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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思想史中之鬼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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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之创辟。然亦有义趣宏深,卓然超出于前人所获之上者。罗而述之,并可对宋 明儒之整个宇宙论及人生论,多添一番了解也。

    九 周濂溪太极图说中之宇宙观

    论宋代理学开始,首先必提及周濂溪之《太极图说》。此文未论及鬼神,然显然为主张一种纯形气的宇宙观,即所谓自然的宇宙观。宇宙不由神创,因此而主张纯形气的人生观。人在自然大化中生,不由神造。人死后,即其一生之气化已尽,亦将不复有鬼。《太极图说》云: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动阴静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分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

    此显然为濂溪会合儒、道两家,又会合了《易》家言阴阳,与阴阳家言五行之两派,而归纳成一番最扼要简净的宇宙原始论与人生演化论,而终则归纳到“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两语,此证濂溪亦如子产、荀况,不信人生前先有灵魂,则死后无灵魂,亦不问可知。惟濂溪此文,究竟是自然的意味重过了神的意味。换言之,乃是《老子》与《淮南子》的意味重过了《易系传》与《小戴记》的意味。亦即是道重于儒的味。因此下面遂引出二程与横渠,对此偏胜,颇有纠挽。

    十 二程的鬼神论

    在濂溪书中,不再谈到鬼神字。继此而重新提出“鬼神”二字作讨论者,为二程与横渠。朱子《近思录》选辑二程、横渠论鬼神各节,编入“道体门”,此层极可注意。简切言之,可谓宋儒对鬼神,只当作一种道体看。

    明道说: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

    宇宙间形形色色,皆属具体的形而下者。而宇宙则是一个动的,此一动,则是形而上的,抽象的,因其有一种所以动的性能在。此种性能,宋儒常目之为宇宙之本体,而明道此处只称之曰“易”。易即是一阴一阳。《易系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故明道此处说“其理则谓之道”。此大易之体,所以能一阴一阳,发生出种种妙用来者则谓之“神”。明道此处“神”字,仍是沿用了《易系传》中的神字。明道此一节话,正可作为《易系传》之注疏看。但较之濂溪《太极图说》,已略去了阴阳家五行一派,而增入了《易传》中所特别提起的一“神”字,又补出了《易传》中所未有的一“理”字。此“理”字,乃此下宋 明儒最所吃紧研讨的一观念。惟追溯渊源,则从魏 晋时王弼、郭象以来,已经郑重提出。此处可见为宋代理学辟路者,固在濂溪,而为宋代理学立基者,则必属于明道。

    伊川说:

    易说鬼神,便是造化,只气便是神。

    此处所谓“造化”,即是朱子《近思录》所谓之“道体”,其实造化亦只是一气在变动。伊川说:“只气便是神”,可见并非有神在创出气,变动气。而神乃是此气所内涵自有之一种性能也。此一分辨极重要。二程之所以异于濂溪者,便在此。

    因此伊川又说:

    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

    如此说来,天只是一形体,此形体中自有主宰,并非在形体外另有主宰此一形体者。故天与帝实是同此一形体,只是分而言之,各有所指而已。此一形体,有主宰,同时亦有功用。此种功用则谓之鬼神。若小言之,人身亦是一形体,我们称之曰“人”,或曰“形”。在此形体中,亦自有主宰,我们称之曰“心”,或曰“性”。决非在身形之外另有一心或性来主宰此身形。此身形,既有主宰,亦有功用。人身之种种功用,亦可称为鬼神。可见鬼神即见在人生时,非在人之生前与死后。此种功用之妙处则单称曰“神”。“神”即合指鬼神言,犹之“乾”即合指乾坤言,“性”即合指性情言。

    明白得这一条,便可明白上一条。伊川此两条分别“鬼神”字与“神”字,显然仍是先秦与汉儒之经典旧谊,已详上篇,不再释。

    所以伊川又说:

    鬼神者,造化之迹也。

    迹只是天地造化存留下的一些痕迹。如人行过,地下留有足迹。《中庸》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宇宙大化,一幕幕揭开过去,其所存影像,却如神一般。伊川此语,只把《中庸》语倒转说。

    伊川又说:

    有理则有气,有气则有数。鬼神者,数也。数者,气之用也。

    此一条,说来更具体。大化一气运行,有伸缩,有消长,此皆是数之不同。如阳气多了些,或阴气多了些。一阴一阳之变化无穷,即是造化天机,其实则只是气之聚散阖辟,在分数上有不同。若有气无数,则不能变,造化之机便窒塞了,不再有造化了。其实所谓鬼神,只是那大化之气在一消一长,一伸一缩,只是气之在数量上有变化不同而已。所以鬼神乃是宇宙间一种形而上的抽象的妙用。

    因此伊川又说:

    只气便是神。今人不知此理,才有水旱,便去庙中祈祷。不知雨露是甚物,从何处出,复于庙中求耶?名山大川,能兴云致雨,却都不说着,却于山川外木土人身上讨雨露。木土人身上有雨露耶?世人只因祈祷而有雨,递指为灵验,岂知适然。

    此一条,落实到世间所认为鬼神的一边来。其实宇宙间那有如世俗所想像的鬼神。世间仅据偶然事、适然事,而遽信为有鬼神了。所以要格物穷理,才能真知宇宙之神。此即所谓“穷神知化”,亦可说知化了始是穷神也。

    或问鬼神之有无,曰:“吾为尔言无,则圣人有是言矣。为尔言有,尔得不于吾言求之乎?”

    根据此一条,可见二程显然主张无鬼论与无神论。惟谓圣人有是言,当知在春秋前《诗》《书》中,确言有鬼神。春秋后《论》《孟》《易传》《戴记》之类,并不曾明白主张有鬼神。宋儒不效汉以下经师仔细分疏,因此只说圣人有是言。惟明知圣人有是言,而今仍不肯言其有,则二程之不信有鬼神,其态度更鲜明易见了。

    问神仙之说有诸?明道曰:“若说白日飞升之类则无。若言居山林间,保形炼气以延年益寿,则有之。譬如一垆火,置之风中,则易过。置之密室,则难过。有此理也。”

    又问:“扬子言:‘圣人不师仙,厥术异也。’圣人能为此等事否?”曰:“此是天地间一贼,若非窃造化之机,安能延年?使圣人肯为,周 孔为之矣。”

    此两条,由鬼神推论到神仙与长生。明道不信神仙长生,却信可延年。此亦沿袭魏 晋人意见。但他说延年乃是窃造化之机,是天地间一贼。可见格物穷理,只是要明造化,要穷宇宙之神,不是要违造化,窥窃造化之机来为私人延年益寿。

    明道又说:

    此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生则一时生,皆完此理。人只为自私,将自家躯壳上头起意,故看得道理小了他底。放这身都在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释氏以不知此,去他身上起意思。

    又说:

    释氏其实是爱身,放不得,故说许多。

    明道意,佛家轮回之说,只从身上起意,主要是爱身,是自私。若真格物穷理,则该穷此宇宙万物一体之公理。若穷得宇宙间万物一体之公理,那会信有永远为一己所私有的某一种灵体呢?明道本此见解,所以不喜专为一己延年益寿着想。惟“万物一体”之说,最先亦出于先秦之惠施与庄周,仍与道家思想有渊源。

    十一 张横渠的鬼神论

    二程同时有张横渠。横渠论鬼神,有些意见似乎比二程更精卓。横渠说:

    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

    此一语,与伊川“鬼神者造化之迹”一语,同为此下宋 明儒所传诵。良能即犹说妙用。说鬼神是二气之妙用,较之说是造化留下的痕道,更见为意义深透活泼了。横渠又云:

    鬼神,往来屈伸之义。

    天地间,常是阴阳二气往来屈伸。往来屈伸是二气之良能,也即是鬼神了。阴阳二气往来屈伸,从外面看,即是天地造化之迹。故横渠语与伊川语,乃同一义,只说法深浅有不同。

    横渠又说:

    物之初生,气日至而滋息。物生既盈,气日反而游散。至之谓神,以其伸也。反之谓鬼,以其归也。

    此一条,可以阐释前两条。可见宋儒论鬼神,其实还是与汉以下经师经典往疏差不远。

    横渠又说:

    天地不穷,寒暑耳。众动不穷,屈伸耳。鬼神之实,不越乎二端,其义尽矣。

    天地间只是一气在屈与伸。屈是灭了些,此是一种回归运动,即是鬼。伸是添了些,此是一种生发运动,即是神。

    横渠又说:

    一故神。譬之人身,四体皆一物,故触之而无不觉,不待心使至此而后觉也。此所谓感而遂通,不行而至,不疾而速也。

    所谓鬼神一屈一伸,并不是有一种鬼气,专在屈,专在作回归运动。另有一种神气,专在伸,专在作生发运动。屈与伸,回归与生发,其实只是一气。分言之,则称鬼神。合言之,则专称神。所以见其为神者,正为其是一体故。一体而能发生两种相反之用,而且相反又是相成,而永远为一体,所以说是神。惟其是一体,故相互间能感而通。因其感而遂通,故才见其为神。故神必由天地万物之一体上见。若为体各别,互不相通,即不见其为神。世界其他民族之宗教信仰,则是要在此各别之体以外来另找一神,却不知此各别体之实质是一体。

    横渠又说:

    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

    此说造化即是神,并非在造化之先之外,另有一神在造化。乃因此造化本体自造自化,造化出宇宙间万异万象,而其实则合一无异,只是一体。故即此一体之自造自化之不测妙用而指名之曰神。

    故横渠又说:

    天地同流,阴阳不测之谓神。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尔。

    此一条,须与伊川“鬼神,造化之迹”一语合看。若合言鬼神,则鬼神乃造化之迹。若单言神,则天地间一切法象乃造化之迹,而此造化本身乃是神。然则鬼神实即是天地间造化之两种法象耳。此一层,此后朱子乃详发之。

    横渠又说:

    天下之动,神鼓之也。

    天之不测谓神,神而有常谓天。

    如是则天神合一,皆指此造化之本体言。言其有常谓之天,言其不测谓之神。在此造化不测之背后,好像有一物在鼓动其造化,其实则并无此一物,只是造化本身之自造自化,自鼓自动而已。今则指此自鼓自动者而谓之神。

    横渠本此观点批评佛法。他说:

    浮图明鬼,谓有识之死,受生循环,遂厌苦求免,可谓知鬼乎?以人生谓妄见,可谓知人乎?天人一物,辄生取舍,可谓知天乎?孔 孟所谓天,彼所谓道。惑者指“游魂为变”为轮回,未之思也。大学当先知天德,知天德则知圣人,知鬼神。今浮图剧论要归,必谓死生流转,非得道不免,谓之悟道,可乎?

    此条仍本造化一体立论。果知造化之一体,由造化生发而有人,人必回归于造化。人那能专私擅有了这一身,不再向造化同归,而单由这一身自己在不断轮回流转,死后有鬼,鬼复转胎成人。这样便成为无造无化,宇宙间只是这些众生在各自永远轮回。明道说:“放这身都在万物中,不要从自家躯壳上头起意”,横渠此条,正是此意,只说来更明白。以后朱子再从此条又阐说,此乃宋儒论鬼神、辟佛家轮回一贯精义之所在。

    十二 朱子的鬼神论

    现在说到朱子。朱子所说更繁密,但大义只是阐述程、张,而又有些说得像汉以下经师的经典注疏语。朱子说:

    人生初间是先有气,既成形,是魄在先。形既生矣,神发知矣。既生形后,方有精神知觉。子产数句说得好。

    朱子论鬼神,还是推原到子产,此寥寥数语,已将子产原义,发挥透尽,并已增入后人注疏意见。所以朱子虽是一理学家,同时也像是一经学家。后来顾亭林要说经学即理学,正从朱子这些处作根据。

    朱子又说:

    鬼神不过阴阳消长而已。亭毒化育,风雨晦明皆是。在人则精是魄,魄者,鬼之盛也。气是魂,魂者,神之盛也。精气聚而为物,何物而无鬼神。

    这些话,全合从来注疏义。可见鬼神即指人生时所有,不专指人死后。而且万物亦都有鬼神,不专人始有。

    朱子又说:

    神,伸也,鬼,屈也。如风雨雷电初发时,神也。及风止雨过,雷住电息,则鬼也。

    此一条,即伊川“鬼神者,造化之迹也”一语之阐述。

    朱子又说:

    气之方来皆属阳,是神。气之反皆属阴,是鬼。

    日自午以前属神,午以后属鬼。

    日是神,月是鬼。

    草木方发生来是神,凋残衰落是鬼。

    人自少至壮是神,衰老是鬼。

    鼻息呼是神,吸是鬼。

    析木烟出是神,滋润底性是魄。

    人之语言动作是气,属神。精血是魄,属鬼。

    发用处皆属阳,是神。气定处皆属阴,是魄。

    知识处是神,记事处是魄。

    甘蔗甘香气便唤做神,其浆汁便唤做鬼。

    朱子如此般具体的来指说神和鬼,其实仍是为“鬼神者,造化之迹也”一语作注脚。以较社会流俗意见,显然相违甚远了。今当再略加申释者有二事。阴阳虽若分为二气,而实合为一气,则鬼神之在宇宙间,虽若有其相异之作用,实则仍为同一之作用,非可以上帝与魔鬼视之,此一也。又曰:“鼻息呼是神,吸是鬼。”此如人生借吸纳外面以营养己体,此亦只是鬼道。惟凭己体立德、立功、立言于社会,向外贡献,乃始是神道。鬼神之为道虽属一体,但亦未尝不可加以分别。此二也。

    又有人问:

    “先生说鬼神自有界分,如何?”曰:“如日为神,夜为鬼。生为神,死为鬼。岂不是界分?”

    又说:

    只今生人,便是一半是神,一半是鬼了。但未死以前则神为主,已死之后则鬼为主,纵横在这里。以屈伸往来之气言之,则来者为神,去者为鬼。以人身言之,则气为神而精为鬼。然其屈伸往来也各以渐。

    十三 朱子的祭祀论

    朱子根据此一种鬼神观,再来转讲到祭祀。他说:

    气聚则生,气散则死,然人死虽终归于散,然亦未便散尽,故祭祀有感格之理。先祖世次远者,气之有无不可知,然奉祭祀者,既是他子孙,必竟只是一气,所以有感通之理。然已散者不可祀,释氏却谓人死为鬼,鬼复为人,如此则天地间常只是许多人来来去去,更不由造化生生,必无是理。

    朱子因认定鬼神只是二气之良能,只是造化之迹,因此再不能接受佛家的轮回说。若信轮回,则必然信因果。信因果,则必然把每个人各自分开,像各自有一条必然不爽的因果报应线,各自循此轮回,如此则宇宙变成了死局,再不见有所谓造化。这便与中国传统思想所谓万物一体,变化不测之大原则相违背。所以程 朱要说佛家乃从自家躯壳起意,只是爱身,只是一个私。朱子此条,仍是发挥张、程意见,而说来更透切、更明白。

    朱子并曾屡屡提到此说,如他《答连嵩卿书》有云:

    若如释氏说,则是一个天地性中别有若干人物之性。每性各有界限,不相交杂,改名换姓,自生自死,更不由天地阴阳造化。而为天地阴阳者,亦无所施其造化矣。是岂有此理乎?

    又《答廖子晦》亦云:

    乾坤造化如大洪垆,人物生生,无少休息,是乃所谓实然之理,不忧其断灭也。今仍以一片大虚寂目之,而反认人物已死之知觉,谓之实然之理,岂不误哉?

    朱子此一条,根据儒家传统宇宙观来驳难佛家,最扼要、最有力。中国儒家思想,认此宇宙为一整体,为一具体实有,在其具体实有之本身内部,自具一种生生不已之造化功能。既不是在此宇宙之外之先,另有一大神在造化出此宇宙,亦不是在此宇宙之内,另有一大神在造化出许多各别实然的人和物。宇宙间一切人和物,则只是此宇宙本体之神化妙用所蕴现。若另换一看法,则宇宙间一切人和物,只是此宇宙造化所不断呈现出来的种种形。形只是粗迹,所谓形而下。而宇宙造化,总会看来,则只是一个“理”。朱子又说:

    鬼神之理,即是此心之理。

    因此心之理,即是由宇宙整体中得来,亦即是从宇宙整体中之鬼神之理得来。此心之用,亦即是由宇宙整体中化出,亦即是从宇宙整体中之鬼神之用化出。此鬼神之理表现到不可测处则谓之“神”。故朱子说:

    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鬼神如阴阳屈伸,往来消长,有粗迹可见者。以妙用谓之神,是忽然如此,皆不可测。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忽然在这里,忽然在那里。

    朱子又说:

    所以道天神人鬼。神便是气之伸,此是常在底。鬼便是气之屈,便是已散了底。然以精神去合他,又合得住。

    朱子论祭祀,则只是要把子孙精神来合他祖先已散的精神。朱子又因祭祀祖先推论到祭祀圣贤。他说:

    此身在天地间,便是理与气凝聚底。负荷天地间事,与天地相关,此心便与天地相通。不可道他是虚气,与我不相干。圣贤道在万世,功在万世,今行圣贤之道,传圣贤之心,便是负荷这物事,此气便与他相通。人家子孙负荷祖宗许多基业,此心便与祖宗之心相通。

    宋儒只因认宇宙是一大整体,所以说万物一体。因此,只要人能把心关切到此大整体,此大整体便可与吾心息息相通。如人负荷了此一身,用心关切此身,此身便与吾心息息相通。又如人负荷了此一家,用心关切此家,此家便与吾心息息相通。从前我的祖宗,关心此一家,我今关心我祖宗以前所关心的家,所以我心能与以前祖宗之心息息相通。从前圣贤关心此一宇宙,我今亦关心以前诸圣贤所关心的此一宇宙,所以我心也能与以前诸圣贤心息息相通。此即是鬼神之理,也即是祭祀能感格之理了。

    十四 朱子的魂魄论

    朱子之论鬼神与祭祀,其义具如上述。则朱子之论魂魄,其主要意见亦可推想而得。惟有须特提一说者。朱子《楚辞辨证》有论魂魄一条云:

    或问魂魄之义。曰:子产有言:“物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孔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郑氏注曰:“嘘吸出入者气也。耳目之精明为魄,气则魂之谓也。”《淮南子》曰:“天气为魂,地气为魄。”高诱《注》曰:“魂,人阳神也。魄,人阴神也。”此数说者,其于魂魄之义详矣。盖尝推之,“物生始化”云者,谓受形之初,精血之聚,其间有灵者,名之曰魄也。“既生魄,阳曰魂”者,既生此魄,便有暖气,其间有神者,名之曰神也。二者既合,然后有物,《易》所谓“精气为物”者是也。及其散也,则魂游而为神,魄降而为鬼矣。说者乃不考此,而但据《左疏》之言,其以神灵分阴阳者,虽若有理,但以“嘘吸之动者为魄”,则失之矣。其言“附形之灵,附气之神”,似亦近是。但其下文所分,又不免于有差。其谓“魄识少而魂识多”,亦非也。但有运用畜藏之异耳。

    此处朱子分疏魂魄,仍一本子产,惟对后人解说,则有是郑《注》而非孔《疏》之意。郑《注》谓嘘吸出入者是气,气属魂,耳目之精明则为魄。朱子则谓“受形之初,精血之聚,其间有灵者,名之曰魄”,即是依郑《注》也。因朱子主理、气两分,耳目是形,必有其所以能精明者,朱子乃从郑《注》,以其间有灵说之也。其谓运用畜藏之异者,则似以“附气之神”即魂者为运用,以“附形之灵”即魄者为畜藏,是乃鬼神一体,惟其为用则异也。

    朱子分疏魂魄意见,又有一节,亦在《楚辞辨证》,兹再节钞如下。朱子曰:

    屈子“载营魄”之言,本于老子,而扬雄又因其语,以明月之盈阙。其所指之事虽殊,而其立文之意则一。顾为三书之解者,皆不能通其说,故今合而论之,庶乎其足以相明也。盖以车承人谓之载,以人登车亦谓之载。……但老子、屈子以人之精神言之,则其所谓“营”者,字与“荧”同,而为晶明光炯之意。其所谓魄,则亦若余之所论于《九歌》者耳。(按即此节前一节所引。)扬子以日月之光明论之,则固以月之体质为魄,而日之光耀为魂也。以人之精神言者,盖以魂阳动而魄阴静,魂火二而魄水一,故曰“载营魄,抱一,能勿离乎?”言以魂加魄,以动守静,以火迫水,以二守一,而不相离,如人登车,而常载于其上,则魂安静而魄精明,火不燥而水不溢,固长生久视之要诀也。其以日月言者,则谓日以其光加于月魄而为之明,如人登车而载于其上也。三子之言,虽为两事,而所言“载魄”,则其文义同为一说。故丹经历术,皆有纳甲之法,互相资取,以相发明,盖其理初不异也。至于近世,而苏子由、王元泽之说出,皆以魂为神,以魄为物,而欲使神常载魄以行。洪庆善亦谓阳气充魄为魂,能运动。若如此,将使神常劳动,而魄亦不得以少息,虽幸免物欲沉溺之累,而窈冥之中,精一之妙,反为强阳所挟,以驰骛于纷拿胶扰之途,卒以陷于众人伤生损寿之域而不自知也。

    朱子大儒博涉,此一节发挥方外长生精义,阐释古今异说,可谓语简而要。而其分析魂魄二字涵义,亦见邃深圆密。虽或有异于子产最先论魂魄之初意,而宋懦程 朱一派对宇宙观、人生观之要旨,实可由此参究。盖朱子对“魄”字,并不仅当作一死的物质看,故于苏、王、洪三家之说,皆所不契。魄固属于体质,而有赖于魂之光耀,但魂是阳动,魄是阴静,同属二气良能,则魂魄决非如神物之辨,可以分作两对而言者。换言之,亦不当如《庄子》外、杂篇乃及荀卿之所谓神形之别。盖形即寓神,物必有理,一物一太极,则魄虽属于形质,而自当有灵。朱子之所以特有取于郑玄之注语者,其用意亦由此而显。此亦后人之愈说而愈邃密之一例。惟朱子此条,本为道家言长生,与他处言魂魄,其间亦微有歧义,不可不辨。在子产,殆认为由形生神,《庄子·内篇》七篇,亦尚持此见。则魂之与魄,乃有一先后。而朱子此条,则说魂载于魄而行,如日光之照射于月;则从另一观点言之,如程 朱分辨“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亦常以物之受光与器之容水为喻,与此处解释魂魄之义亦正相类似。如此则魂之乘载于魄,已是魂在魄外;以此光加于魄而为之明,如人之登车而载于其上。岂不与子产“既生魄,阳曰魂”之义有歧?若就宇宙原始言,就每一人之最初生命言,应如子产之说。惟就既有宇宙言,或就既有人文世界言,则朱子此节所言之魂魄,亦未始不可如此说。而孔《疏》所谓“魄识少,魂识多”,亦未全为非。惟若误认魂魄为二非一,则又决非朱子本节之意耳。在子产,是那魄自能发光,其所发之光为魂。而在朱子,则以光加于魄而为明,如人登车而载其上。明儒罗整庵讥朱子之理气论,谓如人骑马上。不知人骑马上,即是魂载于魄之喻,非真认人马之为二也。

    十五 黄干的祭祀论

    朱子大弟子黄干,又申述朱子之论鬼神与祭祀,其说亦当引录。黄干曰:

    诸人讲祭祀鬼神一段,盖疑于祖考已亡,一祭祀之顷,虽是聚己之精神,如何便得祖考来格?虽是祖考之气已散,而天地之间公共之气尚在,亦如何便凑合得其为之祖考而祭之?盖不知祖考之气虽散,而所以为祖考之气,则未尝不流行于天地之间。祖考之精神虽亡,而吾所受之精神,即祖考之精神。以吾所受祖考之精神,而交于所以为祖考之气,神气交感,则洋洋然在其上在其左右者,盖有必然而不能无者矣。学者但知世间可言可见之理,而稍幽冥难晓,则一切以为不可信。盖尝以琴观之,《南风》之奏,今不复见矣,而丝桐则世常有也。抚之以指,则其声铿然矣。谓声在丝桐邪?置丝桐而不抚之以指,则寂然而无声。谓声在指耶?然非丝桐,则指虽屡动,不能以自鸣也。指自指也,丝桐自丝桐也,一搏拊而其声自应。向使此心和平仁厚,真与天地同意,则《南风》之奏,亦何异于舜之乐哉?今乃以为但聚己之精神而祭之,便是祖考来格,则是舍丝桐而求声于指也,可乎?

    此一理论,仍然沿袭横渠、朱子,但又加进了新阐述。如黄干意,人生只如奏了一套乐,那身躯便如丝桐琴瑟,不凭丝桐琴瑟,奏不出乐声来。人死了,譬如丝桐琴瑟坏了,再也不出声。但若其人生时,曾奏出一套美妙的乐曲,那乐声流散在太空,像是虚寂了。但那曲调,只要有人谱下,后人依此谱再试弹奏,那曲声却似依然尚在,并未散失。所谓《广陵散》尚在人间,《南风》之奏,无异舜时,便是这道理。依此言之,所谓祭祀感格,也必所祭者其人生时,有一番作为,有一番精神,像有一套乐曲流传,后人才好依着他原谱来再演奏,使此乐声重现。大之如圣贤之负荷天地间事,小之如祖宗创建一家基业,乐曲有高下,但总之有此一调,便可以旧调重弹。所谓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其实还是那人生前所弹奏的那一调,那一曲。再用朱子鬼神界分说之,丝桐只是鬼,因丝桐必坏。乐声便是神,因乐声常留,可以重演。黄干这一番话中所用丝桐、手指之喻,本为佛家所常用。其实黄干之所谓乐声与《南风》之奏,也略如佛家之所谓“业”。惟佛家对人生消极悲观,把人生时一切作为,统称为“业”,佛家认为正因于此等业而陷人生于轮回苦海。儒家对人生则积极乐观,把人生时一切作为,看作如演奏了一套乐,人生无终极,便如乐声洋洋,常流散在宇宙间。

    十六 王船山的鬼神论

    以上约略叙述了宋儒二程、张、朱的鬼神论。此下明代,对此方面讨论较少,此文只拟拈举明遗民王船山一人再一叙述,作为本篇之殿军。

    船山推尊张、朱,尤于横渠有深契,因此他对鬼神方面,也多所阐发。船山说:

    形而上者,亘生死,通昼夜,而常伸,事近乎神。形而后有者,困于形而固将竭,事近乎鬼。

    如此说鬼神,全属抽象的哲学名词,显距世俗所谓鬼神甚远了。他又说:

    物之初生,气日至而滋息。物生既盈,气日反而游散。形则有量,盈其量则气至而不能受,以渐而散矣。方来之神,无顿受于初生之理。非畏厌溺,非疫疠,非猎杀斩刈,则亦无顿灭之理。日生者神,而性亦日生。反归者鬼,而未死之前为鬼者亦多矣。所行之清浊善恶与气俱,而游散于两间,为祥为善,为眚为孽,皆人物之气所结,不待死而为鬼,以灭尽无余也。

    此一节,指出“神”乃属一种人生以后日生日长之气,并非在人生前,先有一神,如俗谓灵魂,投入人胎,亦非人生一堕地,即有一神附随人体。鬼则是人生以后日衰日反之气,亦非人死后才成鬼。即在人生时,已有日衰日反之气,则早有几分是鬼了。而亦非人死后其气即灭尽,人死后,不仅其尸骨不遽坏烂,即其生前作业,也不消散遽尽。前引黄干语曾以作乐喻人生,乐声不是可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吗?当知人之死,其平生善行,可以为祥为善;其生平恶行,可以为眚为孽;其生前之余气,仍游散于天地间,亦复有余音袅袅,三日绕梁之概。惟恶气眚孽,终不可久,必归消尽,而祥和善气,则不仅可以长存,并可引伸舒展,连带生出其他许多善行来,这便是鬼神之别了。

    船山又说:

    魄丽于形,鬼之属。魂营于气,神之属。此鬼神之在物者也。魄主受,魂主施,鬼神之性情也。物各为一物,而神气之往来于虚者,原通一于絪缊之气,故施者不吝施,受者乐得其受,所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琥珀拾芥,磁石引铁,不知其所以然而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亦惟其固有可感之性也。

    此由鬼神说到感通之理。船山谓魂魄拘限于体,而鬼神则往来于虚,故言感通者,必言鬼神,不言魂魄也。船山又云:

    就其所自来,而为魂为魄,各成其用,与其所既往,而魂升魄降,各反其本,则为二物。自其既凝为人物者,和合以济,无有畛域,则为一物矣。虽死而为鬼神,犹是一物也。实一物也。以祭祀言之,求之于阳者,神也。求之于阴者,鬼也。是所谓阴阳之灵也。思成而翕聚者,神也。未求之先,与求已而返于漠者,鬼也。是所谓至而伸,反而归也。

    此条说魂魄在生前,可以认为是二物,也可认为是一物。鬼神在死后,同样可认为是二物,也可认为是一物。人死气散,合于冥漠太空,此即鬼者归也。待生人祭祀之,思成而翕聚之,由于致祭者之诚心思存,而受祭者之神气若复临现,此即神者伸也。此思成而翕聚者,与反归而合漠者,本是一气,故说鬼神是一。

    船山又云:

    阴阳相感,聚而生人物者为神。合于人物之身,用久则神随形敝,敝而不足以存,复散而合于絪缊者为鬼。神自幽而之明,成乎人之能,而固与天相通。鬼自明而返乎幽,然历乎人之能,抑可与人相感。就其一幽一明者而言之,则神阳也,鬼阴也。而神者阳伸而阴亦随伸,鬼者阴屈而阳先屈,故皆为二气之良能。良能者,无心之感,合成其往来之妙者也。若谓死则消散无有,则是有神而无鬼,与圣人所言鬼神之德盛者异矣。

    此一节,仍本上节鬼神是一物之义,而引伸说之。天地间不仅神常存而鬼亦常存。正因人生后,经历了一番作为,显出了他一番能,所以死后,后人仍可感得。如推就历史言,古代世界与现代世界,实仍息息相通,所以得成其为历史与文化。当知古世界可以引伸出现世界,而现世界亦仍得感通到古世界,如此则古世界依然常存于天地间。此乃船山之鬼神合一论。

    船山又云:

    用则伸,不用则不伸,鬼而归之,仍乎神矣。死生同条,而善吾生者即善吾死。伸者天之化,归者人之能。君子尽人以合天,所以为功于神也。

    此条略似朱子之言蕴藏与运用。一切归藏于冥漠者,只待人善为运用,仍可推陈出新,化朽腐为神奇,又引生出其他变化来。故船山曰“鬼而神”。宇宙引伸出万物,此为宇宙自然之化。而人能将其已化而过者,善而藏之,故有历史,有文化。人类自古积累之历史文化各项业绩,此属鬼。但人类又凭此引伸,故历史文化不啻成为后代人之一种新自然,则又转属神。故船山此处谓尽人合天,以为功于神,这即是“鬼而归之,仍乎神矣”之旨。

    船山又云:

    人之与物,皆受天地之命以生。天地无心而物各自得,命无异也。乃自人之生而人道立,则以人道绍天道,而异于草木之无知,禽兽之无恒。故惟人能自立命,而神之存于精气者,独立于天地之间,而与天通理。是故,万物之死,气上升,精下降,折绝而失其合体,不能自成以有所归。惟人之死,则魂升魄降,而神未顿失其故,依于阴阳之良能以为归,斯谓之鬼。鬼之为言归也,形气虽亡,而神有所归,则可以孝子慈孙诚敬恻怛之心合漠而致之,是以尊祖祀先之礼行焉。

    此一节,仍伸鬼神合一之旨。所谓鬼者,乃指其神之有所归。此惟人道始能之,而万物不能,故曰“以人道绍天道”。盖船山力主人类历史文化乃可与宇宙自然合一相通者,此为船山思想中有创辟而重要之一义,亦即于其论鬼神之一端而可会也。船山又曰:

    水之为沤为冰,激之而成,变之失其正也。沤冰之还为水,和而释也。人之生也,孰为固有之质,激于气化之变而成形?其死也,岂遇其和而得释乎?君子之知生者,知良能之妙也。知死,知人道之化也。奚沤冰之足云?

    昔横渠有沤冰之喻,东汉 王充已说之,而朱子谓其近释氏。船山虽崇横渠,而其持论创说,并不一一遵横渠之旧。若以沤冰喻人生,则人之死,犹沤冰遇和而得释,而不知人生有其不释者。此犹如庄周之说薪尽火然。当知薪在火中尽,而人生如薪亦如火,有其尽,有其不尽。此与子产所谓人以强死而始得为鬼者,义又不同。船山之视历史文化,正是一化境,能与天地自然合一无间,此正《中庸》所谓“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亦是惟知其神,才能知其化也。

    船山又曰:

    太和之中,有气有神。神者非他,二气清通之理也。不可象者,即在象中。阴与阳和,气与神和,是谓太和。人生而物感交,气逐于物,役气而遗神,神为使而违其健顺之性,非其生之本然也。

    此说人生,本是禀赋了阴阳二气中之清通之理而生,所以人生有气兼有神。但人生后,气逐于物,役气遗神,把此禀赋所得之神即清通之理随便使用,如是则神为形役,便失却了人生之本然。生时如此,死后可知。当其生时,神早不存,则死后又那得会有鬼?

    船山又云:

    鬼神之道,以人为主。不自慢易,而后容气充盈,足以合漠。异端唯不知此,草衣木食,凋耗其气魄,而谓之为斋;疲敝衰羸,且将与阴为野土者为类,亦恶以通神明而俾之居歆乎?

    然则鬼神即是人生自然之理,故曰:“善吾生,乃所以善吾死。”若人在生时,以气逐物,役气遗神,此固不当。但如方外佛释之徒,刻苦己生,草衣木食,凋耗其气魄,未尽人之生理,背乎自然,是谓不善归,又何能更生起神化?如此说来,则仍还是郑 子产所谓“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以至于神明也。”可见船山思想,虽较之子产若已遥为博大宏深,但大体仍是中国思想之大传统,前后一脉,精旨相通。故本文上引子产,下至船山,备列其所论魂魄鬼神之大旨,仅亦以明此一理论历久相传,递有演进,而首尾宛成一体。而其推衍所及,即在将来之人类思想文化史上,仍当不断有其作用,仍当不断另有所引伸发挥。固未可谓前人思想,早已死灭不存,而又未可逆测其演变之所终极、之所将止。此即是中国古人论鬼神一观念之当前一种具体的示例与实证也。船山云:“鬼神之道,以人为主”,此一语更为扼要。故谓中国思想史中所有的鬼神观,其实尽只是一种人生观,并由人生观而直达通透到宇宙观。宇宙人生,于此合一,则亦所谓“鬼神之德,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也。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新亚书院文化讲座演讲,原题为“中国哲学中之鬼神观”。一九五五年改写后刊载于是年八月新亚书院《学报》一卷一期,改题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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