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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尊与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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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地君亲师五字,始见荀子书中。此下两千年,五字深入人心,常挂口头。其在中国文化中国人生中之意义价值之重大,自可想像。但在西方则似乎仅有天与君两字。耶稣自称为上帝之独生子,上帝事由他管,凯撒事则由凯撒管。天上人间划然分开。但他则由凯撒管了,钉死在十字架上。此后罗马皇帝亦信了耶稣,但上帝只管皇帝之死后,人间事则仍由皇帝管。一时有神圣罗马帝国之想像,但终于做不到。政教分离,天与君在西方遂生死两界分别为两尊。

    孔子亦尊天,论语可证。庄老道家,以及邹衍阴阳家以下,乃天地并尊。有些处则地代表了天。天高高在上,那管得尘间私人一切事。尘间私人亦无法一一接到天,于是在人间由君来代表天。西周统一天下,上推文王为开国之君,乃言文王之神在天,克配上帝。诸侯来朝,皆祭文王。在其国内则只祭其境内之山川,所谓河岳之神是已。民众则只祭土地神,即所谓社。稷为五谷神,天子祭社稷,则天上人间同有尊崇融成一片。而人间则自有尊卑之别,故民众不得径祭天,只祭土地神。

    周文王天下同尊,祠在京师,列国诸侯须赴京师与祭。在其国内,唯得祭其开国之祖,不得祭文王。卿大夫亦各祭其祖,须陪赴诸侯之祠,始得祭其国君。故唯上帝与天子乃天下所共尊。此下则人各私其私,亲其亲。天子则以至尊待天下以至公,此下诸侯卿大夫各等职司,层累而下,斯民各得所亲,可各伸其私。层累而上,以获天子与上帝至尊之兼顾。故俗言天高皇帝远,尊而不亲,而仍觉其可亲。此乃中国人文大体一极细密之组织,务使此总体之尊而可亲,此乃其极深用意之所在。

    西方如古希腊,尚未成一国。城邦分治,选民集议,亦并无一共尊共亲之对象。故希腊社会,实为一无尊无亲之社会。个人主义之功利观念,遂得普遍流行。

    罗马帝国建立于武力,故其社会,乃有尊而无亲。耶教传入,群信上帝天国,仍是有可尊而无可亲。或可尊在上帝,而可亲则仅在凯撒。罗马人亦知有家庭,但尊父,称父系家庭,社会则尊法律。故仍若有尊无亲,则大群集居,宜趋于崩溃,而无可收拾。

    中古封建时代,堡垒贵族,亦各仗武力。若论大群,则亦无可归向,当时有神圣罗马帝国之幻想,欲依上帝神权来统治各贵族。以教廷之教皇为代表,其地位乃高出封建贵族之上。然政教终属分离,教皇实无权力来统治贵族。于是私人内心要求直接上帝,则反觉教皇横梗其间,乃有马丁·路德之新教兴起。实际则终有文艺复兴之城市兴起,此乃希腊型之复活。继之而有现代国家,则为罗马型之复活。于是政治所尊在人间,宗教所尊在天上。而帝王专制,终非可尊,遂又有人权运动之革命兴起。政府改为民选,政治元首成为公仆。独立平等自由人权之呼声,弥唱弥高。人类大群,乃无一共同所尊。于是在国内则争财富,乃有资本主义。国际则尊武力,乃有帝国主义。西方社会乃彻头彻尾,只向个人主义之功利观念一途上前进。

    至于宗教所尊之上帝,则转觉各人可以私下相亲。但耶稣明说,富人上天国,如橐驼钻针孔,而资本家大富翁,仍亦信上帝。似乎上帝亦仍许其进入天国。此如父母之亲其子女,子女虽骄纵,父母终亦不忍深究。是则上帝之道,亦不能如人世界父母之教子以义方,当终不能领导此世界,唯留人一条可亲之路而已。故近代西方虽自然科学备极发展,天文学、物理学、生物学、新发明竞起,处处与宗教信仰有冲突,而科学宗教终亦并存。不忍放弃其一,亦只为此。

    中国社会则不然。虽说天高皇帝远,而地在天之下君之上,则可尊又可亲。人生必在地,天亦必倚于地而见,政亦随于地而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天地人之关系,亦可据是而见。故地之可尊。一如天与君,而其可亲则过之。中国人言天人合一,其最显见者,则莫过于人地之合一。凡一名胜,必有古迹。凡一古迹,皆成名胜。圣贤明德,乃与河岳山川结不解缘,同尊同亲。即如城隍土地神,到处有之,皆与其地之孝子烈女,忠臣义士,亦同尊同亲。人生地上,后人乃若与前人同群同生。长宇广宙,融成一可亲可尊之境。故中国古人,言天必兼言及于地。中国人之天地并言,亦中国文化一特征。又由土地而旁推及于金木水火,地上万物,合为五行,同此德,亦同此心,可尊可亲。人地合一,乃天人合一之具体实证,而为人生之最安乐之所在,亦为人死之最后归宿处。中国人从未认为人死必离开地而升上天去,此亦与西方信仰一大不同处。西方人之视地,则唯有利用价值,既不亲,更亦无足尊。而中国人之人群相尊,尤其尊师,乃有更在其尊地之上者。

    人之有生,赖于父母。故父母之尊,实可上拟于天,而亲尤过之。中国五伦最重孝,孝为百行之首。故父母之尊乃在君之上。中国人只言移孝作忠,可见人当先有孝,亦必共有孝。出而从仕为臣者,遇父母丧,必告假乞归,守哀三年,君丧则无此礼。故不孝则非人。既有孝,斯必有尊有亲,不能有个人主义。人之孝其父母,乃本其有生之情义,非为功利。孝如此,百行亦当然。天地生人,亦非为功利,乃一大自然。中国人言道义,亦一本于大自然。故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仁义亦天地大自然。故人亦必以仁义为情义,而岂功利之足云。

    明此天地人之自然大道义以教人者是为师。不明此道此义,则人而非人,故人生自幼即从师受教。师之可亲,拟于父母,可尊则尤有在父母之上者。父母生我,使得为人。师教我,使知为人之道。父母之亲,则若有私。师之尊,则一本之公。故父母重抚育之慈,道义之教,则在师。若父母教子女以孝,似若父母有私,故父子不责善,又易子以教,乃见道义之大公。

    韩愈师说篇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人道即天道,人道沦丧,祸乱相循,天道亦无以见。人生必有业,业皆以善道,亦即以善我之生。君亦一职一业,亦有君道,亦待师之教。故人群中有师,其位当犹在君之上,为君者亦必尊师。孟子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纣无道,乃为一夫可诛。则为君者,亦必尊道尊师可知。于道于业有惑,则赖师为之解。故传道授业解惑三者实一事。

    圣君必推尧舜。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非言必效尧舜之为君,乃学尧舜之为人。为师莫高于孔子,孟子曰:“乃我所愿,则学孔子。”然不曰人皆可以为孔子。故孔子弟子曰:“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则师尊于君,中国古人早有定论。故人可以不仕,但不可以不学。人可以不亲于君,但不可以不亲于师。中国人重道犹过于从政,尊师尤过于尊君。自称弟子,则视师犹父兄。又自称门人,犹言家人。孔子死,门人心丧三年。孔子曰:“回也视我犹父,我不得视犹子。”则孔子颜渊,岂不如父子之相亲。

    孔子终生,门弟子七十余人。此后师道益广,而弟子之亲其师,则若无减。即君之事其师,如东汉之明、章二帝,其尊其亲,亦一如社会之平民。下及北宋,王荆公、程伊川为君师,争当坐讲,君为弟子当立而听。当时从之,后人亦未有非议。则中国天地君亲师五者中,唯亲与师为最当亲,亦最当尊。自孔子以下两千五百年来未有变。事例昭彰,不能缕举。

    人生有亲,乃由人之性。亲中又有尊,乃属人之行。仁本于性,乃见人之德。智由于行,乃成人之业。生而不知有亲,是为不仁无德。生而不知有尊,是为不智无行。尊必尊其亲,亲必亲其尊,尊与亲又必相和合融为一体,斯为德性与事业行为之合一,即仁智合一,此为人道之大本,乃人生之原始与归宿之所在。西方人男女恋爱结为夫妇,斯亦成家。但父母子女之爱则较淡。子女成长,各有婚嫁,又别成家。故其人道,似以夫妇结合为中心。异性相合,乃暂时的。中国家庭以父子相传为中心,世代绵延,此为长时的。兄弟亦可分财别居,但同尊一父母,其精神则仍属一家。于是世代相传,由家成族,有祠堂,又有义庄,绵延至数百千年以上,仍有一共尊之祖先。

    母族则称外家,为表亲。故中国乃为一宗法社会,古代之封建政治亦由宗法社会来。由亲亲而贵贵,中国民族之大一统乃在此,与西方中古时期之所谓封建大异其趣。故中国古代之封建政治,以生物学言,乃同一血统。以文化学言,则由亲亲而达于尊尊,乃同一德性。尊君亦尊其祖先,亦尊其所亲,非凭权力以为尊。井田授地,亦非农奴,君民上下一皆有其所亲,仍属平等。

    亦可谓中国社会乃一个人中心之社会,而非个人主义之社会。人孰不有父母祖先,亲而尊之,斯一家一族即以个人为中心,但绝非个人主义。或疑中国社会重男轻女,但在一家中,母更亲。周人尊其祖为后稷,但生民之诗述及后稷母姜嫄,而不及其父,岂此之谓重女轻男。依西方人观念来解释中国事,必有难圆其说者。姬、姜两族,世代联姻。果使男女必争平等,妇不为媳,婿不为子,子女各自成家,不复亲其父母,则只有效西方之短暂家庭。亲既不存,尊又何来。人之所亲所尊,不从其自然内心来,乃转从外面财富权力来,人生苦痛即由此。若不尊财富权力,而求一共尊,则唯有宗教。但上帝耶稣,可尊终不可亲。而仍留一凯撒,强之必尊,故遂不断其独立平等自由之要求。但人类之群体又何从而维持,于是尊凯撒转而为尊法律。近代西方之民主政治,必得三权分立,民主乃由法律来。然法律亦终非可亲。人群相处,而心不相亲,又何以善其群,此诚一大问题。

    故人群相处,终必建基于各人内心之相亲。有亲斯有尊,尊必本于亲。则天理人情,吾道始可一以贯之矣。此道由师而传。师之传其道,则首贵教人以修身。大学言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实修身只在修其心,此曰明明德。必使其心知所亲知所尊,则齐家治国平天下皆一以贯之矣。修身则必由己,不能由他人作代,亦不能由己代他人。故唯修身乃最独立最平等最自由之人生大道,而必属于个人。其实一切可亲可尊,皆由各自一己之心来。而己心之有亲有尊,乃更见己之可亲可尊。故谓中国社会乃以个人为中心之社会,但绝非个人主义。

    西方宗教信仰似近中国之所谓道。唯中国人于人道天道有分,故曰:“天道远,人道迩。”而耶稣不就本身可亲之人道,而只教人信在远之天道,此则与中国异。中国以人教人,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非自创教,乃称述古人以为教。汉宋儒教,皆承孔子。故其道乃人群之道,乃我民族自古相传之大道。可广大,可绵延。今人乃讥中国人为守旧泥古,宇宙间宁有一日新月异之上帝与天堂?又宁有一日新月异之国与群?唯个人在人群中,无尊无亲,乃见其短暂多变为可慨耳。

    西方哲学,亦历两三千年。但必人人自立说,自创论,始成一家。故西方哲学,均重思维探讨辩论,而无所谓传道。中国师道,唯贵善述古人之道而传之。孔子传述周公,上及尧舜。墨子述禹,庄周述黄帝,许行述神农。战国九流十家,皆有所述。郑康成、朱晦庵,为汉宋两大师,亦功在传述。师之贵与尊,在其人更远过于其知识。略近西方之宗教,而与哲学为远。近人但称孔、孟、庄、老、郑、朱为思想家,斯又失之。或称学者,乃庶近似。

    抑且中国成年犹从师,一大师之门人弟子,尽属成年人。其学乃谓之大学。终身于学,斯乃人生大道。韩昌黎言:“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而为弟子者必尊师,此为礼之常然。故中国之师道,乃与中国之历史文化民族精神,相融而为一。西方近代之国民教育,乃教幼年为一国民。不及成年,亦非教以为人之道。进入大学,则唯传播知识。皆与中国之所谓小学与大学者不同。

    近人又谓国人尊孔,乃由专制皇帝所提倡。董仲舒三年目不窥园,尚在其为贤良对策前,岂亦由汉武帝所提倡。武帝在即位前,亦师儒家受学。及其即天子位,尚属一青年,读董仲舒天人对策,而加喜爱。乃因近其师传。此下中国乃有士人政府,岂不与帝王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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