再勉强。湘瑟整夜如此勤恳,真可谓把天锡放在了手心里守护着。拂晓时,天锡尚未起床,桌、屏、琴、剑,早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等到天锡起床,湘瑟又为他整理卧具,按照天气冷暖变化,递上不同的衣服,从来不让天锡为此而费心。还没到开门时侯,她便恭敬地告退,消失得无影无踪。主人家也有侍婢照料天锡,待天锡出去教学,侍婢就来打扫,可是见一切如此整齐清洁,还以为是先生所为,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更是在侍婢中赞赏先生的为人,而不知他并没有付出挥手之劳。到了晚上,湘瑟又出现在房中,两人就这样习以为常。天锡从不对人谈起此事,别人也不知道她的踪迹。一次趁空闲时,天锡问湘瑟故乡在哪里,家里情况怎样。湘瑟答道:“我也是嘉善人,与郎君是同乡。父亲因为赌博,破家荡产,将我卖到外地。承蒙主人收留,至今已有五年。家族姓贾,自己本来没有名字,湘瑟是主人后来替我起的。”听过后,天锡因为同乡的缘故,对她更加爱重。

    重阳佳节,主人特地在李宅设宴款待天锡,天锡也因为节日原因喝得大醉而归。房里没有别人,只有湘瑟在旁。天锡便乘着酒兴对她说:“知道你擅长唱歌,何不为我唱上一曲?”湘瑟神情郑重地拒绝:“我并不是故意藏拙,实不敢用声色迷惑郎君,以致违背太夫人的训诲,不然,早已为你一展歌喉了。”天锡便不再说什么,随即在湘瑟的侍候下上床休息。湘瑟看着酒醉入睡的郎君,也是苦意连连。第二天,他对湘瑟说:“我昨日喝醉了酒,见到你几乎不能自持。如果不是你那一番话,我现在已经是轻薄郎!”从此对她越发尊敬礼遇。然而天锡自从湘瑟来到身边,侍从有人,灯下谈心,床头论古,虽然没有涉及男女私情,与从前相比,却已经不怎么感到寂寞了。对湘瑟的感情似乎更深了,每天早上起来看着整洁空空的房间,天锡又期待着夜晚的降临。

    岁末,又到了学馆放假回家的时侯,因为来年将有学使官员前来主持考试,天锡便提出不再来私塾执教。主人于是设下盛筵,在书斋为他饯行,又请来戏班演出,在美妙的丝竹声中,欢饮达旦,所以没能与湘瑟告别。湘瑟也没有再出现,天锡心里一直感觉空荡荡的,精神头也没有了。回家见了母亲,母亲告诉了湘瑟已经去世的事实。琴心刚刚好转,只能够扶着手杖起身,见天锡回家,心中既高兴又难过。虽然心里喜欢二婢,可又不敢讲给母亲听。刘母因为湘瑟去世,思考了很多,也想到了女人的不容易,不胜感叹,便对天锡说:“你应该奋发读书,假如能够金榜题名,我就同意你娶琴心为妾。”天锡与琴心听了,都暗暗高兴,可是又想到湘瑟,心中不免一阵伤感。天锡在湘瑟墓上浇酒祭奠后,又写了一首《悼亡》诗,哀悼湘瑟。诗写道:“花月两无情,情痴仅见卿。不随流水去,忽傍彩云生。人既留余恨,天应鉴积诚。倘能回玉貌,来伴许飞琼。”从此以后,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幽静的房内,期望湘瑟到来,然而她始终没有出现。

    天锡在乡试中得胜,考中了举人,按照惯例,天锡将要去拜谒考官谢公也就是崇德县的县令。晚上,看着清凉的月色,天锡在船上渐入梦乡,忽然梦见湘瑟穿戴美丽,来向他道谢,说:“郎君临墓祭奠,实在让湘瑟高兴万分,郎君对湘瑟的情我将牢牢铭刻在心。近来又考中举人,更合我生前对郎君的期望。我从前想做你的小妾,无奈不能如愿,今后我将会成为你的正房妻子。”说完后,一缕青烟飘走不知去向,天锡醒来看着空荡荡的船舱也深感奇怪。拜谒谢公的那天,恰好某个著名的乡绅也在座,问及天锡的名字,吃惊地说:“真是咄咄怪事!”县令和天锡问其缘故,乡绅笑道:“说起此事确实荒诞不经,说了你们也不相信啊。”二人一再追问,他才说道:“老夫昨日添了一个孙女,一生下来就能开口说话,她对人讲:‘嘉善刘嘏是我的丈夫。请与他订立婚约,不要违背盟约。’老夫一家可被这情景吓到,以为这是不祥的异物,怕带来厄运,主张把她溺死。她父母不忍,一再劝我,才打消了这一念头。今天与刘君相遇,姓氏正好吻合,这是不是一件怪事啊?”县令听后,并未放在心中,付之一笑。而天锡想起梦中湘瑟的话语却十分惊喜,急忙得便请恩师为自己做媒。县令和某公都不赞成,说:“你也想成为韦固吗?等到这个呱呱落地的女孩长大成人,你早已满头白发喽。”天锡苦苦请求,二人才无奈含笑答应,但仍然以为天锡是在开玩笑。这边天锡赶紧拜别县令,赶回家禀告母亲,请她准备好聘礼。看着冒冒失失,失了魂的儿子,刘母怒斥道:“你如果不是掉了魂灵,怎么会荒唐到这种地步?而且我年纪已老,急着想抱孙儿,谁还能慢慢等待?你是想气死我吗?”天锡再三恳请,跪地不起,愿意先娶琴心为妾,发誓不娶别人为妻。想着对湘瑟的愧疚,刘母不得已,只好同意这荒唐的要求。东拼西凑准备好彩礼,天锡赶紧送到丈人家,大家都嘻嘻哈哈地把它看成是一件怪事。第二年,天锡考中进士,在朝廷供职,逐渐做到翰林。岳父家的人说:“两三岁的小姑娘,就荣受朝廷封诰,真是太奇特了,太奇特了!”

    天锡娶了琴心为妾,家人也都把她看成家中的女主人。十五年后,乡绅的孙女刚刚十七岁,就嫁到了刘家,而此时天锡已经快近四十。洞房花烛时,天锡挑开红头纱看见新娘酷似湘瑟的容貌,心中激动得无以言表。手中的挑头也激动地抖个不停。新娘含情脉脉微笑的神情更是让天锡又回到了以前无数个两人相陪伴的夜晚。这让天锡更加确信她是湘瑟转生而来。婚后的生活二人也是甜蜜和美。虽然名分是正妻,女子对琴心却从不摆架子,从不在意琴心在家庭中的主事地位,也并不把她当作妾看待。一大家子人也都和和睦睦。只可惜刘母早已去世,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服侍婆婆,但是每年到祭祀的日子,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不胜悲哀,究竟这是什么缘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天,女子突然对天锡说:“相公,我一直觉得好像和你很熟悉,很像在哪里见过。可是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门,是不是老天早就注定了我们天生的缘分?”看着年轻贤惠的妻子,天锡笑道:“你再仔细想想,应该说其中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女子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这就对了!听人说我刚生下来就会讲话,祖父非常憎恶,要把我置于死地。父母心里害怕,就拿来狗血给我喝,这才不再说话。当时情景,至今我还能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看着眼前相似的容貌,天锡习惯地轻搂着妻子,将从前的事情从头到底对她讲了一遍,并且对她开玩笑道:“你从一个婢女变成了夫人,运气多好!”女子顿时恍然大悟,思前想后,一切都好像做梦似的。于是让人重新做了一副上等的棺材,将湘瑟迁葬于南山向阳坡上。

    后来,李氏的儿子佩绶、佩绂,都靠了天锡的教诲,一起考取了功名。看着儿子的成就,李氏不禁感叹:“多亏了先生的教导啊!”天锡现在已经五十多岁,夫人仅仅二十出头,人们时常能看见二人夫唱妇随,亲密无间地在郊外散步聊天,无异于年青夫妇的和谐欢好。听闻天锡的神奇传闻,同乡王绍濂特为他写了一篇传记,让世人知道这个神奇的故事。

    外史氏评论说:湘瑟真可谓是婢女中的奇人,空前绝后。不管是死还是生,她只以不能侍候天锡为唯一的遗憾,这种挚情让老天也感动啊!自古以来哪个侍女能与她争第一呢?所以她受朝廷封典,享受殊荣,她的心愿在来世也全部得以实现,这是老天对行善的人的嘉奖。“行善的人,万事吉祥”这岂是一句空话!只可惜大善人————主人李氏,文章中竟然没有记载他的名字,使后人无法得识,实在令人遗憾啊!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