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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广与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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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有广狭与深浅之两面。如服装,率趋时髦,无多分别。仪表则见教育修养,言辞则深浅更易辨,观其行为,则人无遁形矣。人生自衣装、仪表、言语、行为以及其心地五方面,逐层推进,递见其深度。孔子曰:“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求知于人,自当于此五方面努力。然孔子又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则知人不易。老子曰:“知我者稀,斯在我者贵。”则人之可贵,正在其有难知处。

    人如此,民族更然。大概言之,西方人求之外,贵推广。中国人求之内,贵深存。其先乃由其生事来。中国务农,历千年少变。求于外者易,乃转而求之内。古诗:“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农人向晚得闲,远眺村外,山坡草原,易见此景。日日可见,年年可见,一生一世,人人世世常可见,似无足道。但山下全村各户孰不有牛羊,放牧山上,结队而下,岂非各户丰衣足食之根源所在。然其存之心者既久,乃百千万户生命之大共体,安其平居,乐其常然。深言之,此乃一种生命境界。生命与大自然合一,亦即天人合一。人之小生命,乃与其宇宙大生命融洽浸润,俨成一体。故“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八字,虽不失为一幅好风景,但诗人吟咏,则不专为风景。此八字是何等境地,何等情味,乃得为中国文学上品,传诵三千年。中国文学乃有其特殊极深处。

    人生即文学,此又中国人生一特殊极深处。陶渊明为一田园诗人,其诗有曰:“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鸡鸣犬吠,从来如此。老子言:“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此为一天下太平景象,鸡鸣犬吠,国际声气相通。犬吠非为斗噬声,鸡鸣亦非惊惶声,一片和平欢畅声,不啻为人生安乐大道作呼嚷。今虽村居,亦遍闻机车声,警笛声。一不慎,而死生随之,尚何鸡鸣犬吠之有。故古人言鸡鸣犬吠,即人生一共相。人类之生长,即在此境界中,我此生命即此境界。若无多味,却有深味。而且此味常在心头,既亲切,又悠久。中庸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鸡鸣犬吠之境界岂不广大,而人生之精微亦无逃于此矣。中庸又曰“极高明而道中庸”。日听此深巷犬吠桑树鸡鸣,岂不极平常极庸俗。而宇宙大自然之与人生相会合,其高明处,则亦已深藏其中。中庸又曰:“尊德性而道问学。”其实鸡鸣犬吠,乃与人生之内在德性昕合无间。能学问,始见此德性之可尊。

    渊明诗又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篱边种菊,偶往采摘,抬头见山,此乃人生易遇事。而远山景色入吾心头,即不啻我当时生命之一部分。一番真义,乃非言辞所能表达,故乃欲辨而忘言。陶诗所描写,所吐露,通常言之,乃属一种农村人生。实则推至一切人生,乃至宇宙大自然,同此一真义。但在中国,乃非哲学,为文学。故可谓中国乃一种文学人生,亦即人生文学。深处难求,而浅处则易遇易见。

    唐人孟浩然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中国农村四围绿树,远山一抹,到处易见,千年常然。鸡犬与桑麻,皆农村人生之共相。但鸡犬虚景,堪欣赏。桑麻实物,须营求。中国诗人先言鸡犬,次及桑麻,亦不得谓非世道人文中一进步。开轩面圃,两人对酌言谈,此境易得,亦可常而不变。一经诗人指点,却见此种人生大可享受,大可玩味,何待厌弃他求。天地之境界,人生之情调,文学之本事,一以贯之,即已成一套人生哲学。反己求之,向内求之,即易得矣。此之谓自得。“足于己,无待于外”,斯又为有德之言。故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中国文学,上古西周如是,南朝晋宋如是,唐如是,宋亦如是。陆放翁晚年乡居,作诗如写日记。日常所见所闻,所遇所值,皆入诗中。孔子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外所接触,既无违忤。内所发抒,亦无逾越。乃尽在人生大道中。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孔子晚年人生,可谓已达圣与神之境界。放翁晚年生活,亦可谓成一片大好文章。但较之孔子,则还远有层次,人生深浅即在此。

    清代郑子尹,以一经学家兼诗人,老居遵义山中其母墓旁。日有思,夜有梦,皆追忆其母之一片孝心,而皆以见于诗。除此一片孝心外,诗中亦更无多有。孝即人生,即人生千万岁大道,但可当下即得,亦即其诗之所由成家。诗之与心与其人,三者合一,而其较之古诗人,乃至于孔子,亦各见深浅。中国人生有一言即得者,亦有万言难尽者,亦可于此求之矣。倘于人生外,别求文学,得为一文学家,既有名又有利。但一为文人,便无足道。此中深意,大须领略。

    孟子曰:“诗言志。”中国人言志,不言求富求贵,而必志于道。此道即人生之大道。人生并不由外面事零碎拼凑而成,乃由一整体人生中流露出此一切事。一切事皆内本于心。志,心之所存,乃人生之主脑。诗言志,即犹近人言文学表达人生。唐人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死于句下,则更上一层楼乃一小事,又何意义价值可言。古诗又有“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振衣濯足,乃人生寻常事,不知所比兴,则亦无意义价值可言。苏轼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为身在此山中。”此诗亦咏人生。离却人生,庐山面目即不用人识,亦无待吟咏。艺术亦然。山在心中,画山乃画意画心。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若尽在诗中去求画,画中去求诗,则必两失之。苟其作者于人生深处无体会,则其诗其画皆不得臻上乘。书法亦与人品有大关系,更难言宣,唯有心领。

    西方人生则不同,古希腊人乃生活在工商都市中,必向外求取利润。身在都市中,心在都市外。身在工商业中,心在工商业外。其整体人生犹待别求。故希腊有哲学,先创宇宙论,乃以寻求人生论。并无中国人一天人合内外之观念。文学亦向人生外事中求,事务非即生活,乃生中活一手段。文学亦如商品,伪造故事,惊心动魄,得人爱好,乃可沿途歌唱。如荷马史诗,或恋爱,或战争,或神话,惊险奇变,乃始视之为人生。此下又有冒险侦探等故事。要之,非见作者心,乃以迎合读者心。一如商品,唯求合购买者之心。此心乃唯求推广,不求深入。推而愈广,不仅益浅难深,抑且散而无存。

    再言工业。工业附属于商,与附属于农者有不同。中国陶瓷业,能在其作品上十分表现出作者个人之心情。仅以给用,非为商品牟利。又世袭其职,历代安心,精益求精,其所作业即其人生全体所在,故得成为艺术精品。一如诗之为文学,同是通天人合内外。故艺术即人生。西方则乃以商业心情制造,求广销,获重利。亦人生一手段,非即人生。心情异,则其作品亦不同。中国庄子称此心为机心。中庸则言诚,实与庄子机心相对。道家言人生,每于其向外处深言。儒家言人生,则多在其向内处。故中国人必兼通儒道,乃能得人生之全。文学亦无逃于此。

    西方绘画亦附带有商业心情。故必开画展,作画者每以观者心为心,求广销。其心外向,又焉能深入,与中国画又不同。中国于画品中见人品,亦曰写意。但作画先求形似,尚有外面拘束。书法则可一任其意之所至,而流露出其内心之蕴藏。诗文则更可传其内心,而更达于充实光辉之一境。故中国之文学家,则尤在书画家之上。

    中国文学中亦有剧曲歌唱舞台表演,但其品格则较低,故戏剧不得预于中国文学之正统。登台演奏,不论生旦净丑,演员与剧中角色不同,故只论演技,乃成人生一业务,亦藉以谋生。不如吟诗作画,其本身即人生,非业务。倘亦认为一业务,则一文不值矣。登台演戏者,后台卸装,始是其本人。观剧听唱亦仅是人生一娱乐,诗画之为人生修养,深浅不同。

    由此可见,人与事当分别看。人乃生命一本体,事则生命一表现。从广处求,则吟诗作画演剧,可以推而愈广。从深处求,则诗最深,画次之,剧则浅。中国诗最先,画次之,剧最后,此即中国人生贵从深处求一显证。西方演剧,乃文学之开始,文学内容亦即舞台之本事,读剧本不如在舞台下看。多人欣赏,推广更要于深入。故事有大小,人品无高下。吟一诗,听者少。作一画,观者多。演一剧,观者更多。西方人生重在外面广处,则莎士比亚之剧本,宜为文学之上选矣。故戏剧乃西方文学之正统,与中国大异。孰是孰非,此为双方文化传统人生大道所系,非可一言而定。又岂重洋蔑己一时流俗之所能定。

    西方人论人生,重事不重人。如莎士比亚其人莫可考,然其剧则几百年不衰。中国“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八字,作者亦难考,亦难上台表演。然能赏及此,即证其人品之高。此即双方人生不同一例。西方人重事,又重财富。但求推广,不求深入。孔子曰:“为富不仁。”深而求之心,则为富稀能免于不仁。孔子又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孔子非不知富亦可求。季氏富于周公,乃冉有为之求之,而孔子曰:“冉有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孔子又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臆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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