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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选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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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来,他的训话,真是别有风味,他一边挥他手上的马鞭,一边大声道:

    “契弟!我们的荷包已经干了很久了!我们的生锈枪也要抹油了!山脚下面桥头村有共产党,我们下去捉他一个不剩!契弟!你们醒定一点呀!捉到共产婆共产妹,好的要留给老子!他们要共产公妻,等我们也共他妈的产,公他妈的妻吧!”

    那个给绑在树脚下的所丁大嚷道:“天啊!天啊!我们桥头村从来没有过一个共产党一个八路军!你们要去洗劫我们的乡村,天诛地灭啊!老天爷有眼睛啊!”

    撞死马不理会他,继续训话道:“大家注意!所有奸匪财产金银细软,一概不准放入私囊!回头我们好好分配。我们下去包围桥头村,东南西三方面用火力封锁,留出北面给他们逃走,一个个捉住,等大家在村内任务完毕后,再出村外去搜他们的身!”

    所丁又蹬足大嚷道:“天诛地灭啊!老天爷有眼睛啊!你们这群土匪要来奸淫掳掠我们的乡村了!雷打火烧啊!我们的父母妻儿要记得这个仇恨啊……”他不停口地叫嚷,叫到最后,只剩下凄惨的哭声了。

    撞死马还是不理会他,他挥动他的马鞭下命令道:“队副,你率兵一班,在北村口外埋伏,把逃出的村人全部拘禁在大祠堂内,听候发落!一二三班各班长率兵封锁东西南三条路口,机关枪听我命令,在村口乱扫一轮,然后冲入村内,大家听到吗?”众人知道大利当前,机不可失,齐声应道:“听到了!”

    所丁还在哭号,撞死马走近他的身边,望他一眼,说道:“此人牙尖嘴利,会走漏风声,对我们不利。好,我送你回老家去吧!”说罢就拔出左轮手枪来。所丁一看见手枪,面色灰白,当他看见撞死马的手枪举起来指着他的胸口时,他发狂挣扎,大叫道:“天诛地灭啊!天诛地灭啊!我变鬼也要找你啊!……”

    虾球闭上他的眼睛,他听见“砰”地一声枪响,所丁的叫嚷停止了。当他睁开眼时,看见所丁的头垂下来,额角流出一股鲜血,两腿屈曲,分明是给打死了。虾球看见这样的情景,咬牙切齿,悲愤得很。他知道这群流寇就要进村奸淫掳掠了。他看看天色已晚,他想如果他在暗地里向他们放一枪,也许能把他们骇跑,也许可以免掉桥头村一场灾祸,他就即刻拔出枪来,他没有顾虑到:他放枪之后,他自己是否安全。

    撞死马再回过来去整理他的队伍。这时,暮色已经降临了,四野的农民早已牵牛回去,撞死马看看时间,然后发命令道:“契弟,这是时机了!生锈枪要抹油,荷包要湿水,跟我来吧!”说罢就跨上他那匹瘦马,叫道:“开动!”

    虾球举起他的手枪,对着撞死马的队伍,“砰!砰!砰!……”一连发了五枪,但闻“唉哟!”一声,人翻马奔,大家争先逃命,队伍乱成一圑。

    虾球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打伤人、打死人,他躲着不敢出来。为了自卫,他把仅有的五颗子弹上足,坐在草丛中等候机会。等了许久,听不见一点人声,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大树脚下附近有几箱子弹箱和两担炊事兵丢下的伙食担,伴着那个死了的所丁。虾球想想蹬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他猜想:队兵们的逃跑,一定以为中了伏击,等到他们不再听见枪声,壮了胆子回来搜索时,自己不是很危险?想到这里,他就在朦胧的夜色中,翻过了一个小山丘,远远离开出事的地点。半夜,他走到一座石山的面前,疲倦极了,倒在一块大石板上就呼呼入睡了。

    老薛他们的队伍因为得到不利的情况,听说广州有一圑兵要开到这一带地方担任“清剿”,他们就放弃了对撞死马的伏击,离开了古劳。撞死马的队伍受了一场惊恐,四处走散,直到第二天天亮,撞死马才把队伍收容好。检查一下,有几个队兵受了伤。虾球的暗地一击,只把他们洗劫桥头村的时间阻迟了一夜,到第二天,他们还是照旧执行原定计划,把桥头村民洗劫奸淫,弄得哭声震天。

    第二天绝早,三不怕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古劳墟,老薛他们的情报证实了。军队一上岸,就占驻了祠堂和学校,四处派出警戒,显得十分严重。商店掩门营业,墟上的女人都往乡下躲,人们害怕军队,同害怕撞死马的流寇队伍一样。

    虾球冒了一夜雾水,衣服尽湿,肚子又饿,天亮他就摸下山来。走了不久,古劳墟就在面前。他两手插在衣袋内,掩护他腰间的手枪,机警地走近墟市。远远看见军队的步哨,他就绕路走。

    他走进一间小饭店去吃饭。在饭店内,吃客们议论著这次军事行动。有的说:游击队的主力已经到了阳春的合水,快到四邑和高鹤一带来了,大战就在后头;有的说:游击队不打硬仗,有军队驻防的地方他们不会来;有的说:这也不能说得定,有时也打硬仗的。这时,有个军队的马夫走进来,小声问老板道:“喂,老虎窦在哪里?”老板道:“街尾厕所横巷直入尽头便是谈话室,你揭门帘进去就看见。”

    马夫道:“禺北土在这里时价卖多少?我带有一些,老板你要不要?”老板笑道:“新典土比禺北土容易上斗!你要不要?”马夫笑道:“大家都是道友,何必开玩笑。”老板问:“你们路过还是长驻鹤山?”马夫道:“听说从高明、鹤山、新会、台山、恩平、开平一路扫荡过去!”老板道:“逃兵多不多?”马夫道:“多极了!但一路可以补充。可惜你老了一点,不然,我不敢担保。”老板道:“真的打算在这里抓人?”马夫说:“出发离境的前一天,一定抓人,大家还是小心为妙。失陪,我要抽烟去了。”这马夫走到虾球的身边,虾球拦住他问:“那么他们明天出发吗?”马夫道:“很难说,吃晚饭后就晓得。你怕抓最好走开。”

    虾球望着马夫走后,一个人在暗想:当兵,是不是也能算作一种生活的道路呢?就是当兵,也有各种不同的兵。鳄鱼头带领的保安队兵是一种;吴猛、胡万顺、罗才、林四海、廖志强所当过的是一种;枪杀乡公所所丁奸淫掳掠乡民的自卫队兵是一种;替鹤山高明渡船看账房的兵丁是一种;跟着三姐检查渡船教训告假军官的游击队兵又是一种。这许多种兵都有人去当,或者给人抓去当,那么,当了兵算得算不得找到了生活的道路呢?可不可以在这道路中交接朋友好好地干呢?他愈想愈胡涂。自然啦,一个人最好是运气好,一选就选到了最惬意的一种生活道路,一碰就碰上了一些英雄好汉,水涨船高,自己也跟着进步。

    但是他回顾他所走过的不算很长的一段道路,却是那么多的曲折波澜,全不由自己好好安排。王狗仔是卑劣的骗徒;亚娣、九叔、九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六姑、黑牡丹和牛仔,都短命死了;鳄鱼头那样阴险奸毒;蟹王七又是寄人篱下;杨经理视财如命;洪少奶供人玩弄……交了这一些朋友,自己得到甚么好处呢?挚爱的朋友死掉了;冷漠像路人一样的朋友,自然不会来关照自己;而奸毒的人,自己又不愿意去找他们;剩下一个教人不倦的龙大副,他讲得那么多,而做的却那么少。他不肯带我上山找活路,又不邀我回乡吃榖种,我能奈何他甚么呢?对不住他,我偷了他一枝手枪,除了这样做,我还能做甚么呢?现在听这马夫说要抓丁,我就把自己安排在古劳让他们抓去当兵,还是吃了饭就逃离开这个军队云集的地方?他想去想来,觉得当这种兵总不是一条正当的活路,说不定还是一条死路。为甚么不走得更远一点去呢?主意既定,他就勉强多吃了两碗饭,吃饱就继续上路。走出饭店的门口,他的心中所想念的是快快离开这里,至于他的脚所踏的道路通到那里,他还没工夫去想它。

    他走过他的沉船难友湖南佬胡万顺的岗位。吴猛正带领两个军士出来采买,因为虾球低头走路,彼此都没有看见。

    虾球一路上停停歇歇。在路上,无意中伸手到背脊上抓痒,竟摸出了一只胖胖的虱子。再去摸,又摸出一只。他觉得很好笑。广东人有这样的迷信:生虱子的人是很背时的,他也相信虱子会给人带来坏运气。他趁着中午有阳光,索性解脱衣裳裤子,在河边详细检捉虱子,不料愈捉愈多,他一气就把衣裳泡在河里,又放在沙上洗擦,然后晾在沙滩上,自己浸在河水中洗个痛快的澡;等衣服干了才继续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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