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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齋劄記卷八 辛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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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負孟子一片提撕苦心也。」

    或問:「『朝聞道,夕死可矣』,何也?」曰:「予實未有聞,何敢言?姑依倣言之。道超乎貧富之外,不以貧富爲豐嗇者也。聞道則朝而千駟萬鐘,夕而一簞一瓢可矣。道超乎貴賤之外,不以貴賤爲加損者也。聞道則朝而三槐九棘,夕而一丘一壑可矣。知此,則知朝聞夕可之説矣。」曰:「有謂夕死可矣,猶言死而不死也。然否?」曰:「論理固然,却不必説到此。且如超得貧富,便不見孰是千駟萬鐘,孰是一簞一瓢。若曰『吾自有不貧者存,無須於富』,即胸中猶著箇富字也。超得貴賤,便不見孰是三槐九棘,孰是一丘一壑。若曰『吾自有不賤者存,無須於貴』,即胸中猶著箇貴字也。聞道者恐不其然。」曰:「何謂道?何謂聞?」曰:「道是公共的,聞是獨自的。公共的我不必乞於人,人不必乞於我;獨自的,人不能與諸我,我不能與諸人。且各去理會,待有箇消息再作商量。」

    又曰:貧賤富貴是眼前事,死生是末後事,其理只一般。若要末後超得過,須是眼前超得過。若是眼前超不過,末後何由超得過?故功夫只在平時,若非死心塌地,將軀殼念頭十分洗盡,縱饒你孫吳之智,儀秦之辯,賁育之勇,輸墨之巧,到這裏都使不著。

    良能不學而能,良知不慮而知,所謂性也。説者以爲由孩提之不學而能,便可到聖人之不勉而中;由孩提之不慮而知,便可到聖人之不思而得。良是!第此猶就聖人、孩提分上説來,若就性上看,應曰:聖人之不勉而中,恰到得孩提之不學而能;聖人之不思而得,恰到得孩提之不慮而知耳。雖然,猶二之也,原來只是一箇,没些子界限,何處放箇「到」字?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同志聚晤,往往論及初入門功夫,誠切務也。第此處亦難指定耳,才指定便未免因藥發病,故必從性地入方穩。無已,則有二焉:一是周元公令程子尋孔顔樂處所樂何事,一是楊龜山門下相傳教人靜坐看喜怒哀樂未發作何氣象,儘好商量。且不直曰「孔顔樂事」而曰「所樂何事」,不直曰「未發氣象」而曰「作何氣象」,引而不發,語既渾含,圓而不執,機更活潑。在元公便成就了明道兄弟,在龜山便醞釀出豫章延平兩先生來,流及朱子,而斯文爲之一大振,殆非偶然而已。有志者盍審擇於斯!

    予始讀韓昌黎原道,以爲粗之乎其辟佛者耳,年來體驗,乃知其妙。蓋佛氏説心説性,儘自精微,幾與吾聖人不異;至其單言片語,能使人立地豁然而頓悟;又或汪洋浩蕩,髙入九天,深入九淵,能使人没於其中而不得出,更若駕吾聖人而上之然者。即欲闢他,何處下口?惟就人倫上斷置,方纔無辭以解。且既於此無辭以解,即心性之説亦不攻自破,何也?吾聖人以人倫爲實際,其所謂心性即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中。佛氏以人倫爲幻跡,其所謂心性乃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外。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中,是謂「體用一原,顯微無間」;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外,體用顯微,打成兩截矣。即口口説一原無間,其能一原無間乎否也?論至此,彼亦何説之辭!故辟佛者只應如是而止。此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湯武之師也。若以爲粗之乎闢佛,却是自家這裏將心性另作一物看,適不免走入他圈子中矣,如何闢他?或曰:「釋迦不娶耶輸氏乎?不子羅羅乎?曷嘗去人倫?」曰:「此非其本心也。觀其逃父入山,則知之矣。」曰:「即入山,他門亦自有師父、師兄、師弟、師祖、師孫,曷嘗盡去人倫?」曰:「丟却真者,去認假者,正是反常。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此之謂耳。」曰:「吾所謂本,又有進焉。無極之初,原無一物,自有陰陽,而後有男女,有男女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君臣。釋氏欲還人於無極,故特顯無極相耳。子將本陰陽乎?本無極乎?」曰:「此恐未然。君臣因父子而有,而其所以爲君臣者,不因父子而有也。父子因夫婦而有,而其所以爲父子者,不因夫婦而有也。夫婦因男女而有,而其所以爲夫婦者,不因男女而有也。何者?是皆無極中物也。昔邵堯夫與趙商州論牡丹,謂洛人以見根撥而知花者爲上,見枝葉而知者次之,見蓓蕾而知者下也。如待有君臣而後知有君臣,待有父子而後知有父子,待有夫婦而後知有夫婦,曾不異枝葉蓓蕾之見,而可以語無極乎?程子曰『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此最善言無極相者。予謂,萬象森然,依舊沖漠無朕,是即所以顯無極相也。必棄而君臣,絶而父子,離而夫婦,然後可,無極其一偏枯之物而已乎?由此言之,佛氏而不本無極則已,佛氏而本無極也,其將何辭以解乎?」往嘗謂高存之曰:『人言儒、佛同體而異用,何如?』存之曰:『體則寂無朕兆,所以易混;用則全體俱呈,所以易别。』予聞之爲爽然一快。今跡其所易别,核其所易混,信乎心性之説不攻自破矣。此原道之作,似平平無奇,而上下二千年間闢佛家竟未有尚之者也。」曰:「昌黎之於佛,恐尚落影響間。」曰:「固是,却亦正幸其入佛未深耳!如其入之深也,便應向大年天覺諸人隊裏拈椎弄拂去,何以得稱孔氏之徒?」曰:「亦有入之深而仍不墮者乎?」曰:「蓋有之矣,吾未之見也。意中只周元公一人。」

    或問:「孟子性命二條,有分而言之者,有合而言之者,孰是?」曰:「分而言之者,就情識偏墜處提撥;合而言之者,就本原歸一處指點。皆是也,總之不出天人兩字。」曰:「試爲分而言之,何如?」曰:「世人看嗜欲一邊恒重,況口之於味,目之於色,耳之於聲,鼻之於臭,四肢之於安逸,與生俱生,與形俱形,又可喚他是性,恰中其重之之心,便一切引入裏面來,營求無已。孟子爲轉出外面去,而曰:“這箇有命焉,喚作性不得。蓋在人者,無一不懸於天,莫可强也。”世人看義理一邊恒輕,況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禮之於賓主,知之於賢者,聖人之於天道,時值其常,時值其變,又可喚他是命,恰中其輕之之心,便一切推出外面去,苟且自安。孟子爲轉入裏面來,而曰:“這箇有性焉,喚作命不得。蓋在天者,無一不懸於人,莫可諉也。”此就情識偏墜處提撥也。」曰:「試爲合而言之,何如?」曰:「耳目口鼻四肢非他,即仁義禮知天道之所由發竅也;仁義禮知天道非他,即耳目口鼻四肢之所由發根也。是故性也有命焉,在人者無一不原於天,極天下之至精而非粗也。外命求性,只在軀殼上認取,狥其粗而遺其精矣,君子不謂性也。命也有性焉,在天者無一不備於人,極天下之至實而非虚也。外性求命,只在造化上揣摩,狥其虚而遺其實矣,君子不謂命也。此就本原歸一處指點也。如此看來,無所不可,何必執著只有一箇意思?當入理會。」曰:「願聞之。」曰:「知其分,便須以命御性,以性立命,無容混而爲一。知其合,便須攝性歸命,攝命歸性,無容岐而爲二,方纔有著落處。不然,説分説合,總屬閒談,況又爭誰説是誰説非,何益何益!」

    朱子之最有功於天下萬世者三:一是表章周元公太極圖説,一是作通鑒綱目,一是作小學。至集注,則當别論。

    「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獲陷穽之中而莫之知辟也」,這是認賊作子。「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這是認子作賊。自負若彼,顛倒若此,試回頭一顧,能不惘然?然則誤在甚處?曰:誤在「人皆曰予知」五字。「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曷嘗自以爲知?夫惟不自以爲知,乃其所以爲大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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