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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庸与易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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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不加体会,认为自秦以来,君主专制,群臣以孔子儒道助成之。则试问,岂汉文必尽违绛灌朝臣,重用贾生,乃始为不专制?而贾生则当怫然以去,或投水自尽,不受任命,乃始为不助长帝王之专制乎?

    孟子论三圣人,如伊尹之任,伯夷之清,战国学人皆慕之。独柳下惠之和,慕者绝鲜。苏武使匈奴,守节不屈,牧羊北海上,殆亦如伯夷之清,伊尹之任。及其归汉,则俨然柳下惠之和。苏武之为苏武,则尤在其归汉之后。相传李陵报苏武书,乃南北朝时人伪为,乃重李陵甚于苏武。时代变,人物亦随而变。而中庸之为德,其有助于中国秦汉以下之大一统,亦由此可知。

    司马迁亦不世奇才。武帝以用兵塞外,力惩边将降敌。戮及李陵家属,又罪及司马迁,其所措施亦不得谓全不当。其内心则甚贤迁。迁出狱,擢为中书令,即内廷秘书长,亦可谓择贤善任矣。而迁则以自请宫刑为奇耻大辱,特以承父遗命,愿终成史记一书,而隐忍委曲为之。其报任少卿书,言之沈痛悲愤无遗藏。武帝下迁狱,又加重用,岂专制更甚于汉文?而迁之受任中书令,乃为助长专制之尤乎?中国人之尊君观念,亦为一礼,亦一中庸之道。中庸言:“忠恕违道不远。”人而非圣,孰能无过。君有过,仍当尊,此亦不失为恕道。曹操为述志令,自期为周文王,勉不篡汉自帝,岂亦汉献帝之专制使然?曹操能政能兵,允文允武,亦当时一杰出人才。魏上承汉,下启晋,当为中国政治史上一正统。而陈寿三国志魏蜀吴鼎足记载,并不贬蜀吴为诸侯叛国。而魏臣之谥其君,则曹操为武帝,曹丕为文帝,则于操并无褒辞。唐杜甫诗,有“将军魏武之子孙”之语,则于操仍加称扬。而后世则终列操为篡乱不臣之奸。此见中国人品评人物有如是之严正,但仍不失为一种中庸之道。君则终是君,臣则终是臣,孔子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正其名亦即中庸之道而已。近代国人切慕西化,秦以下之政治则斥之为君主专制,秦以下之社会则斥之为封建社会,两千年来之历史几于无一是处。窃恐持论过高,非中庸之恕道矣。

    王猛出仕苻坚,亦不得谓于安定北方无功。但劝其主勿蓄意南侵,此亦中庸所谓素夷狄行乎夷狄。此下汉臣出仕北朝,最后如苏绰,其苦心亦皆然。尤后如王通,亦非能严夷夏之防。但其著为文中子一书,亦于后世学术有贡献。而后人亦仍目为大贤。韩愈自谓并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而以辟佛自比于孟子。其谏迎佛骨表,幸仅免死,而远谪潮州。然亦终安于为臣,未能效孔子之辞鲁司寇而去国,亦未能效孟子之终不仕于梁齐。彼一时,此一时。在上有一君,乃中国之所以得成为一统之中国。秦汉以后之一统,正乃孔孟以及先秦诸子百家所想望。愈之为臣,亦以能直言极谏,亦可得中庸之恕矣?

    明代王阳明,远贬龙场驿。及其为江西巡抚,平宸濠之乱,而几于获大罪。其教学者门人如钱绪山、王龙溪,亦终劝以应科举,勿务求不仕。阳明唱为良知之学,而其委曲求全有如此,岂亦助长君主专制乃如此?清代曾国藩,以湘乡团练平洪杨。此下中国社会之仍存有孔子庙,此亦曾氏一大功。乃今人又斥之以不能继续反清革命。但曾氏亦终不失为一中庸人物矣。

    孙中山先生辛亥起义,乃以正式总统位让之袁世凯。及在广州,再创临时政府,而仍终北上与段祺瑞、张作霖军阀言和。此亦最近代中国人一中庸标准。故秦汉以后之中国,可谓乃以中庸立国,列代名臣皆不失一中庸意态,成其己而和与人,其义深长矣。

    中庸外,尚有易简一辞。易系辞言:“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中国人教孝敬忠。父当孝,君当忠,从各自之一身做起,岂不易知而易从。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乃一以贯之。今人则以孝亲为封建思想,忠君为专制观念,其议论若远见为卓越而进步。但群道究当何从,则似不易知不易能。乃唯西化是慕。舍己从人,失其性,亦违于命矣。今姑略作一比较。似乎中国社会一切易简,西方社会则远较艰繁。专就婚姻一端论,中庸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中国人极重视夫妇关系。史籍文籍多所载。春秋时,晋公子重耳出亡在齐,其新夫人少姜乃与其从者谋,醉遣之离齐。楚灭息,纳息夫人为后,息夫人乃三年不言。此等皆迥出常情,传诵千古。又如孔雀东南飞,乃一家庭婆媳问题,而弥见夫妇之情深。钱牧斋与柳如是,乃一名宦在政治上之出处问题,而弥见夫妇之义重。“夕阳衰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古今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此亦属夫妇问题,乃当时民间有此等事,而上托之古人。热衷富贵,糟糠之妻遂以下堂,此等问题,则仍与近世崇尚西化之夫妇问题大不同。西方主张男女恋爱,中国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重要在婚嫁前之恋爱。而西方则视恋爱为人生一大事,小说戏剧文学题材中,多所涉及。为婚前恋爱,已不知耗去几多志气精力,而婚姻反不美满。据最近台湾统计,一千八百万人,每三十分钟即有离婚事件一起。美国则男女同居已将代替夫妇婚配。小家庭制度亦将失其存在,社会当成何形态,则非能想像。要言之,婚姻一事,在中国极易简,极中庸,而在西方则变难重重,出奇出格,乃成为人生一大问题。此实为探讨中西文化异同值得注意一比较。

    其次再及立国问题。一国则必有一政治领袖,中国古人言:“天生民而立之君”,其事若甚易。伏羲神农以来,中国早有君。黄帝、尧、舜三代,为封建政治。多国多君,仍有一中央一统之天子。秦汉以下,改为郡县政治,全国共尊一天子。此天子非必贤圣,而父子世袭,其事亦甚易,不烦时有筹措。但亦得有一两百年或三四百年之治安。中国以广土众民,大群相聚,历五千年之久,为并世其他民族所无。在中国则若平常易简,乃遭近代国人种种之批评。西方则希腊一半岛小小地区,竟不得成一国。罗马以一城,建立一帝国,又吞并遍及地中海四围欧、非、亚三洲之土地。然其亡希腊,希腊人未必安。灭埃及,埃及人不之乐。始终只是武力压迫,而帝国亦终不能久。中古以后,现代国家兴起,亦各分裂,相互战伐,迄无宁止。最近两次大战,生民涂炭,杀人技术则为欧洲文化最进步之第一项。今则第三次大战又接踵将起。立一国,使其国内治安,国外和平,能维持四五十年之久,此乃欧洲一极复杂极艰难事。非杀人,不得使人安。非灭国,不得使国定。而葡、西、英、法之海外殖民,今亦明日黄花,昨夜残梦,转瞬消散,重温无望。为今之计,倘能全欧洲和平统一,建为一国,亦如中国之往年,岂非欧洲人一大福祉,而终亦一大难事。在中国为至易简者,在欧洲则至繁艰。在中国为至平庸者,在欧洲为至特出至非常。今吾国人,慕效西化,而家不得安,国不得定,岂非七十年来国人所共睹。此诚人类当前至堪注意研寻一大问题。其次再言及人类之信仰。孔子言:“民无信不立。”宗教信仰亦为西方文化中一大事。耶稣乃一犹太人,生平传教仅得信徒十三人,其中一人乃叛徒。耶稣称凯撒事凯撒管,而凯撒竟钉死之十字架上。其门徒获进罗马城作地下活动,可谓极千辛万苦之事。及耶教大行,组织教会,建立教廷,拥戴教皇,此亦非易简事。苟使无教会,无教廷,无教皇,今日在欧洲耶教是否得存在流行,岂不仍成一问题。回教继起,十字军远征,又极千辛万苦。耶教内部又分新旧派,相互纷争,新派中又各有分裂,事极繁复。求定于一,艰难无望。

    印度释迦创佛教,亦极艰难,终亦衰熄,几不存在。其来中国,乃得广为流传,迄今为中国文化一大支,又传播至中国之四邻。其保存流传较之在印度远为易简。此又是深值研究一问题。

    中国有孔子,近世人以与释迦耶稣并举。而孔子之获得中国人信仰,殆更盛于释迦、耶稣之在印度与欧洲。但孔子生前,绝未存心求为一宗教主,死后亦无教会组织。乃其教竟得广泛流行,其为期亦更久。而释、耶、回三教,反在中国并得流行,不相冲突,亦无损于孔子至圣先师之地位。此诚一奇迹。抑尤有甚者,中国社会信天信地,又信及山川,信及万物。近代国人则讥斥之为多神教迷信。但信一神,如耶回两教斗争,杀人几何,迄今不能止。宗教提倡和平,实则引起杀伐。中国人既迷信,信多神,乃终不害其信孔子,又可相安无事,和平相处。在西方一极复杂极艰难事,在中国则易简若固然,宗教信仰又其一例。此诚深值研究之又一问题。

    今再综括言之。家不安,国不定,信不立,举世人类又何得和平相处。但中国已往之文化传统,则家安国定信立,已有其成绩,故得五千年长为一中国。今日中国人已占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一,太过繁殖又成一问题。问题随时随处而发,又都连带相关。求解决一问题,必牵涉另一问题,此之谓艰难复杂。唯待非常杰出不世有之人物为之谋解决。于是人人乃各自务求为非常杰出不世有,而相争益甚,但此等非常杰出不世有之人亦终于难产。生为中国人,宁不当对中国已往社会历史文化传统,略作探讨,少加批评。果能小有所知,庶或对自己国家民族,对当前世界人类或有所启发与参考,此亦不失为一种中庸之道,易简之方。较之务求现代化,务求为现代第一等国,第一等人,岂不较易知,较易从,较易立德成业,以无愧为一人乎?

    今再简约言之,中庸云:“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孔孟庄老固已尊德性致广大,极高明于前,后之学者,则唯求道问学尽精微道中庸,岂不易简之至。但今国人则又斥之以好古守旧,不务进步。果使古人复起于地下,恐亦无辞自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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