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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群与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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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诗,“雪屋灯青客枕孤”。此等诗句,皆明著一孤字。但读者当知诗人之心情,正为常有其家人或更大之乡里亲族之一群,乃至于一国之与天下,存在其胸怀中。所以以孤为咏,正以咏其离群之独。则咏孤正所以咏群。心情之孤,正从其群居生活中来。商人重利轻离别,只身孤羁,在其心中,不觉有孤,此自不见于吟咏。其远行探胜,结队旅行,江湖信美,正足怡情悦性,亦不感有孤。其一意从事于艺术学业工作者,永夜一灯,正是其工作之好时光,其心中亦不存有孤独感。

    正为人生求平衡,中国文化传统重群居生活,故于自然现象中偶值景物之孤,往往别有会心,特加欣赏。书经已称峄阳孤桐。如陶潜诗,“万物各有托,孤零独无依”。谢灵运诗,“乱流正趋绝,孤屿媚中川”。此皆传诵千古之名诗句。又如柳贯诗,“千峰不尽夕阳孤”。庾信诗,“石路一松孤”。元好问诗,“霜松映鹤孤”。杨万里诗,“夕阳雅照一塔孤”。水经注,“独秀孤峙”。何以中国诗人于自然景物中,独爱此一孤。一则人生遇孤独,此等景物,可以相慰,元稹诗所谓“我与云心两共孤”是也。此正见爱孤之内心乃由爱群而来。二则为仁由己,人生大道,正贵从孤往独行之士率先倡导。老子云,“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此为菲薄忠孝而发。但教孝,本求群道之和。教忠,本求群道之治。而忠孝诸德,亦必先期于人类中之少数。故尊孤亦即为善群。

    晋书,“挺峻节而孤标”。旧唐书,“尘外孤标”。沈约赋,“贞操与日月俱悬,孤芳随山壑共远”。柳宗元诗,“孤赏向日暮”。孟郊诗,“孤怀吐明月”。陈与义诗,“先生孤唱发阳春”。韦应物诗,“孤抱莹玄冰”。欧阳修诗,“倏然发孤咏”。陈傅良诗,“忽然一长啸,孤乡起空寂”。凡此之孤,皆须人立意追求。岑参诗,“来寻野寺孤”。苏轼诗,“中休得小庵,孤绝寄云表”。陆游诗,“偶来徙倚小亭孤”。此等小亭小庵野寺之孤,亦成为中国画家之绝好题材。中国诗人皆爱取孤处入诗,陆铿诗,“天际晚帆孤”。孟浩然诗,“开轩琴月孤”。僧皎然诗,“清影片云孤”。司空图诗,“人影塔前孤”。苏轼诗,“茅檐出没晨烟孤”。此等诗句,岂不皆可入画。昧者不察,乃谓中国诗人画家,其心无群。王昌龄诗,“谁知孤隐情”。张九龄诗,“孤兴与谁悉”。齐书薛侃传,“欷园琴之孤弄”。李群玉诗,“雅操入孤琴”。张羽诗,“岁寒谁可语,莫逆有孤琴”。白玉蟾词,“何处笛,一声孤”。群中不能无孤,而孤者终不见谅于群。孔子已勉之,曰:“德不孤,必有邻。”至于其孤而至极,孔子亦曰:“知我者其天乎!”可见此孤中乃寓甚深境界。梅尧臣诗,“共结峰峦势不孤”。苏轼诗,“道人有道山不孤”。文天祥诗,“本是白鸥随浩荡,野田漂泊不为孤”。此皆极咏其不孤,然亦正以弥见其心情之孤处。

    近代国人,竞慕西化,即主追随潮流,又主个人自由。然个人亦当有不追随潮流之自由。又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群认旧文学为已死之文学。不知中国旧文学与其艺术,其间莫不有中国文化传统中甚深的人生理想,与其亲切之体会与实践。今只群认西方文学戏剧小说中有人生,然此乃从外面叙述,又都限在人事圈子之小范围以内。而中国诗人与画家之所咏所绘,则直抒其心坎所得,从人生内部叙述。又其所得,不仅限于人事上亲切之经验,并亦旷观宇宙自然之大,天地品物之繁稠,兴感涵咏,陶情冶性,而达于人生之广大隐微处。今顾不认其与人生有关涉,否则鄙之为封建人生与贵族人生,譬之以冢中之枯骨。则如本文所举,人生心情孤处,岂亦尽限于封建时代之贵族,乃始有之。今即尽力提倡个人自由,又宁可只向群处,只向社会物质人生方面去斗争攘夺,却不了解人生别有此内心孤处,如中国诗人之所咏,孤高孤独,孤吹孤唱,孤韵孤标,孤超孤出,孤论孤赏,苟非尊重个人自由,何来有此等吟叹。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之谓乡愿。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无憾焉者,其唯乡愿乎!”乐意追随潮流,此固不得不谓其亦属个人之自由。然孔孟儒家所重,别有狂狷之士,慕为绝群殊群拔群出群越群迈群高飞不逐群者,此亦同一种个人之自由。舍己从人,唯变是尚,固是自由。然国有道不变塞,国无道至死不变,宁得谓其独非有一己之自由意志者之所能?近代西方,政界争选举,工商界争罢工,必结党合群而争,所争者乃谓是个人自由。然个人之在党,其自由亦当有限。遁世无闷,独立不惧,如伯夷之清,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此亦一种个人自由。韩昌黎伯夷颂有云: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一国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

    此亦可谓其表扬个人自由之心情之达于极致。中国人因尚群居人生,故必言仁。但在群居人生中必贵有孤立精神,故言仁又必兼及义。孔子许伯夷以仁,昌黎颂伯夷以义。既不能有不仁之义,亦不能有无义之仁,个人自由与群居为生,乃可相得而益彰,故中国人又贵能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此中立二字大可参。所谓中者,实本于每一人内心之孤,和则是群道之公。尊群而蔑孤,斯将有仁而无义,群道亦将丧。元好问诗:“端本一己失,孤唱谁当从。”此一孤,正即每一人之心,乃群道之大本大源所在。苟非深有会于中国传统文化之精义,亦无可以浅见薄论作阐说矣。

    西方十八世纪有名小说鲁滨逊漂流记,已成为近代西方三百年来一部家喻户晓之文学名著。在西方之评论家有谓:此一书,乃为每一个人之生活写照。每一人都是命定要过孤独生活的。鲁滨逊漂流荒岛,正是人类生活普遍经验之一种戏剧化。此正足证明本篇上文所述,西方人生之偏于孤而疏于群。亦同样可以证明西方文学之偏于人事而较缺于内心之认识。但就东方人观念读此书,鲁滨逊亦并非真能营为孤立生活者。鲁滨逊之流落荒岛随身尚携带有铁钉长钉、大螺旋起重机、大剪刀、斧、枪、玉蜀黍和米种,以及其他物品。此诸物品,论其来历,有在其当身,并有数百千万年以上之相传。苟非其随身有此诸物品,此下在荒岛之生活,必然和本书所述,有绝大之相异。如是言之,鲁滨逊实非能由其个人单独营生,乃是其倚仗于其当身及其以前数百千万年人类生活之共业,以完成其在荒岛之一段生活者。故中国人言人生,必首重一仁字,人不赖群,更何从营其生。然如鲁滨逊漂流记所描述,则只描述其个人之如何奋斗努力,却不见在其内心流露怀念群居为生之情感,此则东西双方文化相异、生活性情相异一重要之证明。今我国人,几乎群认中国前代人生已死去,唯当一意追求西方人生,以为吾侪之新人生,斯诚不知其立论根据之何在。

    又鲁滨逊之流落荒岛,已廿七岁。在其先廿七年中,实已接受了人类群居为生之不少训练与经验。果使鲁滨逊在十七岁或七岁时流落此荒岛,更不知将何以为生。鲁滨逊在荒岛过了廿八年,逮其回到人群中,已快近六十。人生最重要之一段生活,恰在荒岛上度过。是不啻谓重要人生过程,乃如鲁滨逊之在荒岛。苏东坡诗,“万人如海一身藏”。就东方人之人生经验与人生理想言,即在京华宦海中,人事错杂,果其人自身有修养,仍能保留其一份孤独心情之存在,仍不失其个人内心之自由。此乃中西双方文化人生理想上大异不同之所在。至于如伯夷之采薇首阳,亦属单独营生,与鲁滨逊之漂流荒岛,实无甚大之不同。唯鲁滨逊乃遇不得已,而仅恃个人活力,自谋生存。在伯夷则岂不可已而不已,彼孤独之心情中,别自有一番为人类大群之怀抱。此双方之故事流传与文学想像,各自有其寄托与深义。为求了解双方文化人生之内情者所当兼取并观。终不宜仅取一面,而摒弃其另一面于不顾不议之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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