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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知识与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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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耶鲁大学前历史系主任卢定教授,余与相识近三十年。去岁香港重晤,在宴席上,卢定言,彼治西洋史,觉人类一切祸乱,皆自知识分子引起。不知中国史是否亦然。余答,中国史,治平大道知识分子负其责。卢定问,何以能然。余答,西方知识贵客观,以纯理性求。中国知识兼主观,融情感,不重纯理性。卢定谓,知识中夹杂情感,易有私见,更增祸乱。余曰,此诚中西歧见所在。中国人言,“士先器识”。识属智,与今人所谓有不同。宴席上未能尽言,仅此而止。

    别后,卢定自美来书,重提此事。余复书,中国道家老子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绝学无忧”。正与尊意合。但中国更尊儒,信奉孔孟。道家庄老特以补偏救弊。绝圣弃智,终非中国人所尚。余欲特撰一文答卢定,事隔数月,乃始下笔为此篇。

    儒家知识从德性起。德性中即有情感。孟子曰:“尧舜性之,汤武反之。”性之,谓一切知识行为由天赋德性来。反之,谓见人如此,反而求之己,乃见其诚然。中庸言,“自诚明”,即性之。“自明诚”,即反之。德性知识,本末始终,一贯相承。德性为本为始,知识为末为终。情感即德性中一部分,而且为重要之一部分。人而无情,即无以见性,无以成德,亦无以为人。宋儒陆象山言,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实乃读了无字天书,即伊尹所谓天民之先觉。中国人学字有两义,一曰觉,一曰效。觉即自诚明,性之。效则自明诚,反之。知识从德性来,而还以完成其德性。

    德性由天赋。人同此性,亦同此德。时时地地人人事事若不胜其相异,不胜其区别,而终必有其共同大通处。中国知识贵通,各种专门知识居其次。如农学、医学、历数、算学、水利、工程等,皆重在事行,唯此等事皆于人群生活关系极大,中国自古即有。然尤要者则在行,即做人方面,即人群相处之道,所谓修齐治平。故知识必贵通。诗经三百首,为中国最古文学鼻祖,然中国人不认其专是一文学。诗以言志,分赋、比、兴,我所志贵能通于人人之志,并贵通于其他生命。如咏夫妇和合,即起兴于雎鸠。而诗以用于政,分风、雅、颂,即通于政治之各方面。政治尤贵能通于事事。故不通人情,不通天道,即无以言诗。不通政事,不通礼义,亦无以言诗。古希腊有荷马史诗,为西方文学之祖,恋爱战争,杂以神话。然文学只是文学,非可通于社会人事,非可通于政治大道。中国古诗亦言恋爱战争,亦有神话,然其本源出发点,则在天道、人情、政府、社会之种种礼义法度。故于中国古诗中,有哲学,有政治学,有社会学,有心理学种种知识学问,而融合会通以为诗。至少不通中国古代政事,即不足以言诗。不通中国古代社会情况,亦不足以言诗。若以近代观念,恋爱、战争、神话,分门别类求之,则全失中国古诗之大意。

    又如尚书,更主要者为西周书,乃中国三千年前之原始史料。非通天道,即中国古人之宇宙观,非通政事,即中国古人之政治学,即无以言书。后世奉尚书为中国史学鼻祖,其实史学中,即包有哲学政治学等,非可专以史学求。故中国古代之文学与史学,皆通学,非专门之学。非可如后人观念,专以文学与史学视之。

    中国后世之史学与文学。其渊源皆从诗书来,亦非可以专门之知识技能为之限。即如屈原之离骚,屈原非一文学家,而离骚非仅一文学作品。又如司马迁作为史记,司马迁乃以史学名家之第一人,史记为中国二十五史之第一史。然司马迁师于孔安国董仲舒,孔安国治尚书,董仲舒治春秋。司马迁之史记,又明举董仲舒所言春秋大义为其著书之大本大法。故以中国旧观念言,史学必本源于经学。以近代新观念言,则史学必旁通哲学政治学。故司马迁亦不得专以史学家目之。司马迁之高出于其他史家亦即在此。

    唐代韩愈唱为古文,为此下一千数百年来中国散体文一大宗师。然韩愈自言,“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则韩愈之文,乃以明道。故韩愈自比于孟子之拒杨墨,以辟佛自任,则韩愈固不以一文学专家自命。韩愈生平并未努力于史,然其言曰,“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此两语十二字,已见中国史学传统主要精神之所在。亦可说中国史学仍即是一种做人之学。政治上为奸为谀,掌大权,乘大势,得意一时,然史家乃诛之于后世。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孔子曰“春秋天子之事”。当时政治领袖不能诛奸谀,而后之史家诛之,使后之继起者知有惧。则不通道,不通政,不懂做人,何得秉史笔。潜德尤不易知,孔子曰,“泰伯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之”。此非潜德乎。司马迁作史记,世家始吴泰伯。伯夷亦让国为一平民,及其终饿死于首阳之山。孔子曰“伯夷古之仁人也”。司马迁史记列传首伯夷,此皆所谓发潜德之幽光。吴泰伯、伯夷远在三千年前,然三千年来之中国人无不知尊崇此两人,又连带及于虞仲叔齐,此皆由孔子司马迁之发其幽光。使非孔子司马迁之高瞻远瞩,亦何以识此两人之能影响后世如是之悠久。但今人则俱不尊泰伯伯夷,又不信孔子司马迁,则又奈之何。

    孔子为鲁司寇,位居三家之下,不久即辞去。孔子亦一平民,然司马迁史记作为孔子世家。孔子非有爵位传其子孙,司马迁宁不知。然古代天子诸侯,爵位皆绝,而孔子则后世崇奉为至圣先师,其家世相传至今两千五百年不绝。司马迁自违其例,以孔子为世家,可谓有远识具百世之眼矣。

    汉代崇经学,孔子春秋列为五经。孔子亦与周公并尊。孟子则在百家之列,与邹衍、荀况、老、庄、申、韩为伍。韩愈特提高孟子,是亦发潜德之幽光。韩愈在当时仅弟子三数人,其学不再传而绝。宋代欧阳修,始一意尊韩,此亦发潜德之幽光。欧阳修亦文亦史,其为新五代史,冯道始见贬斥,此则诛奸谀于既死。故中国之文学史学,乃立名教之大防,文化传统赖以维持,赖以发扬。西方人信灵魂,灵魂界与人生界分别存在。人生短暂多变,灵魂始悠久有常。人生善,死后灵魂升天堂。生而恶,死后灵魂下地狱。凯撒之事凯撒管,上帝耶稣不之问。西方唯宗教始稍近于中国人之讲究做人,但又大不同。中国则仅有此一人生界,奸谀纵得意于生前,亦必见诛于后世。潜德虽幽暗于一时,亦必光昌于百代。其权则在知识分子,中国称为士。士者,知识分子之志道、明道、行道、传道者之称。孔子后,战国时代即成为士、农、工、商之四民社会,而士居其首。故有士贵王不贵之论。其时则王者卿大夫莫不贵士。下至汉代,遂成为士人政府。从政者必以士,故中国知识分子,其权则犹高出于政治人物之上。道统之尊于治统亦在此。如三国时,有曹操、司马懿、诸葛亮,皆士,皆政治人物。然诸葛亮则流芳百世,曹操、司马懿则遗臭万年。南宋秦桧、岳飞亦皆士,皆政治人物。然岳飞流芳百世,秦桧则遗臭万年。人孰不愿为诸葛亮与岳飞,又谁愿为曹操、司马懿、秦桧。故中国人言,三代以上唯恐好名,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名者,是非高下之准则,万世人心共同向背之表示。中国人所谓知识,则首贵于知此。

    唯此等知识分子,实居社会之少数。中国社会多数多能尊崇此少数,服从此少数。故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善钧始从众。西方社会不幸而不见此少数。西方知识分门别类,各务专门,钻牛角尖,一为蛮,一为触,不求相通。西方人重事尤过于重人。人即重其事。各项专门知识之求得,亦即事。中国则在知识与事业之上尚有人。道必求相通。中西史迹昭然。古代如苏格拉底,其社会地位,岂能与孔子相比。中世如康德,社会地位又岂能与朱子相比。即论知识,苏格拉底与康德乃西方一哲学家,孔子则中国一大圣,朱子则中国一大儒,此已大不同。若以中西社会整体与文化传统中之地位相比,则更见其不同。

    即就近代论,中国在晚清之末,民国之初,有康有为、章太炎。论其学问知识,决不能定其为一文学家,或史学家,或哲学家、政治学家等。然论其在社会上所具有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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