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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自然与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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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信古好学,西方人则重自我表现。中国文化寓有极深厚之时间性,西方文化则重在空间之扩张。西方亦有自然,但不如中国乃为人文化成之自然。中国亦有人为,但天人合一,内外合一,乃成为一种极天真极自然之人文。此乃其大异所在。

    历史记载人事,亦一种自然之学。中国历史远古即有。西方历史则极为迟起,既重现实,则前代人生有所不顾。罗马帝国崩溃,乃起后人之惊讶。何以若大一帝国,竟而一蹶不振。于是乃旁搜远索,网罗一切零散材料,编排比次,写为罗马衰亡史一书。西方之有史学,可谓肇于此。但史学记往事,须求真实,不当张皇夸大,尤其记一国之衰亡,更无可张皇夸大处。于是遂继起有文学、史学之争。中国则诗有雅颂,宗庙歌唱,文学亦即史学。司马迁成史记,为中国正史二十五史之开山祖。其书之文学,亦卓绝千古。文学通于史学,中国人并不以为异。马迁有言:“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是乃马迁之一番历史哲学。文史哲三学,在中国,乃可混然一体,不得显为划分。此下不详论。西方文史哲为学,则可各自独立,相互不顾。故中国学问,和而不争,一若皆本于自然。西方学术间,则争议纷起,尽出人为,违于自然。

    重学重问,则其心中常有他人之存在。重自我表现,则其心中常有一自我,求标新立异,跨越他人,以成就其一己。故西方自有史学,亦即分门别类,纷歧百出,政治史社会史等,难可缕举。其在中国,则社会之上必有一政府组织,政治之下必有社会基础,上下一体,无可划分。即如先秦时代,诸子百家兴起,岂非当时一大事。但究该划入社会史抑政治史,岂不转成一难题?汉初社会又变,史记有货殖列传、游侠传、儒林传。若此三者尽归入社会史,则仍必并入政治史,乃见当时之真相。若谓儒林传宜归入政治史,则货殖、游侠又何一不与政治有关。合而观之,始成史学。分而成书,则一鳞片爪,真相难明。

    又如魏晋南北朝隋唐,门第鼎立,此又中国社会一大变。然若将门第归入社会史,则各朝正史又将如何写?今人则谓中国古人不详知社会史,不知中国社会史已尽融入正史中。今人必以西方眼光读中国书,则宜其有此误解。佛教东来,下迄隋唐,此又中国社会一大变。宋代理学兴起,书院讲学,直迄明清,此又中国社会一大变。释氏出家逃俗,正史中只约略道其情况,山林僧侣之思想行事,则别以专史详之。宋明理学家,仍如汉唐之儒林,正史不得不详。若专写中国社会史,岂可只详释老,更不提儒学?又岂可一并付阙,则不成为中国之社会史。又如宋代之义庄,以及宋代之乡约等,皆归入社会史,则以前之门第,此下之书院讲学,又何得不列入?书院讲学列入,则如东汉马融、郑玄等,俱当列入。而洙泗孔门早当列入。其他当列入者又何限。推类求之,必将见其扞格而难通。

    中西社会不同,斯历史记载亦不同。国人尽可不通希腊史,而径读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之书。亦可不通中欧史,而径读康德、黑格尔之书。但岂可不通春秋战国史,而能通孔、墨诸子书。又岂可不通汉史,而径读董仲舒之书。不通宋史,而径读程朱之书。故专治哲学,在中国学人中,即为不通。因此中国无哲学与哲学者之专称。

    近代国人,写中国社会史,乃将端午竞渡、中秋赏月等,尽量纳入。不知此乃社会风俗,而在中国,风俗与教化,又融为一体。风教间,文学又是一大项目。诗经有十五国风,楚辞有九歌,两汉有乐府,魏晋以下有世说新语,唐代有太平广记,宋代有宋稗类钞,元明之际有元剧,有水浒传,明代有金瓶梅等,此等皆文学书。又如清初顾亭林有天下郡国利病书,非文学,而实为明代社会经济一部主要参考书。其他有关社会问题之书尚多。不通正史,此等皆无可详论。今人读大学历史系,即不理会文学。又治社会史,即不理会历代正史。又不通历代之教化风俗。又或将社会史与经济史相混淆。要之,历史乃一大整体,不会通以求,则真相难得。此乃一极自然之事。多为之分门别类,则出人为,非自然。

    西方又有经济史,特为最近国人所重。中国以农立国,国之本在民,民以食为天。敬授民时,乃古代政治一重要项目。又井田制度,受田者既非农奴,而授田亦非西方之封建。又兼有庠序之教,俊秀得进为士。秦汉以下,井田制度废。而轻徭薄赋,俊秀皆得经选举考试入仕。其他如农田水利,更为政治一要项。史记河渠书,历代漕运制度,清初胡渭禹贡锥指所载之历代治河防灾政策,何一不以农业经济为重。其他工商业,自汉代盐铁政策以下,相承有一贯之政策。通商惠工,而不使走向资本主义之途径。考论中国经济思想与经济制度,舍弃正史,则无所本。汉代如晁错,唐代如陆贽,其所抱之经济思想与经济政策,莫不一一与当时之现实政治息息相关。但在中国,乃无特出之经济学与经济学者,正如其无特出之政治学与政治学者。社会学亦然。融通协合,不再多有分别。则其无一部专门经济史,固亦宜然。

    中国经济无不与社会政治有其紧密之相关。如顾亭林天下郡国利病书,网罗晚明各地经济情况,分别撰述,而追溯渊源,有远至数百年千年之上者。故治中国经济史,不重在年代分别,而尤重在地域之分别。中国疆土广,生产富,工商业各具地方性。利病得失,既相通,又相别。政府之各项制度总其成,又以社会风气立其基。故如经济,必当由通学,不得为专家。即读顾氏此书而可知。

    故治中国史,又必通疆域舆地之学。汉书有地理志,唐有元和郡县志,宋有太平寰宇记,明有一统志。舆地疆域之学,遂或从史学中独立,而有若与史学并驾齐驱。各地疆域志,自魏晋以下已极盛。唯其书多失传。至北宋,有吴郡广记续记,类此者当可二十种左右。此下愈兴愈繁,分省分府分县,莫不有志。下至清代,如吾乡有泰伯梅里志,此乃与无锡同城之金匮县所辖之一部分,东西南北各不逾二十里之一小地区,乃自吴泰伯以下三千年来,社会经济,人物文化,靡不毕载。乃成为一最小型之地域史。下至一山一寺有志。一书院有志,风俗经济,人物文化,莫不归入,融为一体。此亦本之自然,非出人为。西方一多瑙河,一莱茵河,既非长川巨流,两旁又疆土分裂,诸国骈立。此皆违背自然,事出人为之证。故西、葡、荷、比,各自立国,不能合并。甚至如英伦三岛,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虽同为一国,犹必分疆裂土,各有其独立之鸿沟。此尤西方史不自然一明证。

    西方人群尊耶稣,必分天堂人间生前死后以为二,此亦为一种违反自然之信仰。又必共推一教皇,乃有马丁·路德之新教兴起。新旧教相互冲突,遂成西方史上一大事。而新教中又宗派繁兴,分歧百出,几于难可指数。此又一不自然。中国佛教寺院林立,分宗分派,亦在疆域上。如禅宗有南岳、青原之东西分峙,临济之北方特起,此亦形势自然。倘亦必推一佛教皇,以为一举世之宗主,则纵无争端,必多弊端。人为之不可久,亦自然趋势所必至。余又论东西方之音乐,亦一重自然,一本人为。已详别篇,不再论。其他类此者尚多,俟读者推类求之。

    其实此一东西文化之大分别,乃从农业商业来。中国以农立国,故崇尚自然。西方古希腊即以商立国,乃重人为。其相异处,人人易知,不烦详论。而工业则界在两者之间。中国农工相连,即如歌舞,亦属工,故又连称工艺。中国一切工业皆趋向于艺术化,实则乃天人合一化。而西方则工商连言,乃日趋于机械化,而唱歌跳舞等则不谓之工。艺术必求精制,若系人为,而忽视其本源之同本于天,亦出自然。机械则求赢利,亦若自然,但实一出人为。此中奥义,恕不具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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