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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性情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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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般人想,人该有自尊自信之心。但他人对之不尊不信,他又何从得自尊自信。于是遂在外面客观具体条件上来争取。如今世界各种运动会,如五六人、七八人赛跑,我一身独先,荣获冠军,而他人并不即此尊我信我。此处赛完,或去他处赛,我不必定获冠军。今年赛后,明年又得赛。果使我每赛获冠军,然而体力有限,年老后不能再赛,那番荣誉也便结束了。

    有一拳王,连获冠军,名满全球。论其奖金所得,也该一生温饱无忧。然而年过三十,尚有后半世,还不止三十年。往年拳赛雄风,常在心头,此心放不下。重登台,失败了,以前之荣誉翻成此后之遗憾,追念往昔,情何以堪。

    台中市一青年,远赴美国参加青少棒赛,胜利归来,台湾上下奖励荣宠,已达其极。然而难乎为继。进学校则课业不如人,结婚成家则生活不如人,沦为盗窃,身陷囹圄。中国人称,人怕出名,猪怕肥。又说大器晚成。年轻人享大名,终非好事。所以如运动会等,中国古人向不提倡。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参加运动会艰辛万状奋勉不已,究为忠于何人,岂忠于相竞之敌?抑忠于旁观者?唯得谓其忠于己而已。此之谓自私自利。其所信亦唯己。苟对他人有信,亦岂再有所争。然则学运动比赛,即学对人不忠无信。提倡运动比赛,亦唯提倡不忠无信。西方崇尚个人主义,岂有忠信可言。在中国亦非不知运动有益,乃于农隙有结为渔猎之娱,集群众为一体,以田野禽兽河海鱼虾为对象。人之有技,皆以忠于群。亦唯互信,乃有合作。此乃封建社会一种大典礼。后代又增以敬神赛会。一切高技绝巧,训练表现,皆以敬神,亦以娱众亲群。绝不作彼我相争,更不为自我表现。中国人凡有表现,皆求于古有宣扬,否则对神有贡献,于群有裨益。而岂一己之有可图,又岂彼我之有可争。唯可大众娱乐,又可亲切欣赏。如是则已。

    富贵尤为客观具体博取尊信之条件。然而孔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富贵为何不可求?富贵乃相比较而来,无止境亦无常态。苟其求之,心滋不安。最近台北县一议员贿选议长事发判罪,计其行贿费当达千万。一老友语余,人生尽多乐趣,使我拥千万家赀,一生饥寒无忧,即一议员亦拒不为,何事竞选议长。吾友深擅中国艺术,自有所好,宜其发此超乎常情之高论。今举世之动乱,则全为求富求贵来。孔子所言,亦仍值深思。吾老友所言,亦终不失为一中国人意境。

    中国人教人自尊自信,尤更教人尊信他人。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孔子教人以为己之学,但忠信笃敬似在为人。为人即以为己,忠信笃敬即己心之德,得发舒,得成长,得圆满,自是吾心一大乐。而又到处行得通,自己亦更受人尊信,此诚为己一大好学问,一大好艺术。孔子所好,正在好己之德,在好吾此心固有之天真。孟子亦曰:“辞让之心,恭敬之心,人皆有之。”对人能让能敬,实获我心,焉有不乐。

    吾乡距无锡城东南四十里有一小丘,三千年前,吴泰伯居此,相传称让王山。一千年后,东汉梁鸿夫妇又逃隐来此,故又称鸿山。每逢清明,乡人四集,跪拜瞻仰,尽欢一日而散。一乡人莫不以得亲吴泰伯梁鸿为己荣。此风三千年不绝。余童年亦同享此乐。全国各地名胜古迹,类此者何限。尊人信人,较之自尊自信,高下厚薄,相距何堪数计。

    弟子尊孔子以为圣。孔子曰:“若圣与仁,则我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是孔子学不厌教不倦。其学则曰:“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亦唯于古人知尊知信而已。故孔子乃一意承前,而其启后乃亦因此而无穷。孔子死,弟子庐其墓,心丧三年。子贡又续居三年。心有所敬,非苦事,乃乐事。人人知敬父母,斯即人人有乐。西方人幸得一耶稣,进入礼拜堂,岂不亦西方人一乐。唯乐中仍有求,希望死后灵魂入天堂。中国穷乡僻壤,皆有土地庙,一邑一都,皆有城隍庙。尽人得敬,斯即人人得乐。敬土地,敬城隍,亦有求。但唯求一乡平安,斯较一己私求为胜。唯学则求己之进德成人,斯求斯乐斯益胜矣。

    姑以文学言,唐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为百世之师,而愈之自言则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其谏迎佛骨表,亦为尊信孔子,情不自禁而发。仅免一死,贬官远谪,然而愈之心情态度则终不变,所谓乐此不疲,亦无奈己何也。有来从学者,愈必告以汝倘为古文,在当世无可求,无可得。若仍请不已,愈亦乐为之师。孔子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以己所乐,教人同乐,岂不亦己心一乐事。

    柳宗元与韩愈同为古文,有人乞师事者,宗元以蜀犬吠日为喻拒之。谓唯韩愈愿为人师,己则不敢为。即以此一端论,柳宗元心中实不能如韩愈之乐。斯其心境,亦绝不能如韩愈之高。故后人论古文,柳亦终在韩下。韩愈早年即为伯夷颂,读之可知其心境。然愈死,古文终亦衰。下历数百年,北宋欧阳修起,而韩愈古文仍得大行。西方文学则不然。如希腊荷马史诗,沿途歌唱,听者群集,斯为成功。戏剧亦然。亦意在广集观众,凡所表演唯求广揽人心,广召群欢,但并不求发自吾心之深处。一重内,一重外,此亦中西相异之一端。

    曹孟德始创建安文学,曾为诗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即知曹孟德终为世俗中一醉心利禄之人。月明之夜,乌鹊惊醒起飞。方其倦,亦随枝可息,又何至无枝之可依。是则孟德之心,不如乌鹊之自由、自在为多矣。苏东坡游赤壁赋,引此诗,当时东坡贬黄州临皋一室,亦几于无枝之可依矣。然而赤壁赋中所表现当时之东坡,则较之往年之孟德超脱多矣。所以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终无取于孟德。而东坡则极慕韩愈。两人同为诗文宗师,而曹操终亦不得为一文学家。今人评论古代文学,不复知计较及作者之心情,斯则失之远矣。

    艺术亦一如文学,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则琴中流露出高山声。志在流水,则琴中流露出流水声。是伯牙已能摆脱世间一切人事纠纷,而志在天地大自然,尤能志在大自然中之高山流水,而使琴与心一。此其艺术造诣固已迥出群伦,唯钟子期能知之,闻其琴而知其心。及钟子期死,伯牙遂终身不复鼓琴。是则岂非得一知己,而转丧其己,良可惜矣。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伯牙已能臻此两境界。孔子又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则伯牙似尚未能臻此一境界。此可谓伯牙弹琴尚求人知,未能达于旷怀自乐之一境。以今人言,伯牙乃一艺术专家。以中国古人言,则伯牙似尚未得高为一君子。

    今吾国人,对自己民族四五千年相传敬心信心,全已失去。所幸者,今之美苏,犹为吾国人敬心信心之所在。安和乐利,唯此是赖。但一旦核子战争起,美苏两败俱伤,则不知吾中国十亿人心又将安放何处去。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人生乐事,其端在此。终不知吾国人此下将何所学何所习,此亦仍堪作深长思。

    唯西方人相互间不忠无信,则非有法相绳,亦无以相处。唯中国群相忠信,尊敬相处,乃必有礼,不复需有法。纵有之,乃对极少数偶有事。故言政,中国尚礼治,西方尚法治,亦其一异。今人则尽唱法治,即运动会亦尚法。教人尊法,即教人昌行个人主义,不忠无信,此义又谁欤知之。

    (二)

    人身头部有脑,接受身内外种种感动,而作反应。西方科学家认为脑主宰了一身,但脑只是人身中一部分一机器,又谁在主宰此脑呢?中国人言心,实不指胸中之心。此胸中之心,亦是人身一部分一机器。而中国所言心,则乃主宰此身之全体,但无可指其具体之所在。正如中国人言帝,乃主宰著天,而亦无一具体可指。

    中国人言心统性情,性较隐不易知,而情则较显易知。中国人谓喜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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