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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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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丑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

    公孙丑,是孟子的弟子。当路,是官居要地。

    公孙丑问孟子说:“先年齐国贤相,桓公时有管仲,景公时有晏子,都能致君泽民,功业显著,后来无有能继之者。设使夫子今日得居要路,而秉齐国之政,似他这等功业,还可复自期许,克继前人否乎?”盖战国之世,崇尚伯功,多推尊管、晏,故公孙丑之言如此。孟子答说:“自古豪杰之士以道德功业显闻当世者,岂止是管仲、晏子二人?惟二人相齐有功,故齐国之人习于闻见,多有称道之者。今子亦以管仲、晏子为言,子真齐人也,但知有管仲、晏子而已,岂知圣贤经纶康济之业,光明俊伟,有高出于管、晏之上者乎?然则子之期待我者亦浅矣。”夫伯者之佐,非不有高世之才,特其志于功利,而不纯乎道德,是以见小欲速,规模狭隘,而为圣门之所羞称如此。故论治者,宜以唐、虞、三代为法。

    “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

    曾西,是曾参之孙。蹵然,是不安的模样。先子,指曾参说。畏,是敬畏。艴,是怒色。

    孟子又辟公孙丑说:“汝但知齐有管仲、晏子,不知管、晏事功,固圣门弟子所羞称者也。昔者或人问曾西说:‘圣门有子路者,吾子自度与他孰为高下?’曾西蹵然不安说:‘子路在圣门,闻过则喜,见义必行,学已造乎正大高明之域,乃吾先祖所敬畏而推让者也,我何敢与之比方乎?’或人又问说:‘汝既不敢比子路,然则自度比管仲孰为高下?’曾西艴然不悦,说:‘你何乃比我于管仲?凡人出而用世,有做不成功业的,多因得君不专,行政不久。管仲辅相桓公,桓公委心信任,君臣之间,志同意合,其得君那等样专;独操国柄四十余年,大小政务都出其手,其行政那等样久。若是大有抱负的,乘此机会,便须有大功业做将出来。今考其功业,不过九合诸侯,假仁义以成霸功而已,其功烈则那等卑陋而无足观也。管仲之为人如此,固我之所深鄙者,你何乃比我于此人乎?’”盖有圣贤之学术,斯有帝王之事功。管仲识量褊浅,不知有圣贤大学之道,故其功业所就止于如此,所以曾西鄙之而不为也。

    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以,是赞成的意思。霸,是诸侯之长。反手,是转手。

    孟子又答公孙丑说:“观曾西与或人问答之言,则管仲之功烈,乃曾西之所不屑为者也。曾西既所不为,而子乃为我愿之,岂以我为不及曾西乎?其待我亦浅矣!”公孙丑犹未之达也,复辩之说:“管仲相桓公,尊周攘夷,以为盟主,而诸侯皆奉其命,是能致其主以为霸于天下也。晏子相景公,布德缓刑,以修内治,而一时盛称其贤,是能致其主以显名于当世也。二子之功烈卓然如是,而夫子犹以为不足为,不知更何以加于此乎?”孟子答说:“管仲辅君以霸,晏子辅君以显,虽亦有功于齐,然未能致主于王道也。如使我当路于齐,而得君行道,则将使天下之民举安,而以齐王于天下,如转手之无难矣,岂特以其君霸、以其君显而已哉!此吾之所以卑管、晏而不为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

    滋,是加益。洽,是溥遍。武丁,即高宗。微子、微仲,是纣之庶兄。比干、箕子,是纣之叔父。胶鬲,是纣之贤臣。

    公孙丑因孟子说“齐王犹反手”,疑其自许太过,遂辩说:“夫子说管、晏不足为,弟子已不能无疑;乃欲说齐王犹反手之易,信如此言,弟子之惑转益甚了。且以周文王有大圣之德,又在位寿考百年而后崩,其施泽于民不为不久;然三分天下,才得其二,其德泽尚未遍及于天下也。直待武王伐暴救民,周公制礼作乐,克继其后,然后九州一统,教化大行。则王业成就,固若此之难矣!今乃说齐王如反手之易一般,则虽圣如文王,也不足法欤?”孟子晓之说:“文王是有周基命之主,其德至盛,何可当也!但古今时势难易不同,文王适遭其难耳。盖商家之天下,自成汤开创,以至于武丁中兴,中间如太甲、太戊、祖乙、盘庚,贤圣之君凡六七作;其累世德泽,深入于人,天下之归殷久矣。久则人心固结,难以遽变。故当武丁之时,国运虽衰,王业未改;一加振作,遂能朝诸侯而有天下,如运掌一般。及纣之时,去武丁年代未久,其世臣故家,礼义遗俗,与夫前哲之流风,保民之善政,尚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这都是有才德的贤人,相与同心戮力,匡救其缺失而辅相之。故纣虽无道,国不遽亡,必待日久而后失之也。是文王所遇之时,其难如此。况当时天下大势尚然一统,无尺地不是商家之土,无一民不是商家之臣。然而文王谨守侯邦,由方百里之地而起,安能与商为敌?是文王所处之势,其难又如此。惟其时势皆难,故虽以文王之德,而终身不能成一统之功者,以此故耳。若今之时势,则异乎是矣。岂可谓文王不足法哉?”

    “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

    慧,是聪明。镃基,是锄田的器具。时,是耕种的时候。

    孟子又答公孙丑说:“吾谓‘以齐王犹反手’者,岂真以文王为不足法哉?盖以时势而论,则文王处其难,而齐处其易耳。齐人尝有言说道:‘人虽有才智聪明,足以办事,然势有未便,则智慧亦无所施;不如乘着可为之势,因而展布,可以建立功业。人虽有镃基,可以治田,然时有未至,则镃基亦无所用;不如待到耕种之时,因而力作,可以成就稼穑。’观齐人之言,则知王天下者,必有资于时势矣。兹以齐之势,当今之时,与文王之所处不同,欲图兴王之业,真有至易而无难者,所以说‘以齐王犹反手’也。”

    “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

    孟子指齐国之势,以明其易王,说道:“昔夏后、殷、周之盛时,王畿之地不过千里。今齐地亦方千里,则固已有其地矣。且民居稠密,鸡鸣犬吠之声,自国都以至四境,处处相闻,则齐已有其民矣。夫土地不广,须更开拓;今地方千里,则不待改辟而地已广矣。人民不众,须更招集;今民居稠密,则不待改聚而民已众矣。地辟民聚,泽可远施,以之鼓舞人心,兴起事功,最为容易。若乘此而行仁政,则人民之归附益众,土地之开辟益广,其一统而王天下,谁得而禁止之哉?”盖齐有可乘之势,故易于致王如此也。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

    疏,是稀。憔悴,是困苦的模样。

    孟子又告公孙丑说:“我谓齐之易王者,不但以其有可乘之势,而且幸其当可为之时。盖自文武造周以来,至今七百余年,没有个圣君出而抚世,是王者之不作,未有稀阔于此时者也。今之诸侯,恣行残虐,流毒百姓。百姓每财尽力竭,不得安生,其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当此之时,若能举行仁政,以收拾人心,则民之感戴,就如那饥饿的人,但得食便以为美,而易为食;枯渴的人,但得饮便以为甘,而易为饮。其于致王,何难之有哉?”是时之易为又如此。

    “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

    马递叫作置,步递叫作邮,即如今驿递铺兵一般。

    孟子又说:“得时乘势,固易于行仁,而况仁政之行,本自速者。孔子有云:‘人君之德政,出乎身而加乎民,其流行之机,速于置邮而传命。盖置邮传命,虽是甚速,尚须论其道里,责以程期,而后可至;若德之流行,则沛然旁达,一日而遍乎四海。比之置邮传命,岂不更速矣乎?’观于此言,则德之感人,有不赖时势而裕如者,而况时势之可乘乎?此我所以决齐之易王也。”

    “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倒悬,是形容困苦至极的模样。古人,指文王。

    孟子又答公孙丑说:“德之流行固为甚速,然未有背时违势而能成功者。乃当今之时,乱极思治,时则易矣。齐国万乘,地广民稠,势又易矣。于此而一行仁政,以慰民心,则民心欢悦,就如替他解救下倒悬一般,其感人之速,入人之深,又不但如饥食渴饮而已。夫古人如文王,积德百年,而犹未洽于天下,只为处时势之难故也。其在今日所行之事,不须全学古人,但行得他的一半,即可以长驾远驭,其成功加倍于古人矣。此惟在今时为然。盖其时势既易,而德行自速,是以用力少而成功多也。吾谓‘以齐王犹反手’者以此。而子以管、晏之功为我愿,岂为知我者哉?”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异,是怪异。

    公孙丑因孟子说霸王事业太容易了,恐其力不能任,又设问说:“论天下之事易,当天下之事难。以夫子之道德,诚使遇合于齐,加以卿相之位,得志行道焉,虽从此而建功立业,小则以霸,大则以王,皆所优为而无足怪矣。但这等地位,其任至大,其责至重,夫子处此也,容有所疑惑恐惧而动其心否乎?”孟子答说:“否。我从四十岁的时节,道明而无所疑,德立而无所惧,此心久已不动了。若今日加我以大任,固将从容运量而有余,夫何动心之有?”这“不动心”三字,是孟子生平学问得力处,而其大本大原,却从知言养气中来,盖善学孔子而有得者也。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孟贲,是齐之勇士,力能生拔牛角者。告子,名不害,是当时辩士。

    公孙丑说:“人心难制而易动。夫子当大任而能不动心如此,则其气力足以负荷一世,比之孟贲之勇仅能举一器一物之重者,相去远矣。”孟子说:“心能不动,这也不足为难。即如告子为人,虽其见道未真,他未及四十岁,已能先我不动心了。则此果何足为难哉?”大凡人心有所管摄,则不动甚易;无所管摄,则不动甚难。告子未为知道,而能强制其心,尚能使之不动,况以道义管摄之乎?此事心者所当知也。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

    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则既闻之矣。敢问心之不动,亦有道乎?”孟子答说:“人以一心而应天下之事,若心中没个主张,则卒然临之,未有不惊;纷然而来,未有不扰者。惟其中有定主,然后能无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此可见不动心之有道也。”

    “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

    北宫黝,是个勇士。肤挠、目逃,都是退缩、恐惧的模样。挫,是挫辱。挞,是捶挞。褐,是毛布。宽博,是宽大之衣。严,是畏惮。反,是还。

    孟子又说:“所谓不动心之有道者,且不论当大任的,只观那勇士每亦自可见。勇士中有北宫黝者,其养勇也,挺身而斗,其肌肤不畏刺而挠屈;怒目而视,其目睛不畏刺而逃避:盖自恃其勇而不肯示怯于人也。推其心,不必大有挫辱才不肯受,纵使一毫之微受挫于人,看来就似挞之于市朝一般,有不胜其愧耻之甚者。不论事之大小,人之贵贱,一味要求胜。不惟不肯受辱于褐宽博之夫,亦不肯受辱于万乘之诸侯;视刺万乘之诸侯,便与刺褐夫的一样容易,殊不见有诸侯之可畏惮者。如以恶声加之,则必以恶声报之。身可杀而志不可挫,盖以必胜人为主也。惟其主于必胜,此其心之所不动耳。吾所谓不动心有道者,此其一也。”

    “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孟施舍,是古人姓名。会,是合战。

    孟子又告公孙丑说:“我谓不动心有道,不但于北宫黝见之。又闻古之勇士有孟施舍者,其人之养勇也,尝自负说:‘战胜非难,敢战为难。我之于敌,莫说既胜了他才能不惧,便遇着劲敌在前,战不能胜,自我看来,也如胜了他的一般,更不计较强弱胜败而有惧心也。设使度量敌人之强弱而后敢进兵,计虑在己之能胜而后敢合战,这是逡巡退缩,畏怕三军之众者也。一有畏心,虽胜不足以为武矣。’观舍此言,岂是他有百战百克之勇,能保得自家必胜哉?只是他胸中胆气素定,不见得三军为众,一身为寡,而勇往直前,能无恐惧而已矣。惟其无惧,则生死利害皆不足以挠其中。此以无惧为主,而能不动心者也。”

    “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

    贤,是胜。约,是简要。

    孟子说:“北宫黝、孟施舍之养勇,固皆能不动其心矣。若论其所守,则亦有不同。盖孟施舍以无惧为主,是专务守己者,看他气象,却似曾子平日凡事反求诸己的一般;北宫黝以必胜为主,是专务敌人者,看他气象,却似子夏平日凡事笃信圣人的一般:然此特其气象之相似耳。若论二子之勇,都是血气用事的,他两人不相上下,也定不得谁胜。但就中较量,则孟施舍之所守,为得其要焉。盖黝务敌人,是求在人者也,求在人,则有时而不可必;舍专守己,是求在己者也,求在己则无往而不自由:此舍之所守为得其要,而非黝之所能及也。若进而求诸义理之勇,则舍与黝又何足道哉?”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子襄,是曾子弟子。夫子,指孔子说。缩字,解作直字。惴,是恐惧的意思。

    孟子又告公孙丑说:“孟施舍之勇虽似曾子,然但以气胜,非以理胜也。昔者曾子因子襄好勇,教他说道:‘子好勇乎?勇有大小,那血气之小勇,何足为好?我尝闻义理之大勇于夫子矣。夫子有言:人之所恃以常伸而不屈者,莫过于理。设使自家反己,理有不直,就是衣褐宽博至微之人,也敌他不过,岂得不惴然恐惧乎?使或自家反己,其理本直,纵有千万人之众,我也理直气壮,当奋然而往,与之相抗而不惧矣。这乃所谓大勇,而为子之所当好者也。’观于此言,则曾子之勇,比之于孟施舍,又自不同矣。”

    “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承上文说:“孟施舍之勇,所以能无惧者,只是守得自家一身之气,比于北宫黝为差胜耳。却又不如曾子之反身循理,所守尤得其要也。盖气有时而或屈,理则无往而不伸,此曾子之勇所以不可及耳。”孟子之不动心,其原盖出于此。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帅,是主将。充,是充满。无暴,是善养的意思。

    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北宫黝、孟施舍与曾子之所以不动心者,则既闻之矣。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其道亦可得闻与?”孟子答说:“欲知告子之不动心,只观其所言,便见他主意所在。他尝说:‘人于言语间,理有不达,却要用心思索以求通解,是心以言而动也;必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人于处事时,心有不安,却要用力修为,以求妥当,是心又以气而动也;必制住此心,而不必更求其助于气。’观告子之言,则其所以先我不动心者可知矣。然自我言之,心为本,气为末;彼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是专以根本为急,而末在所缓,犹之可也。至如理寓于言,而言发于心,不得于言,正宜反求于心也。他却说勿求于心,则不惟所言之理终有不通,而吾之本心亦如槁木死灰,自丧其虚明之体,内外胥失之矣,夫岂可乎?何也?盖志以主宰乎一身,而役使乎气,是气的将帅。气以充满乎一身,而听命于志,是志的卒徒。虽有本末缓急,而其实不可偏废。是志固第一紧要,而气即次之矣。所以说,人固当持守其志,使卓然于内,以为一身之主宰;亦当善养其气,使充满于身,以为吾志之运用。此内外本末交相培养之道也。彼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但知强持其志,岂能无暴其气乎?其为不可则一而已。然则告子先我不动心,亦岂知制心之要者哉?”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蹶,是跌倒。趋,是快走。

    公孙丑未达志至、气次之义,又问说:“天下之理,分数有轻重,则工夫有缓急。夫子既说志为至极,气为次之,则志重于气,人但当持守其志可矣;却又说无暴其气,而气亦在所当养者,何也?”孟子说:“志气本是相须,持养不可偏废。如志之所在专一,则四肢百骸,皆随其运用,固足以动乎气。然使气之所在专一,则心思意念,或不及管摄,而志亦反为其所动矣。何以见得气能动志?今夫人之步履至于倾跌,奔走至于急遽,这蹶者、趋者,都是仓卒之间,气失其平所致;若与心无干,而反能震动其心,使之惊惕而不宁,这岂非气一动志之验乎?夫志壹动气,可见志为至极;而气壹亦能动志,可见气即次之矣。此所以既持其志,又必无暴其气也。子何以此为疑哉?”大抵志动气者理之常,气动志者事之变。志固难持,而气亦未易养也。且如溺声色,则耳目易荒;嗜盘游,则精力易耗;喜怒过当,则和平之理易伤;起居不时,则专一之度或爽:诸如此类,皆谓之暴其气,不但一蹶一趋足以摇动其心而已。养气者不可不知。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

    长,是高过乎常人的意思。浩然,是盛大流行的模样。

    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夫子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者,有何所长而能然乎?”孟子答说:“我之所以异于告子者,只是两件学问:告子说‘不得于言,勿求于心’,是不能知言也;我能穷究天下之言,而于是非得失之指归,能悉知其一定之理。告子说‘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是不能养气也;我能善养吾身之气,而于盛大流行之体用,能复全其本然之初。惟知言,则遇事有真见,而心无所疑;惟养气,则临事有担当,而心无所惧。吾之所以异于告子而能不动心者如此。”公孙丑又问说:“气便是气,如何叫作浩然之气?夫子既善养之,必有可得而名言者,请试言之。”孟子说:“凡物之有形有声者,便可指其形声而言之。惟这浩然之气,充满于身,而听命于志,无形可见,无声可闻,有难以言语形容者。我虽能善养之,不能为子言之也。”观此,则孟子之实有是气可知矣。不然,亦何其体验之真切如此哉!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大,是宏大。刚,是坚劲。直,是顺其自然。塞,是充满的意思。

    孟子说:“浩然之气虽是难言,然求之赋与之初,验之扩充之后,则其体段亦有可见者。盖这气在人,不是狭小柔弱的。自其含弘而言,则浑浑融融,太和之内,无物不容,而非形骸所能限量,何如其至大乎!自其强毅而言,则凛凛烈烈,奋激之下,百折不回,而非物欲所能屈挠,何如其至刚乎!这等样刚大,乃人有生之初所得于天地之正气,其体段本自如此,但人不能善养之耳。诚能顺其自然,以直养之,而不使有一毫作为之害,则刚大之本体无亏,而磅礴之真机自运。上际乎天,下蟠乎地,盈天地之间,无非此气之充塞矣。”夫以天地之大,而此气充满于其间,其浩然为何如哉?盖吾身之气,本与天地之气相为流通,故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若一为私意所累,便觉得狭小柔弱,充拓不去了。《书》称“帝德广运”,其功业至于格上下、光四表,何莫而非此气之运用乎?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配,是合。义,是人心之裁制。道,是天理之自然。馁,是气不充体,如饥饿的模样。

    孟子又告公孙丑说:“人能善养刚大之气,而塞于天地之间,则是气也,岂空虚汙漫、无所附着者哉?乃与道义相辅而行者也。盖道义虽具于人心,而不能自行;惟养成此气,则见义所当为的,便奋然必为,而吾心之裁制因之以果决;见道所当行的,便挺然必行,而天理之自然得之以深造。气因道义而发愤,道义得气而赞成,两相配合,无所疑惮;而凡利害祸福,出于道义之外者,皆不足以动其心矣。若无是气,则体有不充,索然自馁,纵欲行夫道义,也都逡巡退缩,且疑且惧,而不足以有为矣,其何以配之哉?夫天地间莫大于道义,而此气有以配之,则其所谓浩然者可见矣。功用之大如此,人可无善养之功哉?”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集,是积聚。袭,是不由正道,掩袭于外的意思。慊,是快足。

    孟子说:“浩然之气,养之固足以配道义矣。然方其养之之始,这气何由而生?必由平日工夫,事事合义,日复一日,积聚既多,则心无愧怍,而此气自然发生于中。是乃集义所生者,不是一事偶然合义,便可感激奋励,掩袭于外而取之也。若平时无集义之功,只是一事偶合,则行出来的必有亏欠,心中岂能快足?心既不慊,则气亦从此不振,而索然馁矣。是岂可掩袭而取乎?夫心之慊与不慊,由于义之集与不集,则是义本心中自有之理,而不在于外明矣。我故说告子不曾识义,正为他说义在于外而不在于心故也。既以义为外,则必不能集义以生气。其先我不动心者,不过悍然不顾以袭取之而已,岂真不动心者哉?”按,孟子所谓集义以生气,正曾子所谓“自反而缩,则千万人吾往”。盖人能事事合义,自反常直,则此气自然充拓得去,而浩然塞于天地之间。古之圣贤以大勇称者,其工夫正在于此。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事,是用功。正,是预期其效。助长,是作为以助气之长。闵,是忧。揠,是拔。芒芒,是昏昧无知的模样。病,是疲倦。

    孟子说:“气由集义而生,非由义袭而取。则欲气之充者,其用功当何如?必须从事于集义,孜孜汲汲,专一在义上做工夫,庶几功深力到,自然充足。切不可预先期必,一面用功,一面便欲取效,使进修之志,或杂于谋利之私也。如或未充,亦是集义之功未至,但当勿忘其所有事,心心念念,到底在义上做工夫,庶几优游餍饫,自然生长。切不可躁进欲速,作为以助其长,使正大之体反害于矫揉之力也。夫有事勿忘,则气得所养;勿正而勿助长,则气又无所害。集义养气之节度如此,善学者当循此而行,慎无若宋人的模样乃可耳。盖宋人有忧其苗之不长而拔起其根使之骤长者,却乃芒芒然归,对家人说:‘今日我疲倦矣!苗之不长者,我助之长矣。’其子信以为然,趋向田间视之,则见苗已枯槁矣。是宋人自谓助苗以长,而反为苗害也。今天下之养气者,类先有个期必的心,都去做助长的工夫,其不若宋人之助苗长者少矣。不知助之为害,有甚于忘。彼以气为无益而舍之不养者,就如不耘苗的一般,虽无所益,未甚为害;惟是助气之长,正如揠苗的一般,非惟为无益于气,又从而害之矣。盖其忽然而长,既勇猛粗暴,而不能以自制;忽然而馁,则又消沮退怯,而不复能以有为,其害可胜言哉!此可见义可集而不可袭,气可养而不可助。”孟子一生学问,皆从集义中来,其源固出于曾子之大勇;而告子强制其心,正蹈宋人之害者也。养气者其慎辨之。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诐,是偏曲。淫,是放荡。邪,是邪僻。遁,是逃躲。这四件都是言语之病。蔽,是遮隔。陷,是沉溺。离,是叛去。穷,是困屈。这四件都是人心之病。

    公孙丑问说:“夫子之不动心,由于知言、养气。养气之说既闻命矣,如何谓之知言?”孟子答说:“人之言语,皆本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无蔽,然后其言平正通达而无病。若是任其偏曲之见,说着一边,遗了一边的,叫作诐辞。必其心中见理不透,为私欲之所障蔽故也。我则因其诐辞而知其心之所蔽焉。又有高谈阔论、放荡而无所归宿的,叫作淫辞。此其心中蔽锢已深,为私欲之所迷陷故也。我则因其淫辞而知其心之所陷焉。又有好为异说,新奇诡怪,与正论相背的,叫作邪辞。此必其心中惑于他歧,与正理判然离异故也。我则因其邪辞而知其心之所离焉。又有说得不当,却支吾躲避,屡变以求胜的,叫作遁辞。此必其心屈于正理,自觉其穷极而难通故也。我则因其遁辞而知其心之所穷焉。这四者之病,不但有害于人心而已:既生于其心,则施之礼乐刑政,俱失其中,而有害于政。既发于其政,则凡一举一动,皆不当理,而有害于事。其几相因,断断乎决然而不可易;虽圣人复起,他见得道理分明,不过如此,我知其必从吾言矣。夫既知其发言之所自,而又知其贻害之无穷,吾所谓知言者如此。若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是冥然罔觉而已,何足以语此哉?此我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也。”此可见言出于心,其发于是非邪正之端甚微,而关于理乱安危之机甚大。古之圣王,惟虚心以观理,据理以察言,是以权度不差而聪明不眩也。然则知言之学,图治者岂可忽哉!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

    说辞、辞命,都是言语。夫子,指孟子说。恶,是惊叹辞。

    公孙丑闻孟子知言养气之言,乃疑而问说:“当初孔门弟子如宰我、子贡这两人,说的言语皆能合道理,当事情而善为说辞;如冉牛、闵子、颜渊这三人,素有德行,故说着身心上的道理便亲切有味,而善言德行:数子各有所长如此。然在宰我、子贡,兼不得德行;在冉牛、闵子、颜渊,兼不得说辞;惟孔子则言语德行都兼有之。然犹不敢自任,尝说:‘我于辞命之事,则不能也。’今夫子既说‘我能知言’,便是长于言语;又说‘我善养气’,便是长于德行。以众贤所不能兼,而夫子兼之;以圣人所不敢任,而夫子任之。然则夫子岂不能既圣矣乎?”孟子不敢当公孙丑之言,乃惊叹说:“圣人岂是容易说的!子不察我之言,便轻以圣人许之,是何言也!”盖孟子知言养气,虽得之圣学,而亦不敢自比圣人如此。

    “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孟子因公孙丑尊己为圣,既责其失言,又引子贡之言以晓之,说:“圣人之名,莫说我不敢当,就是孔子也不敢以自任。昔子贡问于孔子说:‘夫子道高德厚,天下莫及,其殆圣人矣乎?’孔子答说:‘圣者,大而化之之称,岂易得到?此非我所能也。我所能者,只是将圣人之道学习于己,汲汲敏求,而不敢有厌之意;将圣人之道,教诲他人,循循善诱,而不敢有倦怠之心:此则我之所能而已,岂可谓之圣乎!’然孔子虽不自任,而实有难掩者。子贡乃赞美之说:‘常人为学,始初或能奋励,久则厌心生矣。夫子学而不厌,正是聪明天纵,深知义理之无穷,故能深造而不已,乃夫子之智也。常人设教,始初多能启发,久则倦心生矣。夫子诲人不倦,正是仁心自然,不见物我之有间,故能曲成而不遗,乃夫子之仁也。既仁且智,则是体用兼备,道大德弘,既已优入圣人之域矣!虽欲辞其名,岂可得乎?’子贡之言如此。可见圣人之名,虽实有圣德如孔子者尚不敢居。况我之学远不及于孔子,而子轻拟以为圣,是何言也!”大抵古之圣人,皆有望道未见之心,虽圣而不自以为圣。惟不自圣,此所以益成其圣也。学圣人者,诚不可有自足之心矣。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曰:“姑舍是。”

    一体,是一肢。具体,是具有全体。微,是不广大的意思。安,是处。

    公孙丑见孟子不敢以圣自居,又问说:“昔者丑尝窃有所闻,孔门弟子个个都学圣人,但其学力不同,所得亦异。如子夏、子游得圣人的文学,子张得圣人的威仪,都有圣人之一体。如冉牛、闵子、颜渊,则气质不偏,义理完具,已得圣人的全体了;但局于形迹,尚未广大,不若圣人大而化之,无限量之可言耳。今夫子既不敢比孔子,不知于这数子,欲何所处乎?”孟子答说:“立志要大,取法要高。这数子虽贤,且都置之而勿言,此非我之所欲处也。”夫以颜、闵之徒犹非其所安,则孟子虽不敢当圣,而愿学圣人之意固有在矣。

    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公孙丑又问说:“夫子之学,既不欲以孔门诸子自处也,进而求之,若伯夷、伊尹,都是有道德的人,夫子以之自处何如?”孟子答说:“伯夷、伊尹之道与我不同。试以其出处之大节言之。如上则择君而事之,非可事之君则不事;下则择民而使之,非可使之民则不使;世治便进而仕,世乱便退而隐,超然独立,有高世绝俗之行:此伯夷之道也。如以为得君则事,那一个事的不是我君?得民则使,那一个使的不是我民?世治也进而仕,世乱也进而仕,慨然自任,以救世安民为心:此伊尹之道也。若夫出处不系于一偏,行藏惟安于所遇。时可以仕即仕而用世,时可以止即止而洁身。时可以久留即久留,而不以为迟迟;时可以速去即速去,而不以为悻悻。恽然无迹,无意、必、固、我之私:此则孔子之道也。这三人之所造,皆不思不勉,从容中道,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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