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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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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上通于天,下通于群,有德方有言。则盈世之鄙薄,又何伤孔子之毫发。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将死,其囿方解,其德或露,故有善言。今日工商自由社会亦临将死之际,容有善言,如鸟哀鸣,则亦天地生人之大德,而人生乃亦终有其可望。

    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孔子之德生于天,然亦成于其学。学以成己,其悦如何。孔子又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门师生讲学,成己亦以成人,其为乐又如何。然天有不可知,人之生能上达天德,斯亦宜有不可知。就私人小生命言,人不我知,此亦可愠。就人之大生命言,则世代相传,后生可畏,岂知来者之不如今。言垂于世,有私淑艾者。孔子百年后出孟子,私淑艾于孔子。自此以来,两千年私淑艾于孔孟者,又何止千百人,斯皆孔孟之复活长生而不朽。亦有未闻其言而遥符其德者。均在大生命中,其德相符,亦即己之不朽,而又何知不知之辨,故人不知而不愠。

    中国后世多以文章为立言,然亦必有德,其言始不朽。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到处可采,山到处可见,然渊明之采菊见山,乃有渊明之心之德之存在表现。诵此十字,而冥然有会,则渊明其人亦恍惚如在诵者之心中。此亦即渊明之不朽。陶渊明后有杜子美,皆以有德之言成其不朽。即如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己独酌,若觉有三人同欢,此亦太白一诗之心情与意境,亦即其心德之流露。诵其诗,想见其人,斯亦即太白之不朽。又如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此与李太白心情意境又异。一人忽若成三人,斯即不孤寂。举世忽若只一人,其孤寂之感又如何。然在此大生命中,必有会心之人。或前在古人,或后在来者。斯则子昂之不孤寂,乃更在太白一人独酌之上矣。此即子昂之不朽。故凡所不朽,皆在己心,而又何求于后世之不朽,此即其心之至德矣。

    中国人重心生活,故其诗人亦多直吐胸臆,道其心事,自古诗三百首以来皆然。故曰:“诗言志。”心牵于事,即不成志。诸葛孔明澹泊明志,其心澹泊,即不牵于事。诗之外有文,战国时有乐毅报燕惠王书,有鲁仲连义不帝秦,皆千古至文,亦皆直道己志,不为事牵,乃卓然见其为人,即卓然见其居心。苟心随事转,心不为主而为奴,所谓心为形役,仅知有身生活,则生老病死四字足以尽之。鲁仲连曰“唯有蹈东海以死”。死者此身,非此心。孔明亦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者亦此身,其心报先帝以驰驱,亦驰驱此身。心则主宰此驰驱,此谓之志。志不俱死,既非苦痛,亦非空幻。中国人生之不朽,即不朽在大生命中,亦即在此方寸间之一心。故诵中国之诗文,而中国之人生亦宛然在目。西方人生与中国异,亦即观其文学而可知。今国人唯求西化,移西方心易己心。见中国古人心,厌恶之唯恐不远。读中国古诗文,谥之曰死文学。若就五千年中国文化大传统言,则谁死谁不死,宜仍当有辨。

    唯心生活则仍必寄托于身生活。不论其身之在廊庙,在市井,在田野,在山林,处身有别,而心则可通。此相通处,即心之德。如人身耳目手足五官六脏各有所司,而通于一身。主宰此相通者即心。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行尸走肉,身又何贵。身在家,则求通一家之心。身在国与天下,则求通一国一天下之心。故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是皆以修身为本。

    修身则以正心诚意致知为本,此心此意此知,则又必外见于物。大学八纲领首格物。不论在农村社会封建社会工商自由社会,物各不同,必当随物而格。此格字,即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之矩字。即在一家之中,父母兄弟姊妹乃至夫妇,此心皆有爱,而所爱有分寸之不同。贵合格,不贵过格与不及格。则大学之格物即孔子之中道。一家然,一国一天下亦然。大生命一气相通,而有理存其间。故朱子言仁者,心之德,爱之理”。德在心在内,理在物在外。故朱子言:“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达。”心物一,即内外一,天人一。亦即我之大生命所在。

    大学三纲领曰:“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德即此心。此心即人类之大生命。故明明德则必亲民。即在犬马,亦非终日蹄啮吞噬之为生。程子曰:“观雏鸡可以知仁。”雏鸡之相处,与其母,亦有相亲相安之状,亦即其心其德,其仁其善。即此亦是大生命中一表现。倘悖德违仁而徒务外在之功言,则为祸为害之烈,乃别有其不朽。故中国儒家孔孟以来,即少言叔孙之三不朽,即防其德、功、言三者之皆化而外在,失其中心内在之一德。今则人生进步,乃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之相争相杀。徒慕其经济之财力,与其武装之强力,而曰唯我个人之自由。此吾国人今日之所心慕。而西方人则尚存一身后天堂可资归宿,否则又何至善之可止。幸吾国人其三思之。

    抑中国古人言,凡有生必同有此身此心此德,此心此德皆禀赋之于天。此不专为中国人言,乃同为天下人言。故曰:“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先得此心此德之同,乃同为中国之大圣。孔子欲居九夷,或曰九夷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释迦、耶稣亦夷狄之人,其道来中国,中国人同以圣人视之。但孔子之与释迦、耶稣,其果孰为圣人之正乎,于何正之,亦正之于我国人之心之德之同。今日吾国人既不以孔子为正,又不以释迦、耶稣为正,乃一正之于银行中之美钞,武装库之原子弹。而反之于心,终有未安。举世之乱,乃由此起。故中国古人之所言,依然可证验之于当世。今日吾国人之所非未必非,所是未必是,亦唯有曰“明明德以亲民,以止于至善”而已。

    人生有死,此乃人类唯一大事,即释迦、耶稣、孔子所欲格之唯一重要之物。但三家对此所知各有不同,然三家之所从格,则同由诚意、正心来。今日世人所知曰美钞,曰原子弹。赖美钞以为生,是曰贪生。遭原子弹而死,则为枉死。于贪生中求免枉死,今日人类生死问题则此一语足以尽之。但今日美钞之主要任务则为制造原子弹。是不啻以贪生为捷径,以枉死为归宿。此诚一种至愚极蠢之想法。而美钞之与原子弹,则终不能不认为是一种聪明绝顶之发明。唯与中国人之所谓格物而致知,则有其不同而已。

    果如孔子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则芸芸众生中,宁不再有释迦耶稣孔子之复生。是则非有世界末日,即为大涅槃,否则为天下太平。此三境界之展开,终为人生必有之三结局。美钞之与原子弹,则皆产生于耶教世界中,是耶稣之人生原始罪恶论,亦信而有征矣。若果世界末日来临,或亦可谓其犹近似于释迦所想望之一大涅槃。唯吾中华子孙则沾溉于孔子之教言以为生者,亦积两千五百年之久,天下太平,终非世界末日。此则当警惕者,亦终以吾中华子孙为尤然矣。

    若使孔子而生今日,诵李太白诗,方其月夜独酌,岂不有释迦、耶稣两影可以伴饮。孔子而时代化,是亦可陶然而醉矣。若诵陈子昂诗,则知我者天,亦可怆然而涕下。然而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则吾心之怆然亦从心之所欲而已。其与良夜之独酌复何异哉。是则孔子生今日,亦必诵太白、子昂之诗,是亦终不失为一中国之人生。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今日吾国人亦多乘桴而浮海,此亦皆可为今日之孔子,其亦终将有契于孔子之所言乎。企予望之,企予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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