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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群居与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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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夷圣之清。武王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独以武王为非。乃不食周粟,饿死首阳之山。孔子称以为古之仁人,孟子推以为圣之清,后世亦同尊伯夷、叔齐之为人。群道大,不能风吹草偃一面倒。孔子谓:“韶尽美尽善,武尽美未尽善。”则王位继承,唯尧舜禅让为尽美尽善,汤武革命终仍有憾。光武中兴,其同学严光,独垂钓富春江上。光武访得之,严光卒辞归不受禄。则亦犹伯夷之清矣。宋之范仲淹,自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乃亦推崇严光,曰:“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则有任不害其有清,乃亦有出仕在朝,直言极谏,如汉武时有汲黯,唐太宗时有魏徵,骨鲠之臣,何朝无之,此实亦伯夷、叔齐之流亚也。

    柳下惠圣之和,三仕三已,无喜愠。其仕必尽职,故能三起。其仕亦必直道,故亦三已。不务求进,亦不务求退,故称其和。秦汉大一统以后,如柳下惠之和者,其人则更多。政府当为一国人才荟萃之所,而人之才性各不同,大略分之,当不出此三型。孔子称殷有三仁,微子去之,似伯夷。比干谏而死,似伊尹。箕子为之奴,则似柳下惠。唯伊尹、伯夷易受人注意,柳下惠则易为人忽略。战国秦师东侵,戒勿近柳下惠墓,则柳下惠之深受后世崇敬,乃至声名远播全中国,亦可知。中国文化传统,重在教人如何做一人。或仕或隐,同有其道。为任、为清、为和,才性各不同,而其大道则同。同此人,同此道,乃能合群而为政,此是中国人论政论道一大原则。

    孔子圣之时,人性表现有不同,而孔子则为集大成之圣。随时随地而发,乃若兼此三型。变动不居。孔子深许颜渊,乃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孔子又论人性为狂、狷、中行三类。伊尹之任为狂,伯夷之清为狷,唯孔子乃得谓之是中道。柳下惠则仅得谓之和,不得谓之中道。孔子之中道,兼存伊尹、伯夷之两型。而柳下惠之和则于伊尹、伯夷两型外,自成一型。唯孔子乃合伊尹、伯夷、柳下惠三型而为一。其存于中者至广大至精微,故得发而时中。三子之存于中者与孔子异,故其发于外者乃亦不免时有异。

    中国人做人,非不重独立。伯夷、伊尹、柳下惠则为独立人格之三型,孔子则为三型以上更高之一型。孔子最恶乡愿,与世浮沈,随俗流转,生斯世,为斯世也善,则无独立人格可言。孔子三十而立,此即已臻于人格之独立。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则近伯夷。孔子曰:“我非斯人之与而谁与。”是独立又必贵能处群,群居而又不能独立,则为乡愿。即以居家论,为子必独立成为一子,有其独立之人格。大舜、周公皆然。唯为子者之独立人格其主要则在孝,为幼者之独立人格其主要则在弟。居官为臣,亦有其独立人格,其主要则在忠。伊尹之任即其忠。清与和虽非忠其君,但亦忠其群。忠孝皆人群同居之大道。人之独立,亦必独立在此群,非可独立于此群之外。群而无独,斯不成群。独而无群,又何以成其独。中国人之讲人群大道,主要在此。此即人之心、人之性、人之情,而乌有所谓人之权。为子者无权以强其父,为臣者无权以强其君。即为父、为君亦然。父无权以强其子之孝,君无权以强其臣之忠。斯必自反,为父则止于慈,为君则止于仁,如是而止。故每一人必有其各自独立之道,斯即人群同居之大道。不仅有任,亦可有清、有和,而孔子则尤能会合此三者而变通运用之,但依然不失孔子之独立人格。若谓人必有权,则唯父慈、子孝、君仁、臣忠,乃及任、清、和、时四种品格,乃始得为人之权。其权则在能自独立而不与人争,而岂今人之所谓权。

    今国人竞尚西化,不言人道,竞言人权。不言治道,竞言政权。于是言政治则必曰君权无上,帝皇专制。则秦汉以下两千年来之中国,除历朝帝王外,乃无一人有独立人格可言。唯陈胜、吴广、黄巢、李自成、张献忠庶或有之。此岂有当于情实。

    再言社会,中西亦不同。中国既未成为一资本自由之社会,亦非农奴社会封建社会。中国自有其特殊之一套。国人求西化则可,亦无权强五千年来之古人全归西化。以往之旧历史,与今国人所向往之新文化,自可不同。今人则谓只是西方人先走了一步,中国人迟走了一步,故中国只如西方之中古时期。一切以西方历史来解释中国之固有。但如印度,如阿拉伯,亦各有其一套,又岂得尽以西方历史作解释作评判。

    今日国人竞尚西化,但又或转言尊孔。孔子固当尊,但孔子乃集任、清、和之大成,而为圣之时,则尊孔亦当尊伊尹、伯夷、柳下惠。又当尊孔子以下能任、能清、能和之历代人物。今日国人竞言独立,竞言人权,则能任、能清、能和,亦各是一种独立人权,岂能一笔抹杀。果能各从其性之所近,学得任、清、和三型中之一型,而各具一独立人格,岂不于政治社会各有益处。岂必尽求西化乃谓学孔子之时乎。

    西方人言独立,言人权,凡事必出于争,乃以法防制争。故西方言民权,同时必言法治。但法治乃以防制少数,民权则必崇尚多数。但如孔子、墨翟、庄周、伊尹、伯夷、柳下惠皆具独立人格,皆属少数。西方民权政治,必结党竞选,上述中国此等人恐难当选。在议会中,此等人有提案亦恐难得多数通过。故在西方历史中,求如孔子、墨翟、庄周、伊尹、伯夷、柳下惠一类之人物,乃亦难得。孔子言“群而不党”。不结党,则又何从于崇尚多数人权之社会中,获得其出头之机会。唯墨翟主有党,但在中国,墨家至秦代即始衰。清末群尚西化,乃又提及墨家。此又史例之至显然者。今国人亦同尚多数,则中国古人仍唯墨翟一人可宗,孔子、庄周、伊尹、伯夷、柳下惠,将全不可提。此又今日极具体一问题,值得吾国人之研讨。

    西方主结党,共产主义亦有党。意大利罗马教廷所在,耶教之党最所盛行。故自世界第二次大战以来,三十多年,而意大利之政府改组,已过五十次。即在英、法、德、美之邦,亦不能禁止共产信仰之流行,只防其成为多数而止。西方社会昌言人权,乃不得不然。中国则尚少数,孔子如天之不可阶而升,伊尹、伯夷不论,柳下惠之和亦无党,亦少数,而仍见尊。故中国人重尚独立,而不言权,不言党。西方人言独立,又言党。无党则独立而无权,故主张独立,又主张结党,亦大可诧异之一端。唯中国无党而有群。有党则其群不能大。中西双方至少亦互有得失。今日国人一意西化,尚群乎,尚党乎,于此宜当深思。仅知结党,终非善为合群之道。故人道合群为首,结党必居其次,亦至易明白一事理。国人其试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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