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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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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叶仙

    尚延采是天津人,他很有才华,但是视力不太好,一步远的距离,就只能看见人的大体轮廓,朋友因此叫他“次公”,借用《论语·子路》上“狂者进取”一段话的意思来与他开玩笑。一天尚延采去拜访朋友,从书桌上看到曹植的《洛神赋》,读后很高兴,说:“世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女子。”朋友笑着说:“即使你有幸见到,也与丑女没有什么区别。”尚延采也笑道:“你这就说得不对了,我就算看不清楚女子的美丽容颜,难道就不能闻到她身上的芳香?”二人说着,都高兴地笑了。

    两年后,尚延采去南方的吴地楚地游玩,暂时住在南京,坐着船载着酒在秦淮河等地流连,每日游览名胜古迹。一天偶然经过桃叶渡,心中好像想起什么,满是惆怅烦忧。回到旅舍,天色就要到黄昏了,他关起门,平躺在床,口里不停地诵读王献之从前的作品。过了一会儿,听见窗前有人小声地吟诗:“故人不相识,独坐为谁颦?”声音非常娇婉柔和,如同深闺中的少女。尚延采心里荡起涟漪,就打开门往外张望。此时正是月圆之时,月光如水一般静静洒下,院子里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他觉得自己碰见了鬼,吓得赶紧关上房门,倒在床上睡下,害怕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不一会儿,只听见衣带饰物发出泠泠的声音,卧室的门竟自动打开。尚延采又惊又怕,从枕上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可是依旧什么也看不到,然而他突然感到有香气向他扑面而来,闻到后令人浑身筋骨酥软。一会儿后,听见有人轻声地问:“王郎睡着了吗?”说话的人近在眼前,他大概隐隐约约看见这个人的肌肤容貌,腰身纤细堪堪手握,体态轻盈柔嫩,脸面莹白发亮,穿一件红色的裙子,原来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妇。只是由于视力所限,他对少妇长得美貌还是丑陋看不大清楚,而渐渐袭来的脂粉气息,早已使他心醉魂摇。

    于是他不再感到害怕,起身拉着她坐下,说道:“离开之后,你一直以来过得可好?怎么你怪我不认识你吗?”女子笑道:“穷书生倒很会说狂言,你知道我是谁?我可是鬼狐,今天是来要你的命!”尚延采听后,神色坦然自若,反而将眼睛朝女子的脸上紧紧靠过去,眼睫毛几乎刺着她的面颊,嘴里还很不正经地说:“擦红粉显得太红,敷白粉又显得太白,古人的话一点不假。”女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便说:“人人都有眼睛,一看就会清楚,你看人怎么把眼珠子逼得这么近,真让人难以忍受!”于是二人互相调笑取乐,快活极了,那女子便留下过夜。第二天天将亮,女子才起身离开,她对尚延采说:“你实际上是王献之的后身,我就是桃叶,虽然是鬼魂,其实已经修炼成仙。我俩前世的情分未断,因此特地前来与你相见。你如果能够和我长久相处,我一定保你长命百岁。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向他人泄露我俩的事情,免得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怀疑我。”

    尚延采非常高兴自己遇上了美人,是生是死,都毫不顾忌,所以尽管知道她是鬼,心里一丁点惧怕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和她十分亲昵。即使在知心朋友面前,他也从未透露半点风声。女子白天离去,晚上归来,与尚延采的感情渐渐难舍难分,一日深过一日。有时虽然有客人在夜间登门相访,但是女子来的时候看不到身形,回避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所以从未被人察党。女子窃窃私语,面带笑容,塞耳不闻;欢声笑语不断,隔着窗户偷看的也一无所见。她的行踪异常诡秘,从这就可以看出。尚延采更加确信她真是一个仙女。

    不久,尚延采病了。女子按时前来探望,服侍汤药,事事亲力亲为,毫不假于他人之手,俨然一对夫妻,尚延采因此病情也略有好转。只是他痴迷于女子,每当女子前来,就想与她行鱼水之欢。女子十分内疚,推辞道:“我已经酿下大错,使你患病,几乎危及生命,难道还忍心以床笫之事再来迷惑你?”尚延采不听劝告,强行与她同寝共眠,第二天病情又进一步加剧。女子叹息道:“是我把你害了,看来你已经命在旦夕。”尚延采真诚地说:“即使现在就为你而死,已经胜过白白活在人世,哪有什么遗憾?”女子还是认为过错在自己身上。幸好尚延采视力差,看不清稍远的东西,她于是销声匿迹,虽然每日在尚延采身边侍候,却从来不让他看见自己。尚延采因此怀疑她是凉薄寡情的人,心中非常怨恨,无奈病情再度加重,卧床不起,一起同住的朋友都替他担忧。女子已有几个晚上没有出现。因为自从尚延采患病以后,她一方面为感情所迷惑,一方面又因为忧虑而饱受折磨,便渐渐地无法再隐藏自己的身形,尚延采虽然看不见她,别人反而能时常发现她的踪迹,于是都明白了尚延采得病的原因。他的知心朋友都苦口婆心进行劝告,他却始终坚决否认有这回事。

    恰好钟山有一个道士,会一些驱妖降魔的法术,非常灵验。大家于是一起商议,瞒着尚延采,前去拜请道士。道士满口答应,随他们一起下山。来到尚延采住所,道士说:“妖气非常浓厚,符咒不能驱除掉。”他便丈量距离,设立一处法坛,四面都张起猎网,自己一边走起作法的步子,一边施行法术,而且用食指和中指指向前方,口中大声喊道:“快!快!”过了好一会儿,只见有一团黑气,微带一点红光,从东南方飞速飘来,好像一阵疾风,直接进入猎网。大家一看,原来是一只白狐,毛色雪白,嘴里衔着一株小草,闪闪发亮,刚才看见的那一点红光,就是小草发出来的。道士顾不上开口责问,急忙拔出利剑,准备将它杀死。白狐全身趴倒在地,乞求饶命,并用嘴朝着病人的房间哀号起来,样子非常悲戚。道士看清那株草原来是灵芝,便扔下手中宝剑,感慨地说:“世上漠视自己丈夫的女人,甚至比不上这只动物。我几乎将天下的贞节忠义戕害了!”赶紧让人撤去围网,白狐就在原地瞬间化为女子。大家都围上前来看她,见女子长得十分艳丽,忍不住赞叹感慨地说:“怪不得尚三被迷得神魂颠倒。”

    女子走至道士面前,甘愿听从他的裁决。她说:“其实我的前身是王献之的爱妾桃叶,因为从前的罪孽而沦变为狐。经过几百年修炼,已经参悟出道义。上次一见尚延采,旧情难忘,恋恋不舍,于是便陷入疯狂的爱恋之中,忘了自己是不同于人类的异类。想不到尚延采一病不起,甚至是无可救药。我左思右想,束手无策,昨天从灵山找来这株小草,想要救他一命。走到半路,就被抓住了。我是一个妖物,企图迷惑世人,该以死谢罪。请大师用这株草替他治病,救他一命,满足我这小小的心愿,我死而无憾。”她说话时,神情言辞相当凄惨,许多围观的人都掉下了眼泪,他们反过来一起在道士面前替女子求情。道士对她说:“你朝前走来,听仔细了!人的情欲就像河水一般,太满就会向外流出了,最终酿成灾害。尚延采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虽然不是你的责任,但是他的病确实因你而引起,你如何能逃脱罪责?我暂且看在你这点真诚情意的分上,不会对你多加责罚。况且有了这种草药,尚延采的病也能很快治愈。等到他病好以后,你要勤勉服侍,以清心寡欲来要求自己,这样,你们不仅可以一同成为地上神仙,也可以实现你毕生的愿望。”说完,叹了几口气,转身离开了。大家领女子走进房间,煮草煎药,治疗尚延采的重病。尚延采一喝下这种药,病症顿时消失了。附近十几个体弱多病的人,尝一点残留下来的药汤,也变得身强体壮。从此以后,女子便在白天出现,与尚延采同住的人都能和她见面交谈。她擅长书法,颇得钟繇、王羲之和王献之的家传。如果能求得她写的一幅字或一帧扇面,全都一辈子珍藏起来。尚延采自从病愈以后,更加爱重女子,虽然两情比从前更为深厚坚定,然而不敢过于纵欲,身体便逐日强壮。

    住了半年,尚延采返回故乡,女子也和他一起,但是不再露出形貌,而二人夫唱妇随,和睦相处,与从前没有丝毫不同。尚延采对自己的过失和教训直言不讳,经常说:“不看见可以勾起欲望的对象,可以使心境保持平静,不会导致心猿意马。我刚开始见到如云如荼的美色女子,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可是一旦靠近细看,几乎丧失了性命。那些眼热心动的人,难道不应当引以为戒吗?”听了他这一番话,大家都感到很有道理。后来尚延采活到五十岁时,道士忽然来到他家。两人关上门喝酒,到了晚上,房内竟然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原来与女子一起,都已化成仙人离去了。

    外史氏说:最高明的人,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用非常冷淡的态度对待人类的感情,这意思仅仅是指他们不让自己沉溺于感情之中;然而对于感情深挚的人,他们也真诚地赞许。就像道士所说,他见到女子口衔灵芝,就打开密网,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节义的道理,难道不是因为女子的真情使他产生了怜悯之心吗?至于其他围观的人,也不全是很注重感情的人,然而也被女子深深打动,潸然泪下,沾湿了衣襟,反而为她求情排除万难:世上真挚的情感,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假如不是尚延采一往情深,女子痴情不改,我想忘情者一定是无情的人,而不注重感情的人又怎能体会到感情的美好呢?

    冯壎

    冯壎是浙西人,表字怀仲。他对兄弟情义看得很重,这种性格和他的名字所寓意的兄弟和睦意思正好相合。他的弟弟名堃,向来无赖,常常用傲慢的态度对待兄长,冯壎只是一笑了之,从不计较。亲戚中有很多为他打抱不平的,对冯壎说:“你是兄长,他是弟弟,他怎么能这般无礼?”冯壎说:“我很早就失去父母,同胞兄弟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为了一点小事而造成兄弟矛盾而分开,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他们定然会哭泣哀叹!我是不忍心让父母的在天之灵感到难受,并不是为了弟弟的缘故。”大家因此称赞他品德高尚。

    不久,冯堃的结发妻子去世,又再娶某氏作为自己的妻子。这个人性格非常凶狠彪悍,常常惹是生非,挑唆丈夫,冯堃更加把哥哥当成外人,像扫帚、畚箕、锄头、犁耙这样的琐碎之事,都会被他借题发挥,谩骂指责。冯壎妻子渐渐不堪忍受,也在丈夫面前愤愤不平地诉说小叔子的不是。冯壎怒道:“你怎么也学起长舌妇的做法了?母鸡报晓,家道败落,我们普通人家不能容忍这类事情发生!”于是与弟弟商议,打算休弃妻子。冯堃开始还进行劝阻,后来听信了他妻子的话,反而在兄长面前说嫂子的缺点,而且还找借口和她争吵。他整天对哥哥说:“你如果把嫂子留在家里,那就干脆和我分家!”于是冯壎铁下心要休弃妻子。妻子出身名门,发誓不再嫁人,她跪在丈夫跟前,泪流满面,很久都不愿意起身,不肯离开家门。冯堃又用语言刺激哥哥,说道:“我早就说过,你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冯壎听罢,更加气愤,不顾一切地将妻子赶出了家门。

    冯堃与妻子更加得志张狂。冯壎从此以后不再提起再娶之事,孤独一人,把所有家事都交由弟弟掌管,冯堃这才稍微安宁一些。然而自从冯壎休弃妻子以后,吃的穿的,都依赖弟媳,日复一日,提供的东西越来越差。冯家虽无官爵封地,也算是富裕人家。冯堃和妻子自己每天吃的是大鱼大肉,却只给哥哥吃些粗茶淡饭,冯壎对此默默忍受,从来不抱怨一句。冯堃天性就不安分,与哥哥商议,也要休弃妻子。冯壎听说后,叹息道:“家门不幸,方才发生夫妻离异的事情。有了一次已经很严重了,怎么可以再出现第二次呢!不能因为我的缘故,破坏了弟弟夫妻之间的和睦,我还是离家出走吧!”于是他把衣被打成一个包袱,连夜离家,悄悄离开。冯堃原本是故意讲这些话的,来掩盖他自己不端正的行为,冯壎既然远走异乡,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夫妇两人暗地里拍手相庆。没过多久,炉灶突然起火,火势很大,把房屋居室,所有一切统统烧成灰烬。冯堃夫妻从此渐渐贫穷困窘,真可以说是火神不长眼睛。

    起先冯壎仓促离开家乡,茫茫然不知要到哪里去。因为想起他的舅舅某公,最近刚在江右任职,便决定去投奔他。他独自走了数十里路程,身体感到非常疲乏,便在路边休息。刚坐下一会儿,就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长长的胡须像戟一样,带着很多随从,从他跟前飞奔而过。男子见到冯壎,立刻就从马背上跳下,向他问候:“老朋友,往日一别,一切可好?”冯壎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并不认识,便起身作揖,说道:“分别很久了,一时记不清楚,请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男子大笑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与你其实是老乡,早就听说你的大名。现在我暂且不报姓名,有一件事情很着急,想问问你。”于是他在一棵树下铺设了毯子,与冯壎一起坐在上面。他问道:“昨天我从故乡来,听说你休弃了自己的妻子,不知是不是真的?”冯壎答道:“的确有这件事。”男子说:“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你自以为自己尽了孝心,友爱弟弟,其实已经犯下了三大罪状。”冯壎听后,大吃一惊,赶紧问其中的原因。男子笑着详细说明原委:“你父母将弟弟托付给你,你却不能引导他和和顺顺地做人,反而放任他罔顾人伦,欺凌兄长,将来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这是第一条罪状。你父母为你娶妻成家,你妻子几年来——直恪守妇道,从未听说有任何小小的过失,今天却为了迁就你弟弟,就不顾夫妻伦理,这是第二条罪状。你父母望你生育儿子,以延续祖宗香火,可是你竟然弃逐妻子,不再续娶。即使你弟弟将来生有儿子,而你自己却没有后代。这不是三大罪状又是什么?”

    冯壎听了他的这番话,汗流浃背,强与他争辩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从来兄弟之间最大的祸害,就是互相失和,我这样做是怕太伤父母的心,怎么反而成了责怪我的理由?而且兄弟就像手足,妻子犹如衣服,宁可为了手足而丢掉衣服,怎么能忍心为了衣服而使手足分离?我曾经普遍地留意世上的家庭,不和睦的原因,大多是因妇人。世上缺少贤慧的女子,我所以才独身一人而不愿意续娶。弟弟的儿子也是哥哥的儿子,他的后代也是我的后代,何必再白白地惹出许多事情来!”男子又笑道:“你的话是多么的不明事理啊!郑庄公纵容他弟弟共叔段,被君子嘲笑讥讽;鲁隐公想要让位给弟弟,也就是后来的鲁桓公,却反而被他弟弟派人刺杀身亡,历来文人认为鲁隐公咎由自取。周公辅助成王,而将他的两位弟弟管叔和蔡叔杀了,正是因为兄弟良莠不齐,有好有坏。若是把妻子比作衣服,这固然有一定道理,然而为了手足,便赤裸身体,一丝不挂,即使圣人也不会认可这种做法。再进一步说,假如尊夫人真的得罪了公婆,那你又怎么来处置她呢?是采取比这更严厉的手段,还是把她一样休弃掉?依据情理来规定律法,你必定能在这方面给我有益的教诲。”冯壎无言以对。男子又说:“你说弟弟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此话更是大错特错。父母生养儿子,不会担心太多,不是说老人含饴弄孙玩耍取乐,只要有一个就足够了,而是繁衍子孙,多多益善。倘若你将此事交付给弟弟,那么当初又何必有你呢?况且生儿育女皆取决于天命,如果你命中正巧如晋朝邓攸一样没有儿子,那倒也罢了,如果你的弟弟不幸也像东汉蔡邕没有子嗣,这又该怎么办呢?”

    听他说完,冯壎恍然大悟,说道:“唉呀,这确是我的罪过!”急忙起身朝男子连连弯腰致谢。男子让他重新坐下,问道:“你心里是想与原来的妻子重归于好呢,还是打算另外求娶新人?”答道:“旧人虽然还在人世,可是我没有脸面再见了。还是再找一个新人吧。”男子说:“好。我有一个小妹妹,性情十分贤惠,平时敬仰你的品德高尚,我就代她向你高攀了。”冯壎感到很惊讶,说:“这可真是奇了!我和你萍水相逢,还没有见上几面,突然就将千金小姐许配给我,我听后觉得承受不起。而且我孤独凄寒,漂泊旅途,无依无靠,到现在也没有立身之所,这不是有辱你们的家门吗?”男子说:“不然。你坚定地遵守伦理纲常,我看重的是你的人品和声望,怎么敢拿门第向你炫耀呢?请你现在就与我一起同行,不用谦让。”于是将随从的一匹马给了冯壎,和他一起骑马前行。路上男子讲了自己的家门,原来他姓黄名椿,他的父亲就是现任山阳县令。

    傍晚,才来到他家。大门色彩鲜明,巍然耸立,十几位仆人站在那里迎候,很有世家大族风范。黄公子恭敬地请客人下马,一起走入家门,立刻让仆人通报:“快禀告夫人,薄情郎已经请到。”冯壎一听,心里产生了疑问,暂时也不便询问。走进院子,只见高堂大屋,富丽堂皇。有一位年近五十的妇人,头戴凤冠,肩上披着绣巾,身份显得很尊贵,站在屋檐下迎接来客。她细细打量冯壎后,笑着说:“真是我家的好女婿。”冯壎知道她就是公子的母亲,便上前行礼参拜,夫人推辞了一会儿,才肯接受。稍稍坐了一会儿,夫人便让冯壎更换衣服,而且告诉他:“今晚是吉日良辰,正好可以成全好事。”冯壎感到这样太过仓促急躁,正想起身推辞,忽然堂下箫鼓一同奏响,随即有几个娇丽的丫鬟,扶着新娘子走进来,与冯壎举行婚礼,然后将他们送入洞房。等到冯壎取下遮在新娘脸上的布,烛光之下,眉目看得十分清楚,原来她就是自己以前的妻子某氏。冯壎大吃一惊,急忙询问为何如此,妇人闭口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哭泣。

    过了一会儿,夫人进来,代某氏讲述了前后经过。原来自从妇人被丈夫逐出家门以后,她的父母随后就要将她另嫁别人,妇人以《诗经》中歌咏贞情不渝的诗篇《柏舟》自誓,坚决不肯听从父母之命。因此惹怒了父母,他们便要强行将她嫁人,她就逃往尼姑庵,打算削发出家。正好遇见黄夫人,黄夫人很同情她的忠贞守节,便把她收养在家里。公子本是豪侠之士,最讲义气,有古代大侠郭解的风范,于是为她四处寻找冯壎,使夫妻重新团聚。夫人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冯壎听后,深深地感到万分惭愧。

    事情讲清楚后,妇人这才对冯壎说:“你因为家中不和,就将我休弃出门,今日你为何仍然不能被弟弟所容忍,也卷着铺盖离家出走了呢?我自然是微不足道,但是想到自己服侍公婆十年,从未受到过丁点斥责,自以为这一辈子无愧于心。忽然一天之中我就被轻易抛弃,如同泼掉一盆水似的,反而使凶恶如禽兽的小人自鸣得意,拍手称快,想到这些,实在是不能甘心!”一边说,一边流泪,哭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满房间的人都为她愤愤不平,冯壎默然无语,内心充满愧疚。黄夫人便劝她说:“孩子,不要气伤身子。薄情人诚然没什么可以再对他说的,可是今天是我家招他做女婿,过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提起。妇人擦掉眼泪,说道:“母亲不要再提结婚之事,女儿已经被他抛弃,不敢再有别的什么想法。只要能把他找来,证实一下是非曲直,孰是孰非,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今天依靠大兄的帮助,才能够表明真心,就让我死在他面前,来证明我的忠贞不渝。”说到这里,言辞和语气都很激烈,随即从衣袖中拔出短刀,准备自尽。夫人和婢女用力将她拉住。公子迅速从门外进来,劝阻她道:“妹妹不能这样!我把冯郎找来,难道反过来要了你的命不成?”他又转而对冯壎说:“古诗曾说:‘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古人处理家庭关系,非常讲究,主张按道理行事。今天你的家庭一出现不和睦的情况,就立即把妻子休掉,她心里理所当然会有怨恨。你假如想学朱买臣以覆水难收的态度对待妻子的话,我不敢勉强你;如果还顾念夫妻之情,那么就请早日破镜重圆。”冯壎开始听黄夫人讲述经过,已经产生了后悔的念头,接着见到妻子悲惨的样子,心中也顿时感到凄惨之意,流泪满面,此时唯有连连答应。公子和夫人又从中调解,他们便又重新结为夫妻,和好如初。第二天一早,夫妻一起到黄夫人房中拜谢。夫人在另外一座院子里为他们安排房间居住,告诫仆人,不得向他们通报外面发生的事情,所以冯堃家遭到火灾之事,冯壎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一年多,黄公子的父亲因为卓越的政绩被推荐并提升为某州知府,派仆役来迎接家眷。黄夫人于是摆下筵席,和冯壎夫妇道别,并送给他们五百两银子,冯壎与妻子都流泪道谢。公子嘱咐冯壎:“假如今后有不如意的地方,可以携带妹妹到我父亲就任的州府来找我们。”没过几天,他们便上路了。冯壎和妻子一起回到家乡,只见原先的家中已破败不堪,十分惊骇。于是他出钱购置家产,召来弟弟一同居住。冯堃见到兄嫂一起回来,心里不免忸怩尴尬。他的老婆私下里对他说:“我早就想到大伯另外藏有钱财。他其实是舍不得妻子,故意假托到别处去,实际上却带着钱去找她。你看他俩一起回来,就能看出来了。不然的话,黄家即使是巨富,怎么可能肯将那么多的钱财送给偶然在路上相识的人?”冯堃觉得此话有理,便在邻居乡亲中到处传播。渐渐传到冯壎的耳朵里,他这才生气地说:“我因想念弟弟才回家来,现在他反而诽谤我对老婆怀有私心,我是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于是他把多余的金钱留给弟弟,自己买了一条船,载着妻子,直接去投奔黄公子父亲的衙门。公子带着他们拜见了父亲,黄公用女婿的礼仪对待他。还让他与公子一起处理衙门中的事务,凡事丝毫不向他隐瞒,对他十分器重。任职五年后,黄公将离任返乡。他特地从自己当官期间的收入中分出一半,二三千两银子,送给冯壎,说:“贤婿离开家乡前来帮助我,我不忍心看见贤婿没有一个自己的家。”冯壎一下子又成了富人。

    冯壎刚回到故乡,弟弟立刻过来拜见,他们夫妇俩又变得衣衫褴褛,和乞丐一样。冯壎问上次留给他的钱怎么花完的,冯堃答道:“经常遭到强盗抢劫,被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今日有幸能够活着见到哥哥,哪里还提起那些事情!”说完,流着眼泪向他请罪。冯壎怜悯他们,依然将他们收留在家里。夫妇俩从此不敢再在暗中说三道四,议论纷纷,然而他俩一辈子都没有子嗣。只有冯壎的妻子,生下两个儿子,使冯氏一脉能够延续下来。冯壎更加钦佩黄公子的观点,两家经常互相走动,好似亲家一样。

    外史氏说:世人大多是重妻子,轻兄弟,唯独冯怀仲能够矫正这种习俗,真可以说是坚强独立之人。然而为了迁就弟弟而休弃妻子,并且不再重新娶妻,则又做得不近人情。听黄公子的高论,义正辞严,本不是要争个高下,而是对症下药,治病救人。冯氏祖先在冥冥之中,必定会摸着额头大喊庆幸,这种意义又不仅仅是夫妻破镜重圆,传为一段佳话而已。

    昔昔措措

    湖南有个人叫邹士钰,从小就立下了周游四方的远大志向,二十来岁的时候,足迹已经遍布天下。某年春天,他又将到贵州一带去做生意,亲人考虑那里是烟瘴之地,山遥路远,都劝他别去。邹士钰不信,还慷慨激昂地说:“大丈夫生死有命,一点艰险又能对我怎样?”他整理好行装,毫不犹豫地踏上了旅途。进入思南等地以后,繁密的雨下个不停,行走十分艰难,他心里不免产生后悔之意。

    一天,他在深山里迷了路,周围到处是巨大的石头,陡崖峭壁,危险至极。他在几乎只有飞鸟才能通过的险峻山道上行走,好久才翻越险境。远远望见前方的村落,似乎有袅袅炊烟升起,然而面前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小潭,必须沿着堤岸走,才能绕到那里。他已经非常疲惫了,便坐在一棵树下休息。不久看见对岸有一条术筏,一人用长竹作为船桨,朝这里漂漂荡荡而来。邹士钰十分高兴,认为是来摆渡自己过河的。等到木筏靠得稍近一些,他隐约看见摇桨的人披着一件短蓑衣,全身似乎没穿衣裳,不知是男是女。他站起身,姑且朝木筏招手示意。摇桨的人也很高兴,加快行筏速度,飞速朝他驶来。只一会儿工夫,就看清了来者的面容,也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形:只看见其头上垂着两个螺壳状的发髻,身体洁白如玉,原来是一个年青的女子。邹士钰大吃一惊,以为碰见了妖异,正要快速逃跑躲避,而女子早已登岸。她讲一口苗族语言,一边笑,一边唱歌,丝毫没有羞涩的样子。邹士钰这才明白蛮人风俗如此,原来是自己少见多怪,于是跟随她登上了木筏,女子摇动船桨出发。两人同舟共济,遇上这个姿色无敌的女子,邹士钰不禁神魂摇荡,偶尔用手去调戏她,女子显得无所谓,一点也不顾忌避讳。行驶了好一会儿,才到达对岸。邹士钰付给她钱,女子不收,只是不停地笑着,并且放下摆渡的活儿,与邹士钰一起行走。她嘴里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土话,意思似乎是愿意为他引路,邹士钰自然非常高兴能有一个向导。

    走了一里多弯弯曲曲的小路,才来到村口,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周围景物已经看不清楚了。女子带着他来到一个地方,看样子像是一座神庙。她亲自将门打开,对邹士钰说:“这里还能住人。你不是我们的本族人,一定要小心,别走到其他地方去!”说这些话时,说的是汉语,不带一点土音,邹士钰心里觉得很奇怪。女子说完,转身就走了。邹士钰走进庙里,只有一间房子还可以安身休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庙里究竟供奉的是什么神。他刚想和衣睡一会儿,可是肚中十分饥饿,难以忍受,随后就听见女子叫唤他,原来酒菜杯盘已经摆在神庙的台阶上,而且酒菜都是温热的,吃起来也很合口味。邹士钰深深感激她的盛情,同时也怀疑这些行为都是女子要与自己结好交欢的暗示,想着女子一定还会重新回来,所以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当然也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于是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等她出现。可是直到深更半夜,仍然没有见到女子的踪影。

    夜里忽然下起大雨,雨声响成一片,淅淅沥沥的,而且还听见有人在说话:“措措儿引来一位客人,怎么看不到人?”听到声音更觉清脆娇柔,完全不是苗语。随即有闪闪烁烁的光亮射进庙来,好像是有人打着灯光。邹士钰站起身子,从门缝向外偷看,原来又是一位女子,用斗笠罩着头,仅仅遮住双肩,也是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只是手中拿着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棍,像是燃烧的手杖,正在冒雨走着。邹士钰大吃了一惊,而且也感到很好笑,想着来到蛮乡,天天与裸体人相处,怎么能坚守得住呢。正当他在偷窥时,这个女子早已走到祠庙门口,一下子推门进来。邹士钰来不及躲避,只好迎上前与她相见。女子凝视着邹士钰,脸带微笑,似乎带着些惭愧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她说:“来得突然,不得已丑陋的形体被人看见,让我感到十分害怕和不安。邹士钰又向她作揖道歉。女子高兴起来,不再显得羞涩,和他一起席地而坐,将那根点着的木棍放在面前。邹士钰这才得以看清楚庙里的神像,原来是一位女神,身上也没有服饰,披散着头发、裸露着身体,这与他所见到的两位女子完全一样。他猜想此地从来没有布帛,人们不会缝纫,所以创立教义的人才将神像雕塑成这个样子。

    他问女子的姓名,此处是什么地方,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灵。女子说自己叫“昔昔”,与名叫“措措”的女子都是金蚕神的侍女,祠内雕塑的神像就是金蚕神。蚕有雌雄,此神也就有男性和女性的不同。凡是遇到妇人用金蚕害人的事都属于这位女神主管。此地名叫强硐,住的全是没有受过文明教化的苗民,距离大海只有三天的路程。昨晚渡过的深潭,就是人们常常说起的“瘴水”。女子将情况介绍得非常详细。邹士钰又问:“你既然是苗民,怎么能讲汉语?措措怎么也和你一样?”昔昔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与措措都不是本地人,实际上出生于中原。原先是男子,到贵州来做生意,就像你今天所做的一样。没想到一不小心被人用金蚕害死,我们不甘心结果是这样,于是就向蚕神申诉冤情。蚕神同情我们不幸的遭遇,让我和措措都托生在苗家,化身为女子。我们发誓不再用蛊虫害人,蚕神便将我和措措收留在她手下,做她的侍从。自从蚕神受到毒龙的侵扰,经常要往水府去,我们不受管束,散漫多了,所以才能到这里来游玩。”邹士钰又问蚕神与毒龙的事情,昔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措措早已走进来,笑道:“姐姐向陌生人倾吐底细,难道不怕他笑话我们吗?”昔昔微笑着说:“婢子太不懂事,这个人是福德深厚之人,我们可以依靠他的帮助返回故乡,又为什么要对他有所隐瞒呢?”

    两位女子于是坐在一起,告诉邹士钰:“毒龙十分贪图美色,他的身体阳气极其亢奋,知道蚕神长得漂亮,常常来纠缠调戏她,蚕类几乎被它吃得一干二净。蚕神十分担忧,迫不得已只好亲自赶到海底,主动去向毒龙献身。由于她与毒龙每日行欢取乐,不太管理人间事情,所以蛊毒的金蚕也就不太灵验了。”邹士钰听后笑着说:“据你们所说,蚕神有雌有雄,应当成为配偶。现在毒龙恣意贪色宣淫,雄性蚕神难道不会发怒吗?”昔昔也含笑说:“你真是一个聪明通达的人。我们所担心的正是这件事。这个妖物不敢得罪毒龙,就把我们当作泄欲的对象。我们十分害怕他的施暴淫乱,所以才竭力躲避。”邹士钰问:“你们打算怎么办?”措措突然神态庄重地回答:“昨天傍晚渡你过河,并不是没有用意。我俩其实仍是人身,还可以为你操持家务。如今打算跟随你回去,帮助你成家立业。苗乡不是一个好地方,希望你不要再想着继续深入此地了。”

    邹士钰听后,低头暗暗思量,自己本来就已经厌倦了在这一带游玩,而且两位美人也都愿意随他离开苗地,正好符合自己对她们的欲望。但他仍然犹豫不决,定不下决心。不久天已快要亮了,昔昔急忙起身说道:“同意还是不同意,干干脆脆说一声。我们也将整装到别的地方去,你不要过分犹豫,反而耽误了我们的事情。”邹士钰心里实在舍不得她俩,便高兴地说:“就这样说定了。”两位女子都乐得大笑起来,说:“你稍等一会儿,让我们整理一下,即可以出发。”说完两人一起出了门,不到半个时辰又回到庙里,两个人都已经换成了男装,衣服窄小,袖子仅仅到手腕,样子像是两个苗家男子。三人一起出了庙门,各人肩上背着一只竹箱,女子告诉邹士钰:“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去,吃不完,用不尽,不用再四处游荡谋生了。”他们就这样出发了,仍沿着昨日来的路,乘竹筏渡河,二女各扶着邹士钰的手臂,登上岸就开始迅疾如飞地向前走。翻过几十座山岭后,她俩回头远望故地,低声说道:“蚕神即使知道,也追不上我们了。”这天晚上,三人在一家旅舍住宿,便同床行欢。两位女子柔媚可爱,邹士钰更加高兴。

    几天后,经过一个苗寨,措措与昔昔交头接耳,都笑得直不起腰来。邹士钰问她们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昔昔说:“你先别问,今晚可以到一快活的地方,而且可以借此发泄我们心头之恨。”邹士钰更觉得难以理解。措措于是走在前头,来到一户人家,大门和院子十分宽敞,好像是苗人中的富裕的人。措措在这家的门槛上放置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是一条隐藏在土里过冬的虫子,身体弯曲着。一会儿工夫,它开始蠕动,随后能够飞行,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邹士钰正感到惊异的时候,措措又叮嘱他:“千万不要把我们的事情泄露出去!听我指挥,就会得到比昨晚加倍的欢乐!”邹士钰只好暂且点头答应。

    不一会儿,房门全都大开,只见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闹哄哄地走了出来,见到昔昔、措措他们,显得惊恐不安,不停地叩头。这些人都是与汉族交流频繁的苗民,也曾经都喂养蛊虫害人。邹士钰顿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所以高高站着,神态坦然自若。昔昔大声严厉地斥责说:“蚕神对你们非常生气,快摆好酒席招待我们的客人,我们可以考虑为你们向蚕神求情。”其中有一个像是家长的人,赶紧答应下来,将他们请入家中。邹士钰与两位女子来到正堂,主人设下酒筵,摆出各种果实和美味菜肴,全家上上下下来回奔忙,唯恐招待不够周到。三人有些醉意,昔昔命令他们选人唱歌来助兴,谁也不敢推辞。只见几位年青女子,手携手走到宴席前,邹士钰虽然听不懂她们唱的歌词,然而音韵清扬婉转,令人感到十分愉悦。措措又挑选了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子,仅十六岁,故意戏耍,要她脱去衣服,来给他们端着酒杯倒酒。女子微微露出一点气恼的神色,昔昔立刻大怒,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主人害怕极了,长跪在地,乞求宽恕。昔昔像对待猪狗似的把他臭骂一顿,而且下令说:“除老太婆外,其他女子谁敢不脱裤子,通通处死,一个都不轻饶。”整个房间里的人都惊恐万分,不敢违背。不一会儿,白鸟翩翩,围绕在座位的旁边,古代的肉屏风最多也不过如此。措措又将年青的女子牵过来,让她坐在邹士钰旁边。邹士钰此时已经喝醉,控制不住意乱情迷,亲吻抚摩,无所不至。措措与昔昔都为他鼓掌喝彩,又下令让这个女子陪邹士钰睡觉。主人不敢违抗命令。昔昔和措措也在同一间屋子里居住。天亮后动身,这家人反而下跪送行,态度比奴隶还卑顺。出了村子,昔昔才告诉邹士钰:“这家苗民,以毒虫害死数人,谋取了上万的巨资。现在像这样折腾一下,也足以报复惩罚了。”邹士钰听后,嬉笑连连。从此以后,每当经过曾用毒虫害过人的村家,便像上次一样羞辱一场。

    当他们来到楚地边界,昔昔说道:“现在到了文明的乡镇,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了。”她随便从箱子里翻出珍宝,卖掉一两件,换得万贯钱财,用这些钱雇了一条船,又买了行装。两位女子脱去男子的帽子,插上女子的发簪,二人本来就长得美丽,再穿上色彩鲜艳的绸缎服装,又添了几个婢女仆人随行,声势很大,和巨富之家差不多。邹士钰原先没有妻室子女,于是把昔昔作为正室,措措为妾室,二人彼此也不妒忌。回到湖南故乡,他们箱子中拥有的都是珍奇宝物,用它们换取银钱,价值万金。买产业,建造新屋,一切费用绰绰有余。

    邹士钰既然已经成了阔绰的富人,又有两位美人相对做伴,不再想出门远游。一年后,二女各生下一个儿子,邹士钰更加感到欣喜幸福。忽然有一天晚上,昔昔告诉他:“蚕神与龙交媾,经受不住龙的狂淫,昨天已死在床上。那雄的蚕神虽然还活着,已经无能为力。今后往南方苗乡去的人,可以不用害怕担忧了。”邹士钰将信将疑,有时也会讲给别人听,但没有人对这些话的真伪查证过。

    外史氏说:在各种害人的恶虫中,金蚕是最狠毒的。虽然苗民中心狠手辣的人喜欢使用毒蛊,而帮助他们作恶多端的,其实正是这种东西。毒龙具有大法力,强迫金蚕女神忍受奸污,而且最终将她害死,虽然故事很像是虚构捏造,实在是大快人心。何况书籍上记载,喂养毒虫的人家,家里的妇女很多被神奸淫。则昔昔、措措的所作所为,确实也是有根有据,不妨相信。至于说到两位女子不随便苟合,不互相妒忌,则表明她们虽然生活在蛮荒之地,还是说明了两人没有泯没中原人的本性,具有纯正清明的气质。这一点是可以确信的。

    温玉

    有个名叫陈凤梧的举人,生性风流,品行宽厚。祖居绍兴,后来迁居宛平。二十岁前就考中科举,人们都认为他是神童。家就在京城甘水桥宅,后面有三间小楼,是他父亲侍御公休假时安居休养的地方。举人早年还登上楼去听歌玩乐,自从父亲去世后,不忍心见到保存在楼上的父亲的字迹遗物,便将楼房的门关闭了。至今已经好几年了。

    一天晚上,月光如水,空明澄澈,举人访问友人,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家里人都已经睡熟了,只留一个小童仆守候着,等候有人敲门。举人走到家里,因为非常喜爱美丽的月色,不舍得上床睡觉,便亲自捡了一些松柴,让童仆清洗器具,准备煮茶。忽然听见传来一阵阵隐约的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侧耳细听,笛声宛然是从楼上传出的。举人感到非常惊骇,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不敢一人清醒待着,赶快回房间睡觉。天刚刚亮,他就起了床,要去楼上查看情况,家里人知道原因后,全都极力劝阻,他全然不听。来到楼上,只见长脚蛛趴在门上,楼板、栏杆都满是灰尘。刚打开房门,有一只庞然大物夺门而出,举人吓得两脚发抖,抬头一看,巨大的东西猛地展开翅膀,凌空飞翔,原来是一只大鹏。自从侍御公去世,五年以来,楼房的门从没有打开过,想来大鹏一定在楼上筑起了窠巢。然而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也不知它到底是怎么进到房间的,实在是令人感到奇怪。举人稍稍定下神来后,走到房里,查看书籍典册,丝毫不见有人动过的痕迹,房里也没有一丝怪异的现象。只是睹物思人,感到十分悲伤,不禁流下几行思念的泪水。然后他仍旧关好房门,回到自己屋去。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他依旧暗中观察,刚过三更,笛声又响起来。仔细一听,音调非常悠扬婉转,不同于上次听到的呜咽哀响。

    第二天,举人穿戴得整整齐齐,恭敬地来到楼下,祷告道:“你是神仙?还是鬼灵?为什么躲着吓人?如果你真的擅长美妙的音乐,请容许我当面聆听,不要小气!”说完回到房里。书桌上已经放着一张请柬。打开一看,字迹秀丽,一个署名“温玉”,一个署名“柔娘”,都是闺阁中女子的名字。举人十分惊讶,拿着请柬询问家里人,家里人都全然不知请柬之事,更不要说请柬的来源了。全家又惊又疑,都十分惴惴不安。到了黄昏,举人想去赴约,太夫人觉得此事太可怕,便把他训斥了一顿,严令他不准去。举人于是假装睡觉,等到大家都睡了,他独自悄悄地往楼房走去。

    还没走近楼房,早有一个非常妖媚的小丫鬟在门口迎候,笑着说:“知音人真是胆色过人!二位娘子,已经等候多时。”说完带着他一起向前走。没走几步,就闻到从空中传来的一阵阵椒兰浓郁的芳香。往楼上看去,只见两位美女垂着衣袖,身靠栏杆,好像在徘徊踌躇,百无寄托。月光之下相遇美人,香雾笼罩着发髻,月光洒在手臂,更显得莹白如玉,很难不产生爱恋的感受。于是举人沿着阶梯登上楼去,径直走到美人面前,作揖行礼道:“我本是一个平平庸庸之人,不熟悉音律,承蒙您的垂怜,让我前来参加今晚的聚会,真是令我羞愧!”其中一个美人露出一丝讥笑,说:“你既然不是精通音律的周瑜,何必如此恳切地请求聆听妙音?这种话谁会相信!”

    说话之间,举人偷瞄了两人的容颜,一个长得珠圆玉润,嫣然一笑,顿然生出千姿百媚;一个生得闭月羞花,偶尔含笑回头,可以说是倾城倾国。两人都身穿轻盈的五彩仙衣,腰下围着百宝裙,佩戴的饰物发出泠泠的声响,就好像天上的仙人一样。举人感到十分惊奇,以为是一生中难得的奇遇,于是说:“前两天晚上清妙的笛声,遥遥聆听,好像出于两人,而各有特点和长处。现在恳请你们赐教与我,使我一饱耳福,不知是否可行?”另一位还没有开口讲话的美女也讥笑道:“真是性急,难道好色的登徒子,还在眷恋着丑老婆吗?”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为他吹奏一曲,就是前日晚上所听见的。笛声悠长飘忽,仿佛是孤鹤清唳,寒雁哀鸣,悲戚凄凉,催人泪下。一曲还没有结束,另一个美人即扬了扬翠色的衣袖,示意别再吹下去,说道:“妹妹还是不要吹奏这种催人肠断的哀声,反而令佳客感到不快。”于是吩咐丫鬟取来笙,自己倚靠在楼的栏杆上,和着笛声吹奏起来。乐曲如昆山玉碎,凤凰啼叫,哀伤的人听后,转悲为喜,幽怨的人听后,心情舒畅。这原来就是昨晚听到的音乐,而缠绵之意更加浓重。

    吹完曲子,两人自报家门。举人这才知道吹笙的那一位叫温玉,而名叫柔娘的则是吹《折柳》曲的那一位。举人与温玉交谈,谈到古往今来的歌伎,温玉全都了如指掌,一提起即能应答如流。只有柔娘低着头,用衣袖遮掩面容,对着皓月默默无语,好像心中有无限悲伤似的。举人心生疑问,便开口相问。温玉答道:“痴丫头常常做出这种姿态,你别过于在意就是。”已经到了半夜,丫鬟催促美人回去。温玉看着举人说道:“有佳客却无美酒,美好的夜晚不能尽情欢乐。你倘若能做主人,我们自然会到你书斋来拜访。”举人恭敬地答应了她的要求,时间约在明天晚上。于是她们下了楼梯,慢慢向楼的东方离去,不知到底去了哪里。举人也悄悄回到自己卧室,母亲、妻子都没有察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举人对昨晚的事秘而不宣。近中午时,他走进书斋,假装提笔写作的样子。到了晚上,借口文章还没有写完,就不回卧室。他吩咐童仆取来被褥,铺好床铺,而且暗中准备好酒菜,点亮烛光,等待美人到来,心里唯恐她们失约。一直等到二更时分,两位美人一起走来,春意融融,谈笑自若,再也没有昨晚羞涩之状。两位美人进了书房,三人随意坐下,靠得很是相近,鞋履都在一处,十分亲昵。举人准备自己起身去暖酒,温玉用眼神示意丫鬟,说:“不可太烦劳主人。”说着便让她去代劳。酒过三巡,酒意微醺,脸上泛起红光,举人起身,请两位美人吹笛弄笙,想要继续昨晚的欢乐。温玉推辞道:“周围近处都有耳目,吹奏起来会惊扰家人。”于是不再炫耀妙技,只是饮酒作乐,做一些猜测藏物的游戏,输的人罚酒,以此取乐。

    过不多久,东歪西倒,大家都充满了醉意,眉眼间都是轻狂之意。温玉便离开筵席,对柔娘说:“妹妹为什么不留在此处?我要先回去了。”柔娘露出羞态,说:“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一起睡觉,这件事自然应当先让给姐姐。”温玉笑道:“是你首先吹笛邀来这桩风流情事,谁还好意思抢在你前面呢?”于是靠着丫鬟的肩膀,踉踉跄跄地走了回去。举人为柔娘解开衣衫,柔娘低声说:“我还是处女,还请您多怜惜些,不要太过粗暴。”举人笑道:“我一定遵从你的吩咐。”二人开始交合,柔娘十分痛苦,下体流红,娇声连连。举人尽情地玩赏,美人肌肤虽然不丰腴,但是却软绵绵像是没有骨头似的;神态好像无法承受,却又像是要竞妍争胜,床席之上,极尽人世的欢乐。拂晓,柔娘取过衣服先起床,对举人说:“你还有新人,我明日再来。”说完姗姗离去。举人于是借口说身体不适,不回内室睡觉。太夫人和他的妻子都来看望慰问,举人就说自己心神不快,想要远离烦嚣,保持清静,谢绝了她们的探问。因此别人也没有起疑心。

    临近夜晚,他仍然藏好一些酒,等待温玉到来,久久地昂着头等待。深夜,美人果然来到眼前,这次只有温玉一个人,连丫鬟也没有跟随。灯下,两人促膝坐着,觥筹交错,温玉性情豪放魅惑,比柔娘更加撩拨人的心神。酒还没有喝足,举人的情欲已经按捺不住,催她赶快上床。温玉笑着站起来,说道:“如此清狂,怪不得饥渴之症难以医治。”说完,含笑吹灭灯火,解开内衣。举人俯下身子抚弄,她虽然还是处女,而对枕席之间的情事,很能迁就迎合,而且通体温软如拥绵絮,柔腻似涂膏脂,容貌好比圆月生辉,姿态亦如花朵绽放。才两个晚上,举人就拥有了两个美女。两人纵情已久,阳光映入眼中。温玉准备起床,对举人说:“两把斧头砍伐一棵树木,你想过其中利害吗?我一离开妹妹就到,妹妹刚走我又出现,你以一身对付两人,肯定会衰败。我替你想了一个办法,你暂且先回内室,约定五天以后,我们再相会一次。这样你的精力就能得到恢复,而我们之间的爱恋之情,也会更加长久牢固。”举人被她体恤自己的真情感动不已,将她的叮嘱牢记在心。

    温玉走后,举人也从床上起来,打算回到内室去,可是神情恍惚,似乎忘记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记忆,慨叹一声:“柔娘约好今晚来这里,我怎么能失约于她!”这样一想,重新又在床上睡下。过了一会儿,母亲和妻子接着过来探望,他仍然以身体有病为由,不回内室,留宿在书房。他的心为酒色所迷惑,饮食也减少了很多,别人于是深信他确实有病在身。太夫人想给他请医生看病,他坚持不同意。

    到了晚上,柔娘又来找他,缱绻缠绵比前一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一回她还含娇羞怯,这一回则柔顺婉媚。临分手时,她问:“玉姐来吗?”举人摇摇头,柔娘面上扬起笑容,看上去非常高兴。第二天晚上,她又来到举人身边,笑着说:“我今天来代她一个晚上。”举人便告诉她温玉与自己五天以后再会面的约定。柔娘一听,顿时含娇带怒地说:“这个妖婢竟然假惺惺地大献殷勤!我告诉你:她并不像我是神仙中人,而是一只狐狸。她必定还有幽会,所以才用这些话来骗你,否则,岂有相爱而立刻把你一人丢弃在空房的道理?”说完,二人又和往常一样欢好。临走之时,她嘱咐举人说:“你别把我的话泄露给她,反而倒像是我妒忌她似的。”五天之后,到了约定之夜,仍然看不到温玉的身影,举人也起了疑心,而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谦让柔娘。从此以后,柔娘每个晚上都到举人书房里来,而举人则变得疲惫不堪,身体日渐憔悴。

    直到第十天的夜晚,温玉才来找举人。一进书房,就惊讶地说:“这张床难道都没有空闲过吗?不然,你的形神怎么会这般疲乏?”举人因为喜爱柔娘,完全不说前几天的事情。睡觉时,温玉感到情况异常,进一步追问,举人这才告诉她:“柔娘来得太频繁,而且她说你是狐狸,叮嘱我别把她的话泄露出来。”温玉听后,十分恼怒,说:“错误地和小鬼一起共事,几乎强加给我一个杀死郎君的罪名!她是某家的小女儿,已经死了好几年。在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进入京都,她自缢身亡。因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就把她草草埋葬在你家的后楼下面。你家大人在世时,福德深厚,她只好将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现在人去楼空,她便据为己有。我与她都爱好音律,所以互相结识,经常往来,这才得以一起与你认识。”停了一会儿,温玉又笑道:“她这样做其实是被情欲迷住了。尽管如此,你却已经被她害得精力枯竭了。明晚等她再来的时候,我一定为你劝止她。”鸡叫时她离开了书斋。举人明确地知道了她俩是鬼狐,开始感到害怕,打算搬回内室,可是又感到惭愧,很难开口。

    这天晚上,柔娘与温玉果然一起来到举人房中。温玉斥责柔娘说:“妹妹说我是狐狸,你自己难道不是一个鬼吗?怎么能和人合欢偷情,却不知道要出于德义,爱护别人的身体!”柔娘羞红了脸,没有言语可以回复。温玉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柔娘则低着头,双眉蹙着,满脸愁态。柔娘自从遇见举人以后,不再像从前那样凄哀幽怨,举人今天又见到她一脸愁容,顿生怜惜之心,便在旁边调解说:“她实际上也是很爱惜我的,你何必那么严厉斥责她呢?”温玉一听,气得涨红了脸,说:“你既然袒护她,我绝不白白地替别人承担坏名声的。”说完,将衣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柔娘仍旧留了下来,这一夜两人也是欢乐如常。

    过了一天,举人真的生了重病,身体十分虚弱,神气几乎衰竭。太夫人一定让他搬回内室来住,而温玉和柔娘从此都不再出现。举人病得奄奄一息,全家都为他忧心忡忡。正当他病情沉重之际,忽然梦见温玉挥泪而来,对他说:“你不听我的话,几乎命归黄泉!然而你的官禄并没有到头。我为了治愈你的病体,到嵩山去采药,触怒了山神,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了。现在我与柔妹,都成了冥冥之中的亡灵,真是令人感慨万千!”她说得十分凄惨,举人听后,心中也极其悲痛。温玉又说:“某医生精于医术,赶紧将他请来,疾病或许可以治愈。”说完,举人即从梦中惊醒过来。根据她的指点,四处寻访,果然找到了名医。请他医治,举人的病体才得以痊愈。病好以后,他心中一直对温玉十分感激,对于她的惨死感到非常悲伤,同时对柔娘也思念不已。当他一个人独处时,就盼望她们能到自己身边来,但是始终不见她们的身影。

    过了两年,举人的妻子因为难产去世,他过着独身生活,深感寂寞,更加思念温玉和柔娘。长夜漫漫,凄凉冷清,举人很晚都睡不着。忽然看见从前那个丫鬟,身影一晃,来到面前,告诉举人说:“玉娘子让我给你传话,三天以后,请你在门外等候,看见有给女子送葬的,如何如何,那么旧情可以来了。”举人问她详细的情况,丫鬟答道:“娘子死后,向泰山大帝诉说真相,经查属实,泰山大帝同情娘子的节操,允许让她复活重生。因为与你旧缘未断,所以她将借别人的身体来和你团圆。”举人接着又问起柔娘的近况,丫鬟说:“她很羞愧与你相见,而且阎王命令,将让她到别处去投生。”举人还想继续盘问,丫鬟匆匆忙忙整了整衣袖,退了出去。

    三天后,举人在门外等候,果然看见有人抬着棺材走过来。棺材上面覆盖着红毯,送葬的人都身穿青色的衣服,没有一人穿着白色丧服,得知死者是一位少女。他走向上前去,说道:“人本来还没有断气,为什么要把她埋葬呢?”大家听后一惊,而此时棺材变重了,大家使劲抬也抬不动。忽又听见棺材里传出鸟鸣般的声音:“我已经复活,快要被闷死了!”大家一听,大惊失色。女子的父亲是朝廷某部的郎官,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刚成年便夭折了,极其悲痛惋惜,死后不忍安葬,盼望她能够复活。现在听到棺内传出声音,喜出望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怪异之处。只恨事情发生在大道上,没有停放棺材的适当场所。

    正在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之际,棺内的呼声更加急迫。举人便走上前去,主动说:“你们没有停放暂歇的地方吧?这是一件大好事,寒舍可以给你们提供方便。”郎官大喜,表达了自己深深的谢意,便将女儿的棺材抬进举人家门。家人都感到惊讶,以为犯忌,举人坚持认为可以不必计较。刚打开棺盖,女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坐起身子。举人偷偷看了她几眼,貌美极了,虽然含着几分羞怯,但和温玉宛若一模一样。郎官又向举人提出借一间外房,让女儿休息一会儿。举人毫无介意,二话不说,打开书斋,命众人扶小姐进去。郎官对他的恩德更是感激不尽。他殷勤地询问举人的情况,得知他是世家子弟,而且名字已经登在科举榜上,顿时产生了将女儿嫁给他的念头,又担心他已有妻室,便私下问举人家里的仆人,知道他不久前刚刚丧偶,心中更是充满喜悦。于是把哀乐变为婚曲,两家结成姻缘。举人满心欢喜,摆酒筵招待众人,同时让人将棺材抬到郊外焚毁,借此宣扬这件奇闻,当时观看的人像山又像海,十分壮观。黄昏时分,用华美的车将女子送回家。然后选择一个吉日,送上彩礼,二人得以再续前缘。

    到了迎亲的晚上,刚揭去新娘头上的蒙布,她就凝视着举人,好像与他早就相识,又不敢马上将心中的秘密表露出来。直到夜深人静时,她低声叹息道:“我为了与你两个晚上的欢爱,冒着极大的危险,结果从悬崖坠落摔死,你是否珍惜我的这份情意?”举人答道:“当然。我把你的感情珍藏在心中,时时刻刻铭记,永远不会忘记。以你的灵性,自然早就明白了我的这种心意。”温玉笑道:“假如柔妹复活,在你眼中,大概要比我好上十倍。”举人也笑了笑,说:“你对从前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吗?”于是两人便互相扶着,上床安寝。温玉说:“两次向你献上处女之身,别人只受一次委屈,我却要吃两次苦头。”交合时,落红沾湿了床褥,女子比上次加倍的畏缩柔顺,然而交欢融洽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天一亮,她就起床,对举人说:“我今天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见祖宗和亲人,从前却不能,那时真是所谓‘妾身未分明,何以见姑嫜’。”于是梳洗一番,前去拜见太夫人。太夫人见她性情柔顺,十分喜欢。从此以后,夫妻新婚情浓,每天晚上都要行欢做爰。举人开玩笑地问道:“你不怕我再次生病吗?”温玉红着脸回答:“今非昔比。鬼与狐都是异类,连隔五个晚上来一回都受不了,更何况源源不断地纠缠交欢?现在以人身侍候自己丈夫,性生活虽然稍稍多了一点,却不伤身体。”举人很赞同她的见解。

    一天晚上,温玉突然对举人说:“过去的谶言应验了。我昨天梦见柔娘,她和我诀别,她太羞愧了,不能和你见面,所以让我转告你。她已经托生到某家,十五年后,可以到扬州去寻她。”举人当时与温玉感情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不再奢望其他,只是随便问了一句:“自尽的人也能转世人间吗?”答道:“她有德而无罪,而且去世已有许多年头,转世应当是男子。出于对你的思念,她特意恳求转世为女身。”举人听柔娘一番话十分感动,然而对此事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后来陈凤梧屡次考进士都失败了,最后以贡生的资格被授予县令。开始时在新蔡任职,政绩卓越,很快提升为秦州长官,十年没有升迁。忽然有一天,因为才能卓异,升任安庆太守。他携带家属渡过淮河,须经过邗沟,时间正好已经过了十五年。温玉告诉他:“柔娘的家乡就在这一带,难道你已经忘了扬州之梦吗?”此时温玉已经生育两胎,都是儿子。举人很不愿意再去寻找梦中的人,经温玉再三请求,方才答应,在此地停留十日。他几乎找遍了当地贩卖年青姑娘的场所,温玉都摇头说不是。就在即将离开这个地方之前,有一位贫穷的妇女领着一个小女郎,在客栈乞讨要饭,温玉恰好跟随太夫人从平山堂游玩归来,看见后说:“就是此人。”于是立即禀告举人,托言要买一位婢女,将小女郞买下。温玉把她带回家里,流着泪说:“妹妹怎么会如此贫寒?”小女郞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然而一双亮眼炯炯发光,也紧紧注视着温玉。温玉亲自为她洗漱梳妆,眉目焕然一新。问她年龄,果然是十五岁。便仍然给她取名“柔”,显示不忘记她的过去。在定情那个晚上,举人有意试试她的笑貌声音,与柔娘没有丝毫不同,全然是同一个人。他更加欣喜若狂,认为温玉的话一点不错。

    他后来又做了几任官,在这期间,温玉虽是家中主妇,对柔娘却是平等相待,经常让她一个晚上,说:“我这是让她补回十五年的空缺。”一年后,柔娘也生下一个儿子。不久,举人因母亲去世丁忧回家,从此便不再外出做官,整天在妻妾的温柔乡里安心度日,一直到老。

    外史氏说:“玉”用“温”字作修饰,是强调了玉的美好品质。女子用“温玉”这个名字,这对她来说真是名符其实。妇人的美德,就是不妒忌、不淫乱而已。女子把自己拥有的晚上让给别人,这是不妒;与举人约定隔五天再交欢,这是不淫。而且她能为自己心爱的男子献出生命,希望男子病愈,如此贤良淑德,所以山神虽然大发雷霆,也应该收敛起威风。最后,破镜者得以复合,分离者又重新团聚,温和如玉,不会到了阴阳两隔的地步,只能白白地祈祷祝愿,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说到柔娘,丝毫没有可取之处,只有愿意转世为女子一事,才能为她开脱一点。然而如果不是温玉的贤良,她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借着温玉之名树碑立传呢?

    睡姬

    某个达官贵人娶了一位美女为妾,在众多妻妾中,她因为绝色容颜最受宠爱。她天生有一个特点,就是最喜欢睡觉;常常到了日上三竿,她还没有睡醒;即使在白昼,也好像一春三眠的柳树,昏昏欲睡。开始贵官还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一天,她独自站在台阶上,好像与人悄悄讲话,回到闺房后就上床睡觉,竟然连睡三天都不醒。贵官开始产生了疑问,问她这是怎么回事。起初她不肯说,经贵官再三追问,才说出自己的秘密:“我是仙境芙蓉城主人手下一个歌女,因为犯错,被贬谪到人间。虽然住在人世,但是在睡梦中经常回到芙蓉城去服侍效力,希望能够赎回从前的罪失,重回仙境。昨天是芙蓉城主人石延年的生日,群仙都到了,我的职责是歌唱,不能马上返回,因此引起你的怀疑,希望你能宽恕我!”贵官觉得她的话很难让人相信,便说:“假如你能带我到那里游玩一番,来证实你所说的话,就能逃过惩罚,否则,等待你的将是一顿拷打。”说话时,带着一脸怒气。美妾却神色坦然地说:“我生活在这个世上,就好像尘埃依附于弱草,结果如何任凭你处置,生死也任凭你决定,但是,我绝对不敢把天上的琼楼玉宇,来供自己在人间邀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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