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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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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丑下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环,是围。革,是甲。委字,解作弃字。

    孟子说:“守国用兵之要有三:时日支干,吉凶占候,叫作天时;山川城郭,险隘可守,叫作地利;民心归附,上下相亲,叫作人和。三者本不可缺一,然以轻重论之,天时虽足取胜,然其理难测,不如地利之可恃;地利虽足自守,然其险有形,又不如人和之可恃也。如何见得天时不如地利?假如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乃城郭之至小者,若不足以守国矣。然以其少有凭依,故敌人四面环攻,亦不能克。夫环而攻之,旷日持久,其间岂无干支王相、遇着天时之善的?然而终不能克,此可见天时不如地利也。如何见得地利不如人和?且如敌人来攻,我之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甲足以御敌,非不坚利也;米粟足以养兵,非不饶裕也。然必上下同心,方可固守。假使民心怨叛,不肯效死,将这城池、兵粮委弃而去,君亦安得而保有之?此可见地利不如人和也。”要之,人和既得,则天时、地利交相为用;人和既失,则天时地利皆无足赖矣。信乎!有国家者以得人心为本也。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域,是限制。至,是极处。

    孟子承上文说:“观地利不如人和,则知国家所重,惟在得民心而已。所以说人君要限制居民,不在封疆境界;要固守社稷,不在山川险阻;要战胜攻取、威服天下,不在兵甲坚利:只看民心向背何如耳。诚能行仁义之道,而恩惠浃洽,则民心有所固结,莫不亲上死长,乐为效力,而扶助之者多矣。如或失仁义之道,而举措乖方,则民心无所系属,莫不幸灾乐祸,涣然瓦解,而扶助之者寡矣。寡助之君,既失了人心,其极必至于众叛亲离,虽亲戚至近,也都知其败亡,相率背而去之矣,况其远者乎!多助之君,既得了人心,其极必至于近悦远来,虽天下至大,也都慕其德教,翕然顺而从之矣,况其近者乎!人心之向背相悬,而国家兴废存亡,其机已决于此矣。若以天下所顺之君攻亲戚所叛之国,则彼之人民皆为吾用,彼之富强皆为吾资;不战则已,战未有不胜者。盖由吾得人和,而彼失之也。然则域民固国之道,地利尚不足言,况天时乎!”孟子见当时列国分争,皆以天时地利为重,而不知爱恤其民,故其言深切著明如此。及其论得民之有道,在于所欲与聚,所恶勿施,此又得人和之本也。为民上者不可不知!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弔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

    王,是齐宣王。昔者,是昨日。

    孟子于齐,处宾师之位,未尝委质为臣。故在齐王,当就见,不当召见;在孟子,可往朝,不可应召:其礼与臣下自不同也。孟子一日将朝齐王。王初不知,乃使人来召孟子,说:“寡人初意,本要自来就见夫子;只因偶有寒疾,不可以当风,故不能来。明早将欲视朝,不识夫子肯来使寡人得一见否?”齐王托疾以召孟子,是以臣礼待之,而非能屈己以下贤者也。孟子知其意之不诚,亦托疾以辞之,说:“我初意本欲朝见,但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盖不敢显言其非,而又不欲往应其召,孟子以道自重如此。然又恐齐王不悟,而以为真疾,则此意终无以自明矣,故次日便出弔于齐大夫东郭氏之家。公孙丑疑而问说:“夫子昨日方以疾辞,今日便以弔出,则是明为托疾矣,无乃不可乎?”孟子答说:“昨日有疾,故不能造朝;今日疾愈,可以往弔,如之何不弔乎?”盖孟子之意,正欲使齐王知其非疾,而自悟其召见之非,与孔子不见孺悲、取瑟而歌之意相似。惜乎!门人弟子犹有所未喻也。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采薪,譬如说打草;采薪之忧,是言疾不能采薪,盖谦词也。要,是拦阻。

    孟子既出弔于东郭氏,齐王不知,以为真疾,乃使人问之,又遣医来诊视。是徒谓殷勤仪节之间可以虚縻贤者,而不知尊德乐道之诚,正不在此也。乃孟仲子不以实告,而又权辞以对之,说:“昔者以王命来召,适吾夫子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恐违王命,乃趋造于朝,不识此时能至朝否?”孟仲子既饰辞以对使者,恐孟子不知,乃使数人要之于路,说:“请必无归而造于朝。”欲以实己之言也。夫孟子辞疾出弔之意,本欲使齐王知之,有所感悟。乃公孙丑既疑其不可,而孟仲子又从而为之辞,则孟子以道自重之意,虽其门弟子亦不能知,而况齐王乎!此孟子所以不得不曲明其意也。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丑,是齐大夫。恶,是叹辞。

    孟子辞疾出弔,本欲警悟齐王。乃孟仲子不以实对,而要其必朝,则尽失孟子之本心矣!孟子既不能显言其意,又不欲趋造于朝,乃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盖欲示意于景丑,而使转闻于齐王耳。景丑乃责备孟子说道:“人之处世,内而家庭,则有父子;外而朝廷,则有君臣:此是天下之大伦,自有生民以来,不可废也。父子以情相爱,故主于恩;君臣以礼相接,故主于敬。人人各有当尽的道理。今丑见王之待子,可谓致敬尽礼矣;乃未见子之所以敬王,其如君臣大伦何哉?”孟子因晓告之,叹息说道:“子以我为不敬王,是何言也?大凡人臣敬君,不在仪节上周旋,只在大道理上明白。如今齐人都无以仁义告王的,岂是以仁义为不美的事?其心以为王但知有功利,志趣卑陋,不足与言仁义云尔。这是以常人待其君,轻忽侮慢,不敬莫大乎此!若我则以尧、舜望于王,平日所言,都是仁义,都是尧舜治天下的道理;若权谋功利,与尧舜之道不相似的,即不敢陈说于王前:是欲吾王扩充仁义,以致唐、虞之盛治也。我不以庸君待王,而以大圣人望于王,则齐臣之中岂有如我之敬王者哉?子乃以我为不敬王,是不知事君之大道矣。”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慊,是心有所不足的意思。

    孟子以陈善责难为敬,而不以趋走承命为礼,正是以宾师自处之意也。景丑不达,终是以臣礼责备孟子,乃应说:“不然!我以子不敬王者,非此之谓也,谓于礼有未尽耳。《礼经》上说:‘人子闻父有召命,则唯而无诺。’‘人臣闻君有召命,则不俟驾而行。’是急趋君命者,乃礼之当然也。今子本将朝王,既闻王命,乃称疾不往,此与不俟驾之礼若有不相似者。我以子为不敬王,盖以此也。”孟子晓之说:“闻命则趋,固人臣事君之常礼。而以道自重,乃君子立身之大节。吾今所言,岂谓是与?昔曾子尝说:‘晋、楚大国,其富诚不可及矣。然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当之;不禄而富,是天下之至富者在我也。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当之;不爵而贵,是天下之至贵者在我也。在晋、楚非有余,在我非不足,吾又何慊乎哉?’曾子之言如此。这岂不合于义而言之乎?是别有一种道理超乎势分之外者。这道理为何?盖通天下之所尊的,凡有三样:爵位尊贵的,是一样;年齿高大的,是一样;道德完备的,是一样。在朝廷之上,以贵临贱,以卑承尊,那时只以爵为重,名分一定,莫敢僭逾,此爵所以为达尊也;在乡党之间,长者居上,少者居下,那时以齿为重,先后次序,莫敢违越,此齿所以为达尊也;至如辅佐一世而成治安之功,长率万民而致雍熙之化,此惟有仁义之德者能之,那时只以德为重,在朝廷不敢与之论爵,在乡党不敢与之论齿,此德所以为达尊也。今王虽富有齐国,南面称孤,其爵诚尊,然不过达尊之一耳;若论齿论德,则我有其二,安得以彼之一而慢我之二哉!然则王之不当召我也,明矣!”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

    孟子承上文说:“我谓王不当召我者,非故自为尊大也,亦以人君图治之要,只在尊德乐道而已。故自古帝王,将欲兴建太平而大有为于天下,则必屈己下贤,隆礼待士,而有所不敢召之臣。如于君德治道欲有所咨询,于民情政体欲有所商榷,则必枉驾就见,而亲访其谋猷,此所谓不召之礼也。夫以王公之尊,岂故屈身于匹夫之贱哉?只为尊敬其德,爱乐其道,欲使仁贤效用、治化有成耳。苟尊德乐道不如是,则任贤之心怠,望治之志荒,乌足与有为哉!此大有为之君所以有不召之臣也。王乃欲召我,岂未欲大有为于天下耶?”

    “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

    丑,是类。尚,是过。

    孟子承上文说:“自古大有为之君,行王道而王者,莫如成汤;行霸道而霸者,莫如齐桓公。这二君都有所不召之臣,伊尹、管仲是也。成汤三聘伊尹,知其志在于觉民,即从而受学焉,然后任之为相,号曰‘阿衡’。故伐夏救民之事,伊尹皆以身任之,七十里而为政于天下,汤遂不劳而王矣。桓公一见管仲,知其才可以托国,即从而受学焉,然后任之为相,称曰‘仲父’。故尊王攘夷之事,管仲皆以身任之,九合诸侯而不以兵车,桓公亦不劳而霸矣。一王一霸,功虽不同;要之,尊德乐道、可与大有为则一也。今天下诸侯,以地则相类,以德则相等,莫有能建立王霸之业而超过当时之君者。此无他故,只为列国之君,都以富贵骄人,不肯屈己下士。有一等趋走承顺、为我所教诲的,便喜欢用他,过为亲厚;有一等抱道怀德、我所从受其教诲的,便不喜欢用他,反致疏远。求如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者,不可复见矣。既无不召之臣,又安能成大有为之业?所以地丑德齐,终莫能相尚也。然则齐王欲大有为,岂可复蹈时君之习,而不以汤、桓为法哉?”

    “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孟子直以不召之臣自任,说道:“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都是学而后臣,欲有谋焉则就之,未尝敢召之来见也。夫伊尹为元圣,其不可召,固不待言;至如管仲,一霸者之佐耳,尚且不可召,而况不屑为管仲者,顾可召而见之乎?盖我所志者,伊尹之志;所学者,曾子之学。辅世长民之德,无歉于晋、楚;尧、舜仁义之道,独陈于王前。方将卑管仲于不足为,而顾托疾以召之,是待我不若管仲也,我岂可轻于往见哉?”

    孟子此言,非故自为高亢,盖有见于人君治天下之道当如是耳。盖人君与贤者共治,若恃其富贵爵禄,可以奔走天下,则其待士必轻;待士轻,则其任之必不重,士何由行其道乎?故君能降志于其臣,而后士重;士能亢志于其君,而后道行;上可为成汤、伊尹,下不失为桓公、管仲。此《易》之《泰》卦所以取于上下之交也。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

    陈臻,是孟子的门人。兼金,是好金。镒,是二十四两。

    陈臻见孟子周游列国,辞受不同,遂疑而问说:“前日夫子在齐,齐王馈以兼金百镒,乃固辞之而不受;及在宋,有七十镒之馈,则受之而不辞;在薛,有五十镒之馈,则又受之而不辞。三国之馈同,而夫子之辞受则异。若以前日之不受齐馈为是,则今日受宋、薛之馈,不免为伤廉;若以今日受宋、薛之馈为是,则前日之不受齐馈,不免为矫激。此是彼非,不能两立,夫子必有一件不是的去处,臻不能以无疑也。”孟子晓之说:“辞受乃君子立身之大节。应辞应受,只看道理上如何,不可苟也。我今辞齐之馈,不是矫激,乃辞所当辞;受宋、薛之馈,不是伤廉,乃受所当受。要之,皆当于理而已。子乃以异同为疑,是岂知我者哉?”

    “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

    赆,是送行之礼。戒心,是警备的意思。

    孟子晓陈臻说:“我谓辞受皆当于理,何以明之?盖君子之居人国,若交以道,接以礼,而峻然拒之,则是绝人于已甚,亦不可也。我当在宋时,将去之他国,有远方之行。夫人有远行,则交游之间每有馈送之仪,以资道途之费,是礼之当然也。宋君致馈之辞,说是为我远行故来馈赆,则馈我为有名矣。彼以礼来,何为却之而不受乎?是我受宋之馈,未为不是也。我当在薛之时,偶遇着军旅之事,方有警戒之心。夫贤人在其境内,则国君当周给之,保护之,使无忧患,是亦礼之当然也。薛君致馈之辞,说是闻我方有戒心,故为兵事来馈,则馈我亦有名矣。彼以礼处我,又何为却之而不受乎?此我受薛之馈,亦未为不是也。夫赐人者礼得,则无愧辞;受人赐者义得,则无愧心。君子盖权之审矣!”

    “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取字,解作致字。

    孟子答陈臻说:“我受宋、薛之馈,皆有所为故耳。若前日在齐,则既无远行之役,可以馈赆为辞;又无不虞之警,可以闻戒为辞:是于交际之礼,未有所据也。无所据而馈之,则是不问其义之当否,惟以财货交之而已。众人见利而动,可以货致者有之。至于守义之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法度,岂可以货结其心而收致之乎?知君子不可以货取,则齐王百镒之馈,乃义不当受者。此我之不受,亦所以为是也。臻又何疑焉?”盖君子辞受取予,惟义所在。义所当受,固未尝立异以为高;至于义所不可,则虽一介之微,有不轻于取者,而况于百镒乎?孟子处三国之馈,可以为世法矣!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平陆,是齐邑。大夫,是治邑之官。士,是军士。伍,是行列。去,是诛。距心,是大夫名。

    孟子在齐,曾到平陆地方,见其年岁饥荒,民多死徙。因问其大夫孔距心说道:“事无大小,各有职守。似你这执戟的军士,设若于行师之时,一日之间三离其伍,则以军法诛之,否乎?”距心答说:“失伍离次,法所必诛。一次即不可宥,何待于三乎?”距心未知孟子发问之意,故直以士之职守为言也。孟子因诘之说:“士之失伍,罪固当诛矣。然官之有职,就如士之有伍一般。如今看来,子之失废职守,如军士之失伍者亦多矣。盖国家设官分职,本以为民,必使民无失所,方为称职。如今这凶荒饥馑的年岁,看你这境内百姓饥饿愁苦,生计无聊:有那年老羸病的,不能动移,展转僵仆,死在沟壑之中;有那年力强壮的,抛弃家业,流散四方,苟全旦夕之命,这等的不知几千人矣。子为牧民之官,使百姓这等失所,其为失职,与军士之失伍何异?若断以国法,不知当以何罪治之也?”距心犹未知其罪,乃答说:“民之死徙,距心非不知悯恤,但事有不能自由者。如仓廪府库,非奉命不敢发;赋税征输,非奉命不敢缓:此在君上之轸念何如,距心安得而专之乎?今以失伍罪我,则枉矣!”距心之言,盖徒知事权之在上,而不知职任之在己。此孟子所以重责之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牧之”这“牧”字,是指畜养牛羊说。“求牧”这牧字,是指牧放的土地说。

    孟子因距心诿罪于上,故责之说:“子谓仓廪府库是君上主张,兴发赈贷由不得你,便道不是你的罪,这岂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者乎?且以畜牧之事譬之。今有人,受了人的牛羊替他牧养,则必问那主人求讨牧放的土地、与那喂养的草料,才好替他收管。假使求牧与刍而不得,还是把这牛羊交还主人,脱身而去乎?抑亦立视牛羊之死而不顾乎?此必反诸其人,无立视其死之理矣。今子受王命而为之治平陆,就如受人之牛羊一般。遇着凶荒,便当力请于王,设法赈济;若请而不许,就如求牧与刍而不得的一般,便当致其事而去之。今既不能养,又不能去,还守着这官,看着百姓饿死,则与立视牛羊之死者无异矣,是谁之过欤?”于是距心惕然省悟,直认其罪,说:“我以牧民为职,不得其职而不去,何所逃责?此则距心之罪也。”夫朝廷设官养民,凶年饥岁,民方待哺,岂可委之而去?但既不得尽职,又无空食其禄之理,义不容不去耳!然则为民牧者,固不可立视其民之死;而为之君者,亦岂可不深念邦本,使人臣得行其志哉?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邑中有先君之庙的,叫作都。为都,是治邑。

    孟子既以臣之失职责备距心,使之服罪矣;又欲因此警悟齐王。故他日自平陆之齐,来见齐王,就对他说:“今之居官食禄、为君牧民者,未尝乏人,然能尽忠补过者亦少矣。即如王之群臣,为治于都邑者,臣知得五人;五人之中,能自知其罪者,独平陆孔距心一人而已。”于是将前日所以切责距心、与距心所以自责的言语,一一为王诵说。盖欲使王知得外边百姓这等流离困苦,做有司的这等掣肘难行,庶几王心有所感悟耳。王果自任其咎,说:“人君职在养民,为臣者不过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耳。使寡人能行仁政,那有司自然奉行,何至失职?今百姓不得其所,有司不得其职,皆缘寡人不能兴发补助,以至于此,非寡人之罪而谁乎?我今知罪矣。”夫孟子一言,而齐之君臣各任其罪如此。使齐王能扩充此心,务损上以益下;齐之大夫能仰体君心,各修职以养民,则齐国庶几于大治矣。惜乎!其悦而不绎,从而不改也。

    孟子谓蚔蛙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蚔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蚔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蚔蛙,是齐大夫。灵丘,是邑名。士师,是理刑的官。致字,解作还字。

    齐臣有蚔蛙者,尝辞灵丘大夫之命,而请为士师,盖职掌刑罚而有谏诤之责者也。孟子以职事讽之,说道:“人臣之义,内外远近,惟君所使。子乃辞灵丘而愿为士师,是岂择官而仕乎?其于道理,亦有近似者。盖人臣在疏远之地,则下情多壅于上闻;为亲近之官,则忠言或易于乘间。子今职专理刑,在王左右,则凡刑罚有失中的,可以随时救正,因事纳忠,当言而言,无所忌讳。子之请为士师,殆为此也?今在位已数月矣,王之用刑,岂能事事皆当,无一可言,子尚未可以进言欤?居得言之地,有当言之事,而犹默默无所建明,此吾所未解也。”孟子责望蚔蛙,深切如此。蚔蛙因此感动,乃进谏齐王。王不能用,遂致其职事而去,可谓得进退之义者。然蚔蛙之去,实孟子激之。故齐人遂讥孟子说:“蚔蛙因孟子之言而进谏,其谏为忠谠;谏不行而遂去,其去为明决。孟子为蚔蛙曲成其美,则诚善矣。然孟子道既不行,去又不果,其自为身计,乃不若蚔蛙。明于为人,而暗于自为,吾不知其何说也。”盖孟子以臣道处蚔蛙,而以宾师之道自处,其进退之义,自是不同。齐人何足以知此。

    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公都子,是孟子门人。绰绰,是宽裕的模样。

    公都子闻齐人非议孟子之言,遂述以告孟子。孟子晓之说:“君子出处进退,各自有一种道理,齐人岂足以知我哉?吾闻古人有言:人臣分理政事,如礼乐刑罚,各有职掌的,这是以官为守,修其职乃可以居其官耳。若君不信任,事多掣肘而难行,于职业当尽的都不得尽,这等不去,是贪位慕禄而已,所以说不得其职则去。人臣专司谏诤,凡利病得失,皆许直言的,这是以言为责,尽其言乃可以任其责耳。若君不听从,言虽苦口而不入,于议论当行的都不得行,这等不去,是偷合取容而已,所以说不得其言则去。蚔蛙为士师,得以进谏,正是有官守言责者,不合则去,乃人臣进退之义当然也。若我于齐,虽在三卿之中,而不受万钟之禄;既不是分理政事、以官为守的,又不是专司谏诤、以言为责的,人固不得以臣下之职事责望于我,我亦不肯以一身之去就受制于人。道合则留,可以进而进;不合则去,可以退而退:都由得自己主张,岂不绰然宽舒而有余裕哉?齐人安得以蚔蛙之去而议我也。”盖孟子在齐,居宾师之位,与为人臣者不同,故其自处之重如此。至于“官守言责,不得则去”,与周任“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之说相合,则万世人臣不可易之常道也。

    孟子为卿于齐,出弔于滕。王使盖大夫王为辅行。王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盖,是齐邑。行事,是出使的事体。

    孟子在齐,曾受客卿之职。遇滕国有丧,齐王以孟子为使,往行弔礼;又使盖邑大夫王为副使,辅佐其行。这王是一个佞幸之臣,孟子平日所不取者,如何可与共事?以故同行在途,王虽朝夕进见,往返齐、滕之路相接甚久,孟子竟不肯少假辞色,与之亲昵;就是出使的仪文礼节,也不曾与他计议。其待之之严如此。盖惟恐比之匪人,将至于失己,故宁疏之而不敢亲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公孙丑不知孟子待王之意,乃疑而问说:“凡人之相与,若势分悬绝,或周旋不久,则言有不能尽者。今王仕为大夫,摄使事以佐夫子,其位不为小矣;自齐至滕,历二国之境,其路不为近矣;名位相次,既非悬隔而不得言,同行日久,又非仓卒而不及言。乃自往至反,终不与之言及行事,此何意也?”孟子于此,有难于明言者。乃托辞答说:“我与彼奉命而出,若事有不治,与之共议可也。今出使仪文礼节,既有从行官属各司其事,治办已停当了;我惟将命而行,自足成礼,何用更与之言哉?”观孟子之言,盖既不肯妄与之交,以流于苟合;又不肯直斥其故,以伤于已甚。可谓不恶而严者矣!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

    嬴,是县名,在齐南境上。充虞,是孟子弟子。敦,是督理的意思。严,是急迫。称,是相等。

    昔孟子为卿于齐,有母之丧,自齐归葬于鲁。既葬,又自鲁而返于齐,到嬴县地方止宿。充虞问说:“前日夫子有母之丧,不知虞之不肖,把匠作事务使虞督率办理。那时夫子方在哀痛迫切之中,虞虽有疑,不敢请问。今事毕从容,愿窃有请焉:向者所用的棺木,却似过于华美,恐用不可太侈,礼不可太过。在夫子必自有说,虞不能无惑也。”孟子答说:“丧葬之从厚,其来久矣。夏、商以前,礼制未备,其棺椁的尺寸随人制造,原无一定之式。至中古时,周公定为丧葬之礼,才有个制度。棺木许厚七寸,椁亦与之相等,自天子至于庶人都是一般,不以尊卑为厚薄。这岂是外面装饰,要人看见华美,相与称夸而已哉?盖人子爱亲之心,本是无穷;而送终之礼,尤为大事,于此不厚,则必贻悔于后日,抱恨于终天,此心如何尽得?故欲其坚厚久远,乃可以尽人子之心耳。然则前日之木,稽之古制而合,及之吾心而安,又何嫌于过美哉?”

    “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

    不得,是限于法制。悦,是心里快足的意思。

    孟子告充虞说:“丧葬之礼,人子孰不欲厚于其亲,使其心快足无所悔恨?然也有不得自尽的:或是限于法制,分有所不得为,只得安守职分,不敢过厚,此不可以为悦也;或是缺于财用,力有所不能为,只得称家有无,不能从厚,亦不可以为悦也。这都是势之所处,不得不然;而原其本心,则有大不能安者矣。若使国家法制既在得为,自己财力又足有为,此正人子可以为悦之时,于此不用其情,乌乎用其情?从古以来,皆用厚葬,人人都是如此。我亦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何为独不如此,而忍于薄待其亲哉?是棺椁之美,非独自尽其心,亦犹行古之道也。虞也何疑之有?”

    “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比字,解作为字。化者,是死者。,是快足的意思。俭,是薄。

    孟子又答充虞说:“吾谓送终之礼不可不尽者,为何?盖人子之于父母,常念其罔极之恩,则必思为无穷之计。要使附于身者坚厚久远,不使地下土壤得亲近其肌肤,则死者之体魄安矣。父母既安于地下,则于人子之心,独不快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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