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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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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明經

    公朝於王所,仲孫羯會晉,韓不信〈云云〉城成周

    《春秋》與諸侯之覲王,而惜王所之非其地;與大夫之勤王,而傷王城之同於列國。夫趨事赴工者,臣子之所當為。至於天子之守,則有先王之遺法焉。襄王下臨,僖公有王所之朝,《春秋》書「公」而成其為朝,謂天子在,是諸侯不可以不朝也。然不言明堂,而曰王所,則所非其地,異乎先王方嶽之禮矣。敬王命,城王都,而諸大夫有成周之城。《春秋》列書大夫之名氏,謂天子有命,諸侯不可以不從也。然不言京師,而曰成周,則同於列國,而異乎先王作京之意矣。然則流水之朝宗,葵藿之向日,固人子之至情也。而下堂以見諸侯,與城郭溝池以為固者,又豈天子之盛事哉?嗚呼!此聖人之所以不責諸侯大夫、而深不滿於王室之意歟。是故至於岱宗,肆覲東後,天子巡諸侯之守者然也,未聞下勞諸侯而臨於非所之地也;王命仲山甫城及東方,天子徹諸侯之封者然也,未聞請於諸侯以城其所都之邑也。平轍既東,周綱解紐。歸枋邑,易許田,而朝覲之禮,委諸草莽;賦《黍離》,歌束楚,而二雅之音,變為《國風》。於是霸圖興而王道絕矣。推原其由,豈非天王自失其道而致之哉?觀《春秋》之所書,然後正本澄源之意可得而知矣。且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惟是大侯小伯所當攘斥,非異人任。則夫城濮之勳,因其獻俘而錫命之,賜之弓矢,以旌其勞可也,何至屈萬乘之尊,親舉玉趾,以勞晉侯於踐土乎?縱自輕也,奈宗廟何?成康之時巡,宜不如是,《春秋》安得不以為貶哉!然而君雖失禮,臣不可以不盡其敬。是故諸侯就朝,雖無為龍為光之盛,而冠冕佩玉,覲天威於咫尺,猶足以明水木本源之義,謂非東遷以後之美事不可也。是故我公書「朝」,以成其禮。故曰「《春秋》與諸侯之覲王,而惜王所之非其地」也。嬖子匹嫡,亂生不夷。惟是二三大臣相與力,以不隕墜。則夫定位之後,所當夙夜夤畏,任賢修政,以圖轉危而為安也,何至以四海之廣,請城其都以為固乎?德則不競,城郭何為?周公之作洛,宜不如是,《春秋》又安得而不譏之乎?然而上雖失政,下不可以不奉其令。是故大夫會城,雖有弗躬弗親之責,然版築雉堞,服王事而靡盬,亦足以存宗邦翰屏之典,謂非王室亂以後之美事不可也。是故諸大夫書名,以達其義。故曰「《春秋》與大夫之勤王,而傷王城之同於列國」也。

    夫《春秋》,天子之事也,故其自治嚴而待人恕。惟其自治之嚴,故周之不振為可貶;惟其待人之恕,故或成其朝,或與其城,而無責焉。雖然,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書公之朝者二,而皆於王所,則言外之意可知矣;書大夫「城成周」而無諸侯,則屬辭之法,又可見矣。然則二役也,謂之免於貶可也,而或者謂為美之,則豈聖人之意哉?故嘗考之,周室在襄王則有子帶之難,在敬王則有子朝之難。子帶之難,惟書天王居鄭,至晉文納王則不書,蓋以是為臣子之常也。子朝之難,始末皆書,而以「城成周」終之,是果足以為美哉?嗚呼!齊桓首止之盛不可及已,得如晉文,亦庶幾矣!至於晉侯午者,又文公之罪人也。

    築郿,大無麥禾。臧孫辰告糴於齊,新延廄

    諸侯興不急之役,以空其國,而取給於人,猶不戒焉。《春秋》比事而書之,以示譏也。

    夫國以民為本,而民以食為本,可不相時而輕用其力也哉?莊公妄興築郿之役,而不計國儲之虛實,至於麥禾皆無;而當國之大夫,親往告糴於齊,其事急矣;而明年之春,又新延廄。何其輕慢國本至於此極乎!《春秋》比而書之,而魯之君臣無務農重穀之實、而有傷財害民之政可見矣。吾聞古之為國者,必時視民之所勤。民勤於力則工築罕,民勤於食則百事廢。未聞以凶年而興不急之役也。三年耕,必餘一年之食;九年耕,則餘三年之食。未聞在位二十八年,而無一年之積也。魯之莊公則不然矣。以峻宇雕牆為無損,以節用時使為無益也。是故築郿之工未畢,而倉廩已空;告糴之跡猶新,而延廄復作。曾謂君國子民之道而若是乎?宜其見譏於君子矣!且築者,創作邑也。城邑所以禦暴,非時與制,不敢興也,況於無故而築邑乎!莊公不視歲之豐凶,而有築郿之役,不知其何為也。若曰禦暴保民,則魯國無故,苟無令德,太行、孟門且不可恃,而況於郿乎!若曰虞山林藪澤之利,則非君人之心矣。未幾而倉廩盡竭,麥禾俱無。無而曰大,顆粒不存之詞也。然後皇皇焉無所措其手足,而臧孫辰奔告於齊,以請糴焉。以千乘之國,仰給於他人,以活其民,可不懼乎?不曰如齊告糴,而曰「告糴於齊」,見其情之急也。急病讓夷,何足為功?適以昭其治名不治實之罪焉耳。魯之君臣,盍亦因此而加省矣?則又愈不知戒,以求於人之餘,而新延廄。夫延廄者,法廄也,養馬之所也。凶年饑歲,民食不給,而馬廄是新,推此心也,不至於率獸而食人乎?故書「新延廄」於「告糴」之後,所謂時詘舉嬴,知其用民力為已悉矣。然則莊公之為國也可知矣。不然,《春秋》書築者七,而公有其四;書興作者九,而公有其三;書無麥苗、無麥禾而皆見於莊公之世,何耶?魯十二公,台池苑囿之役,莫多於莊公,而水旱、螟蜮、多糜、有蜚之災,皆備於莊公,天人感應之理不誣矣!而公終不寤也。身死,而妻子不保,幾亡其國。嗚呼!豈他人之咎哉!

    初稅畝,蝝生,饑,大有年

    困民以致災者,理之常;悖道而獲福者,理之變。夫天人感應之理,《春秋》之所深謹也。是故螽蝝饑饉,國之災也。魯之宣公廢助法而用稅,虐民也。虐民而天降之災,宜矣!故所稅畝之年,蝝生而饑,斯非理之常乎?百穀順成,國之福也。魯之宣公奪世嫡以有國,悖道也。悖道而天降之福,異矣!故即位之十有六年,而大有年,斯非理之變乎?在他人以饑、蝝為變,在宣公則為常;在他人以有年為常,在宣公則為變。《春秋》誅亂臣、討賊子之法嚴矣哉!

    《商書》曰:「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災祥,在德。」夫凶,人為不善而致譴焉,天道之當然也。其或反之者,庸非異乎?是故螽蝝之害,法所當書,而他公皆記;有年之瑞,法不當書,而獨志於桓宣之冊。聖人之旨淵乎微矣!且饑者,五穀皆歉之謂也。宣公以不義得國,懼討於人,而竭力以事齊,水旱、螽蝝相繼而起,於是國用不足,而稅畝之法興焉。「初」者,事之始也;「稅畝」者,公田之外,又履其餘畝而取之,是為什而取二矣。以諸侯而擅改先王之法,以國君而行虐民之政,由是怨懟之聲,上聞於天,而戾氣應之。秋螽未息,冬蝝又生。「蝝」者,螽之子也。螽蝝相繼於二時,嘉穀其有孑遺乎?故遂至於饑饉而無以振業貧乏。《春秋》書「蝝生」與「饑」,繼於「初稅畝」之後,則是災也,實稅畝之應,而宣公得之,非過矣。故曰「困民以致災者,理之常」也。若夫「有年」者,五穀皆熟之謂也。宣公以庶孽之子,篡正嫡之位,使惡視二子,殞於非辜,而過市之哭,哀動魯國,是上不有王法,而下不有宗廟。王朝不能施殘執之刑,鄰國不聞有沐浴之請,而魯國又無石碏之臣矣,則惟天能誅之耳。其乖氣所感,兩螽而一旱,一水而兩饑,宜也。至於是歲,而大有年焉。有年而曰「大」,則禾麻菽麥、黍稷穜稑,實穎實栗,無所不有,是果何以致之哉?《春秋》書「大有年」於「蝝生,饑」之明年,則是福也,非凶人之所當有,而宣公得之,為反常矣。故曰「悖道而獲福者,理之變」也。然則天道僭乎?曰:非也。宣公在位十有八年,而獨是年為有年,他年之歉可知矣。越明年而宣公死矣。獲罪於天者,宣公也,魯國之民,不可盡絕,而周公不可摧也。稅畝矣,饑矣,而不畀之以有年,則周餘黎民何罪乎?天非為宣公而有年也。夫豈僭耶!或曰:「《春秋》之法,常事不書,惟變則書之。桓宣之有年,志變也;則桓宣之水旱螟螽,乃為常矣,何以亦書之乎?」曰:「《春秋》,天子之事也。天人相與之理,懼災思患之意,治惡人、矜小民之道,無所不備。是故觀凶災之迭見於二公,則知天道之不僭,而為惡者知所警;觀有年之獨見於二公,則知惡人之不可容於世,而操刑賞之柄者可以知所主矣。嗚呼至哉!故曰:「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晉郤缺帥師伐蔡,戊申入蔡,諸侯盟於扈

    伯主能以力治二國,而不能以義討罪人,《春秋》比書而自見也。夫諸侯從夷,固伯者之所當問,而弑逆之惡,又烏可舍而不討也哉?晉靈之時,蔡從楚以次厥貉,罪也,故郤缺帥師伐蔡而入其國,力有餘矣。夫何齊有商人之亂,則諸侯為會於扈,而受其賂?何不以所治蔡者治齊乎?《春秋》書「伐蔡」、「入蔡」於前,而不序諸侯於盟扈之役,知晉之所以力爭諸侯者,不過求逞其私耳,豈其知有義哉?

    嘗謂天下之事,有重有輕;故伯者之治,有緩有急。是故不能三年而緦、小功之察,謂之不知務,失肩背而養一指,則為狼疾人矣。今也商人弑君,告於諸侯,已及期矣,伯主無致討之令,而大夫無沐浴之請,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一旦上鄉授鉞,韅鞅靽,出自絳都,意其事之在齊也。既而義旗不指於營丘之邦,馬首乃瞻於淮西之境,諸侯不無惑矣。師及於蔡,蔡人未服,則以戊申之日,鼓而入其國都。以百里之侯邦,倚蠻荊之勢援,未易破也,今以孤軍攻之,而城郭失其守,甲兵失其衛,使蔡侯泥首受罪,以為城下之盟,謂晉師不強而若此乎?苟以此眾聲齊之罪,師直而壯,若舉江河以沃炎火,商人之血何足以汙斧鉞耶?奈何諸侯之會於扈,名為討齊,實以取貨。謂其力之不足乎,則八國諸侯,非直一郤缺之師也。惟其不以賊為賊,而甘與賊為徒也,是故於扈未盟,天下猶有所望,而齊猶有懼也。及夫於扈既盟,然後天下絕望,而商人成為齊侯,於是變討罪之師為成亂之會,是舉諸侯而為夷狄之行矣,不亦甚哉!《春秋》於伐蔡而書「帥師」,書「伐」,書「入」,則其力之有餘可知。盟扈,略諸侯而不序,則其義之不足可見,而後討賊之功不足以蓋其縱賊之罪矣。

    嗚呼!中國之所恃以制夷狄者,禮義而已。有賊不討,禮義亡矣,雖得百蔡,何益哉!厥後遂習為常,至於陳夏氏之亂,方以會狄為務,而楚莊遂為辰陵之盟,晉卒無以為伯,其來非一日矣。今觀入蔡之役,不足以離蔡於楚,而盟扈之役,反足以使魯從齊,則晉人見利忘義之效也。向使晉靈能移伐蔡之師於齊,而冀缺能推不可以怠之心,以納忠於盟扈之際,則晉之世伯,視文、襄有光矣,豈其有邲之敗哉?噫!

    考仲子之宮,初獻六羽。取郜大鼎於宋,戊申納於太廟

    正樂用於別宮,而非禮陳於祖廟,聖人據事書之,所以傷魯之衰也。

    夫禮、樂者,國家之本,不可一日紊也。隱公立宮以祀仲子,而樂舞之數用六。用六雖正,而獻於妾母之宮,則非其所矣。桓公獎亂以立宋督,而取郜大鼎之賂。求賂立賊,而納於先君之廟,豈不為已甚乎!夫君子之事其親也,造次必以其禮。然則魯人之待周公,曾仲子之不若矣。嗚呼悖哉!夫媵妾不可以為夫人,未聞違禮立宮以祀之也;宗廟,禮法之所在,未聞昭違亂之賂於其中也。魯於春秋,號為秉禮而若是乎,此聖人之所為懼,而《春秋》之所以深謹也。蓋仲子者,惠公之妾也。惠公元妃孟子,既入於廟,則仲子無祭享之所矣。若以「庶子為君,為其母築宮,而使公子主祭」之典言之,則仲子非隱之母,安得為立宮乎?至其樂舞之數,則於別宮不敢同於群廟,而降用六羽。自當時言之,蓋以為得禮矣;以王制論之,則諸侯用六,奚取於仲子之宮哉?今也六羽獻於妾母之前,而群公之廟用八自若,曾是以為禮乎?《春秋》因其始成而祀,書曰「考仲子之宮」,既正名其為非禮矣,獻羽而書「初」者,以見前此未嘗有六佾之舞,所謂因事以明用八之僭也。若夫太廟者,周公廟也。曾謂周公而享非禮之祀乎?猶有鬼神,而以不義之物陳於公前,公其無所依矣。不孝孰大焉!桓既篡兄而立,又推其惡以及於人,於是偕齊、鄭之徒,成宋督之亂,而取其賂器,置於周公之廟,是死周公也,不惟褻祖宗之靈,而又以教其百官習為夷狄禽獸之行。亂臣賊子得志,而無忌憚至於此,極哉!《春秋》書「取郜大鼎於宋」,「取」者,得非其有之稱;又書「納於太廟」,「納」者,不受而強致之謂;曰以「戊申」,深謹之也。夫六羽者,當用之樂也,而在仲子之宮;郜鼎者,違亂之器也,而在周公之廟。四方之人,將於魯乎觀禮,而魯之禮若是哉,此《春秋》之所為懼也。

    因循至於僖公,而有禘太廟、致夫人之舉;文公而有大事太廟、躋僖公之事。仲子猶別立宮,而成風則直致之於太廟;仲子猶降用六羽,而成風則直用天子之大禘。禮樂之紊,既不可言,而亂倫逆理之事,紛紛然於周公之前陳焉,何周公之不幸至於此哉!周家之禮,公所制也,而公之子孫若是,他國復何望哉?嗚呼!此《春秋》之所以假魯史而作也夫。

    公會齊侯,伐萊。公至自伐萊,大旱

    人君以不義勞民為可危,故天應之災為可懼。甚矣乖氣之能致異也!魯之宣公,以篡得國,故屈己以事齊,今又勞民以會齊而伐萊,天何義乎!公既告至,而國內大旱,庸非嗟怨之氣上感於天而致之乎?《春秋》書「伐」、書「至」於上,以著宣公之罪;繼書「大旱」於下,以見天道之應不可誣也。

    嘗謂善惡之事作於下,而災祥之應見於上,此天人相與之至理也。是故僖公以務農重穀為事,而三時之不雨,不足以為其害;莊公以峻宇雕牆為務,而一時之不雨,即可以為之憂。天之於人,各以類應,其可忽哉!今宣公之得國,既獲罪於天矣,況於即位以來,煩其兵役,瀆其交際,虛內事外,而不恤其民乎?則天降之災,宜矣。齊為不道,狡焉思啟封疆,故為伐萊之舉,其所以召兵於魯者,恃其有援立之私恩也。宣自會於平州以後,奴役於齊非一日矣。今又動魯國之眾,往為之役,以伐無罪之萊,外結釁於遠人,而賈怨於百姓,則是行也,寧不危哉?幸而得歸,反行飲至以告於先君之廟,甚哉其怙惡也!軍旅之後,必有凶年。蓋其愁歎之聲、怨憤之氣上徹於天,而戾氣為之應乎。是故伐萊方至,旱暵已作。旱而曰「大」,必至於滌滌山川而不可沮,非真僖、文不雨之比也。《春秋》以「大旱」書者,抑旱而不雩耶,是無憂國恤民之心也;雩而不雨耶,是見棄於天矣。宣公造惡不悛,而流毒於其國若是哉!聖人比而書之,所以哀魯國之民也。雖然,宣之虐用其民,不特此也。伐莒取向,伐邾取繹,改助法而用稅,非一事矣。

    天之示變,亦不特此也。螽之見《經》者三,饑之見《經》者二,至於大水蝝生,亦非一端矣。《春秋》備書於《經》,然則為君而不仁不義者,亦可警矣。故曰「天災流行,必不於有道之國」,豈不信哉!

    鄭伐許。鄭伯伐許

    諸侯之陵虐小國,《春秋》狄之於前,而爵之於後,皆以著其惡也。

    夫《春秋》之法,有加貶而後見其罪者,有直書而罪自見者。惟明乎屬詞比事之意,斯得之矣。鄭人為許之小弱也,每肆暴以伐之,皆罪矣。故我成公之三年,書「鄭伐許」,以其一歲而再動干戈,為惡已甚,故稱國以狄之,所謂加貶以見其罪者也。及其明年,襄卒而悼立矣,喪未逾年,而復伐許,其惡非不甚也,然自「鄭伯」而不貶,所謂直書而罪自見。經之書爵,又見其釋服從戎,有忘親之罪焉。由此觀之,《春秋》之法可知矣。

    嗚呼!王澤竭,伯功淺,小國之迫於大國,《春秋》深傷之也。許以太嶽之胤,密邇於鄭,鄭莊怙其詐力,托為鬼神不逞之詞,入其國而披其地,其所以不遂殄其宗祀者,東遷之初,尚以滅國為重事,故未敢蒙首惡之名。然而竄逐其君,置許叔於東偏,而公孫獲處其西,制其死生之命,雖有存許之名,亦何異於滅乎?其後許叔因亂竊入,未幾而齊伯興,故得保其遺祀,以俟他日。鄭人蓋以許為俘邑久矣,特畏大國而未得逞其志耳。以義言之,許者,先王所封之國,鄭安得而虐之哉?今鄭襄既背中國而事楚,遂藉強夷之勢,肆虎狼之心,一歲之間,再加兵於許國。不思己之見陵於晉、楚者,亦惟國小而弱之故,可不自反而以是施於蕞爾之男邦乎?是與夷狄之所行無以異矣。《春秋》狄之,所以誅其不仁之心也。襄公既沒,悼公所宜改惡從善以自新也,奈何父喪甫葬,遂以吉禮從金革之事,以肆其毒於許。夫許之與鄭,非有不共戴天之仇,何至伐之若是亟哉?忘喪非禮,陵弱不仁,干大國之怒不智。卒之交訟楚庭,以中國之君,而聽於夷狄之大夫,然則鄭伯之自伐亦甚矣!《春秋》於襄之伐許,雖書之於公子去疾帥師伐許之後,而其惡未著,故必貶之而後見。若夫悼之伐許,則上書「葬鄭襄公」,而繼之以「鄭伯伐許」,則其罪已明,不必貶矣。故曰惟明於屬詞比事之義,斯得之矣。

    大抵《春秋》之法,既貶則多從同。是故晉之伐鮮虞也,既於昭公之十二年狄之矣;至於十有五年荀吳之伐,則直書之。蓋與「鄭伐許」、「鄭伯伐許」之書法同矣。雖然,許獨無可議者乎?苟能修德行仁,以保其國,何畏乎一鄭?而乃恃楚以為安,他日楚有亡郢之禍,而鄭遂有滅許之師,而、葉夷、白羽、容城之遷,俱無益焉。嗚呼!觀遠臣以其所主,棄中華之禮義而附夷以為安,夫何社稷之能守哉!

    陳侯使袁僑如會。陳人圍頓,陳侯逃歸

    二國背夷以即夏,乃不量力而陵小國,又不守義而叛伯主,此《春秋》之所惜也。夫為國以禮,其可不慎而輕舉哉?

    陳之成公,背楚從晉,而使袁僑聽命於雞澤之會,可謂知所向矣。至於哀公,乃興圍頓之師,以挑楚人之怒。及夫於絜有會,諸侯方急於陳,而又效匹夫之事,脫身以逃,則其舉不中禮甚矣。是故書「陳侯使袁僑如會」,見其背楚而從晉也;「陳人圍頓」,見其無故而怒楚也;「陳侯逃歸」,則又背晉而從楚矣。五歲之間,一來一往,君子蓋有取於成而深不滿於哀焉。是故「袁僑如會」而稱「陳侯」之「使」,致其志也;「圍頓」而稱「人」,貶也;逃義曰「逃」,逃者,匹夫之事也。由此觀之,予奪見矣。嗚呼!陳以有虞之裔,列在三恪,雖其國邇於楚,然春秋之初,楚患已及蔡、鄭,猶未至於陳也。齊桓之伯,陳無事於四鄰,故獨倚齊以為安。桓公即世,穆公首生厲階,以倡於齊之歃,則延盜入室,職陳之由。由是而取焦夷,由是而圍宛丘,則陳實自取之耳。尚賴晉文之興,而踐土如會,得以自拔於蠻夷之汙。不幸而有靈公之禍,中國無伯,而陳遂專屬於楚,亦可哀已!今也晉悼復文襄之業,實中國之大幸矣。陳侯厭楚之暴,而幡然改轍,雖不能躬來聽命於壇玷之間,而袁僑之使,亦足見其向華之實。以二十餘年服楚之國,一旦不召而來,《春秋》能不與其出幽谷而遷喬木乎?彼楚也怒陳背己,則未敢聲兵來伐,而姑使頓間陳者,何耶?侵欲之暴,其曲在己,故未有詞以加陳也。為陳計者,修明德政,堅事伯主而睦四鄰,蕞爾之頓,亦何以伺其隙哉?不知自反,而肆其兵威以圍頓,不思頓小於陳,而陳小於楚,頓固非我敵也,而我豈楚敵哉?昔在穆公,嘗以頓故,受得臣之圍矣。今而圍頓,無乃履其覆轍乎?遂使楚人得以有詞於我,而陳國從此不遑寧處。伐而繼之以圍,陳雖噬臍,亦知無及。然當是時,晉君方明,諸侯聽命,始之以戍,而繼之以救,未嘗頃刻而忘陳也。今又合諸侯於絜,亦惟以陳之故,苟能完守以老楚,仗信以待晉,猶可為也。奈何以千乘之君,效匹夫之舉,背先君之成德,棄儀衛而逃奔,是下喬木而入幽谷,其父柝薪,其子弗克荷負。《春秋》至是不得而不責之矣。

    蓋嘗論之,春秋之時,陳與蔡、鄭皆困於楚之國也,而其受患之故,多在於不量力以召侮。是故鄭之見伐,始於侵蔡;而蔡之被圍,由於滅沈:不思小國之見陵於我,亦猶我之見陵於楚也。惟不能推己及人,以至於此。是故陳人圍頓,獨加貶焉。蓋圍國,非將卑師少所能辦,而書「人」焉,其貶明矣。雖然,晉之與楚爭者,陳與鄭也。自於絜以後,而陳遂終於從楚,悼公之志,蓋自以得鄭為足矣。晉人曰:有陳非吾事也,無之而後可。魯人曰:陳不服於楚必亡。論而至此,則陳之不能自拔為可矜,而不能拔陳於楚,則亦伯者之罪也。

    城費。叔弓帥師圍費

    大夫役民,以強私家,而無以制陪臣之橫,可見其出乎爾者之反乎爾也。甚矣上行下效之捷於影響也!季孫宿為政於魯,無故役民以城費,不過欲強其私邑以弱公室也。豈意至於意如,而南蒯據之以叛;叔弓帥師圍之,有如敵國;其效豈不深切著明矣乎?君子曰:「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上,毋以使下。」觀季孫之所為,亦可為不能事君者之戒矣。

    夫先王之制:大都不過三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所以示強幹弱枝之道而弭亂之所由生也。昔者季友受費於僖公,至是九十年矣,未嘗有疆場之虞也。無故役民以城之,且當農事方殷之月,何其急耶!是季孫宿之欲斫喪公室,惟恐其弗及也。是故乘叔仲之媚己,而興版築之功。君且不顧,於民何有哉!一旦百雉之城溥彼東土,而龜蒙之景如兩國焉。由是而三分公室有其一,由是而四分公室有其二,惟其所欲而為之,夫孰得而制之哉?而不思南氏之世為費宰,亦猶季氏之世為魯卿也;彼南蒯之欲出季孫,亦猶季孫之欲僭其君也。叔弓以國卿,動魯國之眾,環而攻之,則向日之溝池雉堞,反為他人之守,亦獨何哉?出乎己者之反乎己,不可誣也。《春秋》書「城費」於襄公之時,而又書「圍費」於昭公之世,所謂屬詞比事,原始可以知其終矣。故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於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夫三桓實分公室,而子孫以微,何耶?下陵上替,雖令不從,此其效也。或曰:「《春秋》不登叛人,南蒯以費叛,而不正其罪,何也?」曰:「謂《春秋》法不書內叛,但書圍,則叛可知。此胡氏之說,其或有未盡歟。按《左氏》,南蒯請子仲吾出季氏,而歸其邑於公子,更其位。我以費為公臣,則蒯之叛,叛季氏也,非叛公也。季氏無君之人,安得以叛名蒯?《春秋》亦安得以叛討夫謀去意如者哉!不然,公山弗狃以費畔,召孔子而子欲往,何耶?」

    公至自晉,晉侯使士來聘,杞伯來朝,邾子來朝,築郎囿

    交情睦於外而逸樂肆於內,觀《春秋》比事之書,可以知望國之所以衰矣。

    夫國家閑暇,乃修明政刑之時,而勞民以自奉,則豈君人之道哉?成公之末年,至自朝晉,而晉侯即使士丐來聘,大國睦矣;既而杞伯、邾子相繼來朝,小國睦矣。四鄰和睦,國家無故,不於此時立政立事,以新其國,乃役民以築鹿囿,夫何為哉!君子以是知成公之終於不振而已矣。嘗觀成公在位十有八年之間,國內多故甚矣。方其即位之未幾也,赤棘有盟,而東虐於齊;戰韓幸勝,而南辱於楚。比年朝晉,而汶陽之田終失於韓穿之言;僕僕從役,而沙隨之會又中於僑如之譖。會葬而見止,來聘而及盟。其所以困心衡慮者,亦云至矣,何獨無憤悱自強之心乎?幸而晉悼新立,矯厲公之虐政,復文襄之故業,推親親之心以仁我,是以公之如晉,至不暖席,而士丐之聘,踵及魯庭。以伯主之尊,報禮於魯惟恐或後,晉之待魯,非復昔日比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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