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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广传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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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雅

    一

    知《干旄》《有杕之杜》之异于《鹿鸣》者,而后可与言君子之情也。“彼姝者子,何以告之”,是操券之求也。“彼君子兮,噬肯适我”,是奔名之邀也。逮《鹿鸣》之三章,而后知君子之情陶以天矣。陶以天者,其先之也不以名,其后之也不以实。故曰:“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彼为子桑氏之交者且然,况君子乎?“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感其已示,而不希其所未示也。“君子是则是效”,固然其则效之,而不但遥企以一当也。呜呼!斯所以为君子之情与!故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关雎》之钟鼓琴瑟,《鹿鸣》之笙瑟簧琴,“以友”“以乐”“以敖”,莫知其所以然,而自不容已。以此好德,非性其情者,孰能此哉?

    二

    曰资君之禄以养其亲,故致亲之身以事其君,孰为此言?殆非知道者与!夫养者,子事也,非事亲之事也。以养为亲之事,则将以养为亲所待于我之事,是谓其亲以需养为心而以事之也。君子事道,小人事养。故为人子者,苟以养为己之事,而不敢谓亲之我需。惟然,则亦恶敢以亲之身致之以报养乎?致其身以报养,抑将贸其身以求养。为人亲者,抑将贸其子以资养乎?

    身者,亲之身也。守亲之身者,事亲之事而已矣。亲与我胥生于天地之间,无所逃于君臣之义,一也。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亲事其事而有余,于我成之;亲事其事而不足,于我补之。成其有余,故曰“尔尚式时周公之猷训”;补其不足,故曰“尔尚盖前人之愆”。呜呼!“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亦惟艰哉!讵曰以其鼎食,易其菽水,亲心慰而我事毕邪?

    “王事靡盐,不遑将父”;“王事靡盐,不遑将母”;《四牡》之以劝忠也,即以为劝孝也。先王不忍以需养之心劳人之子,人子而以需养之心上承其亲,亦异乎先王之所求矣。

    三

    元化无悁急之施,君子无迮切之求,然而万物之才尽,天下之情输焉,非知道者弗能与也。《易》曰:“雷雨之动满盈,宜建侯而不宁。”建侯而犹不宁者,亟动之报也。不宁而建侯以宁之,不动以己而后济天下之险也。故以悁急而尽天下之才,则天下之才疑以沮;以悁急而尽天下之情,则天下之情躁以薄。非知道者而以求益于天下,益天下以险而已矣。风之晅,日之和,雨之浥,百昌乃以辉其荣华而不吝。仪之润,度之温,相感之微,群心乃以劝于酬酢而不疑。故君子观于春,而知雷雨之盈,可乍而不可频也。

    “ 征夫,每怀靡及。”虽靡及焉,无终于迮切以求天下也。“六辔如濡”,润也;“如丝”,微也;“其沃”,畅也;“其均”,和也。周爰以咨,而尽天下之才情,悁急之情平矣。

    四

    能为兄弟之间者,非友生也。实沈、台骀之变,袁谭、袁尚、萧绎、萧纪之构,贞人挚士固尝涕洟道之而不可挽矣。衅隙之成,妻子惑之,仆妾挑之者,不可胜道。《棠棣》之诗,颉颃于兄弟友生之间而酌其丰杀,不以妒妻、逆子、黠仆、煽妾之谗毁为忧,而归咎于友生,何也?弗豫拟于不肖之途,而授以可任之咎,君子词也。

    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然且仅为共世子而不足以孝,奚况斥其私昵之蛊,移过以自旌,而激其不相下之势哉!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唯其为君子词也。

    五

    古之为道也,有恒贵。有恒贵,斯有恒尊矣。有恒尊,斯有恒亲矣。有恒亲,斯有恒学矣。有恒学,斯有恒友矣。类之以为尊也,尊之以为亲也,合之以为学也,学焉以为友也,故友而三善备焉。学以尚贤,尊以尚秩,亲以尚爱,讲习居游之中,人纪备矣。尊所不足,以学匡之。亲所不足,以学惇之。学所不足,以尊亲劝之。国无异教,士无旷心,憙求师而荣友善者,不舍其族姓姻党而得之学,不劳而教一。呜呼,盛矣!故封建者,井田之推也;学校者,封建之绪也。道参三而致一,故曰“一以贯之也。”

    “既有肥羜,以速诸父”,族姓之友也。“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姻党之友也。君子无道广之交,野人无越疆之好,俶诡佻荡之士不登于丽泽,然则虽有庄、惠、綦、游之清狂,仪、秦、雎、泽之谲忮,亦恶足以立朋党而启异同哉!政圮于国,教衰于学;教衰于上,友散于下。邹、鲁之群居,圣贤之弗获已也。

    六

    圣人之于物也,登其材,不奖其质,是故人纪立焉;于人也,用其质,必益以文,是故皇极建焉。材者,非可以为质也;质者,非可以为文也。“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苟异于物而人纪立矣。君子之以审人道而建极者,不在是也。

    草木禽兽之有材,疑足以为质矣,而未足以为质者,资于天而不能自用也。故天均之以生,而殊之以用。野人之有质,疑亦有其文,而未足以为文者,安于用而不足与几也。故圣人善成其用,而不因其几。生,天也;质,人也;文,所以圣者也。禁于未发之谓豫,节于欲流之谓和,审微以定命之谓神,变化以保和之谓化,即事而精义之谓圣。故圣人之道,因民之质而益焉者,莫大乎文。文者,圣人之所有为也。天无为,物无为,野人安于为而不能为。高之不敢妄跻于天,卑之不欲取法于野人,下之不忍并生于草木,而后皇极建焉。皇极建于上,而后人纪修于下,物莫能干焉。至哉其为文乎!

    故曰:“日用饮食,民之质也。”君子之所善成,不因焉者也。因其自然之几而无为焉,则将以运水搬柴之质,为神通妙用之几,禽其人,圣其草木,而人纪灭矣。是以君子慎言质,而重言文也。

    七

    论御夷者曰:“周得中策,汉得下策”,是周、汉各有一成之策也,我有以知其未知策也。“我戍未定,靡使归聘”,守也;“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战也。夫御夷者,诚不可挑之以战,而葸于战以言守,则守之心先脆矣;诚不可葸焉以守,而略于守以言战,则战之力先枵矣;抑以战为守,以守为战,而无固情也。

    故善御夷者,知时而已矣。时战则战,时守则守。时战,则欺之而不为不信,殄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时守,则几若可乘,不乘而不为不智;力若可用,不用而不为不勇。《采薇》之诗,迭言战守而无成命,斯可以为御夷之上策矣。责汉武之亟战,犹夫责汉高之不战。殆夫!救焚拯溺,而为之章程也与!

    八

    往戍,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夫物其何定哉?当吾之悲,有迎吾以悲者焉;当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浅人以其褊衷而捷于相取也。当吾之悲,有未尝不可愉者焉;当吾之愉,有未尝不可悲者焉;目营于一方者之所不见也。

    故吾以知不穷于情者之言矣:其悲也,不失物之可愉者焉,虽然,不失悲也;其愉也,不失物之可悲者焉,虽然,不失愉也。导天下以广心,而不奔注于一情之发,是以其思不困,其言不穷,而天下之人心和平矣。言悲则悴以激,言愉则华以慆,元稹、白居易之一率天下于褊促,宜夫杜牧之欲施之以刑也。

    九

    征妇闺中之怨,怨之私者也。盛世之音无怨,而录征妇之怨,被管弦以奏之庙廷,何取乎?曰:斯以为盛世之音也。盛世之怨,舍此而无怨焉耳。故《南》之有《卷耳》《殷雷》也,《雅》之有《出车》《杕杜》也;《鸿雁》作,求为此诗而不得矣。

    是故忠臣之忧乱,孝子之忧离,信友之忧谗,愿民之忧死,均理之贞者也,而不敌思妇房闼之情。下直者,其上必枉。议论多者,其国必倾;非议论之倾之也,致其议论者之失道,而君子亦相为悁急,则国家之舒气尽矣。怨者,阴事也。阴之事:与情相当,不与性相得;与欲相用,不与理相成;与女相宜,不与男相称。移情之动于性,移欲之几于理,移妇人之怀于君子,则阳为阴用,而国恶得不倾乎!

    故天地之间,幽昵之情未有属,而早已充矣;触罅而发,发乎此而竭乎彼矣。先王知其然,顺以开其罅于男女之际,而重塞之君臣、父子、朋友之间,乃以保舒气之和平。舒气之和平保,则刚气之庄栗亦遂矣。先王调燮之功,微矣哉!故知阴阳、性情、男女、悲愉、治乱之理者,而后可与之言《诗》也。

    十

    曰“衣食足而后廉耻兴,财物阜而后礼乐作”,是执末以求其本也。执末以求其本,非即忘本也,而遗本趋末者托焉。故曰:“衣食足而后廉耻兴,财物阜而后礼乐作”,管商之托辞也。

    夫末者,以资本之用者也,而非待末而后有本也。待其足而后有廉耻,持其阜而后有礼乐,则先乎此者无有矣。无有之,始且置之,可以得利者无不为也,于是廉耻刓而礼乐之实丧。迨乎财利荡其心,慆淫骄辟,乃欲反之于道,犹解巨舰之维于三峡,资一楫以持之而使上,末由得已。

    且夫廉耻刓而欲知足,礼乐之实丧而欲知阜,天地之大,山海之富,未有能厌鞠人之欲者矣。故有余不足,无一成之准,而其数亦因之。见为余,未有余也,然而用之而果有余矣。见其不足,则不足矣,及其用之而果不足矣。官天地,府山海,而以天下为家者,固异于持赢之贾,积粟之农,愈见不足而后足者也。通四海以为计,一公私以为藏,彻彼此以为会。消息之者,道也;劝天下以丰者,和也;养衣食之源者,义也;司财物之生者,仁也。仁不至,义不立,和不浃,道不备,操足之心而不足,操不足之心而愈不足矣。奚以知其然也?竞天下以渔猎之情,而物无以长也。

    由此言之:先王以裕民之衣食,必以廉耻之心裕之;以调国之财用,必以礼乐之情调之;其异于管、商之末说,亦辨矣。故舜之歌曰:“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暄豫舂容而节之以其候,人相天以动而不自知,斯《南风》之所以阜也。故《鱼丽》之多也,嘉焉耳;其旨也,偕焉耳;其有也,时焉耳。呜呼!此先王之以廉耻礼乐之情,为生物理财之本也。奚待物之盛多而后有备礼之心哉?

    十一

    万物之交,必以其气相致也,必以其情相摄也,必以其物相求也,故有嘉鱼而后罩汕集,维其物也;有樛木而后甘瓠累,维其气也;有良荫而后翩 来,维其情也。君子之酒不妄施,嘉宾之燕不妄受也。猗与!人道得万物之良,惟斯而已矣。

    或不揣而广之,曰均生也而气无异,均气也而情无殊,均情也而物无择,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上可交天帝,下可以偕乞人,然后其慈圆,其悲弘,其喜广,其舍博,行于异类而无碍也。悲夫!吾知其施罟于蛙黾之洼,引蔓于童山之麓,翔集于恶木之丛也。

    十二

    三代而下,有爱天子者乎,吾不得而见之矣。汲黯之诚,情未浃也;魏征之媚,机未忘也。天子曰:“从吾游者,吾能尊显之”,是附其所自显者而已矣。士曰:“吾幼之所学者,待君以行也”,是依其所与行者而已矣。君子曰:“臣之于君,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者也”,是犹其不可逃者而已矣。

    然则三代之臣,胡为其爱天子邪?露之降也,无所择于萧,无所择于非萧也,淡然相遇而不释,而已厚矣。萧之于露也,无所得于露,无所失于露也,感于相即而已浃矣。故古之君臣犹是也。诸侯之于其国,自君其人,自有其士矣。非甚有罪,天子不得而夺之;非大有功,天子不得而进之。不得而夺之,则忘乎畏;不得而进之,则忘乎求。进无所求,退无所畏,道不待之以行,功不待之以立,位不待之以崇,行其所无事,而笑语相存,燕乐相友,但以适其相交之情。故曰:“既见君子,我心写兮。”夫孰不有笑语燕乐之情而思写,而先王之于其臣,仅用此焉,则和乐之无畛亦固然矣。

    故以分义言君臣者,未足与言仁也。古之君臣,如父子焉,如朋友焉,如思妇之于其君子焉,无求焉耳。诚无求也,何所望而不慰,何所挟而相疑?则又恶论其可逃与否哉?呜呼!羁士孤臣,七尺之身,乐与草木同腐,而欲与刀锯相亲,弥年殚世而不释君于怀者,其即此《蓼萧》之情乎!非有所求而非有所畏也。

    十三

    豫,人道之大者也。舜之事亲,瞽瞍底豫,豫而已矣。《豫》之四曰:“勿疑,朋盍簪。”盍其簪而天下不相叛,人亲其类而禽心息矣。呜呼!父子之能豫者,吾见亦鲜矣,况君臣之际乎?豫则挚,挚则之生死而不忘。有《蓼萧》《湛露》之乐,而后有《黍离》之哀;有《黍离》之哀,而后知《蓼萧》《湛露》之乐也。故唯其有诚豫也,而后有诚戚。

    三代而下,诚戚者有矣,未尝闻其有诚豫也。上弃礼而下犹未丧其情,然而微矣。屈平、刘向犹宗臣也。颜见远非大臣矣。郑思肖、谢翱非臣矣。东湖樵夫非士矣。疏者戚,而戚者之疏可知矣。诚戚之屡降而濒亡也。诚豫亡而君道毁,诚戚亡而臣道灭。人固不亲其类而禽气通,吾恶足以知其终哉!

    十四

    古之求贤也迫,而期于贤也缓;期之缓,故贤得以抒其道。后之求贤也缓,而期于贤也迫;期之迫,故回遹得以徼功,而贤皆隐矣。

    夫贤犹粟也,不得食则馁,馁则求之也弗能一日待也。食之而充然,则意亦歆然矣,歆然之情,即在于充然之顷,而不计其余功;然而荣已滋,卫已实,耳聪目明,手捷口便,而莫匪其功。相养以终身,而无一旦之腴泽,是元气之徐盈而不觉者也。故古之求贤者,情注于相见之有日,而意得于相见之一日。“既见君子,我心则休”,此之谓也。求贤而得之,得之而相乐以有仪,则其心自此畅矣。过此以往,德者以德,道者以道,功者以功,言者以言,皆其所未尝计也。

    若其施之以礼,责之以德;施之以秩,责之以道;施之以职,责之以功;施之以禄,责之以言,则是窃天之荣宠而以贸人之才也。贸人者,得其可贸之人而已矣。于是而范睢、蔡泽、娄敬、马周之流,辄以其小辨而试人之国。试之而得,功名已陋,况乎其试而不得,则公孙强、主父偃、郑注乱亡之徒进矣。

    故与其期之也迫,不如其无求之也。李沆曰:“吾不用梅询,曾致尧以报国”,谓其徼功之迫也。未至于《菁莪》之化者,守沆之道,犹无失也。

    十五

    名与实,非易兼而有者也。集天下之大功,敛天下之誉望,匪周公弗胜,然且召公疑之。疑之者,思以保周公之功也。故集天下之大功者,恒辞天下之誉望。《易》曰:“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师者,将帅之道也。容畜者,无所择于清浊,而不必誉望之归也。故阃外之臣不闻清议,独行之士不列帷幕,非徒以消盈而崇谦也。香不同薰,花与麝忤;味不同甘,蜜与葱违。阃外之臣,独行之士,各从其类而定,互相为用而杂矣。

    呜呼!收疆场之功者,而必欲致独行之誉望以为名,知其必薄于功矣,抑知其未有得于名矣。是故王者以功使功,以名使名,养功于笃厚,而植名于清素,亦各从其类也已。吉甫振旅,而借誉望于独行之张仲,举名实而两获之以为荣,后世功名之士以浮名陨获也,自此始矣。祭遵之以雅歌殪也,沉攸之之以长吟覆也,岳飞之交游题咏以益奸臣之忌也。移 武之志于素流,恶足以终其事哉!

    君子立公论于廷,而武人参之,大臣捍社稷于外,而一介之士持之,元老载震主之威,而借清流之重以揽大名而收之:皆非国之福也。为人臣者弗戒,而歌咏以助其声光,宣王中兴之不永,概可知已。

    十六

    《传》曰:“兵不戢,将自焚。”戢者,有戢事,无戢势也。量其不可胜,无如姑俟之,量其不必胜,无如姑已之,戢也。弗俟,弗已,不可胜,然后慑以沮;不必胜,然后无据以返;非戢也。

    飞隼戾天,而天终不可戾,然后“亦集爰止”焉,何止之晚也!方进而退,其退必惊;挟退心以进,其进必疑。故曰:“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豫立一可生可存之地,而姑试之死亡之中,其得死亡者什八九矣。故君子之于兵,甚恶其为隼也。

    其静也如山,其动也如川。当其如山而天下畏,当其如川而天下苏。畏之者,义也,藏义于仁也;苏之者,仁也,成仁于义也。故曰仁义之师也。欻然而飞,无所获而止,周为飞隼,楚且为罻罗以待其穷,何怪乎熊通之王也?

    十七

    恩天下者先近,而远者待之,知其力有余而且见逮也;威天下者先远,而近者惮之,知其力非不足而姑矜我也。故虽有寇贼,不先夷狄;虽有叛臣,不先寇贼;征远之兵,先北后南,讨寇之师,先四方后畿辅,序也。刘裕终广固之役,建业虽虚,甫旋兵而卢循即溃,知序故尔。况其中之未虚者乎!故仁者,亲内者也,内亲而外望恩,外亲而内先怨矣;义者震外者也,外震而内知威,内震而外犹亿其中之未宁也。故伐 狁而蛮荆威。藉伐蛮荆,蹙蛮荆,覆蛮荆, 狁视之,犹剑首之一吷耳。

    且夫叛臣之叛,恒因乎寇贼;寇贼之起,恒因乎夷狄。为所因者,肺腑之积炅也。因之者,肤肉之暴疡也。夺其本,坐消其末,兵刑加于异域,而宇内弭其逆心,人纪顺,王道立矣。为所因者,情无可原,众乱皆其乱也。因之者,恶有自陷,乱弭则自弭者也。不先以威,君子之所以自反也。君子之自反,施之叛臣,施之寇贼,而不施之夷狄。施自反于夷狄,而深求之内寇,殆夫!孱子之制于悍仆而日挞其童竖,童竖已长而愈不可制,乃以成乎悍而毁其家。愚者且曰:毁我家者,果童竖也,惜乎昔之挞之未力也。垂危亡而迷其序,不已哀乎!汉武帝之惫也,挟南粤王首以骄匈奴,匈奴何知有南粤哉!浸令知之,愈知汉之所威者,止此而已。故曰:“薄伐 狁,蛮荆来威”,庶几知序者与!

    齐桓收孤竹之绩,而取陉亭之成;唐昭修晋阳之愤,而贻汴梁之篡。南北殊地,文武殊用,夷夏殊伦,张弛殊权,仁义殊施。有天下者,敛民之粟,疲民之力,贸民之死,亦致之塞北,以为民争人禽之界而可矣。犹夫仁人之恩致厚于九族,而天下不得议其私也。

    十八

    善忧者以心,不善忧者以声。忧以心者其情固,《定之方中》是已。熸于狄而若忘其灭,野处不宁而若忘其徙,油然生其新心而弗纠缪侘傺以损其神,则情自此劝矣。忧以声者其志荡,《鸿雁》是已。昔之“哀鸣”而今犹为之“哀鸣”也,是以时不可“宣骄”而犹见乎“宣骄”也,吾不能保其骄之不宣矣。惩大贫者生大吝,怨大劳者思大逸。志乎大逸而将之以大吝,其为骄也奚辞焉!已骄而不自知,辞骄之名而相竞,则父子、昆弟、姻娅、友朋,交自谓哲而谓人愚,和平之道丧,而忮害之事起矣。

    呜呼!丧乱未终,将来不保,舍其永怀而为痛定之骄,若长夏修途,渴以赴泉,而争其瓶绠,瓶不赢而泉不泥者,鲜矣。故《多方》之诰曰:“自作不和,尔惟和哉!尔室不睦,尔惟和哉!”周公以是知殷人之不足兴也。和以劝,其声不傲;忘怨以趋新,其声不弇;卫之所以“终焉允臧”也。竞于室者,忘于户,戚戚于故悲者,失当前之虑,周之民其欲究安此宅也,不亦难乎!易世而割,再世而迁,有先券矣。

    十九

    习于粒食,不知粒食之甘也;习于平世,不知平世之乐也;习于治朝,不知治朝之盛也。有所不足,而后知其不易焉。虽然,其知之也,亦仅矣哉!依其燎,闻其鸾,观其旗,出乎乱余而影为之静,心为之苏也。厉王流彘以前,百尔君子知此之为美,而胡弗兢以保之?宣王千亩之后,百尔君子勿忘此一旦也,周至今而不亡也可矣。得之也不易,甘之也不迷。心已苏,虑已释,小功,小名,小利之情蓦然复生,而不忆其始,则此一旦者,遂为千古不易之一旦也,悲夫!

    二十

    不能保我友敬而“谗言不兴”也,庶几乎谗言兴而我友勿忘敬也,则庶几乎我友敬而谗言不足以兴矣。公道明,斯君子之敬行焉;小人张,斯君子之敬立焉。君子之敬也,以立也,非但以行也。“谗言其兴”乎,勿问可矣。范滂惩心于三木,而不忍迪子以善,胡为其自恕也?故君子于世而忧谗,则必于己而谋敬;于己而谋敬,则不于世而忧谗。

    且夫谗之所自兴,无一有不可自恕者存乎?甘陵无争权之实,则甫、览之螫不张;文饶无大戎之饵,则吉、闵之机不发;文及甫之狂书不逞,则章、蔡之罗织无资;汪文言之招揽不宣,则崔、魏之虔刘无据。故君子之敬也,敬颦笑焉,敬笔舌焉,敬衣履豆觞之节焉,敬姻亚交游之问焉,敬书佣、弈客、驺人、童子之出入焉,乃以无忧于谗也。吉凶之故,通塞之机,生死之枢,宗社生民之祸福,咸由此焉。可勿慎哉!可勿慎哉!

    二十一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时也;“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亦时也。夫天下之万变,时而已矣;君子之贞一,时而已矣。变以万,与变俱万而要之以时,故曰:“随时之义大矣哉!”大无不括,斯一也。

    时之变,不可知也。欲知其不可知,意者其游情以测之乎?君子所恶于测道者,无有甚于游者也。老子曰:“反者道之动”,游也。于其在渊,而测其于渚;于其于渚,而测其在渊也。庄周曰:“缘督以为经”,游也。不迎之渊,则不失之渚;不随之渚,则不失之渊也。呜呼!与道俱动,则岂有能及道者哉!逐道俱动,而恒蹑其末尘,亦穷年而未窥道之际矣。

    故君子之时,君子之一也。“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括天下之变而一之以时,则时乎渊而我得之渊,时乎渚而我得之渚矣。恶乎游而不归,恶乎动而不静哉!是故君子之与道相及也,一者全而万者不迷也;其次,专一而已矣。期之于渊,虽或于渚而不恤也,然而又已潜于渊,则得之也;期之于渚,虽或在渊而不虑也,然而又已在于渚,则得之也。

    故伯夷以清为渊,伊尹以任为渚,曾子以忠为渚,仲弓以敬为渊,胥得也。善学孔子者,学四子而已。扬雄、王通游于渊渚之间,遁世而不得也,宜矣夫!尝见求鱼之子,旦于渊,夕于渚,方于渚,旋于渊,惑于其所偶在而与之相逐,有不为天下笑者哉?何居乎!聃、周、雄、通之不寤也!

    二十二

    王者以天下为家。能举天下而张之乎?不能也。能昵天下而恩之乎?不能也。苟其不能,则虽至仁神武而固不能也。故《涣》者,无私之卦也,而曰:“涣王居,无咎。”张之,弛之,恩之,威之,先行自近,涣乎王居,而固非私也。若夫天下,则推焉而已矣。

    是故天子爪牙之士,张之以张天下者也。有道之天下,必亲其爪牙之士,恩之威之,咸使无怨,而天下之怨消。爪牙之士呼祁父而怨之,周之不足张而为天下怨,奚辞哉!昔者厉王之亡,非有戎狄寇盗之侵也,非有强侯僭逼之患也,民散焉耳。以天下之主,舍其故都而流死于彘,犹独夫焉,无亦惟是肘腋之不相使而读言叛中发也?故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周,泉也,非池也。其中不竭,频无有能涸之者矣。胡宣王之踵其复而不改其辙邪?

    《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夏以文德受天下于揖让,必竞其室而后大竞于五服,况商周之以武兴者乎!又奚况夫郡县以还之一人,孤治万方者乎!唐悉天下以为 骑,而唐乃无 骑;宋悉天下以为禁军,而宋乃无禁军。恩不能接,威不能覃,万方无所比附,因累而相亲。其无事也如忘,其有事也如惊。即有遐陬疏分之忠臣,方意天子之自有其羽翼而不须己也。而孰知其孑然以居者,星旗豹尾之下,率悠悠名姓不通之佣保乎?故曰:王者家天下。有家也,而后天下家焉,非无家之谓也。

    二十三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无过感也。过感者,非但以淫泆敖辟为邪也,恶恶而悁,好善而溢,胥过已。故《鹿鸣》之好贤,不能如《白驹》也。执之固,求之迫,缱绻于须臾,危疑于离合,情为之尽而忠为之竭,举好贤者未有能过者也,然而衰世之意见矣。上愈远之,下愈迩之;上愈忘之,下愈念之。和平之事,而加之以哀思之情,上有以激之也。呜呼!胥天下之贤豪为张俭死,儿童走卒之无知,而欢呼抃舞于司马之舆前,有激之者矣,而和平之气已无余于人心矣。

    二十四

    合天下而有君,天下离,则可以无君矣。何也?聚散之势然也。聚故合同而自求其所宗,如枝叶条茎之共为一本也。一池之萍,密茂如一,然而无所奉以宗焉者,生死去留之不相系焉耳。故王者弗急天下之亲己,而急使天下之相亲,君道存也。

    士相离,则廷无与协谋;民相离,则野无与协守。悲夫!《黄鸟》《我行其野》之离也。幸夫!《白驹》之犹合也。是以周未失士而失民也。《白驹》之贤者,上无能庸之,抑无能留之。士失矣,而犹未失者,何也?士犹相亲也。此邦之人,不我谷焉;昏姻之党,不我畜焉;则不待叛离于上,而民已萍矣。已为萍,而望其如葵之荫趺也,虽有胶漆之术,系而合之,而死生相迫,恩怨相寻,未有能合之者矣。

    故士惟相亲,则弹冠蹑履而亲,挂冠织 而亲,赭衣刑冠而亲,无之而不亲。上不得有士,而士犹有君也。民惟不相亲,则利害相夺而不亲,患难相共而不亲,分谊吉凶相属而不亲,民不自有其亲,而固不知上之可亲也。

    失士者亡,失民者溃。《黄鸟》《我行》之诗作,周之溃也,不可止矣;而靳之乎亡者,士留之也。世臣椓,处士横,杨、墨、庄、惠、申、慎之流,凿智以为道,仪、秦、衍、茂、雎、泽之徒,含蛊以争利,而后其亡为不可瘳。王泽之斩,以失士为极矣。

    二十五

    老子曰:赤子“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夫诚其不嗄也,则何如其无号也?若夫既已号也,则如何其不嗄也?不禁其无故之号,而姑已其嗄,无足以嗄,而号若其未号,触物必感,无心以任喜怒,斯其为道,小人恒用之。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非谓恃其赤子之心而为大人也。故君子之于小人,皆可使也,皆可化也。有僻才者任其才,而才足用矣;有固恶者革其恶,而善亦固矣。然则孰为不可使而不可化者乎?则惟无心而无恒者乎!彼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非老氏之徒不能。故君子无不可任,无不可教,而特无如婴儿何也。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是婴儿之喜怒也,是无心之感也,是号而不嗄之情也,而恶乎使之?使之以善,亦且善矣,其善不能自保也。则又恶乎化之?方相尔矛,化之以相酬,而彼固无难相酬也。虽以尧为父,舜为兄,末能如之何矣。故曰:“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善且无不为,而况于恶乎?将欲使之,必为其所惑;将欲化之,必为其所欺。进不可使,退不可化,小人之恶,于斯极矣。乃且曰“和之至也”,老氏之以愚天下而俾失其心,亦酷矣哉!

    故曰:“性日定,心日生,命日受”,非赤子之任也。赤子者,性含于希微之体,心乘于食色之动,命未凝于物则之充;有喜怒哀乐之发,而无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定体,盖不保其为矛为酬也,奚其和!

    二十六

    雪甚于微温,雨淫于午霁。病不起于小苏,愚不瘳于闻言而悦。故古之大有为者,用贤也重,听贤也重,亲贤也重。武王既定天下,乃北而以受丹书于太公,何其不夙也!有浮喜者,有浮怒者也。有遽从者,有遽违者也。贤君甚爱其情,贤士甚爱其君之情,无遽焉耳。

    “彼求我则如不我得”,弗亟去之,而尚为之谋,道穷而志挫,宜矣。执君子之“仇仇”而亦不力也,则执小人之不力而亦“仇仇”也。君子愤其不力,而弗屑其“仇仇”,小人利其“仇仇”,而不耻其不力,则小人亲而君子疏,必矣。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尚奚待哉!

    二十七

    旨酒酬之,嘉肴将之,遂可以洽邻而云婚姻乎?然而邻洽矣,婚姻云矣,淑人贞士恶得而不独也?夫以饮食燕乐之给而合,以饮食燕乐之不给而离,此琐琐之姻亚,离之以居而未尝不适,淑人贞士胡为其忧邪?

    君子之自重而量物宏也:以利连物,物因其利,则君子惧矣;无利以连物,物睽其情,则君子戚矣。彼非必有瓦解之势,犹是可连而合也。失之于干糇,而亏替其情,如之何其弗戚也?此之弗戚,则于陵仲子之馁、陈师道之冻也,君子不忍为矣。

    二十八

    有道之廷不讳过,过则相惩,相惩以相劝,不以言为耻也;无道之廷不讳恶,暴而不耻,举而委之于口耳,不以耻为耻也。幽王之诗,不讳甚矣:天子之嬖御,斥其姓字,而悬指宗周之灭,号举六卿,目言其艳煽。父不能施之于子者,而臣极道之宫闱而无所避忌,亦绞矣哉!惩之弗惩焉,耻之弗耻焉,进不以其言为改,退不以其言为罪,贞人愈激,淫人愈怙,而生人不昧之心其余无几矣。

    呜呼!贞淫者,非相对治者也。烈膏火而投之以水,益其焰而已。然则为《繁霜》《十月》之诗者,其为忠也,不亦过乎!屈原之狷,亟不忍以郑袖、子兰出诸口,君子犹曰原忠而过,矧原之所不忍者哉!

    二十九

    惟天运大化而不与圣人同忧,故降罚于亡国之君而不恤其民社,降罚于亡国之臣而不恤其情理。“若此无罪,沦胥以铺”,处乱世、罹危祸者之所欲问天也。然而天不以贬其仁爱,行其令焉耳。故曰:“莫非命也。”善而不佑,忠而不成,慎而不免。虽然,亦莫非命也。莫非命,则莫非正也。是以圣人处约,天处泰。天不必如圣人之择,圣人不能效天之断。效天之断而无择,自以为圣人而疾入于狂。故圣之法天也以择,贤之法圣也以择,自好者之法贤也以择。择而居其约,不慕其泰。圣希天,贤希圣,自好者希贤,勿求似而后似也。

    三十

    抱孤心者,无以达其孤鸣,故人可与忘言,而不可与言也。奚以明其然邪?夫人上而有亲,中而有身,下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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