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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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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愈数,由是夜气之生寝薄寝消,而仁义之良心,将尽丧而无复存焉者矣。夜气既不足以存,则平旦之气亦无复清明之候,必将好人所恶、恶人所好,而始焉与人相近者,今去禽兽不远矣。人见其所为无异于禽兽,因说为天质之不美、本未尝有才;不知人情之常,但可以为善,不可以为恶。其为恶而至于去禽兽不远者,乃由于物欲之梏亡,旦昼之反覆,以至于此。若以为未尝有才,是岂人情之常也哉!盖山木之美,山之常也;不可因其濯濯,而谓山之无材。好恶之正,人之常也;不可因其梏亡,而谓人性之无仁义。惟自其萌蘖之生、几希之念观之,而山木、人心之本体,始可得而见矣。”

    “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孟子承上文说:“山木伐而犹有萌蘖之生,良心放而犹有几希之善。可见人心之与物理,其生息之机皆未尝亡。顾所以养之者何如耳?苟或其生息之机得所培养,则不但山木之萌蘖,得雨露之浸润而益滋也;即吾心几希之理,亦将与夜气而常存,而可渐复其仁义之良矣。其何物之不长乎?苟或其生息之机失所培养,则不但山木之既伐,加以牛羊之牧,而遂濯濯也;即吾心清明之气,亦将随旦昼而梏亡,而去禽兽也不远矣。果何物之不消乎?夫养之得失少异,而物之消长顿殊。则山木之濯濯,诚不可归咎于山;而人心之梏亡,要不可归咎于性矣。是安可无培养之功乎?”

    “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操,是持守。舍,是遗弃。乡,是方向。

    孟子承上文说:“养有得失,而心之消长因之,则心之系于所养明矣。而存养之功,又非可以时刻间断者也。孔子尝说道:‘天下之物,容有操之未存、舍之未亡者。今才一操持,随即收敛而存;才一舍置,随即放失而亡。方其存也,有时而入;一瞬息之顷,而入者忽然而出,出入初无定时也。方其入也,似乎在内;恍惚之间,而内者忽驰于外,内外初无定向也。’若此者,果何物哉?亦惟吾人之心是如此而已。盖凡物之滞于形器者,人皆可以照管其存亡,把捉其出入。惟是心也,动静相乘,既无机缄之可测;理欲互发,又无方所之可求。克念此心,罔念亦此心,是以或存而或亡也;一息此心,千里亦此心,是以无时而无乡也:非心之谓而何?”由孔子之言观之,可见心之在人,得失甚易,而保守甚难。操存涵养之功,固当无时无处而不用其力矣。然存养之功,莫要于主敬,敬肆之间,而天理存亡之几实决于此。惟敬以直内,使方寸之中天君常在,则神清气宁,其湛然虚明景象,不独平旦之时为然。而动静常定,虽感遇万端而志不扰,虑周四海,而神固未尝外驰也,尚何存亡出入之可言哉?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

    或字,即是疑惑的惑字。王,指齐宣王。暴,是温暖的意思。罕,是少。萌,是草木初生的芽。

    昔齐宣王亲信谗邪,疏远忠正,不知纯心用贤之道,故孟子私议之,说:“君德莫大乎至明。然必有忠贤辅导之功,朝夕熏陶之益,乃能成德。今齐王之不智,固所宜然,无足怪也。所以然者为何?盖君心惟在所养:与君子处,则养之以善,而日进于高明;与小人居,则养之以恶,而日流于卑暗。王之不智,只为远君子而亲小人故耳。譬如草木之为物,虽有天下极易生的,也须和气培养,方能畅茂;若使一日暴之,才得些阳气之温和,却乃十日寒之,不胜其阴气之肃杀,必然枯槁零落,岂有能生之理?今我见王之时少,虽有忠言谠论从容献纳,就如一日暴之一般;及我既退,那谗谄面谀之人,左右杂进,都能蛊惑君心,败坏君德,就如十日寒之一般。故王虽善端发动,非无萌蘖之生,然一时之开悟,不胜众欲之交攻;一人之启迪,不胜群邪之引诱,暂明复蔽,终归于昏暗而已。我亦将如之何哉?王之不智,有由然矣。”夫人主深居九重,臣下稀得进见,忠言谠论,本难尽闻;若左右便嬖之人,加以逢迎谄谀,则正人愈疏,小人愈密,蒙蔽日久,虽智必昏,贤者皆不乐为之用矣。如齐宣王者,岂非后世永鉴哉!

    “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弈,是围棋。数,是技艺。秋,是古代善弈的人名。射鸟的以丝绳系箭,叫作缴。

    孟子承上文说:“忠言启迪,固在于贤者;而专心听信,则系于人君。今我之进见日少,亦由王听信不专故也。譬如下棋的一般。棋虽是小小的技术,然其中纵横变化,自有一种妙算,若非专心致志,将精神意念只在里面讲求,何由得它的妙处?就是弈秋,通国称为高手,设使他教二人下棋:其一人专心致志,一一听弈秋的指示,更不想别样念头;其一人虽在旁同听,却不精专,心中想着鸿鹄将至,欲弯弓系箭,射而取之。一心要学棋,一心又在鸿鹄,虽与他同学,不及多矣。这岂是资禀知识本来不同与?我以为不然。盖存心有纯驳,则造诣有浅深,用志不分,故专而有成;驰心于外,故画而不进,非其智有差别也。今齐王虽有为善之资,而无必为之志,既不能虚己以受教,又不能纯心以用贤,其与学艺于弈秋而分志于鸿鹄者,一而已矣。安望其亲近君子、疏远小人,以成明哲之德哉?所以说无惑乎王之不智也。”大抵人君一心,攻之者众,凡投间抵隙,以移其耳目而夺其心志者,不止如鸿鹄之牵引而已。若非讲明义理,充拓此心,信任贤人君子,以维持此心,则人欲日炽,天理日亡。施之政事,必将颠倒错乱,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先儒程氏所谓涵养气质、熏陶德性,其言最为明切,人主不可不知。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熊掌,是熊蹄,其味甚美。

    孟子见世人徇利而忘义,往往丧失其羞恶之心,乃就死生之际,摘其良心不昧者以开导之,说道:“理义之在人心,小而取舍,大而死生,无不权度于斯,顾人抉择如何耳。今夫鱼之味美,我之所欲食也;熊掌之味亦美,亦我之所欲食也。使两味不可得兼,就中择取一味,其宁取于熊掌乎?盖熊掌之味,比鱼更美,故舍鱼而取熊掌也。就如人有此生,乃躯命所关,生固我之所欲也;而义为守身之大闲,纲常赖以立,名节赖以全,亦我之所欲也。求生则义必有亏,赴义则生必有害,二者也不可得兼,就中择取一件,其宁取于义乎!盖义之所在,比生更重,故舍生而取义也。”夫生之与义,轻重较然如此。人可不审其权度,以为临事应变之准乎!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辟,是躲避。

    孟子承上文说:“人之所以舍生取义者,果何心哉?盖生本我之所欲,然其心以为:伏义而死,即捐躯殒命,而凛然大节,植万古之纲常,其义之可欲尤有甚于生者。故虽可以侥幸得生,而一念慕义之心,必不肯苟且以求活也。死本我之所恶,然其心以为:不义而生,即偷生苟免,而然面颜,昧人间之廉耻,其不义之可恶,尤有甚于死者。故虽可以展转脱祸,而一念恶不义之心,必不肯避难以图存也。”盖好生恶死,虽人情趋避之常;而舍生取义,则天理民彝之正。于此见羞恶之良心,人所固有,而不可无察识之功矣。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

    孟子又承上文说:“人之利害,莫切于生死。而今义不苟生者,惟其有是秉彝之良心也。设使人无好义的良心,惟知有生之可欲,而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苟全性命、为得生之计者,将无所不用其力矣,岂肯捐躯以就义乎?设使人无恶不义的良心,惟知有死之可恶,而所恶莫甚于死,则凡可以苟免祸灾、为辟患之地者,将无事不可为矣,岂肯轻身以犯难乎?由其有是好义之心,而义之可欲有甚于生,故宁舍生取义,虽可以苟生而有不用也。不然,岂乐于轻生者耶?由其有是恶不义之心,而不义之可恶有甚于死,故宁捐生赴难,虽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不然,岂乐于就死者耶?观此,而秉彝之良心为人之所必有,昭然自见矣。”

    “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孟子又承上文说:“人情莫不好生而恶死。由今以秉彝之良心观之,义之可欲尤甚于生,不义之可恶尤甚于死,即此欲义、恶不义之心,非独贤者有此心也。秉彝之良,不以贤愚而有丰啬,人人皆有之。但众人汩于利欲之私,多有丧失其良心者。惟贤者操存此心,守而勿失,是以可生可死,而此欲义、恶不义之心,独能坚定而不变耳。其实贤者勿丧之心,即众人固有之心,而物欲未昏之时,曷尝无天理暂明之候哉?”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箪,是竹器。豆,是木器。嘑,是以口招呼。蹴,是用脚践踏。行道,是过路的人。乞,是乞丐。

    孟子又承上文说:“欲义、恶不义之心,人人皆有,何以验之?今夫一箪之食,一豆之羹,其为物至微;然自饥饿之人视之,得此则生,不得则死,其为躯命所关,则甚重也,宜乎以得食为急,不暇计礼义之何如矣。设使置箪豆于旁,大声招呼,而使人就食;便是行道的人,也将恶其声音,鄙之而不受,以其嘑尔之可羞也。设使弃箪豆于地,用足蹴踏,而复与人使食;便是乞丐的人,也将恶其无礼,委之而不屑,以其蹴尔之可羞也。夫路人、乞丐,至微贱者,犹知礼食为重,不肯以生死之故而泯其羞恶之心,况于士君子之流乎?此可以验良心为人之所必有矣。”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

    所识穷乏,是相知贫穷的人。得我,是感我恩惠。

    孟子又承上文说:“礼义之心,虽人所固有;而物欲之蔽,则人所易昏。箪食豆羹,生死所系,尚知嘑蹴为可耻而不之受矣。至于万钟之禄,岂特箪豆之微?辞受之间,其当辨宜何如者,乃不辨礼义之当得与否,而冒焉受之。夫万钟虽厚,特身外之物耳,不得于我何损?得之于我何加?非若箪食、豆羹,得失有关于生死者也。而顾冒焉受之,却是为何?岂将为宫室计,而欲极其华美;为妻妾计,而欲极其奉承;为所识穷乏者计,而欲其感我之周济与?使真以此三者之故而受无礼义之万钟,则大异乎不受嘑蹴之心矣,岂不可慨也哉!”

    “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乡,是指不得则死之时而言。

    孟子又承上文说:“人之一身,惟生死为最切。以身外之物较之,其得失轻重大相悬矣。乡为身死而不肯受嘑蹴之食,今却为宫室之美而受无礼义之万钟;乡为身死而不肯受嘑蹴之食,今却为妻妾之奉而受无礼义之万钟;乡为身死而不受嘑蹴之食,今却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受无礼义之万钟。当躯命所关,大不得已之际,尚能辨礼义、决死生;而此三者,身外之物,其得失比之生死何如?岂独不可以已乎?可已而不已,非利禄重于死生也,私欲锢蔽,天理灭亡,向时不受嘑蹴之本心,至此丧失而无存;是以能决绝于死生,而不能忘情于丰约。斯人也,殆行道乞人之不若矣,岂不可哀也哉?”大抵人情处危迫之地,则多激发于义理;居宴安之时,则易沉溺于物欲。自非烛理素明,养心素定,而临事又加省察,恶能持守不易,以脱然于外物之累乎?孟子此章,指示良心最为真切,学者宜三复于斯。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

    放,是放逸。

    孟子说:“仁义之心,人皆有之,而能存之者少,殆未知其切于人耳。心为一身之主宰,人皆知其至切也。至于仁,则视以为外物,若与心不相干的一般;不知人心方寸之中,由其有这仁之生理在内,方能兼总四端、包括万善,而廓然有大公顺应之体,仁岂不为人心乎?路为日用之率由,人皆知其至切也。至于义,则视以为难行,若与路不相似一般;不知出入往来之际,必以这义之裁制为准,方能处常知经、处变知权,而坦然有平正通达之度,义岂不为人之路乎?夫仁为人心,则人当操存,而不可终食违;义为人路,则人当率由,而不可须臾舍矣。乃世之实行径趋者,将义之正路舍置而不由,却乃由于邪曲之途;徇欲忘理者,将仁之良心放失而不知求,却乃求夫身外之物。则是自暴自弃,名虽为人,而实失其所以为人之理,去禽兽不远矣。不亦可哀之甚哉!”

    “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孟子承上文说:“仁义甚切于人,而人自失之。总之,只是放心于外,不知照管而已。人家饲养鸡犬,为物甚轻,似不足挂意;设使放失在外,主人尚且到处追寻,期于必获。至于人心,是一身的主宰,万事的纲维,何等样重?乃任其放逸,曾不知点检于出入之间,收敛于纷驰之后。爱小物而忘大体,亦不思之甚矣!岂知心不可一念或放,放则不可一日不求矣乎?今夫学问之道,如讲习讨论、省察克治,其事非止一端,然其切要工夫,非有他术,只是求此放心而已矣。盖天下之理,皆管于心。吾惟收敛放逸之心,使常在腔子里面,则精神有所检摄,志气自然清明;虚灵之内,万理昭著,心存仁存,而义亦无不在矣。学问之功,外此岂复有他务哉!大抵人心易于放失,如六马在御一般,御勒稍疏,必致奔溃;故须时常摄伏,然后操纵在我,无泛驾之虞。存心之功,亦犹是也。而欲存心者,又不可不从事于学问;学问废,则义理无所讲明,而智虑日昏,心日放而不自知矣,况知求乎?故存心之外无学问,而学问之外,亦更无存心之功也。”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

    手第四指,叫作无名指。

    孟子见人昧于事心,因借指为喻,说道:“吾人立身所贵于不屈者,在志意,不在一指也。今有无名之指,卷曲而不伸,于身非有疾痛之苦,于事未为举动之害,似不必于求伸也。如或有能医治其指,转屈为伸者,就是秦、楚之路相去数千里,亦将不惮远赴之劳,务求伸之而后已。这是为何?盖以众人之指皆伸,而我之一指独屈,以指不若人为耻,故不远秦、楚之路以求伸也。盖虽一指之屈伸,无关于立身之大节,而人情耻不若人,其中有独切者矣。”

    “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

    孟子承上文说:“一指至小也,其屈伸无所关系,尚以不若人为耻,务矫其屈以求伸。至于心为一身之主,少有邪曲,则自反不直,而有愧于人心同然之良矣,视一指之微,轻重迥别,其可恶当何如也?却乃屈挠于物欲,甘人下而不辞;梏亡其几希,近禽兽而不耻:此之谓轻其所重、重其所轻,不知类之甚矣!尚安得为人乎?诚使推爱指之念,反而求之于心,志以帅气,道以制欲,则不必涉秦、楚之路,而治心之方,已即此而在,虽伸于万物之上可也。人何不反而求之?”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拱,是两手所围。把,是一手所握。桐、梓,俱是木名。

    孟子说:“吾身之与外物,其轻重本自有辨;乃人之昧焉,而弗觉者多矣。今有桐、梓之木,其大不过拱把之间,至微细也。人苟爱其美材而欲有以生之,则必培植灌溉,皆知所以养之矣。至于吾身,为纲常伦理所系属、天下国家所倚赖,其当养为何如者?却乃内不知以理义养其心,外不知以中和养其气,致使良心萌蘖,伐于物欲之斧斤;夜气几希,梏于旦昼之攻取:是岂爱吾之身,反不若爱桐、梓之切哉?良由本心之明蔽于物欲,而轻重之辨昧于反观,其亦不思之甚耳!诚一思之,举凡天下可爱可重之物,无足以当吾身者,而何有于拱把之桐、梓哉?然所谓养身者,非谓优游安佚、全生命、保躯体之谓也,必寡欲以养心、集义以养气,使志虑清明而不乱,精神强固而不摇,然后可以摄五官、宰众动,以其身任纲常之重,为民物之宗矣。不然,恣耳目之欲者,伤天性之和,是戕生之道也。岂善养身者哉?”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

    肤,是皮肉。

    孟子说:“人固以养身为贵,尤以善养为难。且如人之一身,四肢百骸,件件皆吾所爱惜也。既兼所爱,则必调护培息,件件皆当兼养,而不忍有所戕贼矣。极而言之,无有尺寸之肌肤不在所爱之中,则无有尺寸之肌肤不在所养之内也。然同一爱养,有养得其道而为善的,又有养失其道而为不善的,所以稽考其养之善与不善,岂待求之于外,而有他术哉?只是于自己身上反而求之,审其何者为重而在所当急,何者为轻而在所当缓,养其所当重则善,养其所当轻则不善;善与不善,特近取于吾身,而自得其理矣。使非反之于己,而审其轻重之伦,有不失其养之宜者哉?”

    “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

    孟子承上文说:“人于兼爱、兼养之中,必当考其善与不善者,为何?盖所养有得失,而人品亦因之以判也。彼众体虽同具于一身,然有贵贱之分、小大之别焉。心志总摄乎众体,是贵而大者也;口腹听命于一心,是贱而小者也。既有小大,则大者在所当重,不可以小而害大矣。既有贵贱,则贵者在所当尊,不可以贱而害贵矣。小大贵贱之间,养之善与不善,正在于此。若使征逐于口腹,不胜其食饕之欲,惟知养其小体,则所养者小,所就亦小,将日流于污下,而与不肖同归矣,岂不谓之小人乎?若能持守其心志,罔夺于攻取之私,惟知养其大体,则所养者大,所就亦大,将上达于高明,而与圣贤同归矣,岂不谓之大人乎?”夫大人、小人之分,惟在于所养之善与不善若此。此兼爱、兼养者,不可不知自考也。

    “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樲棘,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

    场师,是治园圃的人。梧、槚二木,是材之美者。樲棘,是小枣。

    孟子承上文说:“贵贱大小,同一体也。乃谓小不可以害大、贱不可以害贵者,何哉?试自材木而言。梧、槚,其贵者也;樲棘,其贱者也。设使为场师者,于梧、槚美材弃置之而不加培养,却把那樲棘之木反养之而望其有成,则是美恶不分,徒费栽培之力,以无用害有用者也,非贱场师而何?养身者,以贱害贵,殆无以异此矣。又自一身而言,肩背其大者也,一指其小者也。设使养生者,于一指之小,爱惜而不忍伤;却将肩背之大,丧失而不自觉:则是轻重反常。就如狼之疾走,但知顾前、不能顾后的一般,非狼疾之人而何?养身者以小害大,殆无以异此矣。”养身者,可不知戒哉!

    “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

    孟子承上文说:“观养木与养指者之弊,可见人之养身,当养其贵且大者矣。乃若饮食之人,为饥渴所困,只图餍足,则必为人所轻,而莫不鄙贱之矣。盖为其专养口腹之小体,而失心志之大体,自处于可贱之地,故从而贱之也。若使饮食之人,食其所当食,饮其所当饮,不至以小害大、以贱害贵,则饮食于人,得之则生,不得则死,乃躯命之所关,岂止于尺寸之肤而已,又何可贱之有哉?但养小体之人,无有不失其大者,此其所以为可贱耳。盖口腹虽所当养,而心志必不可失。善养心志者,又只在辨礼义而已。能辨礼义,则自嘑蹴不受,至于万钟不取,皆确然有一定之见,而生死不能移,利害不能易矣。不能辨礼义者,安能养其心志哉?”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公都子问于孟子说:“天下之人,都是一般的形体,然或称为大人,而为世所尊;或称为小人,而为众所鄙,此何谓乎?”孟子答说:“大人、小人之分,惟在其所从违而已。盖吾人一身,体有大小。诚使一身举动惟以大体为主,而小体莫不听命,这叫作从其大体。从大体者,以志帅气,而四肢百骸皆有所管摄,充其向往之念,可以为圣为贤,而人皆尊仰之,岂不为大人乎?若使此身举动一惟小体是徇,而大体反不得主张,这叫作从其小体。从小体者,心为形役,而方寸之中,全无所执持,究其委靡之弊,将至为愚为不肖,而人皆轻贱之,岂不为小人乎?大人、小人之分,惟系于所从如此。人可不慎于抉择也哉!”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官,是有分职的意思。蔽于物,这物字,指声色说。

    公都子又问孟子说:“人同此形体,则宜同此运用。乃有从其大体者,从其小体者,此何故也?”孟子答说:“大体、小体之分,惟在能思与不思之间而已。且如耳目之官,各有所司:耳司听、目司视,然不能思其视听之理也。惟不能思,是以耳目之聪明或蔽于外至之声色,蔽于外物,则耳目亦块然一物而已,却以外面声色之物,交接于此耳目之物,为所引诱而去,不难矣,所以耳目谓之小体也。若心,则至虚至灵,事至物来,独能忖度,是其官以思为职者也。能率其职,而视思明,听思聪,则得其视听之理,而物不能蔽矣;一废其职而不能思,视不见,听不闻,则失其视听之理,而物来蔽之矣。理之得失,惟系于心,所以心谓之大体也。这耳目与心,禀受于有生之初,皆天之所以与我者,无一不切于身;但就中较量,则惟心为大耳。诚能于物感未交之时,先立其大,使虚灵之本体,足以为众动之纲维,则事无不思,而心得其职。耳虽未有所听,而听之本已立,非礼之声不能夺吾聪矣;目虽未有所视,而视之本已立,非礼之色不能夺吾明矣。视听一宰于心,而聪明不蔽于物,若此者,乃所谓出群众之中、伸万物之上,而称之为大人者,以此而已矣。苟心失其职,而求造于大人之域,岂可得哉?”然人固不可不先立其大,而耳目亦不可不严其防。盖立本固可以应事,而制外亦所以养中。故必于淫声美色,禁之使不接于耳目,庶几外者不入,而内者益固矣。此又内外交修之道,有志于为大人者,不可不知。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

    孟子见当时重势位而轻道德,因发此说:“人皆知爵位之为尊;而不知吾身之可尊者,不独在爵位也。有性分之尊,为天所与,而予夺不系于人,称之为天爵者焉;有势位之尊,为人所与,而得失难必于己,称之为人爵者焉。如何谓之天爵?心之慈爱为仁,裁制为义,不欺为忠,无妄为信,备此四德于身,而爱乐之有常,欣慕之无厌;这是维皇降衷之理,天然固有之良,虽大行不可得加,穷居不可得损者,乃所谓天爵也。如何又谓之人爵?九命而为公,六命而为卿,三命而为大夫,列此爵命于朝,而得之者贵、失之者贱;这是人主驭世之权,朝廷命官之典,人可得而予之,亦可得而夺之者,乃所谓人爵也。爵有天人之异如此。人岂可徒慕在外之荣,而不知反求诸身乎?”

    “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孟子承上文说:“爵位虽有天人之分,而得失则有相因之理。古之人有见于道德为重,其反己自修,惟知有仁义忠信之理可爱可求而已,何必于人爵乎?然而道德既崇,名誉自著,公卿大夫之爵,有不求而自至者焉:此人爵从天爵而两得者也。今之人则不然。其始初亦知天爵之可修也,但其意非为道德,不过假此以要声名、求富贵,为得人爵之地耳;及至人爵既得,志意已满,遂以天爵为无用而弃之,而不知仁义忠信为何物也。夫假天爵以要人爵,是不知天爵之为尊,其心固已惑矣;既得人爵而弃天爵,又不知人爵之当保,则惑之甚者也!盖人爵之可要,徒以有此天爵耳;天爵既弃,名实俱亏,终必并其所得之人爵两失而不能保矣,岂非惑之甚哉?于此见天爵之与人爵,得则俱得,失则俱失者也。”而天爵非人爵,无以弘济世之用;人爵非天爵,无以彰命德之公。是以为士者,道不虚尊,贵于经世;为人主者,官不虚设,务在任贤。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

    赵孟,是晋国世卿。

    孟子说:“人情莫不好荣而恶辱,故见人爵之荣,羡慕而欲得之者,此人心之所同然也。乃天下有至尊至贵之理,人人各足于己而无待于外者,此其可欲为何如?但人多蔽于物欲,未尝反己而思,是以惟见在人之贵为可欲,而不见在己之贵为可欲耳。岂知贵之在己者,乃天然自有之贵,所谓良贵也;人之所贵者,依名而立,恃势而尊,乃外至之贵,非良贵也。如赵孟为晋国执政之卿,能操爵以贵人者;然能以爵与人而使之贵,亦能夺之而使之贱,贵贱荣辱,皆赵孟之所得专,非吾力之所能必,所以说非良贵也。若夫吾身之良贵,人安得而贱之哉?然则欲贵者,信不可不反求诸身矣。”

    “《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

    《诗》,是《大雅•既醉》之篇。令,是善。

    孟子承上文说:“人之所贵,固非己之良贵矣。而良贵之可欲,于何见之?《诗经•既醉》之篇有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夫饱不曰味而曰德者,何哉?盖言德莫美于仁义,君子戴仁而行,抱义而处,则理义悦心,而天下之至味在我矣。若他人之膏粱,人自食之,于我何有焉?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仁义既积于躬,由是令闻昭宣,广誉四达,实大声弘,而天下之至荣在我矣。若他人之文绣,人自衣之,于我何加焉?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夫曰饱乎仁义,则知良贵为可贵矣;曰不愿膏粱、文绣,则知赵孟之贵不足贵矣。人顾有舍良贵而外慕者,何其弗思之甚哉!”此章言势分之贵,无与于己;性分之贵,不资于人。欲人重内而轻外,不可徇物而忘我也。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与字,解作助字。

    孟子说:“天理人欲,不容并立。而胜负相乘之势,但视其消长之机何如耳。如以常理而言,则理可以制欲,公可以灭私。未有道心为主,而人心不听命者,是仁之胜不仁,就如水之能克火的一般,乃一定之理而不可易者也。然仁之可以胜不仁者,谓其以常存之天理,而遏方萌之人欲耳。乃今之为仁者,天理之存无几,而人欲之焰方张,是犹持一杯之水以救一车薪之火,火必不可得而熄矣。人见火之不熄,不说是水之力少,遂诿之说:水不能胜火;人见欲之难遏,不说是仁之分数少,遂诿之说:仁不能胜不仁。此言一出,由是不仁之人,皆信以为仁之难成,将甘心于不仁,而纵欲灭理,无所不至矣。岂非反助于不仁之甚者乎?非但有害于人,就是自己,也信之不专,为之不力,将并其几希之仁寝消寝微,而终至于亡矣。”为仁不力之害如此。有志于仁者,可不知所戒哉!昔舜之命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杯水,即惟微之喻也;车薪之火,即惟危之喻也。微者,养之使盛;危者,制之使安。即帝王传心之要,亦不外于学者克己之功而已。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荑稗,是草之似谷,其实亦可食者。

    孟子勉人为仁,说:“学莫先于为仁,而仁必期于有得。不观之五谷乎?彼五谷之为物,天所生以养人,人所资以为食,固种类之美者也。然所以谓之美者,以其由种而耘而获,可以为粒食之资耳。设使苗而不秀,秀而不实,则反不如荑稗之成熟,犹可以资食用,而美者失其为美矣。五谷犹不可不熟如此。况于仁,为吾心之生理,兼四端,包万善,是何等样美德,岂可不加培养之功?是以为仁者,亦在乎省察于念虑,已精而益求其精;体验于躬行,已密而益求其密,由期月之能守,以至于终食之不违,必使天理浑全,德性常用,亦如五谷之苗而秀、秀而实焉,斯已矣。不然,是自丧其心德之美,而与五谷之不熟者等耳。岂有不愧于他道之有成哉!”孟子之意,非以他道为足尚,盖甚言为仁之不可不熟也。欲熟仁者,又自收放心始;放心不收,而欲熟仁,难矣!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志,是期必。彀,是引弓至满。

    孟子说:“天下之事,未有无法而可底于成者;故善教者必有所据,善学者必有所循。不观之曲艺乎?天下称善射者莫过于羿。羿之教人以射,宜若有心得之巧矣。乃其教之之法,只是开弓引满,期至于彀率;从他学射者,也只是开弓引满,期至于彀率。彀率之外,羿不能有异教,弟子不能有异闻也。盖彀率乃弓满之限,引满而后可以命中,此射者一定之法,学者安得而违之哉?天下称良工者,莫过于大匠。大匠教人制器,宜亦有独运之智矣。乃其教之之法,只是引规执矩,使知为方圆;从他学艺者,也只是引规执矩,学之为方圆。规矩之外,大匠不能别有所传,弟子不能别有所习也。盖规矩乃制器之则,有则而后可以成器,此大匠一定之法,学者亦安得而违之哉?”曲艺且然,则圣人之道可知已。是以尧、舜、禹相授受,不过曰精一、执中;孔、颜相授受,不过曰博文、约礼。曰精一、曰博约,此圣学之彀率、规矩也,学道者宜究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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