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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乐生与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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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人声,呼之喝之,苟一回顾,即亦化石倒毙。路益上,石益多,声益大,终使人不易不回顾。某家三兄弟,其两兄皆已一去不返。最后一弟,乃塞两耳上路,终得此鸟而返。路旁诸石亦尽得复化为人。此乃一阿拉伯神话,后乃知其影响西方实亦多。西方人皆一意向前,虽经失败,而目的在望,仍不回顾。西方宗教哲学乃及文学科学,皆不啻为人指示一能言鸟所在地,教人信从,决心向前。已往之失败,既无同情,亦不回顾。如中国人,尊崇古人,同情不幸,则唯为路旁之石,又乌能终得此鸟。西方文化之向前迈进,岂不如此。

    现代人称中国社会多人情味。其实味犹情,甜酸苦辣咸实一味,犹之喜怒哀乐实一情。物必食之始知味,人必相交而有情。物与人在外,味与情在内。内外和合,而情味生。唯所食异则味异,所交异则情异。能于异中知其同,乃为知情知味。饮食所以解饥渴,然当有余味留在舌根,存在心头,始为乐事。苟事过境迁,饮食下咽,更无留存,是为寡情,亦成乏味。孔子曰:“饭疏食,饮水,乐亦在其中矣。”又曰:“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此谓人生于饮食外,尚有他乐,更深更厚。若仅知饮食之为乐,则孟子所谓乃饮食之人。然孟子以易牙比之师旷子都,则饮食之乐,圣贤亦不讳言。中庸言:“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亦犹谓人鲜不有生,乃不知生之宜有情。无情求乐,亦犹不知味而求饱,则仅求为一饮食之人而不如矣。

    余家在江南鱼米之乡,干饭稀粥已不知有几多作法。自冬至至岁尾,农家种种糕团,亦不记有几多名目。鱼虾果蔬,俯仰即是,若可一拾而得。又家家户户各种腌菜腊味,多者可有二三十色。孔子曰,“贫而乐”。饮食知味,最普通,最基本,亦最易得。然亦经两三千年文化积累,乃有此成绩,非偶然而致。

    又余家曾住北平,佣一车夫,擅制面食,品类多种。余常至灶间赏其技。对日抗战时,余又历各地,皆有特制饮食,价廉而味美,易得而难尽,此亦即中国贫者之乐。今人皆必谓西方物质文明远胜中国,但中国之庖厨烹调,能在物质中深藏人文精神,西方饮膳乌能相比。姑举茶与咖啡一项言之。咖啡味浓刺激,多饮易厌,茶味涵泳,自唐迄今实历千几百年之演变。亦如西方都市味浓少变,居久易生厌。中国乡村味淡多变,久居而安,不易厌。故品茶乃知茶味,品人则知人情。而人之高下亦以别。财富权力唯有争,唯有斗,无能品。今日国人亦尽尚争,不知品。回念数十年前,穷村三餐较之今日市肆之一席千金,其为味或有过之。然年老知味者,则亦与日俱逝。既无老成人,亦少典型,渺不再得,世运堪嗟乃如此。

    中国人言声必及韵,言色必及采。此犹食之有味,生之有情,皆在质体之外,有余不尽。而其感动影响,留在人心,则唯深唯厚。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此非孔子不信有死有鬼。苟无生,何来死。苟无人,何来鬼。声色而无韵采,声色倏去,复何可乐。然使无声色,亦无韵采可求。生可知,死不可知。闻声乃知韵,知生斯知死。中国人又言风采风韵风味风情。风亦非质体,而在人心和通相互感动影响之间。孔子又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其实风起于青苹之末,果无草动,何来风生。然而今世之抱物质主义以为生者,此皆知有草而不知有风,死即绝灭无余存。后世人生,皆从前世来,故中国人谓前世人生为神。中国人又言神采神韵神味神情。自自然言之,则曰风。自人文言之,则曰神。神与风亦无大分别。西方人言人体美,必先论三围。中国人则曰神采风韵,风神绝世。即一颦一笑,亦必有风有神。若唯知三围,则必寡情乏味,归于一堆泥土,复何风神可言。

    晋宋间有陶渊明,史乘列之隐逸。隐藏尘俗之中,而又逸出于云霄之上,斯诚人生一种至深厚之韵味。其诗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韵味固非言辞之所能辨白,然使人低徊神往历千五百载而不能已。斯文学所以尤为人生韵味之所在。

    即证之家人父子之间。中国人以三十年为一世,父母三十生子女,父母为前世人,子女乃后世人。然子女一世则无不深受父母一世之影响。中国人教孝,父母之生,子女应无不知。父母之死,他人则谓其已去,其子女仍感其常在心头。故知生方知死,死与生乃同一存留。人鬼之间,息息相通,此即所以为神。但家人父母之死,三世而绝。贤人君子之死,则其生常在。不唯在其家,抑在于天下,如孔子岂不上下古今四面八方而常在。中国人之视人生如此,此之谓大群主义之精神人生。与近世个人主义之物质人生大不同。前人已死,后人继起,在后一世之人心中,绝不留存有前一世。唯有向前追求,更无向后回顾。但求乐生,不知哀死。寡情乏味,虽千言万语,亦难道尽其种种。此则唯个人主义之物质人生为然。则复何乐生哀死之有。

    (二)

    人各自爱其生而畏死,则其世易治。人不爱其生,轻生而不畏死,则其世易乱难治。此理甚为明显,可不详论。

    今问人为何不畏死?曰轻生,不自爱其生,故不畏死。再问何以轻生不自爱其生?老子曰:“为其生生之厚。”家畜一豕,他无所有,转觉其家之可爱。女主中馈,不务外勤,其家乃可安。此皆生生之薄,乃有此心理。今则成为一科学世界,机器世界,各项机器增新无穷,农渔工商各业,衣食住行各项,皆赖机器。人力为副,退居次要,或不重要地位。家中电灯、自来水、冰箱、电风扇、冷气机、暖气机、电锅、电话、电视、吸尘器、洗衣机、汽车、照相机、手表、计算机,凡此之类,举不胜举,覼缕难尽。此可谓生生之厚矣。而人力乃无所用。故人之生亦唯机器为贵,而自身人力,皆遭蔑视。于是乃轻生,不自爱其生,而转爱身外之物。非此诸物,亦即无以为生。

    但此身外之物,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我得其十其百,所缺何啻千万。抑且必求变求新,历时三载,家中所有诸物皆陈旧,非另换一套,则将无以见人。故凡我之所尽瘁耗神者,皆为获取此诸身外之物,而非一己之生。非此身外之物,亦即无以成吾生,则其贵物而轻生也亦宜。

    故物质世界愈前进,则人生价值愈后退。资本工商业愈发展,则人生情味愈减缩。身为一汽车司机,日入甚微。如此人生,复何意义可言。只有驾驶前进之顷刻,始若稍可快意。车经平交道,复何耐心停车枯待。驶车直前,与火车相撞,此司机当场死亡,而其他司机闯越平交道而身死者不断继续而来,此之谓愍不畏死。人生贵在能快意,彼何尝存求死之心,乃求当前之快意。此种心理,亦宜同情。行刺大总统,行刺教宗,亦何尝与之有深仇大恨,但亦求得一时之快意而已。今群众方以小心谨慎告诫汽车司机,世风方趋于轻生不畏死,以务求一时之快意,则此告诫宜不生效,更何论于古训。

    今日世界大量需用人力者有二,一曰军队,一曰警察。警察不许人快意,唯专以法律束缚人,则亦徒增人之不如意。军队则仍亦自求快意。苏维埃派兵直入阿富汗,一时何尝不感有快意。美国飞行太空梭,则所感快意益甚。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未满四十年,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咄咄逼人,呼之欲出。生不如意,乃求一时之快意。然此快意则仍须在物质上机器上求之,此乃今日世界形势之无可奈何者。

    马克思主张唯物史观,则全部西洋史,实尚未到达此境界。而此下演进,则物质势力日益增高,马氏观念恐不久终将实现。人生所求唯在物质方面,所凭以求者,仍在物质方面。以前是以物质来供献于人生,此后则以人生来追随于物质。物质进步,始是人生进步。人生之于物质,一如影之随形,则宜乎其轻生贵物不畏死,而唯恐物质之不具备,不满足。伸于物,而屈于心,则姑于仅备之物质上求获一时之快意。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亦何可违逆。

    释迦指出四大皆空,教人归于涅槃。僧尼皆单身出家,逃深山,居佛寺,以求其道。然跳崖自杀,绝食自尽,凡诸轻生事,皆所力斥。耶稣教则以十字架为标帜,此非轻生不畏死一象征乎?人生自始即一罪恶,则生自不足重,尚复何爱于此生。所爱乃在死后之灵魂上天堂,则复何死之足畏。故在西方史上,宗教战争屡见迭出。逮于文艺复兴城市兴起,古希腊罗马之物质人生重见追求,而始有今日之欧洲。然则唯神唯物,实同为轻生不畏死之一种表现,则无怪于西方之卒有今日矣。

    余生八十七年前无锡南郊四十里外一乡村,其时现代西方种种科学机器皆未见。一家墙上悬一大自鸣钟,则家家欣羡。一人进城摄一照像,则人人争慕。不忆何年,乃始见有电灯、自来水、汽车与飞机。然至今回想,当时亦确然一人生,其与今日实亦无大差异。因此追想及于两千几百年前,孔子、老子亦确是与我相似同在一人生中。孔、老当年之物质生活,一切条件,当较我幼年时远逊,自不待论。单就我一人之心境论,则幼年愉快实远胜于晚年。再就古今人之生活与思想观念言,则孔、老当时之一切,又岂余幼年所能知,所能遇,所能相比拟。可征物质人生愈进步,精神人生或当愈退步。今人乃专以物质与机器来作人生一切之评价,亦终宜其更无有称心满意之一日矣。则又生何足爱,死何足畏乎?余老而贫,乃幸得有幼年一番境遇,又多读中国古人书,乃不禁发此怪论,则幸读者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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