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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常与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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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代国人,率以吾中华民族为守常而不知变自谴。其实吾古人早知变,早贵能明变通变达变,典籍俱在,随处可征,不烦缕举。尤要者,在知变又知常。常中有变,变中亦有常,中国古人用一时字,即兼容并包此常与变之两义。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易传亦言:“时之为义大矣哉。”中国以农立国,书称:“钦若敬授”,易序:“治历明时。”敬授民时,即是敬授民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中国地处北温带,春夏秋冬,四季明晰,并分配均匀。四季又各分孟仲季,一年十二月,气候各有分别,并与农事紧密相关。故中国古人之时间观,并与生命观相联系。时间中涵有生命,生命即寄托于时间。时间属于天,生命主要属于人。中国古人所抱天人相通天人合一之观念,即本农事来。人中即寓有天,贵能以人事合天时,故曰:“人文化成。”此化字即包有天有时间,人文即包生命,于自然中演出人文,即于人文中完成自然,故中国古人于同一事中即包有天时、地利、人和三观念。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并不专指兵事言,乃可通指一切人事言。就农业民族之观念,气候固极重要,但必兼土壤。气候土壤固极重要,但又必兼人事。苟不务耕耘,则天时地利同于落空。而耕耘则贵群合作。百亩之地,必治之以五口之家。夫耕妇馌,男童司牧,女童司守门户。不仅如此,牛马鸡豚,在一家生事中,亦复相和。而稻麦五谷,尤为生事所赖。稻麦之生长成熟,更见与天时地利人事一体相和。其事则必经历有时间之变,而变中必有常,可以资人信赖。故曰:“但问耕耘,莫问收获。”人事既尽,而天心亦即已在人事中。不尽人力,则天意亦不可恃。故中庸曰:人可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苟非有地,则天亦落空,故中国古人必兼言天地。但苟非有人,人不能和,则五谷不生长,既无人文之化成,则兽蹄鸟迹,草木茂盛,只为洪荒之世。故中国古人言天地,又必兼言人,而合之曰三才。此种观念,其实乃是一农业人之观念而已。

    旷观此世,人类所生,不仅在温带,亦有在寒带热带生长者。寒带人仅能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迁徙。不能安居,斯不能乐业。人事仅若为生命之奴,不为生命之主。其去禽兽之为生不远。热带人气候薰蒸,长夏炎炎,神昏欲睡。而采摭野果,亦可饱腹。故其心所忧,不在其身。好静处,好冥思,视人生乃如一负担,转求摆脱,求出世。故印度乃产生有释迦牟尼之佛教。

    人类最适生长在温带,然使其占地不广,耕稼区域狭小,仅赖农业,生事不易满足,于是转业工商。偏重制造,向外贸易。如西方古希腊,其人集居城市中,所谓百工居肆以成其器。农人在城市外,不为群所重,视之如奴。工人成器,出外贸易,又必远越重洋,其主要目的地,仍为其他民族中之城市。于是其生活观念,不重在民族分别,专重在城市与乡村之分别。人生拘束于城市小范围中。天地大自然,转若外于人而存在,与人生若疏远,不见为亲切。故希腊哲学家,每分宇宙论与人生论为两套,从宇宙论降落到人生论,人生与宇宙,像是二而非一。沿至近代,科学兴起,乃主以人生战胜自然,与中国古人之天人合一观,大异其趣。

    又如西方古代犹太人,流离为生,备受压迫,历尽艰辛,人世无望,转而期望于上帝。认人类乃以罪恶而降生,犹太人之前途,必赖上帝而得救。耶稣特扩大此观念,谓上帝所救,当属全人类,不限于犹太人。然其分别天人,上帝只管人死后,生前在此世界中,仍由罗马皇帝凯撒管。耶稣亦犹太人,此乃其一种无可奈何心情之流露,亦即证人世之在充满罪恶中。穆罕默德为阿拉伯人,经商沙漠中,承耶稣而起,创为回教,意态转强。唯其视尘世为罪恶,以出世为究竟,则与耶稣无殊。

    上述佛、耶、回三教之信仰,皆不产于温带之农业社会中。印度固亦有农业,但生事易足,勤劳不受重视,乃感人生空虚乏味,易起人生厌倦心,故佛教虽主出世,而不尚天堂,求归涅槃。是人心之随于其环境中天地人三要素之和合而各生变异,岂不即就此而大可证明。又如古埃及人、古巴比伦人,虽亦以农业产生文化,但尼罗河下流之泛滥,与巴比伦双河之灌溉,其占地面积,较之中国河、济、淮、江四大流域之广袤宽宏,差别太巨。故唯中国之农业文化,乃独出迥异于世界古今其他诸民族之上,而自有其非常特殊之成就。

    唯中国自古即成一农业大国。即在封建时代,亦有其封建之统一。虽在社会上有贵族、平民两阶级,然平民主生产,贵族主政教,两阶级分工合作融成一体,农不为奴,而政则以农为本。吕氏春秋十二纪,小戴礼记月令篇,淮南王书时则训,汲冢周书时训解,虽诸书皆出战国后,但远溯之古诗豳风七月章,会合而观,足征古代中国人生要务在农,政府法令教训,亦重视农,社会风俗亦发端于农,归宿于农业。月令篇有曰:“毋变天之道,毋绝地之理,毋乱人之纪。”人群纲纪,即俗称道理。而中国人之传统观念,则道与理一本于天,由此天地大自然而人文化成。人类文化乃得赞化育,参天地,而与天地合。此可谓乃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一特征。

    故欲探讨中国传统人生,必注意其社会风俗。欲探讨中国社会风俗,必注意及其天时气候节令。此皆与农业有甚深关系。而中国人论卫生修养,起居饮食,必慎必戒,所宜所急,亦随其气候节令而变。生命从大自然来,即在大自然中长成。人类生命,亦如五谷稻麦牛羊犬马。中国古人,认为天地大自然,只是一阴阳五行。生命亦然。故中国人论生理、病理、药理,无非此阴阳之顺逆,五行之生克。天人相通,万物一体,亦如一身之五官四肢、五脏六腑,同属一体。中国古医书如素问灵枢本草,通天通物,莫非此意。中国人治学尚合尚通,西方人治学尚别、尚专。西方人言生理、病理、药理,亦从专处别处寻究。中国人言眼疾通于肾,或其他内脏。西方人则专治眼,若可外于其身而治,治身亦若可外于天地大自然而治。此亦见中西双方文化精神一大相歧。此因中国文化建基于农业,农则必外通天地以为业。西方文化建基于工商,可以封闭于室内与都市,若可隔别于天地大自然。故中国人生,必纳入自然中,贵能顺应自然。西方人生则与自然划离,而求能战胜自然,克服自然。

    工作业务如是,营养卫生,消遣娱乐亦如是。整个人生不外此三部分。中国人把此三部分全纳入大自然中,必顺应天时,配合节令。如读齐民要术、农政全书、荆楚岁时记等书,可悟此中消息。故中国文化中之全人生,无不与外面自然环境乃至天时气候相配合,此实一种极具体极客观之科学,而亦极富艺术情调。故农业人生,本极辛劳勤苦。但中国人能加之以艺术化,使其可久可大,可以乐此而不疲。又自艺术转入文学。如读范成大之四时田园杂兴,赵孟頫之题耕织图,欧阳修之渔家傲词,亦各十二月分咏。随时随事,无不可乐,人生可以入诗入画,复又可求。

    中国人爱栽花赏花。花之生命,最与天时气候节令相配合。而又有其各别之个性。欧阳永叔诗:“深红浅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开,我欲四时携酒赏,莫教一日不花开。”中国民间,因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自小寒、大寒,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一月二气六候,四月八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各有每一花之风信应之。最可注意者,此二十四番之花信,不始于春,而始于冬,小寒即有梅花、山茶、水仙,循此以往,迄于谷雨之牡丹、酴醾、楝花。尤以梅花凌寒而开,为群芳之冠,最为中国人生理想之代表。画家有四君子与岁寒三友,古今诗人,莫不以咏梅为最足寄托其高情雅志。佳句名什,流传唱叹,何啻千万首。此乃天地大自然赋与人类生命一番最深切最著明之大教训。就哲学论,乃自宇宙至人生,融通合一,贞下起元,绝处逢生,一最大象征,最高辩证法,而亦为最具体,最客观,最富科学性的眼前实例。此一大真理,诚可以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而中国因其为一农业民族,地居北温带,目击心存,不言而喻。中国文化之所以绵延持续,五千年以来,继继承承,不衰不辍,此其得于天地大自然之所赐者独厚,即此一端可见。

    何逊诗:“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农事必重天时,花事同亦重天时,人生万事何独不然。中国文化以人生为本位,而天时在中国人心中,乃成为惊心动魄之唯一大事。所以中国人独能知常又知变,知变又知常。常与变融为一体。试诵何逊惊梅之句,岂可复疑中国民族乃守常而昧变乎。又如文天祥诗:“满天风雪得梅心。”今日之世界,今日之中国,正值满天风雪之候,然而吾国人之能得于梅心者,又何在。实则梅并无心,仅一自然,乃移人心为梅心,此始透入中国文化中国艺术文学之极深处。今日吾国人乃摈弃此等,不加理会,则诚大可惋惜。

    上述中国文化,建基于农业。既富自然性,亦富生命性。因其地居北温带,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均匀。上自政府法令,下至社会风俗,乃及各私人之卫摄修养,娱乐消遣,以逮艺术文学,靡不一贯相通,和洽相成。人生之与天时地宜,莫不调协。人类文化之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姑再从一年十二月春夏秋冬四季各项节日言之,亦大可见其涵义之平实而深邃。春者蠢也。一切生命,皆由是蠢动。而农务工作,亦始于春。中国人言,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周而复始,只此一事。有常有变,而又有信。人之在天地大自然中,乃得融成为一体。朱子言:

    天只是一元之气,春生时,全见是生。到夏长时,也只是这底。到秋来成遂,也只是这底。到冬天藏敛,也只是这底。

    又说:

    如四时,春为仁,有个生意。在夏则见其有个亨通义。在秋则见其有个成实意。在冬则见其有个贞固意。在夏秋冬,生意何尝息。

    又曰:

    仁是个生底意思,如四时之有春。彼其长于夏,遂于秋,成于冬,虽各具气候,然春生之气皆通贯于其中。仁便有个动而善之意。

    人之为人,必从人群中为之,此孔门所以提一仁字,而郑康成以“相人耦”释之是也。又必在天时大自然中为人,此朱子以春为仁是也。实则天地万物,何尝皆始于春,朱子所言,亦只是农业人观点。然而自有其不可轻蔑之大意义存在。即以人心窥天心,而谓天地只是一仁。然则人生固不自罪恶降谪,而天地之生万物草木鸟兽,亦并非为人而生。此与耶教义大背。近代西方人,稍窥中籍,亦知以生机说宇宙,唯中国人有之。此又与西方哲学科学不同。西方科学家探讨自然唯重物理。宗教家则一归之于神,哲学亦不以生机说宇宙。唯吾中国,乃以生意生机说宇宙,宇宙即不啻一生命,人类生命亦包涵在此宇宙大自然大生命中。物理神化,皆是此宇宙大生命之所表现。非宗教,非科学,人生与自然不加划分,亦非西方哲学之比,而独有其天人合一之特殊观。然言春必及耕,不忘劳作,劳作亦自然。而人之所以能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者,则亦在此矣。

    春令佳节,孟春有元旦、人日、上元,仲春有社日、花朝,季春有上巳、清明、寒食。凡诸季节中,重花或重月,主要更重在人。或由政府命定,如社日。或由民间自创,如上巳。然既成为节,则亦官民同之。上巳为修禊之日,春气已暖,灌濯水边,以祓妖邪。不仅为戏娱,亦为健身卫生。健身卫生,亦必依于四时,而随其所宜。据韩诗章句,其俗盛于春秋时之郑。论语四子言志,曾点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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