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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知识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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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人群大道亦唯一本于人性之忠信,加之以学,乃可达于道。学即学己之忠信而已。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人之至于丘,亦唯在己之双足。有足自能行而至,有德自能学而成,此亦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不知孔子之道,岂不知己心之忠信,是在好学。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学则自能悦,此亦人之德,在人自学而自知之。中国人教人,在教其内心之自知。西方哲学求知,则在人之外,不在人之内。故必有逻辑辨证,语言有组织,积累篇牍,强人以信。但人亦向外求,外又何限,求而得者不同,则曰:“我爱吾师,我尤爱真理。”中国教人,只自述所知。人有同德,斯亦同知。故中国言教必言化,乃学者之自化,非教者所能强加之以化。

    庄子大宗师又言:“道可传而不可受。”孔子之时习而悦,此即孔子之传道。学者自学自习,乃学者之自得。故学贵自学,得贵自得。西方哲学亦志在传道,而期人之受,不待其化。庄子又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志在传道,不待人之自化,志在受道,不求己之自得,此皆嗜欲。自化自得,此乃人之天机,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天机自发,则所得日进,此乃是自然。

    庄子善譬喻,养生主篇曰:“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人文大道,即今人所谓之文化,如一大燃烧体,发光发热。人在大群体中亦如一薪,能发光发热,传及他薪。此薪已燃烧成灰,他薪仍续燃烧。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前薪已尽,孔子如后薪,发光发热,但亦必尽。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庄子孟子,又属后生,同一发光发热,亦同归于尽。而人群至以永传。西方哲学,各别成家。希腊罗马各自成一文化,又有现代西方文化,文化日进步,前人不如后人,则人死唯有上天堂。故西方宗教虽与科学哲学各相异,而人各有其久传永存之价值。但人之知识,只能知其一部分,不能知其大全体。空间然,时间亦然。中国则以知养其所不知,西方则以互不相知互相争,此其异。

    庄子大宗师又言:“古之真人,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人生所始,如婴孩三年,免于父母之怀抱,虽不自知,而能不忘。百年之生,亦非全知,而多能不忘。故中国人重记忆,乃重历史。西方人则不重记忆,亦不重历史。希腊罗马人,皆不言其始,乃亦不计其所终。现近西方人亦然。皆忘其所始,而又忽其所或终。故西方人乃轻其前后,而重视当身。求变求新,更求自创造。信当世不信先后天,乃至失其为人为我,而卒亦无可知其所将终。心劳日拙,现世则已,其果何为。故中国人尊先贤,畏后生。所知皆从先贤来,能为后生开一始,斯可矣。此亦以其知养其所不知,以待其自化。何尝如西方人,必求自创一真理,为后人永守。后人承此心理,亦求变求新,而所谓真理,亦随此日变日新而俱去。中国人则不求变,不求新,唯此一化,乃自变自新,而仍在此一化中。化即是道,万化而不出此一道。唯儒家言道重人生,道家则推而至宇宙自然,非有他也。

    庄子齐物论,一儒墨之是非。然他篇如人间世、大宗师,多称仲尼,亦及颜渊,乃不提墨翟禽滑厘。虽亦寓言,而儒墨不齐可知。故庄子言至人神人,亦言圣人。老子始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乃见非圣意。庄子言道亦言德,老子则曰:“失道而后德。”庄老相较,浅深自见。老子又言:“绝学无忧。”庄子内篇中有大宗师,既有宗师,则仍主有学。老子主张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而庄子内篇中有应帝王,既有帝王,则非小国寡民可知。则庄子对教育,对政治,仍与孔子儒家有吾道一贯先后相承之大义存在。而老子则言之过激。老继庄后,一如荀子继孟子之后。后人欲求异于孔子,乃多举老聃,鲜及庄周。但阮瞻终以“将毋同”三字得掾,见世说新语。则中国文化儒道两家融通和会之大体系,实亦为历代学人所同契。唯或偏庄老,或偏孔孟,乃若有其相异耳。

    庄子应帝王又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孔子亦曰:“尧舜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民无能名,即似不自己。可见庄子与孔子意实无大异。又曰:“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此语尤有深义。中国人言教,每曰教化。言治,每曰治化。言天地,则曰造化。化待万物之自化。大学言:“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即自化,故曰“反求之己”,“尽其在我”,则在外无所恃。西方人必求恃于外。希腊经商恃财力,罗马整军恃武力。直至近代资本主义恃财力,帝国主义恃武力。宗教恃上帝,科学恃自然万物,必在外有所恃,此在中国谓之霸道。中国尚王道。孟子曰:“霸者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力不足也。王者以德服人,心悦而诚服之也。”尚德必修之身。韩愈曰:“德者,足于己无待于外。”故能弗恃在外。则庄周道家言,实与孔孟儒义无大殊矣。

    应帝王又曰:“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七窍在养生主谓之官知,目视耳听,求知皆在外。浑沌非无知,唯知在一身,融通和合,乃全体之知,非分别之知。若果无知,则何以能善待倏忽,此即儒家所谓忠信之德。忠信非无知,亦乃一全体知,非部分知。死生存亡均已融为一体,何论人己物我。曾子曰:“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浑沌善待倏忽,即此忠信之德。庄子德者成和之修,其言修德即犹儒家之言修身。忠信所以成和。而有子言:“礼之用,和为贵。”浑沌之善待倏忽即是礼。而老子又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则又拒礼于外,引而远之矣。存之内,斯为忠信。表之外,斯为礼。礼即内外一体,宁有表之外而无存之内者。不忠不信即非礼。老子又曰:“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但孝慈即六亲之和,忠臣亦所以成国家之治。老子又曰:“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同犹言浑沌,老子言乃众妙所出,此犹近庄子。老子又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此则又失浑沌玄同之义,庄子断不为此言。唯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则庶近之。故浑沌乃大智之谓。视听食息之知,外取于物,内供之己。物我别,人己亦别。近代个人主义之功利观,一切皆赖七窍之分别知,而浑沌之全体知则已死。庄子之言,仍必会通之于儒义,乃得其真解。

    西方人求知重分别,乃尚空间扩张。中国人求知重和合,乃尚时间绵延。倏与忽,即指时间之无绵延而言。唯浑沌全体无分别,乃能绵延。中国自黄帝尧舜迄于今,绵延四五千年之久,仍然一中国,则唯浑沌之化。西方自希腊罗马迄于今,则唯倏忽多变,而浑沌则已死。庄子应帝王言政治,其大义亦何异于孔孟。唯倏忽分居南海北海,而浑沌乃居中央,空间不同,气候不同,生物不同,斯其民族文化亦不同,斯亦一自然,无可奈何。故庄子意,必求为鲲鹏,能作逍遥之游,庶可以有大知大年。其言不如孔子之亲切,有规矩。然能通庄子义,则更能通孔子义。中国民族文化之所谓知,其庶无所大违越于其所谓道。与西方人之言知识与真理,则大相异。庄子与惠子辨。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惠施名家,其源自墨来。离坚白,近似西方哲学家言。庄子讥之。西方人求知识,皆求益于生。中国崇德性,即自然。好恶内伤其身,儒家谓之欲。故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求知识仅养心之一事。会通而观,中国文化精神昭然若揭矣。今之求知者,又乌足以语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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