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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灵魂与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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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言,不必出家修,亦可在家修。在家终有父母夫妇子女,境不同,斯心不同,而禅宗终亦转成为宋明之理学,仍归到人世中来。

    朱子大学格物补传言:“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达。”或疑其分内心外物而为二,有向外求知之嫌。其所知,当属见闻,非德性。乃有象山、阳明之说起。但孔子言仁,必兼言智。孔子又言:“有鄙夫来问,必叩其两端而竭之。”即鄙夫之意而竭其两端,此即朱子所谓之格物。或大学格物即指格去物欲,则与佛义更相近。

    王弼言:“圣人体无。”此无或即大学之格去物欲,以心为体,而修齐治平皆其用。若以道为体,即以宇宙自然为体,则人之生命德性乃其用。但体用观念乃后起,老子初意并不然。老子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中国人言:“天地之大德曰生。”但独阳不生,独阴不生。阳光土壤雨水三者和合,草木始生。此三者之和合处,不具体,无分别,无可指名。故老子称此曰无,儒家则指名之曰天地。则老子之言无,实即天地和合之大用。用在先,体在后。天地万物一切之体皆从此道之和即无处之用来。王弼之所谓圣人体无,即此意。

    孔孟儒家特提出德性二字,其实德性亦在和合处,亦在无处。无子女,何来有慈。非父母,何来有孝。父母子女和合成家,为具体之有,孝慈乃其大用。使无孝慈,何以成家。故可谓先有此孝慈之德性,乃始有父母子女之别而成其家,乃始当于宇宙大自然之道。

    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先以无处之用,即此道,而贯彻到天地鬼神万物人生之体。老子喜言道言无,此指天道言。孔子曰“志于道”,则主人道言。先知天命,乃知此道。继之以据德、依仁、游艺,则尽在人生实际之有处。孟子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吾心之四端,扩而充之,以达于仁、义、礼、智之人生大道。此亦为本之一己之德性。宋儒则言仁义礼智之大道先存在于人心,乃引生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四端来。此则兼采道家义,故每扩充及于宇宙形上。言德性,则必兼万物言。易传、中庸已有此迹象。实亦即孔子所言之天命。

    今试再为阐说。老子仅言有无,不言体用。孔孟儒家则有无体用均所不论,其他先秦百家亦少言体用。东汉之季,魏伯阳始兼用体用二字。今谓中国古人以体属有为后起,以用属无乃先存,此特会通中国古今思想,统合儒、道、释三家,而姑为推定之。但亦可谓中国古人已先有此意。周易六十四卦始乾坤,坤卦为地,乃体,属有,而后起。乾卦为天,乃用,属无,而先存。此亦显可见者。故龙象乾,马象坤,马乃实用之体,人人可见。龙则或潜地下,或飞天上,无所不在,变动不居,然谁曾真见。可谓有此意象,无此真物。故宋儒周濂溪太极图说,于太极之上,必加一无极,而曰:“无极而太极。”又曰:“太极本无极。”此则中国人观念,终以无在先,有在后。用在先,体在后。濂溪又言“阳变阴合。”变则见其用,合乃成为体。唯变即其合之变,合亦其变之合。故言天则必兼及地。易卦首乾,亦必兼及坤。子贡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文章即人文,性与天道即自然。是孔子只言人文,不及自然。但孔子又言五十知天命,此即人文之本于自然,唯孔子少言之而已。濂溪主静立人极之旨,则孔子已先千年而揭视之矣。

    再以具体事实证之。男女媾精,万物化生。而胞胎终自母体中出。若非阴阳配合,则母体又何从得胎。中国人言化,则由变与合而来。唯阴阳之配合,又必以阳性为主动,阴性为被动。此亦一自然。苟阴性转为主动,阳性为被动,则一切自然皆变,人生亦必随而变。故中国宗法社会必尊父。西方社会无宗法,仍亦以男性为主,但亦终不得抹杀母性。周人尊后稷为始祖,然生民之诗,后稷诞生,有母姜嫄,而后稷终为周人之始祖。姜嫄不能独阴怀生,乃曰“履帝武敏歆”,而置后稷之生父于不论,乃为神话。西方耶教主耶稣,自言为上帝独生子,但终亦有圣母,又不明言圣母为上帝妻,此又神话之尤。此见中西仍有其大同处。濂溪太极图说又曰:“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此言允矣。但其最先处则终曰“无极而太极”,此为宇宙论形上学。下至人文社会,仍必另有说,中国孔孟儒家必兼言父母,又兼言天地,其特有精神乃在此。

    天道主动,即庄老道家之自然,只是其自己如此,乃是一无上之自由。此为人道所不能有。孔子五十知天命,由天转入人,人终不得不尊天。濂溪曰:“主静立人极。”静则安分守己,亦即孔子所谓之知天命。又曰:“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圣人不得即是天,唯为人类立人极,则不得不知天。西方宗教,即以教主来代表天,他人则无此资格。乃与中国人意想大异。佛教主人人皆可成佛。佛之上有法。悟得此法,则人而即佛。佛法之最终曰涅槃。依中国人想法,涅槃之虚无空寂仍有大用,故得产生出种种业,又得从六道轮回之积业中产出佛来。则涅槃实非一虚无寂灭,亦犹庄老之言道。天台宗言空假中一心真如,华严宗言理事无碍事事无碍,禅宗言即心是佛,而佛教遂彻底中国化人文化,与印度佛教乃大异。

    濂溪之后,朱子专提理气二字,谓理气同时俱有,不当再分先后。必为分别,当说理先气后。此层大有深义。近人谓朱子乃理气二元论,其实乃理气和合之一元论。气可分体用,理则不分体用。朱子又言濂溪太极即是理。濂溪言五行阴阳,阴阳一太极,太极即无极,则阴阳之气与太极之理实亦一体。朱子理气论本之。濂溪又言:“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朱子则言气有动,理无动,即谓太极无动,而动静则仍是一体。朱子之言理气,实亦即是道。一天人,合内外,自然人文,会归融通。而有无、动静、阴阳、先后诸分别,转居次要,可不必再辨。体用观念亦为之一新。此实中国思想史上一大革新,一大综合。盖朱子易学,既上承濂溪,又兼采康节。至于横渠、二程,又分气质之性义理之性而为二,主张变化气质,朱子言理气亦于此有所袭。其所窥于宇宙论形上学方面者,乃益为深卓。朱子又尝谓象山偏于尊德性,而己则偏于道问学。实则由其道问学之功夫,而所得于尊德性者,乃亦非象山可比。故象山之说,可通于濂溪、明道,以上接孟子。朱子之说,则并可通于横渠、伊川,合周、邵、张、程,上接先秦儒而更合于孔子论语之所言。朱子又谓孟子粗颜渊细。盖濂溪、明道、孟子皆重修养,朱子转而言问学。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修养即是习,其上必当先有一番问学功夫。德性贵修养,但能问能学,德性乃能更大益明。可谓朱子深于问学功夫,乃能会通儒、释、道三家而创此新义。其影响于后代思想者,乃更见其悠久而广大。故言德性,不当仅重修养,而忽于问学。朱子之理气论更深值研讨。

    阳明天泉桥四句教,谓心为无善无恶之心,则大学何以言正心?意为有善有恶之意,则大学何以言诚意?知善知恶为致知,则致知当另有一套功夫,不得谓之良知。为善去恶为格物,则大学言致知在格物,须格物后乃知善恶,何得以为善去恶为格物。大学先以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为三纲领。果心是无善无恶之心,即不得谓之为明德。非先格物,亦无以亲民而止于至善,何以格物不在三纲领之中,而转为八条目之首。是则阳明所言,乃于大学本文无一可合,而亦于孟子言有违。较之象山说于先秦儒义乃更远。朱子言格物,乃谓到达此标准。此物字,即为天下凡事凡物中所寓之理,即一切言行之标准,仍与其理先气后之说无背。

    朱子格物补传谓:“物犹事也。”物亦一气,实则即是一动,一事为。宇宙万物亦可谓只是一大物,一大事。佛说为宇宙一大事因缘出世,其实天地万物皆从此一大事因缘来。朱子言气,即是此一大事。言理,则是此一大事之因缘。格物穷理,亦即是格此一大事因缘,乃并自然人文而为一。近代科学先主物质不灭,最后物质分析只存一电子,乃能非质,而电子动态亦可分别为阴阳。则电子非物质乃事为,与朱子所论终亦归一。

    荀子言喜怒哀乐爱恶欲,后人谓之七情。实则前六情皆本后一欲字来。有可欲,有不可欲。爱与乐与喜皆可欲,恶与哀与怒不可欲。可欲乃人生之正面,不可欲乃人生之反面。正反则仍是一体。亦可谓西方人生较多表现在反面,中国人生较多表现在正面。西方人专尚男女恋爱,其他则爱少恶多。爱发于内,恶兴于外。喜怒亦对外而发,哀乐则蕴藏在内。亦可谓中国人较偏在哀乐,西方人较偏在喜怒,一外向,一内向,此其异。故西方人多争。即如运动会争胜负,亦喜在外。中国人慎终追远,而哀主能节。多戒怒。颜渊不迁怒,怒有对象,俗称生气,怒气易迁移,乃怒其所不当怒,故当戒。乐则乐天知命,乐此不倦,乐以终身。中国人尚礼,礼亦多哀乐。周濂溪教二程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希圣希贤,道即在是。喜怒多在事上,哀乐多为德性。故仕宦遇亲丧,必辞位退居,亦即礼。西方人则重法轻礼,故亦可谓西方人生重在事,中国人生重在德。此亦双方文化相异,即证其德性之有殊。佛法戒淫戒杀,暮鼓晨钟,哀乐存焉。耶教进礼拜堂,颂祷歌唱,其乐浅。十字军远征,其怒深。气氛相异,亦即此而见。要之,七情皆由性来。孟子之性善,从其内在之德言。荀子之性恶,则偏指其外在之事言。德天赋,因事而见,但又贵本德以成事。故中国人论性,必偏向于孟子,而于荀子则终谓其有小疵。

    德性天赋。求能视,故生目。求能听,故生耳。近代科学发明电灯电话,亦以济耳目之用之不及。故物理昌明,实由于人欲要求。而今日则已成为一人欲横流之世界。电灯电话可欲,但电灯下所视电话中所听有不可欲。核子弹乃杀人利器,更不可欲。濂溪言“无欲为静”。近代科学乃由多欲来。董仲舒言“明其道不计其功”。今日一切自然科学则在计功,不在明道。朱子主理欲对立,穷理非穷欲,可欲则尽在理之中。戴东原字义疏证谓欲即是理。近代西方科学,则穷理即以穷欲,其为祸人世,乃有不胜言者。故中国人重人道,西方人重物理。此又文化一大相异。

    牛顿发明万有引力,但求物理,无关人道。人类非不该求明物理,但明物理当通于人道,不该仅为人欲所主使而利用。佛家言业,亦由欲来。耶教言灵魂上天堂,实亦同是一欲。儒家言德性,则非不可欲。朱子言格物穷理,即我心之全体大用所在。有心终不能无物,有仁终不能无智,有静终不能无动,有体终不能无用。要言之,仍当执两用中。朱子言性即理,人之德性亦即此理,即此中,非专指物理言。朱子之上承孔孟儒家精义者在此。后人亦需有大智慧,大聪明,大学问,大艺术,乃能承此传统,而运用得当。此诚人生一大课题,而又无时无地可避免。孔子五十知天命,亦理非欲,亦即天之德。好问好学,则为人之德。故尊德性与道问学,亦当融而一之。好问好学,而不出于多欲多求,其庶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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